在那雪山顶上

2015-04-20 06:41丁颜
民族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卫生所虫草藏族

法蒂玛第一次见到达吾,是在四月。达吾比法蒂玛年长,进山收虫草时愿意带上她。

法蒂玛独自一人来到玉树,已在这里停留了一年半。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囚笼之中,不能被轻易说起。她是自愿来这个藏族人聚居的偏僻村落的,在乡镇卫生所给人看病,种树养花,静静地过着目的清醒而又孤独的生活。

这里的生活方式、地理、风俗、气候并不使她觉得生疏。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独异的信仰,虽在藏区但她的饮食起居依旧是伊斯兰式的,天微明时起床做晨礼,再诵读《古兰经》到七八点钟,劈几片干柴,燃一轮炉火,烧一壶开水,折叠被子,打扫房间……有病人陆陆续续来看病,都是当地地地道道的藏族人,打针,取药,吊液体。她对藏语一知半解,常用手跟藏族人比划,在药房找药,标记,加药,给病人扎液体。耐心地对待一切。

卫生所是一个大庭院,藏式的平房,种满花草。十一点多,阳光像丝绒抚摸在脸上,她在小孩子的哭声,农家带过来的小狗叫声,病人的喊声中断断续续地忙碌早饭。由于饮食禁忌在这里她一直自己做饭来吃,卫生所里加上她统共五个人,索性将自己居住的宿舍变成厨房,用大的电饭锅为五六个人蒸米饭,洗炒蔬菜。然后搬桌子到院子里和大家坐在一起,向着阳光,一人一个碗,中间放一大瓷碟菜,旁边是电饭锅,里面有蒸好的米,有时候也是前一天的剩饭,大家边聊边吃。半个小时的时间,早晨会餐时间结束,然后洗碗,给病人换药。

有藏族青年骑摩托车来卫生所,要求载医生去为住在偏远深僻之地,行动不便的藏族老人看病输液。她跟着藏族青年一起去,坐在摩托车后面,沿着山路前行。六月的寂静草原依然寒冷,但泛着绿意。沿途看到背影微微佝偻的藏族老妇人,绽放着明媚笑容的背水姑娘,草地上自由奔跑的孩子,拿着鞭子的牧羊少年。

途中看见一座寺庙时,藏族青年停下摩托车,进寺庙上香,双手合十,虔诚跪拜。她等在佛殿外面,看见藏族青年将头发上的珊瑚拿下来献给佛像。

这是一个富足殷实的藏族家庭,当地的传统土木建筑,上层住人,下层圈养牲畜,门外栅栏里面上百只牛羊,住房四壁镶满黄铜,还有古典的花纹。只是住在山巅,独家独院,没有通电,屋内昏暗,在老人的手背上扎针时血管暗得看不清,藏族青年拿来手电,照在她的眼前。

输完液已是中午,蓝天纯蓝,这一家人留她吃晚饭,她看着被烟灰染得赤黑的灶台摇头。家庭主妇似乎有些不高兴,用主谓语颠倒的汉语问她为什么不吃端来的肉,不喝倒来的茶水,是不是看不起他们。这种善意的饭食,不吃会伤到施者的尊严,让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耐心地解释:“我在信教,遵循饮食禁忌,只吃刀宰的牛羊肉或者鸡肉。”

输完液藏族青年又将她送回,坐在藏族青年的摩托车后面心里没有任何恐惧,她信任这个单纯自然的民族,人性中的贪婪、善变和冷漠几乎不存在于他们身上,他们的纯净和真实在血液里面流动,像埋在地下的宝藏,闪烁着光泽,早已存在。

她不太爱说话,在这里除了给人看病之外,几近与世隔绝,但在没人来看病的漫长下午,偶尔也会出门随便走走。透蓝的烈日无遮的天空,远处山脉之间隐约露出雪山峰顶,白色冰雪一年四季岿然不动,山坡上牛羊星星点点,山梁上的彩色幡旗在呼啸的风中哗哗翻飞。通体绛红色僧衣的喇嘛靠在用白石灰刷过的外墙边对着灼烈阳光紧闭眼睛,表情满足地打发时间。

沿着村庄最长最宽的马路散步,小卖部的门口聚着一堆打牌、搓麻将的人,广场上玩篮球的孩子跑来跑去,小猪摇着尾巴快乐地从她身边经过。这个藏族人聚居的安静村子像旷野中一棵单纯的欣欣向荣的青草,散发出一股浓厚的长期浸润其中的味道,酥油、湿气、体味等种种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在这里呆的时间一久她已经闻不出来,只是还不自知。再往前走一段路,拐弯,就来到卫生所的背面,有一座吊桥,从桥上可以看见缓缓流淌的河水。

