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20 06:18阿满
民族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海阳红梅书记

阿满

消息是午夜传来的。失踪了一个星期的杨海阳突然在这时候给陈紫意打来电话。他说,紫意,真的垮了,兰桂芝家的那堵山墙。 过了几秒钟后他又说,壮棒被砸死了。

壮棒先天性智障,二十六七岁却只有四岁孩子的智力。他喜欢陈紫意和杨海阳,陈紫意和杨海阳也正在全身心地帮助这一家人。然而,一切就在那套经济适用房指标的后面发生了,这家人在小儿子李志刚的操纵下,竟翻脸要挟陈紫意和杨海阳。结果壮棒死了,死得那么不值。陈紫意汗水下来时,整个人跌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四肢冰凉冰凉。如今,这人心怎么啦?

1

是春的一个下午。陈紫意攥着一本学业导报在校园里散步,不一会儿,她闻到了一股香味,不是食堂而是来自命运。接着,一个神秘的意旨翩翩而至了,一个叫半边街的地方,裹着一层看不清未来的面纱来了。白色的高楼里圆桌会议正在召开,一节课的工夫,陈紫意被确定成了选调生。这年,她研究生毕业,刚满二十五岁,已经积累了三段谈恋爱的经验。接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入了社会。到省委组织部报到之后,她从省城下到了沅州市,再从沅州市下到了沅江区,再又从沅江区下到了半边街社区。

选调生的试用期是一年,一年后的去向由半边街说了算。或许会有更高更新的目标在等着她,陈紫意告诫自己要热爱这个地方。去了,任半边街社区居民委员会组工专干,每天忙忙碌碌。

半边街在沅州市的城边上,碧绿的沅江一年四季流淌不息。它不是半边街,而是完完整整的一条街。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陈紫意猜想里面一定有个不一般的故事。

半边街社区是一幢半新旧的两层小木楼,院子的围墙是红砖砌的,远看就像围着一条红围脖。进了门是巴掌大的空坪,坪里栽有一排万年青,还有一扇铝合金宣传窗,里面贴有一张枪毙人的告示。

书记是个女的叫罗良华,人喊罗书记。主任叫刘红梅,她不怎么管事。还有一个会计和一个专门管印章的,再还有一个群工专干,他叫杨海阳,是个斯文帅气的男孩子。

七月是沅江涨水的季节,半边街湿漉漉的像条发霉的毛巾。某天,陈紫意发现了一个状况,即靠河边几户人家的屋檐歪斜得更厉害了。陈紫意挑了一户人家走进去,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和一个流涎水的蠢宝儿。陈紫意问她叫什么名字家有几口人。那女人说自己叫兰桂芝,家里有三口人,小儿子在外地打工,眼前是大儿子,不中用的一个人。

说话间,陈紫意看见了那堵山墙,两丈高,一截在屋内一截在屋顶上面。远看,屋顶上的墙有风景画的味道,近看却吓了一跳。一条巴掌宽的裂缝像闪电从墙头一直延伸到墙根。手一量,缝隙竟可以放进去一只鸡蛋。陈紫意的手感到了一股寒意,缩了回来,看看手心,有点红有点痒,觉得被什么蜇到了。回来后,陈紫意跟杨海阳说这事,猜测那墙里是不是藏有一条蛇。陈紫意让杨海阳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杨海阳摇摇头说,那不是蛇是一只壁虎。

杨海阳这么武断地肯定一件事,陈紫意觉得他幼稚。两个人为此争论了好久,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生口角,游戏的意味偏重。

罗书记当然了解民情,所以她才会以此为借口找市里面要这要那,其中经济适用房就是一项。前年她要到了一套,分给了一个劳模。去年她又去要,没要到,大家便说罗书记年纪大了没屁用了,应该下马让位给刘红梅。

刘红梅当然关注这件事,有一天她悄悄跟陈紫意说,今年经济适用房指标马上要下来了,市里正在开常委会。

陈紫意听了,想,刘红梅连市里开常委会都知道,她好厉害。

罗书记最喜欢搞这种有油水的事。刘红梅叽咕一声说。

陈紫意有一条原则,凡是讲领导坏话的一律不接茬,但碍着刘红梅也是领导,便含含糊糊地说罗书记太忙了。

刘红梅嘴巴撇撇说,忙屁。

刘红梅想想又说,小陈哪,现在最难的是如何处理好上中下三者之间关系的问题。都说要多倾听群众的呼声,但到具体事情上仍旧要唯上,所以基层干部常常束手无策。而现在的老百姓也不好管,动不动跟干部较劲,刁蛮着呢。至于怎么唯上,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肯定先要听罗书记的,但是如果群众的呼声与罗书记的意见相悖,那得罪罗书记也是没办法的对不对?

陈紫意不做声,她没弄明白刘红梅的意思,好像是在说基层工作蛮复杂,也好像是要自己听罗书记的话——但也鼓励自己跟罗书记作斗争。

刘红梅忽然脖子一伸说,你打个报告,我们去找一个认识的老领导,如果他给我们批指标了,也算我们为半边街做贡献了。

陈紫意立马说好,再问什么时候去,刘红梅的脖子又短了,凑过来悄悄跟陈紫意耳语:听说罗书记老公一年卖烟酒要卖大几万块钱。

又是这个话题。陈紫意稍微挪开了些,想起兰桂芝家的那道山墙,便说那我去赶快写报告吧。

陈紫意边走边猜测刘红梅为什么对罗书记会有如此不满,肯定是让刘红梅坐了冷板凳的缘故。陈紫意觉得自己不应该掺合进去,还是把工作搞好重要。赶紧去打报告吧。

第二天,陈紫意还是向罗书记汇报了去跑指标的事——免得说不尊重她。

罗书记听了说,嘿嘿鼻子真尖,市里刚开会她就要来当刮刮匠,你跟她去跑吧。

刮刮匠是占便宜的意思,陈紫意虽然是外地人,但也懂。

罗书记用一种多疑的眼神看了看陈紫意又说,你们要跑就跑,莫说我一个人揽功。

接着,陈紫意跟刘红梅跑指标去了。跑的过程中,刘红梅说,你这女伢儿悟性好入门快,将来会有大前途。

半个月后,刘红梅认识的那位老领导签字了,不是签一套而是签三套。天哪,如果真的批这么多的话,那刘红梅和陈紫意就为半边街立大功了。

罗书记看了看条子说,你以为领导签好多就会给好多吗?告诉你,吹泡泡的领导有的是。

过了一会儿,罗书记像是不经意地问陈紫意:刘红梅是不是讲我的背时话了?