吊桥对面是乡村小学,学校的教室前面一面红旗始终迎风招展。周一到周五的早晨,听着学校的钟声,孩子们会陆续来学校,小小孩童脸上带着笑容,声音响亮地诵读,有时候也会吵得让人很无奈。乡村里所有的外来工作人员都住在卫生所的住宅房里,木门木窗。小学只有三位老师,一男两女,两位女老师住在她的隔壁。穿藏袍,牙齿洁白,脸颊带着两团高原红的小学生会时不时地来请教问题,站在门口,用生硬的汉语小心翼翼地打“报告”,羞涩的表情纯真无比。

沿着马路往前走,看见一家人门前停着一辆拖拉机,装满物品。帐篷、铺毡、氆氇、蜂窝煤炉、音响、发电机,塞满食品的大小纸箱……

她停下来看他们出发前的祭拜,全家老小统一烧香叩拜。这里的藏族人说虫草是佛祖对生活在高原雪山上的他们的恩赐,进山采挖虫草前要感恩。

拖拉机发出隆隆的声响,皮肤黧黑眼神硬朗的藏族男人开着拖拉机载着妻子和孩子离开之后,藏族阿妈站在门口向她打招呼,过来拉她的手要她进家里坐坐,脸上荡漾着微笑,良善祥和。

她在院子的台阶上坐下来与这个年老的藏族妇女说话。语言不通,热热闹闹,只顾各说各的,但她内心欢喜。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土墙木梁的房屋,用两顶蓝色的救灾帐篷搭造的厨房,院子深处养着牛马骡羊,用铁链拴着一只纯黑的光滑闪亮的藏獒,油亮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悠远的故事。老妇人花白的发辫蓬松干燥,与红棉线辫在一起盘在头顶,戴大颗绿松石的耳坠,脸上皱纹如同沟壑纵横。不说话的时候,她们便各自晒太阳。

她借了藏族老妇人家的马,骑马向草原行进,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青草香,马骑得飞快,耳边大风呼啸,绿色的草地逐渐变成黄绿、土黄、深棕,缓慢的色彩变化提示着海拔高度的递增。

走近矮小的灌木草甸,小河弯弯,牧民的毡房依稀可见,天空广阔深远。大自然的美,总是宽广而自由。

这个季节藏族人全家出动来高山草甸挖虫草,在这里安营扎寨。临近夜晚,有人坐在草地上围着篝火喝啤酒,铁板上烤着肉串。他们的食物有酸奶、奶渣、酥油、牦牛肉、青稞面贴饼,周围有毡房和一些临时搭建的木屋。青年骑马扬鞭高歌,嗓音粗粝,草地上欢笑嬉戏的孩子,用蜂窝煤炉烧水做饭的男人和女人,脸上全都是简单的知足和快乐,清淡,朴素,热闹,在这里广阔无边的草原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这一切都是如画的。

经过一座寺庙,将马拴好,越过大门就是深冷的殿堂,金灿面孔、彤红嘴唇的泥佛在烟雾缭绕中微微颤动。她沿着圆环形的转经回廊看了一圈,无声地从匍匐跪拜的人身边经过。一座古老的寺庙,石砌的墙壁,被地震摧毁后还未认真补修,墙壁开裂,部分佛像残破倒塌。人类千年的固守,抵挡不住大地稍微的颤动,这力量存在天地之间超越天地之外。跪着祈祷后站起的人们,必须得用自己的手一砖一瓦进行修补。

晚上有藏族人骑摩托车到卫生所来买药,在门口不停按喇叭,讲的是纯正的藏语。卫生所已下班,药房里的护士不在,只好由她来拿药,写单子,收钱,没有零钱找,又跑出去换零钱,跑得太急,脸颊两侧的细小血管全部膨胀,颧骨红晕。

已经是六月,但这里夜间气候依然低寒,她裹着厚厚的棉衣,打着手电筒去上厕所。高原的乡村夜晚到处都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卫生所发锈的铁栅门头灯光暗淡昏黄,远处的狗吠声隐隐约约。卫生所的厕所是大坑,架着两块木板,屋顶挂着的电灯开灯时要用拉绳,电灯被厚厚的灰尘包裹,蛛网悬浮。进厕所之前,她先站在厕所门口咳嗽了两声,确定里面是否有人。

回到屋子,做过晚祷,打开电视,卫视频道正在播出:五六月是采挖虫草和收购虫草的旺季。每年五月下旬至六月下旬,高山积雪融化,春草抽出幼芽,草地泛起淡绿时,便开始采挖虫草。

青海省的虫草产量居全国之首。玉树、果洛、黄南、海南、海北等州均有出产,但玉树地区的虫草质量最好,色泽褐黄、肉质肥厚、菌座短而粗壮。在青海,虫草主要由藏族人采挖,由回族人交易。多数人以西宁为中转站,去勤奋巷兜转,掌握价格,了解行情。

她默默地看着电视,站起身,到电话机旁边打电话给达吾,然后洗脸刷牙,很快入睡。早晨醒来就要上路。

天微亮时空气潮湿而清冷。下了一层薄薄的小雪。太阳出来一照又都融化了,树枝上闪烁着晶莹的露水。

听到卫生所门口汽车按响喇叭的声音,法蒂玛迅速将已经准备好的防风帐篷、食物、饮用水、袖珍医药箱、充气灯等东西拿出去放在达吾的车厢里。达吾开的是皮卡。

这一队六个商人,包括达吾,全都来自临潭,开四辆皮卡进山。山间浓雾弥漫,车队在山路上颠簸前行,窗外起伏着高大而坚硬的山脉,一条平缓流淌的河水如影随形,海拔5000米的高寒虫草采集地,与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她看见了一个新天地,有简易的木板棚,石砌的石头房子,多条被踏平的阡陌小路。舞厅、卡拉OK、饭馆、台球桌、麻将室、小卖部都被搬上了山。每个商铺都有自己的发电机,采挖虫草的山头更像一个灯红酒绿的大型集市。

夜幕降临,挖虫草回来的人们围着篝火做游戏、唱歌、跳舞,孩子嬉笑,大狗在人群中散步,所有的生活都敞开在天地之间。

她没有跟他们一起玩乐,有些头晕,支起帐篷进去睡觉。估计是感冒,她一向没有高原反应的症状。头痛得厉害,睡在防潮垫上面依然感觉寒冷潮湿,起来走出帐篷,喧闹过的地方已经空落,明亮不定的篝火,飘摇的水声,不远处亮着灯光的房屋,这是深夜的海拔5000米的高寒区,她站在帐篷前长久地观望。倦意暗浮,进入帐篷,裹起被子在清冷中入睡,朦胧的睡意中看见母亲的脸。她在梦里喃喃地说:“妈妈,我在找你,请你来看看我。”眼角有泪水滑落。

第二天,天色大亮,天空晴朗。一起吃早餐的达吾跟她说:“你是来看藏族人如何挖草的,今天我不跟他们一起去收购,我陪你上山。”

晨间的清露珠光闪耀,山坡上零散着挖草的人。穿着厚厚的藏袍裹得严严实实的藏族妇女,显得格外强壮,她们在草地上寻找虫草,全身附在草地上面,匍匐向前,一寸草地都不放过。发现草尖,就用特制的木锹从旁边小心挖下去,将草皮和土抖落取出虫草,再将草皮和土回填进挖开的地方,复原草地。

她与挖草的藏族妇女交谈,她们说上山挖草前村委专门培训过要如何挖草,要尽量少破坏自然环境,因为我们的生活需要轮回周转的大自然。她看着藏族妇女小心翼翼地剥去泥土,裸露出一棵像活虫一样饱满的虫草。

达吾说:“这里的土地和山头属于各个村所有,村委均分给村民,多数村民将分得的地盘卖给前来的采购商,地上长出的虫草归采购商所有,采购商雇佣当地专业挖虫草的工人上山采挖;工人有政府颁发的采集证,如果是外乡人没有得到允许擅自上山采挖,多半会起冲突。”

山顶闪烁着白雪的光泽,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继续向上走,脚下已是乱石荒滩。达吾阻止她再往前走,说:“再往上走就是白雪覆盖的冰层,寸草不生,烟瘴浓重,非常寒冷,没有特别的防护,就不要去冒险。”

转身往山下走,突然狂风呼啸,堵住喉咙呼吸困难,飞沙走石迎面扑打,站立不稳,蹲下来将连在羽绒服上的帽子兜在头上用手臂护住脸。等风过之后再走。在折回的途中,看到一片草地上七零八落的好几个驼峰形的坟包,没有立墓碑,达吾在坟墓旁边跪下来向坟墓内的灵魂致安,并做祈祷。他解释说这些有可能是为了妻儿老小来此做生意的回民因气候不适而归真,尸体运不回去,就此送葬。她看着坟墓,身体在微微颤抖。