背时话就是坏话,陈紫意正在考虑如何回答,罗书记脸腾一下涨得绯红说,看老子哪天跟她撕破脸干一场,臭婊子,在外面败我。说完了,她凑过来跟陈紫意耳语说:刘红梅跟那个老家伙有一腿,外面传疯了。

陈紫意闻到了罗书记嘴巴里的大蒜味,下意识地把头挪开了。

2

鸟,是纱质的舞者。这是今年情人节杨海阳送给陈紫意的礼物。诗,写在一本英文版书《最后的日记》的扉页上。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从第一次见面到说爱只有半年时间。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即到半边街的当天,天已经黑了,走进社区办公室,只有一个男孩在灯光下写着什么。一介绍,两人认识了,继而获得了好感。

我叫杨海阳,你是陈紫意吧,罗书记要我在这里等你。

杨海阳说的时候露出了白绸子似的牙齿。

哦,是吗,那辛苦你了。陈紫意说。

陈紫意下意识看杨海阳,他眉清目秀皮肤白净还有一副漂亮牙齿,用大学里的话说是恰好的菜。

杨海阳带陈紫意去后面,那是社区的几间闲房,打整后可以住人。陈紫意环顾了一下很满意,房子旧但方便,打开窗户一看,后面是沅江喔。

事实证明他们是一见钟情了。

陈紫意在交谈中了解到杨海阳是本地人,到半边街工作才三个月,是一名选拔生,大学学的是计算机,学历没她高,是本科。

这么一介绍,两个人的位置重新整理摆放了,陈紫意在上,他在下。选调生肯定是比选拔生高级,因为选调生是在学校里面就确定了的,而选拔生则是大学毕业后参加社会考试录用的。另外选调生的试用期是一年,选拔生是两年。到期后,选调生会走人,可能会高升委以重任。而选拔生却不能走,合同里面规定了五年不许调动,他们需要做基层的后备力量。

杨海阳年龄比陈紫意小一岁,属于学弟。他十分敬佩地看着陈紫意说,以后我要多向你学习。

哪里,互相学习嘛。杨海阳比自己小,陈紫意感到了一丝丝遗憾。

想了想,陈紫意试探着问杨海阳平时看些什么书。

杨海阳说自己喜欢阅读英文原版书,最近看的是克里希纳提穆的著作。

哦,陈紫意的眼睛睁大了。嗬,这小子不错,有雅兴。为了更多地了解杨海阳,陈紫意到网上看了那本书的提要,发现那是一本关于心灵世界的书。接着,她发现杨海阳还喜欢写诗。诗与死在半边街的方言里是同一个音,罗书记曾表扬杨海阳说,小杨不错,小杨还会写死。

这是你写的死吗?有一天,陈紫意顽皮地问杨海阳,也是她在很短的时间里把半边街的某些字眼学会了。比如半边街人讲吃早饭叫过早,陈紫意见了熟人也会说,您过早了吗。

罗书记讲杨海阳写死,她也跟着讲写死。

杨海阳回答说,是的,我喜欢诗——他悄悄更正了那个字。

两个年轻人很奇怪地融合了,外地青年陈紫意和本地青年杨海阳很快就发展成了一对恋人。

陈紫意理解杨海阳给她送诗的含义——他爱她了,她也爱他了。但是那句诗的真正含义,陈紫意却始终没有搞透彻。也许,是陈紫意在恋爱的氛围里迟钝了,或者是敏感多多,简单的问题想出了一大箩。她也不能问,怕显得不够文艺。然而,也正是因为这句诗,陈紫意看到自己一直在修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不得不努力填平自己和杨海阳之间的差别。不错,她和他是有大差别的,不是水平高低的问题,也不是情商不情商的问题。

而当杨海阳告诉陈紫意说兰桂芝家的那道山墙倒了,壮棒被砸死了的时候,陈紫意的脑子打了一个很长的空白隧道。回过神来,她觉得该把那句诗的意思搞透彻了。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接下来,她问了。

但是,杨海阳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淡淡地说,诗是我安放自己的形式罢了。接着,一个星期后,他递交了辞职报告,然后带着他的安放形式去了深圳。事实是他放弃一切不要公务员这个职业了,这个人。

屈指一数,他在半边街只奋斗了十一个月零六天。

3

陈紫意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与两位领导的矛盾当中。

罗书记五十来岁,两条卧蚕眉少有舒展的时候。她没什么爱好,闲暇的时候把积压的文件拿出来看,而且一边看一边骂,意思是文件规定得好但与现实脱节了。

刘红梅原来是区里的打字员,在选拔女干部的时候下来任职的。她三十二三岁,细眉细眼,说话碎碎叨叨,喜欢用一根兰花指在对方面前摇晃。她不常在办公室,一问,就说自己在哪里开会或者办事。她喜欢找陈紫意东扯葫芦西扯瓢,根本不顾及自己的身份。陈紫意却很在意周围人的看法,于是很小声也很小心地回答着刘红梅的问话。

其实,陈紫意内心里是很愿意跟刘红梅接近的。刘红梅跟她的年龄差别小,审美观也很接近,加上人热情,今天给陈紫意带一瓶豆酱,明天送陈紫意一条围巾。搞多了,陈紫意觉得欠她的人情好大。有一次,她说,市人大主任是我的亲舅舅,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

陈紫意脑子里一亮,连忙说谢谢那就拜托刘主任了。

刘红梅又说,这个社会没关系是寸步难行的,别看你是一个选调生。

陈紫意当然晓得,刘红梅这么说,她只是觉得自己要矜持点,不要让刘红梅看见自己骨头里轻的那一部分。

陈紫意分析了一下刘红梅对自己好的原因,觉得只有一个理由:瓦解罗书记的人气。

回头来看罗书记,陈紫意发现自己尊敬她,却不愿意走近。这个人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动不动就出粗口骂人,搞得人精神紧张兮兮的。

有一天,罗书记来找陈紫意谈心,问陈紫意对自己有没有意见。陈紫意说没有。罗书记说,一个人不可能只有优点而没有缺点嘛。陈紫意想了想说,是的,只是自己平时仰视您惯了,哪会去想您有什么缺点。