头痛,身体疲惫,在绿色草地上无所事事地休息了整整一下午。天空中的大片云团,在风中缓慢移动,投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行走。达吾说在路上在山脚下都能采购到虫草,但是必须得在合适的时间。

七点钟太阳才开始缓缓落山,达吾接到多通电话,然后开皮卡前往队伍扎营,交易虫草的地方。景象非常热闹,男女老少、钞票、计算器、虫草、秤杆。中指上戴黄金大戒指,小拇指上养着半寸长指甲的藏族男人打开手中的袋子将满满的虫草展示给达吾看。沾满黑色泥土的虫草看上去不太美观,但它是最新鲜的真货。

达吾收来的不只有虫草。他说:“我们游走在此地也收购贝母、麝香、当归、党参,但主要收虫草。虫草价格昂贵,为了保证药材质量纯真,就直接到货源地收购,信用和声誉是商人处世立业的根本。”

与其他几位出去收购虫草的人会合,燃起一堆篝火,围着火一起吃晚饭。他们都是憨厚朴实的回商,寡言少语。晚饭之后一起在草地上铺起毯子做礼拜,然后弓起脊背,钻进帐篷睡觉。

天色漆黑,草原上起了很大的风,连绵不绝地呼啸,接着便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越来越大,直至半夜时大雨滂沱。

气温极低,寒冷仿似要穿透肌肤渗进骨髓,起来穿上羽绒服裹紧羽绒睡袋依然冷得瑟缩。达吾在帐篷外面问她有没有睡着,穿着雨衣拿来一件御寒的军用大衣给她,这样的照顾和关心令她动心动容,接过大衣,说:“达吾叔,谢谢您。”

她盖上军用大衣,继续睡,不知为何,回忆起与达吾的初次见面。

那天暮色初降,达吾穿着朴素戴着无沿小白帽来卫生所买药,身上散发着沉稳厚重的气质,看着她的脸说:“你看上去像穆斯林。”她笑着说:“我的确是穆斯林。”口音一出,确定彼此都来自临潭。

他们坐下来交谈,达吾以父亲的口吻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只身一人在藏区生活不易。这里没有清真饮食,食宿也不方便。她笑着跟达吾说:“只要自己愿意,在哪里都能保持身心清真。”

达吾用疑惑的眼睛看着她。她说:“在这里饭由我自己做,只是很久都没有吃到肉了。”达吾问她为什么来这里,她说:“有信仰,但心依旧不知归处,时常陷入难过或者孤独之中,感觉时间驻足不前,想在这里静一段时间,算是修行。”

她说:“这里的人都将临潭的商人称为洮商。”

达吾说,纵横驰骋在青藏高原的临潭商人基本上算是一个群体,经常互周互济,忍耐相让。像他们这些做虫草生意的,在西宁用药材行团聚同乡,靠伊斯兰诚信为本的商业道德立足于商界,靠信仰提升商业素养,靠智力投资。

高原的天气变幻无常,她记得那天天空突然滴落了一些粗重的雨点,打得玻璃噼啪响,达吾从车里拿来拜毡,在药房的走廊里做礼拜,眼角眉梢,专注虔诚。她注视着达吾的一拜一叩,在空气中嗅闻到某种难以被捕捉的清香。达吾离开之前写下一个电话号码给她,说有困难就打这个电话,所有的穆民都血脉相连。

第二天中午达吾又开车来卫生所,带来了半只烤羊,跟她说:“你跟我说过,你半年多没吃肉了,今天收虫草经过这里就顺路带点肉给你。”

她从这个男人脸上感受到父亲般的慈善,这对童年时就已失去父亲的她来说格外珍贵。她的童年匮乏至极,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拥抱,祖父祖母去世之后,生活在姑母的家里,靠父亲去世之前留下来的资财读书,上大学。仿佛一直都是一个人呆在一个房间里,空无一人,寂静与孤独渗透到骨髓里。

她问达吾:“今天收购虫草了吗?我想看看。”

“有,在车里,我去拿。”达吾提来一个大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打开,所有深黄色的老蚕头上都长了一根棕色草茎。她从小就惊讶于这种兼具虫与草的外形,却非虫非草,属于菌藻类生物。