陈紫意揣摩着罗书记的意思,透着圆滑和乖巧。

那好。小陈,你到我这边来。罗书记高兴了,要陈紫意到她的办公室去。

过来了,罗书记要陈紫意坐,扯了几句闲话后,开始讲一个听话是福的故事。慢慢的,罗书记把这个故事上升到保持一致性的高度了。讲完后,罗书记感叹地说,小陈哪,这句话你一定要牢记了,有什么样的人际关系就有什么样的气场。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不需要我点穿。

陈紫意当然不需要罗书记点穿。接下来,陈紫意决定调整一下与刘红梅的关系,不是不跟她好了,而是不要公开地好。这么想的时候,陈紫意少在办公室呆了,尽量下去搞调研,但刚过两天,刘红梅怒气冲冲把陈紫意拦在楼梯下,说,喂,你到底什么意思,约了你几次都说没时间,早上我打你的电话又不接。

陈紫意掏出包里的手机看,真的有几个未接。

昨天开会搞震动我忘记调整了,对不起。陈紫意赶忙解释说。

你陪我上街去,马上,上次的那间店子正在搞打折活动。刘红梅说。

陈紫意听听楼上的动静,罗书记正在走廊上跟会计说话,如果此刻跟刘红梅上街去,那会被罗书记瞧个正着。陈紫意只好打推辞说,刚刚跟杨海阳约好了要去福利院。

刘红梅脚一跺说,陈紫意你搞势利眼是不是,我告诉你,别看土鳖古小,咬起人来会丧命,你小心就是。

土鳖古陈紫意知道,在家乡那边叫蝮蛇,它的确是一种可以让人丧命的蛇。

陈紫意被唬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之后,情绪低落了几天。

陈紫意看看杨海阳,他倒是傻乎乎的没这种烦恼,而且两个领导都异口同声地夸奖他。罗书记说他老实,搞事不玩花架子。刘红梅说他心地单纯,以后哪个女人跟他谈爱会很享受。这小子,他是怎么摆平的呢?

很快,陈紫意找出了杨海阳能和谐周围关系的卯窍了。首先是性别优势起作用,社区男人少,老女人都喜欢好看的小男人,喜欢就能包容,包容就会说好。其次是杨海阳两耳不闻矛盾事,他不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上,所以他应该是一个还没有完全入世的人。

杨海阳的处世方式不具有参考价值。陈紫意坚信和谐是一个多维度的关照学说,人的性格跟现实是刀和鞘的关系,吻合最重要了。个体的选择只能存在于个体的范围内,比如去选择衣服选择爱好,而大的方面,坚定性就是不能有选择性。

陈紫意希望周围一团活水汩汩流,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嘛。一年试用期满后,她要靠大家说好话。至于关系,远的里面有近的意义,近的里面也有远的策略。只是现在拉关系要靠利益驱动,自己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女孩儿,没有权也没有钱。不过,罗书记说了听话是福,这是一个秘密武器,陈紫意觉得自己悟到其中的三昧了。

4

一日,罗书记在会上放大嗓门说,老子今天把丑话先说在前头,适用房的事哪个捅出去老子就通哪个的老娘。老百姓见风就是雨,一旦晓得了会天天缠着你,那我们莫搞事了,听到没有?

听到了。大家异口同声说。

罗书记的纪律宣布没几天,市建设局下来了两个人,他们是来走程序的。罗书记要陈紫意和杨海阳配合他们两个人。

你们盯着他们一点,这些人名堂可多了,但表面上放热情点。罗书记说。

好的。陈紫意杨海阳答应着。

带他们到春香茶楼吃饭,另外准备两个红包。罗书记说。

好多?会计问。

前年给的三千,今年物价涨了,搞五千吧。上次两个鸟人用了我两万多块钱。罗书记哼哼说。

第二天,市建设局的两个人来了。还好,他们虽说吃喝照旧红包照收,但客客气气不摆谱,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说行了,便急忙走人了。陈紫意跟罗书记汇报,罗书记缩缩鼻子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叮嘱陈紫意说,你们再去好生看看。

好的。两个年轻人便又下去转了一圈。

其实,陈紫意和杨海阳已经把整个半边街的底子都摸清楚了。经过反复考察比较,他们达成了共识,如果经济适用房是照顾危房户的,那兰桂芝家应该是排最前头。

上会研究时,陈紫意说了情况。罗书记说,你们两个人这段时间蛮辛苦,也很有成绩,不过有些事情不是一般看看就了解的。我这么说不是说你们没水平,而是说你们没经验,有待磨练。当然啦,你们文化高素质好,比我那时候强多了,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吃了不知多少哑巴亏。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统筹兼顾,手要往最痒的地方抓,即服从大局抓矛盾的细部。

罗书记说完了,陈紫意看看杨海阳,正好遇到杨海阳的目光,两个人都有些茫然。罗书记的矛盾细部会在哪里呢?

罗书记忽然扭头问刘红梅,刘主任,你有什么意见。

罗书记征求刘红梅的意见,大家都知道那是给刘红梅面子。

刘红梅当然要这个面子,她想了想说,不晓得一些人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最近好几个人都找我来要指标,像马家华和贺冰,他们说这回请罗书记认真考虑一下他们。

刘红梅故意把罗书记三个字说得很响。

其实,这年头不能怪老百姓鼻子尖,信息社会嘛,消息来源鱼有鱼路鳖有鳖道。

嗯。罗书记承认地点点头。

怎么办呢,接下来只好用排除法了。罗书记说,兰桂芝这家人手脚都不干净,在半边街是最被人看不起。丈夫死了以后他们日子过得没名堂。小儿子上次把刘主任的办公室撬了,吓不过跑了,到现在还没现身。兰桂芝本人也经常顺手牵羊拿别家的东西,隔壁二往的人屙尿都不朝她这个方向。

刘红梅接话说,次等居民,指标肯定不能给她,这是政策导向问题。

大家都不做声,没有人反驳刘红梅。好,那就排除了一个。陈紫意和杨海阳又相互看了看。次等居民倒是第一次听说。

接着是那叫马家华和贺冰的人。

罗书记说,马家华是小人,仗着自己的叔叔在市政府,历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如果给他了,以后还不反天么?