达吾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虫草的草茎让她看,说:“这一支茎粗尾细、体形饱满、形体逼真、色泽洁净,属虫中精品。收虫草的时候一般会闻气味,辨颜色,折断虫体看断面,看外形,量大小,记足数,看环纹。虫草表面有密集而明显的环纹,体下有八对足,中间四对较明显。”

折断虫草让她闻,一股干燥腐烂虫体的腥臊和草菇香气的混合气味。断面呈粉白,嚼在嘴里有微腥的苦味。

达吾继续说:“虫草一般生长在海拔3000米至5000米的高山草地灌木带,雪线附近的草甸中。虫体一般四五厘米长,最长也长不过六厘米,越粗越长价格越贵。”从塑料袋子里抓出几根虫草,放在桌上说,“这几根你跟羊肉炖着吃,能给羊肉增味不少。”

对于虫草她从小耳闻目染,早已非常熟悉,急忙说:“不用不用,这个东西太贵了。”

达吾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跟我的大女儿一般大,逃避或者修行不能改变生活,想清楚要想的事情就尽早回家,生命并不是为所欲为的事,也不由我们控制,要以中正的态度对待生活。大道理我也不说,人活着至少不应该让自己难过。”

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完全南辕北辙,她无法对任何人说出内心的周折。

她说:“你进山收虫草请带上我,我想去看看。”

达吾像是无法理解她的这种请求:“收虫草有什么好看的?”

她笑着说:“我父亲曾经也是在这里收购虫草的商人,一直想去看看父亲走过的路,只是没有机会。”

她所停留的这片雪山,是她幼年生活过的地方。在这里她曾与她的藏族母亲回民父亲生活在一起,生活稳妥满足,目标简单,对心灵和自然有感情……父亲烟瘴中毒去世之后,她被父亲的家人强带回去。上小学时,母亲来学校看她,沉静美丽的藏族女人,温柔殷切,带她在春暖花开的小花园里面散步,眼泪掉落在她的脸上。她要带她离开,姑母赶到人头攒动的汽车站,不顾女孩的哭闹,打骂着强行拉走。回去之后姑母面目沉闷,对她不理不睬,对这样的伤害,她只能沉默。

长期寄人篱下的荒芜之感使她内心强大孤立,从不依赖,也不相信。不相信的最终结果是进退都难,让人失去生存的勇气。她与父母两边的人都血肉相连,经脉缠结,不能断绝。两种情结纠在一起,无法获得路途。但问题必须被解决,辗转反侧,决定将心分劈两半,一半承载感情,一半归属信仰……

在黑暗中梳理着记忆,突然听见有人在帐篷外面叫她。他们抱来一个小女孩让她给看看。小女孩脸色蜡黄,嘴唇苍白,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拥住小女孩的肩膀,小女孩似乎将所有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不停地颤抖,冰冷得像一只受伤之后被雨水长久浸泡的小鸟。她抚摸小女孩的额头,说:“小姑娘感冒非常严重。”将随身带来的药剂注射给小女孩之后,吩咐大人明天将孩子送下山,让孩子休息。

虫草价格昂贵,孩子也都跟着大人上山挖草,有时候会跟大人在山野露宿,生病在所难免。高原子民,生之艰辛,但生生不息。

雨后的早晨,远山被层层云雾缭绕。早饭过后车队继续前行,时至中午,停在一个毡房前,买来牧民的一只羊,放倒在草地上刀宰,羊的断颈处向外殷殷流血。

灿烂阳光的照耀下,达吾用牙齿咬着刀背,迅疾利落地收拾干净羊体,在草地上烤起全羊。

与达吾同来的商人全都了解藏族人的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生活方式,对于藏区的一切偏好熟悉而尊重。他们像藏族人一样吃肉,不用刀叉,说刀叉吃肉欠缺用手抓的豪爽和尽致。他们说,在草地上跟队伍一起烧出来的菜和肉比其他地方的都要好吃,因为别处没有这样的山水,没有牛粪燃烧后渗透出来的青草香气。他们吃肉的方式也同藏族人一样严格,完全分餐制,一大盘肉摆放中间,看准自己想吃的部分,一刀割下来,啃吃得干干净净。

在藏区以吃肉为看人标准。他们说穿行在藏区的人得把肉吃得干干净净,肉吃不干净说明这个人的性格里面有欠缺,做事一定会拖泥带水。为了彰显沉稳利落,他们吃光骨头上的肉,用异常铮亮,刀锋锋利的刀将骨骼铆接卸落,刮下铆接上的肉筋,咬嚼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他们说以前为了生存,回商组成驮队,用骡马驮牛驮运藏族人所必需的物品,携带幕帐,长途进藏换取银钱。半路打劫的土匪发现驮队后并不立刻进攻,他们会对这支队伍进行一段时间的尾随跟踪,察看他们架帐餐饮之后丢下的骨头,借此判断与此驮队的实力差距,看能不能打劫。如果吃过后丢下的骨头上余留残肉,毫不客气,直接扑上去抢;如果骨头啃得干净剔透,则表明这个驮队的成员个个勇猛,实力非凡,土匪就会掂量斟酌,很可能自动放弃打劫。

他们停留在此地收虫草整整一天,天色忽然变得阴冷,头顶一撮花毛的小羊羔在铺展于草地上的羊皮旁边趴了一整天,神情天真哀伤。牧民说所宰的羊是这只羔羊的母亲。

高原上的天气变化莫测,傍晚天边乌云浓厚,雷声轰隆,冰雹骤然而至,洁白坚硬的冰弹铺满广袤原野,白茫茫一片。太阳一探头,天空呈现出玫瑰色,冰弹消融,被冰雹袭击的各类花草倒歪残损,损伤的草叶上缀满清露,闪烁着彩虹的光泽。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她在藏族人的毡房里做完昏礼,披着衣服走出来,四野寂静,星月黯淡,帐前的一盏挂灯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和映在地上的影子对舞。

晚上一起吃饭时达吾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碗筷,坐直身体盘着腿在电话里商谈了很久,挂掉电话后对在座的人说:“明天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穿越草地收虫草,一路开车将收来的虫草运往西宁。”

她盘腿坐着与这些商人聊天。他们说话时全都语调清淡,仿佛并不是在聊天,而是清风在旷野里蔓延,自说自话或是他说你听。他们说勤奋巷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冬虫夏草集散地,知地取胜,择地生财,所以他们便将总部设在勤奋巷。做生意要紧盯市场行情,要像猎豹一样嗅到其中的商机,洞察力要强,对宏观形势的判断要准确。光对行情敏感还不行,还要精通商道。商业得人则兴,失人则衰,他们这些远赴藏区千里经商的人都属于草根阶级,白手起家,任人所长,在各地联号经营,形成汇通之势。身入财利之场,诚信忠义是一条准则,如此生意才能蓬勃发展,不断壮大。

她耐心倾听,获取观点。达吾收回话题,说:“说得大了,其实劳碌一生,全身心奉献于此只是为了让家人过得好……”说出的话语充满感情,亲情让这些商人目标明确,内里单纯,此刻她意识到所有人的生活都琐碎细微,善良,热诚。充满生机活力的人会自己消化掉必须承担的困难,面对生活以及信仰,镇静自若,面带喜悦。

风携带着青草的腥香气息从面前掠过,达吾和其他几个人打开车灯连夜将虫草装好,也将近来生活中所淘汰的一些垃圾用大塑料袋子集中起来放进车厢准备走的时候一起带走。达吾说明天一大早,他们要将这些药材运回去,到西宁市城东区的勤奋巷交易市场。

达吾问法蒂玛:“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回去,回临潭。”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

晚上地面寒冷潮湿,她睡在帐篷里缩紧身体维持温度,眼泪无知无觉,源源不断。她的内心在与这些商人相处的过程中修复了很多,这已经足够。

她回到原地,在天初亮的清晨做晨礼,诵读《古兰经》,生火,折叠被子,清扫房间,擦拭桌椅,感受着内心细微的愉悦晴朗,立定心意,继续停留在这里,十分耐心和缓慢地寻找与等待。血肉相连的亲情及内心存在的感情就像宇宙规律一样客观,这样单纯的关系,单纯得如同一种真理,不应被实质并不坚定的事物囚禁。

编者手记:

东乡族有了自己的90后写作者!

至少,有这么一个有点奇特的姑娘丁颜:她的肌体中流动着回、藏两个民族的血脉,又饱受了撒尔塔文明的滋养,能用藏语、东乡语与人交流,也能用阿拉伯语背诵《古兰经》;她生于甘南临潭,求学省城,却一心游走四方,遍访藏地,见惯了宽广无限的天地,遇到过千奇百怪的能人。尽管尚似青果之涩,但她的散文,已与时尚小资无干,也绝少一般少女的矫柔。敬畏天地的藏民与精诚敏慧的回民,使成长中的她获得了一种韧性,一种面对艰险的生命姿态。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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