他以为半边街是他家里的,不给。会计很生气地说。

又排除了一个。

那么贺冰呢?刘红梅问。

贺冰放高利贷一年收入十几万你晓不晓得?罗书记反问刘红梅。

刘红梅不吭声。

如果给他群众是要告状的。罗书记大声说。

引导就是跟。陈紫意很快跟上了,罗书记说得对,有的事情是不能就事论事的,里面有背景和意义,难怪说要用联系和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静默的时候,杨海阳清清嗓子发言了。他说,我想不能因为兰桂芝那样子,就剥夺人家的基本权利吧?

杨海阳杵头杵脑的问话,像颗鹅卵石扔过来了,砸了大家的脑门子一家伙,而且的确像个道理。

一时间竟冷场了好几秒钟。

罗书记扑哧一笑说,杨伢子,我建议你每餐多加二两饭,使劲长脑子。

刘红梅也笑嘻嘻地说,男孩子比女孩子懂事迟,不能怪他。

幼稚。陈紫意想,并使劲朝杨海阳递眼色,意思是会上莫跟领导对着干。

杨海阳看懂了陈紫意的意思,不做声了。

散会后,两个人都很沉闷,杨海阳邀陈紫意去外面走走。

好的。陈紫意知道刚才会上领导奚落他,他很不高兴。

这段时间,两个年轻人一边工作一边发展感情,有喜也有忧。爱情甜蜜快乐,但是工作插进来领导插进来,爱情有被冲淡继而有不圆满。

陈紫意瞟了一眼杨海阳,心想这个男孩好的是人品,不好的是社会经验差,好多事看不懂。

其实,杨海阳一直在想罗书记的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明白罗书记的意思了,但是兰桂芝一家太造孽了,我们不管的话那墙万一倒了怎么办?

裂缝,突然由闪电变成了针,一枚巨大的黑针,硬生生地刺在他们心上。

装作没看见,心里的门槛跨过不去呐。杨海阳说。

陈紫意也过不去了,导向性问题被怜悯压住了,继而滋生关切了。

那我们在其他方面帮助她家好吗?陈紫意说。

我们心有灵犀。杨海阳笑着说。

哈哈,咯咯。两个人说着笑着在河堤上奔跑,夕阳静静地看着他们。

如果不是听见壮棒哇啦哇啦的叫声,他们没有发觉又来到了兰桂芝的家门口。

壮棒亲热地跟他们打招呼,手舞足蹈,不流涎水的时候蛮可爱,一双眼睛清澈无邪,永远的儿童样子。

陈紫意实在没看出这家人有什么讨嫌。而杨海阳,可怜又产生了亲近感。他说,来了就进去看看吧。

好的。

两个年轻人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再一次走了进去,把一堵墙跟一些观念尽量区别开来。

兰桂芝当然不蠢,她早就看出有什么事来了。两个年轻干部不恶她,她趁他们看墙的时候,用一个鸡蛋冲了两碗鸡蛋花。

陈紫意看见兰桂芝用乌黑的抹布擦碗边边,一扭头,再也不想看那碗鸡蛋花了。

杨海阳倒是没在意那些,只是觉得随便吃人家的东西不好。

两个年轻人不肯吃,旁边的壮棒不干了,呜里哇啦叫着眼睛瞪起好大。

陈紫意吓了一跳。

兰桂芝解释说,壮棒说了你们不吃不许走。

壮棒看上去似乎明白什么。

杨海阳看看陈紫意说,吃就吃吧。他大概是想弥补一下内心的亏欠,即使是一泡尿都打算吃了它。

陈紫意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吃。还好,鸡蛋仍旧是鸡蛋味,糖水虽然很淡,但甜依旧存在。除了那块抹布,其余一切正常。

吃完了,壮棒呵呵乐着,他笑起来奶气十足。

壮棒从屋里面搬出了一张旧竹躺椅,示意让陈紫意坐。

兰桂芝说,你看他,把自己的床都搬出来给你们坐了。他是太喜欢你们了。

陈紫意问,这是他的床?

兰桂芝说,是的,我们家里只有一张床,这几年他不肯跟我睡了,一直睡躺椅。平时谁都不许动他的躺椅,今天是稀罕了,硬要给你坐。他是喜欢女孩子了。

哦。陈紫意坐下了,朝壮棒点点头。

壮棒果然会喜欢,手舞足蹈一边玩去了。

忽然,兰桂芝鼻涕眼泪一把把下来了,她说自己如何辛苦,丈夫死后她一个拉扯两个孩子,因为得罪人多,没有人可怜她,她也从不敢想有好事落到自己头上。假设老天开恩,分给她一套经济适用房她也要不成,因为没钱,也没人肯借给她钱。所以她最想的还是吃一个低保算了。这件事她盼望了好久了,但是因为惧怕罗书记,一直没去申请,现在只好请两个年轻人帮忙了。

咦,兰桂芝怎么会提到经济适用房呢?陈紫意纳闷了,她和杨海阳可是一丁点口风都没透露。

陈紫意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兰桂芝,大家对经济适用房好像蛮关心?

可不,这几天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说今年的指标多,有三套,好多人都在给你们领导送礼,多的已经送了十条王烟了。我没钱,也不想好事。兰桂芝说。

兰桂芝又说,去年吃低保的两个人一个有手艺一个有门面,而自己比他们困难得多,就靠捡点破烂维持生活,还要养一个蠢宝儿,但是你们社区偏偏给他们不给我,干部眼睛里装的都是粪。兰桂芝满腔怒火地说。

你怕罗书记干什么,她又不吃人,干吗不找她?陈紫意问。

哪里没找,找过一次,她说我还闹就让派出所的人把我抓去。兰桂芝说。

嗯,我们可以帮你的忙,但是你先要改正自己的形象才行,否则人们会说我们立场有问题。杨海阳想了想说。

我肯定会改正。我是没得法了,蠢宝儿要吃,去年他跑到垃圾箱里捡东西吃,回来屙痢疾险些屙死,我没钱给他上医院,用大蒜水灌,好不容易把命保住了。现在我担心他会搞出其他么子拐事来……我摸别人的东西,是觉得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了,他们占公家的便宜,我就占他们的便宜,算两扯平了。兰桂芝唠唠叨叨,眼睛里透出了一股狠劲,那狠劲,是垂死挣扎的人才有的。

陈紫意打量着这个家。墙根堆着拾来的易拉罐塑料瓶,厨房的桌子上堆着一堆烂白菜,那应该是捡来准备吃的。她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唉,也是,兰桂芝一家现在最要紧的是吃饱肚子。

两个年轻人思绪重了,嗯了一声,起身要走。但是壮棒不干,他不放,拉着杨海阳的衣服呜里哇啦叫。

兰桂芝叫嚷说,壮棒,你搞么子,怎这么没礼貌。

其实,壮棒一直在旁边听着。他跺脚指指那墙,再指指陈紫意和杨海阳。

兰桂芝解释说,他讲请你们想想办法,莫砸死他的娘了。

壮棒点点头,然后把躺椅搬到墙根前,自己躺上去后,做了一个睡觉的姿势。

兰桂芝说,他说从今天起就睡在这里了,要砸也只能砸死他。

奇怪,壮棒为什么要这样子呢?

忽然,陈紫意有点生气了,眼睛一瞪对壮棒说,这墙里面有蛇有壁虎和妖精,晚上出来会吃人你怕不怕?

壮棒口齿含糊不清地说,怕个懒。说着,他就那么死赖在那张躺椅上了。

那我们不喜欢你了,起来。陈紫意说。

汪汪汪汪。壮棒不干,像狗那样牙咧嘴叫。

杨海阳假装发火喝道,你想咬人吗,我喊派出所的人把你抓了去。

谁知这句话让壮棒过敏了,发怒了,他一跃而起,跑到门边,操起一根木棒就朝杨海阳打来。

打——

快跑——

两个人拔腿就跑,一气跑回了社区。事后,很多次陈紫意都回忆那个场景,琢磨着一个弱智人为什么有那样怪异的举动。陈紫意问杨海阳,听说弱智儿跟动物一样有某种神奇的感知力,那墙,莫非真的有问题?

杨海阳眉头皱成一团说,不晓得。

5

半个月过去了,罗书记和刘红梅都好像忘记经济适用房指标的事了。小陈,跟我去春香茶楼找李红梅讲个事情。罗书记说。

好嘞。陈紫意欢快地说。

路上,罗书记跟陈紫意讲了半边街的来历。那时候,半边街讲风水,做生意的人喜欢占据右边的街做店铺,所以半边街只有半边的繁荣,久而久之也只有做生意的人才被人瞧得起,在这里有钱的人才有地位才有历史。

哦。陈紫意暗暗吁了口气。

罗书记讲完了,春香茶楼也到了。

李红梅是罗书记树起来的一面旗。很多年前,她老公出车祸死了,留下一个婆婆和一个儿子。罗书记看她困难,便送去五百块钱让她摆个小摊子。李红梅很争气,很快就做开了,之后越做越大,租了门面开起了春香茶楼。后来,李红梅的儿子因为打群架被公安局抓去了,罗书记得知后,找熟人把那孩子接了出来。之后,又送他去当兵。现在那孩子在部队入了党提了干。所以李红梅逢人就说没有罗书记的帮助,就没有她今天的幸福生活。

李红梅这么说,罗书记心里暖融融也更加信心百倍,是啊,尽管世风日下,但群众仍旧是懂得感恩的。罗书记十分珍惜这面旗,以后遇到出钱出力的事,她都要李红梅带头做榜样。李红梅也很受培养,只要罗书记提出什么那就是什么。但是从去年开始,她有点消沉了。

说起来也是因为公家的事。去年这个时候,罗书记从市里争取到了一个项目,即举办市里的大鼓书擂台赛。虽说是文化项目,但毕竟能让半边街进入领导的视线。所以罗书记无不自豪地说,过去政府没眼睛角看我们,现在有了,我们要乘势而上促发展。

项目弄到了,需要一个大书场,罗书记看中了李红梅的春香茶楼,但是不好开口,因为李红梅的生意很好,现在要动员人家把好好的茶楼改成书场,以后生意好不好还不晓得,这有点像断人家财路似的。

当然,罗书记还是找了李红梅,说,小李,政府看起你的茶楼了,想把它改成书场,这是对半边街的高度重视。改吧,也算你为半边街人民做贡献了,也算是支持我的工作好不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红梅不想干也说不出口了。不过,她也不掩饰自己的观点,说,罗书记,你晓得,开书场不赚钱呐,而且装修的投入太大了。

罗书记赶忙接话说,装修费肯定不会要你一个人承担,我们社区积极支持,四六开,你出六我们出四好不好?

接着,罗书记挨近李红梅放低声音说,你也可以乘此机会把生意做大做强嘛。

李红梅又说,按你们要求来装的话,起码要个八十万,四六开的话,你们要出三十二万呐。

三十二万就三十二万,我保证不少你一分钱,别人你可以不相信,我这个人你还不相信吗?罗书记说。

李红梅说,罗书记你我肯定相信。要的,我争取三个月完工,保证不耽误罗书记的大事。

罗书记更正说,是政府的大事。

反正我只认你罗书记。李红梅说。

李红梅说到做到,三个月后书场果然改成了,气派得很。市领导来题词,李红梅装裱后,高高悬挂在大厅中央。接着,九月底迎接擂台赛。

然而,自从茶楼改书场之后,李红梅的好景象一去不复返了。首先,擂台赛期间政府没有给李红梅一分钱场租费。另外擂台赛结束后,书场冷了,租场子的寥寥无几。罗书记也想了办法,请了一些艺人来演戏——演好久?艺人们问,看戏的人少,演戏的人也没劲。

坚持到第二届擂台赛吧。每天给你们补贴三十元钱,半年一结账。罗书记说的时候,钱从哪里来还没想。

尽管天天有戏,李红梅还是难以支撑下去。当然,可以收一点茶水费,但仅凭这个又怎么行。上个月,李红梅终于放出话来了,说撑到八月就不打算撑了,还是要把书场改回来做茶楼。罗书记一听便着急了,心里喊,我的好姊妹,拜托你做好事做到九月底好不好。

不错,罗书记有愧,该社区出的那三十二万元到现在连影子都没有,而且她也不常去书场。其实,她不是不想去,而是不好意思去。唉,有什么办法呢,没钱气短呐。看来李红梅是真生气了,否则她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不行,马上要举办第二届擂台赛了,不能让李红梅打退堂鼓。另外,在别人面前吹泡泡可以,在李红梅这里绝对不行。

小陈啊,李红梅的工作一定要做到位,否则她说不搞书场就麻烦了。千万不能让这面旗子倒,老百姓都看着的。罗书记说。

是的。陈紫意附和说,其实她并不太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不一会儿,陈紫意跟着罗书记来到了春香茶楼。不,现在应该叫春香书场了。书场人不多,十几个老倌子泡在那里。

罗书记和李红梅见面了,蛮亲热。陈紫意怀着一种敬佩的心情看着李红梅。嗯,这个老板人真好。

罗书记和李红梅避开陈紫意到里屋说事去了,陈紫意只好再去看大鼓书。

十分钟后,两个人走出来了。罗书记说,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李红梅喜笑颜开地回答说,感谢领导的关心,我肯定会做好准备迎接擂台赛的。

是什么让李红梅重整信心了呢?陈紫意纳闷了。

回社区的路上,罗书记跟陈紫意说,那适用房指标就给李红梅了,抵欠她的那三十二万块钱,以后我们就轻松了。

陈紫意暗暗算了一下账,以现在沅州的房价李红梅不亏。

罗书记又说,小陈,我这个人可不是那号缺德鬼,哄骗老百姓的事我做不出。现在这种人多的是,搞事的时候哄人家,搞完了拍屁股走了,留下的烂摊子无人收拾。

陈紫意点头,心想如果以后自己当了领导,也不做这号缺德鬼。

回到社区,陈紫意又被刘红梅叫住了。

小陈,中午陪我一起喝擂茶去。

我吃盒饭算了。陈紫意推辞说。

随便的聚会。你老不接触人不行的,要学会跟群众交朋友。刘红梅说。

那好吧。陈紫意答应了。的确,来了几个月了,她还没有交到一个群众朋友。

去了,发现原来是贺冰的家。

贺冰家的擂茶其实很有排场,一张八仙桌摆得满满的,什么炒货油货坛子菜以及各种糕点凉拌菜等等。陈紫意数了一下,这桌上的压桌菜竟有三十几个。

陈紫意看了看贺冰家的房子,因为上次会上刘红梅说他也想要那个指标。不错,他家虽然是老房子,但装修气派,家具都是清一色的红木,博古架上有很多玉器摆件。这个人真的好笑,这么有钱,凭什么提那个要求呢?

席间,贺冰用酒肉制造出了融洽的气氛。他还对刘红梅说,刘主任,以后社区有什么困难只管说就是。

刘红梅哈哈笑着说,那就感谢了。

过了一会儿,刘红梅对陈紫意耳语说,贺冰这人精明大方会办事,黑道红道都是通的。

红道陈紫意懂,黑道也懂,但是她不知道贺冰黑到了什么程度。现在的人真的好笑,以为精通红道黑道就可以上天,好笑死了。

有一个细节被陈紫意看见了,也不知道贺冰是不是故意让陈紫意看见的。刘红梅上卫生间的当儿,贺冰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悄悄塞入了刘红梅的提包。陈紫意猜测可能是钱。

刘红梅回来了,没发觉自己的提包有异样。

陈紫意心里怪怪的,她告诫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散场的时候,贺冰给每人备了一提礼盒。社区没来的都有。

刘红梅叫陈紫意分发到每个办公室去。

嗯。

给杨海阳放的时候,她顺手翻了翻他桌子上的新书。

6

如果你能和一棵树建立关系,那你一定能和人好好相处。杨海阳在白纸上面写下了这样的话。

陈紫意看了,也在白纸上面写着:每一条要走下去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选择的方向。

哈哈,两个人笑了,继续写。眉目含情。

这是最近陈紫意和杨海阳玩的一种游戏,或者说是一种交流的新方式。书写,是他们在努力增加交往的趣味性。

两个人都发现这个办法好,避免了打嘴巴仗,笔写出的不是日常对话,也就躲开了日常。

陈紫意发现大学里的爱情才是最唯美的,因为那是最简单的恋爱。不谈将来,不讲利益,也不与社会发生关系。学生时代陈紫意先后交过三个男朋友,都是她甩了人家,理由是他们像一碗清水少了趣味性。但是不知怎的,在和杨海阳谈爱的时候,爱情不是清水是云雾了。她倒是被这个人牵着走了。的确,社会让爱情改变了。怎么讲呢,一对恋人在一个单位其实并不好,因为会有更多的面对,从而让你的思想水平和处事能力一览无余地暴露给对方——也就是说扒光了衣服还不算,还要剥掉一层表皮,让对方看见真皮。这样一来,两个人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忽高忽低弄得心好累。像在如何处理与领导的关系问题上,陈紫意和杨海阳的分歧就大了。杨海阳认为根本不必投其所好,只管做自己好了,因为自己做好了领导自然而然会喜欢你。陈紫意反问他说,什么叫做好,你认为好时领导也认为好么?告诉你,很多时候好是一个没标准的词儿。

陈紫意的话很冲,并且有教训的味道,杨海阳不搭话了,避开了。

陈紫意觉得杨海阳呆。既然讲不清也懒得讲了,两个人的争论便在半途搁置了。一切今非昔比,开始两个人还觉得打嘴巴仗蛮有趣,现在累了,烦了,懒得争了。

陈紫意还有一个发现,即男孩子们从大学门出来之后,就不大对女孩妥协了。大学里,女孩说白他们绝不说黑。现在,他们会坚持,如果不是白他们就硬不说白。女孩硬要坚持说白,他们便不争论。

长大的男孩儿是琢磨不透了,他们不把对爱情的妥协带到现实和工作中来。

前一段时间,因为兰桂芝的事情,杨海阳对陈紫意有看法。他说,你缺乏坚持性,风吹二面倒,还把领导的话当真理,脑壳长在别人的肩膀上。

当然要听领导的,因为领导都是从全局考虑问题的,不像你,书读傻了只看到针眼大的地方。陈紫意喊。

一件具体事情都解决不好,还谈什么统筹兼顾。就连罗书记自己都说服从大局抓矛盾细部嘛。杨海阳也喊。

喂喂,我看你入行政门绝对是个错误,你只能去当死(诗)人。陈紫意喊。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当这个公务员。杨海阳冷不丁地喊出了这么一句,声音比陈紫意的还高,她便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陈紫意转弯说,与其对抗还不如顺势而为去改变,领导培养我们就是让我们去改变的嘛。

杨海阳看看陈紫意,嘴唇一抿做哑巴了。

不做声事情就过去了,陈紫意和杨海阳又继续谈恋爱。坚持再坚持。其实,他们不谈工作的时候,爱情无比美好。第一次亲密是在陈紫意的宿舍里。有了这一次,陈紫意以为自己跟杨海阳没有障碍了。但是没想到越来越多的磕碰摩擦接踵而至。是的,爱情没有象牙塔,它必须跟现实一起成长。

有一天,杨海阳带陈紫意去自己家里吃晚饭,这是第一次见他的父母。杨海阳的家在文理学院宿舍,他父母都是学院的教授。走进杨海阳的家,先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面栽有竹子和柚子树,还有一点菜地。杨海阳的母亲站在门口等着,她是个娇小的女人,穿一件黑白波点的旗袍,有淡妆。他父亲也走出来迎接,是一个头发花白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杨海阳继承了父亲的身材和母亲的精致,他是他们的宝贝儿。

晚饭准备了满满一桌子菜,两位长辈就那么一会儿看看陈紫意,一会儿看看儿子抿嘴笑。看来,他们对陈紫意是满意的。吃完饭,海阳的母亲收拾完毕后,把陈紫意喊到阳台上说话。她说,小陈,以后请你多帮助咱海阳,他这个人跟他爸爸一样,都是生活在自己道理里的人,做这种男人的妻子会很辛苦的。

嗯。陈紫意点点头。

所以,你也要有思想准备。杨海阳的妈妈说。

伯母我知道。没办法,是我愿意的。陈紫意说。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杨海阳的妈妈舒了一口气,露出了笑颜。

7

罗书记在办公室摔东西,先是一个茶杯,然后是一个遥控器:狗日的臭官僚,怪不得老百姓讲没搞头了,腐败得很呐。

罗书记一个人骂骂咧咧,其他办公室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原来,经济适用房的指标拨下来了,只有一套,还是个带帽的。

带帽就是上面已经指定给谁谁了。办公室的人知道这个消息后都义愤填膺。

上面指定的那个人是从没有进入大家视线的人,他叫贺成功。

为什么给他?难道他是危房户吗?不,他家好得很,楼房一幢,并且还有出租业务。之所以要给他,理由就是他的一个表叔在省里要害部门当领导。上面说,为了沅州的发展,这指标一定要给他,这是从沅州的战略高度考虑的。

懒的高度。罗书记骂。

白忙乎了。 刘红梅说。

陈紫意看看杨海阳,他气鼓鼓的,一上午去了三趟厕所。

刘红梅说,这么搞,我们去纪委告状好了。

有懒的用。会计说。

下午,罗书记不骂人了,在办公室踱步。快下班的时候,她走过来问,喂,上次建设局的人来考察,去过贺成功家没有?

陈紫意看看杨海阳,想了想说,好像去过,但被我们疏忽了,因为当时好像是偶然路过进去的,说多听听群众的呼声。

懒的呼声。罗书记又骂。

你们失职了懂不懂,眼睛瞎了吗,现在搞得我们好被动。罗书记骂着。

陈紫意不做声,脸有点热。

杨海阳扭头看窗外。

看来他们早就晓得了,这些家伙玩把戏。刘红梅缓和气氛说。

过了一会儿,罗书记说,我水平低,上面的指示精神我没有理解透彻,只晓得是解决危房问题的,你们说是不是?

罗书记朝大家挤眼睛。

有的人明白有的人不明白。陈紫意好像是明白了。刘红梅看看罗书记,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第二天上午,罗书记发了个短信给陈紫意:你莫做声,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要事谈。

陈紫意过去了,罗书记把门一关说,小陈,我有个想法你听好了。

罗书记说了,原来是个移花接木之计。即先以兰桂芝的名义把指标领起来,然后让兰桂芝转给李红梅。

只有这么变通了。罗书记两手一摊,耸耸肩膀。

罗书记又说,我们就利用兰桂芝做文章,说她家的房子快倒了,看哪个领导敢负这个责。然后你去做兰桂芝的工作,要她把印章拿出来,你再去办手续。之后给她三千块钱作为报酬。当然,有一点你要特别提醒她,指标是公家的,只是经她的名字过一下,千万莫让兰桂芝以为这个指标是她的。这回纯粹是为了照顾她,看她造孽。

嗯,好的。陈紫意说。这时候,她想起了杨海阳那次会上的坚持。一块硬币的另一面。当然,陈紫意更理解罗书记,因为如果不给李红梅的话,那擂台赛怎么办?群众对政府的信任感如何坚守?这是大是大非方面的问题,必须坚持才行。

罗书记交代陈紫意要尽可能地搞暗箱操作,因为讲不清白的事干脆莫讲。

好的。陈紫意说。

陈紫意真的对谁都没有讲,包括杨海阳。

第二天,陈紫意到兰桂芝家去做工作。

到了,兰桂芝不在家,只有壮棒一个人。

你娘呢?陈紫意问壮棒。

壮棒比划了一下说,街街走,摇摆手。

这是一句儿歌的开头,大概是他娘教的。

你娘呢?陈紫意又问。

钱钱。壮棒说。两只手乱抓。

唉,陈紫意没办法了,只好等。

躺椅还搁在墙边上。陈紫意问,你还睡在那儿吗?

壮棒说,姐姐乖,我听姐姐的话。

听姐姐的话不睡在那儿了,很危险知道吗。陈紫意说。

嗯,不睡了姐姐。壮棒点点头。

那就好,这才是好孩子。姐姐下次来给你带糖来哦。陈紫意说。

壮棒欢喜异常,呜里哇啦叫着,涎水又流起好长了:我喜欢弟弟的果果。壮棒说。

壮棒提到了一个人,弟弟——大概就是那个撬了刘主任抽屉的人,兰桂芝的小儿子。他应该回来把家庭的担子承担起来才对。陈紫意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正准备出去找兰桂芝,远远的,看见兰桂芝回来了。

兰桂芝看见陈紫意后有点慌乱。

陈紫意开门见山跟兰桂芝讲事情,从吃低保开始讲起。

其实,陈紫意还没有跟罗书记汇报兰桂芝想吃低保的事,但此刻她自行表态了,说一有指标来立马给她办。想了想,陈紫意又说,如果你表现好,壮棒的事也可以考虑,说不定可以把他送到福利院去白吃白住。

兰桂芝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红了又白了,但就是不吭声。

陈紫意看她那副样子,有点纳闷了。话题一转说,领导这么关心你,你要替领导分忧才行,老话说知恩图报,现在就有一件事情可以让你报答社区领导了。

么子事?兰桂芝抬起头,有点紧张地捏着衣角问。

陈紫意便把事情说了个透彻。

给你三千块钱,作为对你的奖励,怎么样?陈紫意问。

兰桂芝嘴巴嗫嚅着。

喂,你听明白了没有?陈紫意问。

听明白了。兰桂芝说。

那就这样子了,把你的印章拿出来。陈紫意说。

嗯……没有印章了……兰桂芝吞吞吐吐地说。

没有?怎么会没有?

别人拿去了……

谁?为什么?

兰桂芝咬嘴唇。

你讲呀。陈紫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刚才,贺冰说政府给了我一个适用房的指标,要我把指标卖给他,并当场给了我两万块钱,然后把印章拿去了。我说不行,但是人家说已经成交了,反悔不可能了。兰桂芝说着,把掖在腰里的布包包打开了——是崭新的两叠钞票。

陈紫意愣了,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这世界里真像有个暗道似的,是谁让贺冰抢先一步了?他怎么会知道?陈紫意真的糊涂了,这事情也太复杂了。

不行,得赶快跟罗书记汇报才行。

陈紫意发火了,怒斥兰桂芝说,你硬是稀泥巴扶不上墙,不是你的东西你居然做主卖了,这跟偷有什么两样,难怪说你是次等居民。

兰桂芝噗通一声坐在了板凳上。

你等着,有你好看。说着,陈紫意拔腿就跑了。

陈紫意一口气跑回社区,向罗书记做了汇报。罗书记听了,没有像往常那样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而是坐到一边思考去了。

过了一会儿,罗书记问陈紫意,那天有谁看过你的短信?

陈紫意摇摇头。

嗯,我晓得是哪个了。罗书记说。

罗书记这么说,陈紫意把社区的几个人轮番想了一下,猛然想起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但是她不相信。

看来,该我来调戏调戏他们了。罗书记说。

随后,罗书记跟刘红梅打电话说,刘主任哪,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就是那个经济适用房指标,干脆给李红梅算了。你也晓得她为半边街做出了巨大贡献,我们还欠她的钱。把指标给她,算是抵了我们的欠账,这是有政治意义的一件事。但是没想到贺冰从中插一竿子,捷足先登跑到兰桂芝家里把指标买去了。也不晓得是哪个狗日的把消息透露出去了,我已经要派出所的人去调查了,一旦查出来我不得轻饶。你呢,麻烦你去做一做贺冰的工作,我们先礼后兵告诉他真实情况,请他知趣地退出来,否则将对他不客气。

刘红梅在电话里惊讶地说,有这事吗?那我去说说他,这个人真是,罗书记你放心,我保证让他从这件事情中退出来。

第二天,陈紫意看见贺冰来找罗书记了。半个小时后,他们在走廊里握手告辞。贺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晓得具体情况。

你怎么知道我们有指标呢?罗书记问,当然,她没有等回答便用哈哈带过去了。

我哪里晓得,是听区里人讲的。贺冰说。

哦,原来如此,那就好。罗书记说。

贺冰走了,罗书记把兰桂芝的印章交给陈紫意说,小陈,你赶快去建设局办手续,省得夜长梦多,贺成功那边还不晓得是什么反应,反正老子先斩后奏,得罪领导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最多不当这个书记了。

8

陈紫意已经好几天没跟杨海阳写纸条子了,因为忙罗书记交代的事,她有点顾不上。当然,杨海阳手头也有一坨的事,也是罗书记交代的。这几天,他像一头小牯牛似的在外面跑东跑西,看见陈紫意了,点个头,说一句你还好吗,便飞跑了。

两个人忙工作的时候并不计较对方对自己的怠慢,不知为什么,工作状态中的人最宽容,也验证了那句工作着快乐着的话。也是,对于这两个年轻人来说,没有工作的快乐也就没有爱情的圆满。

陈紫意不晓得杨海阳忙什么,杨海阳也不晓得陈紫意忙什么,两人都不透露,陌生就来了。所以,当一个星期后,两人重新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没有急着做,而是互相拥抱着说一些省里市里又下了什么文件。啊,原来摩擦也是爱情的一部分。陈紫意突然怀念起那种打嘴巴仗的日子了。打完嘴巴仗后,他们的爱意会更浓烈,做得会更有激情。唉,现在文件代替了做爱,这让陈紫意感觉有点空,不踏实,没面子,伤自尊。女孩子就是这么的,男孩子要做时,会怀疑他是不是忽视了思想;而现在思想多了,又怀疑其思想继而怀疑起爱情来了。当然,挽救的办法有,那就是沟通,跟对方说自己最近忙了些什么。而秘密最能拉近彼此。于是陈紫意想,既然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说说也无妨了。陈紫意便轻描淡写地跟杨海阳讲故事。说完了,陈紫意观察他的反应。她以为杨海阳会问一些事,但杨海阳却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最近去监视贺成功了。一礼还一礼,杨海阳也奉献了一点秘密。不过,他很快转了话题。

陈紫意的胃口被杨海阳的话吊起来了,继而有好奇。贺成功最近有什么动作?适用房的指标没有给他,他知道了会不会去告状继而搞打击报复?如果搞打击报复,罗书记会不会被撤职?如果罗书记被撤了,谁来当书记,难道是刘红梅吗?

陈紫意想着想着,悲哀了。因为通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和观察,她发现罗书记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是个实干家。而且她还是那种把工作当一切的人。这是什么精神?也许,这就是公仆的精神——之前,这两个字还是概念,而现在有细节了。

陈紫意想进一步追问贺成功的情况,但是为了避免和杨海阳发生不愉快,便扭转了话题。是的,杨海阳跟自己一样组织观念强得很,他不会说,如果硬拿爱情往上面碰,无疑会像鸡蛋一样碎掉的。

之后,陈紫意决定找一个共同话题来融洽彼此。便说,已经替兰桂芝打好报告了,明天就到区里去批低保的手续,麻烦是麻烦,但估计没什么问题。

杨海阳一听,啪的一下在陈紫意脸上吻了一下,然后说,我就知道你心最好了。

陈紫意心里狂跳了,杨海阳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吻她了,做爱也吻,但不是这个味道。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因为同情兰桂芝而获得了杨海阳的一个奖赏的吻。

陈紫意又说,最好把壮棒送到福利院去,这样就真正帮到那家人了。

要的,明天我们分头行动,你去区里办事,我去福利院找院长,院长跟我妈是同学,应该会好说话点。杨海阳说。

对,那就这样了。陈紫意说。

两人分开后,陈紫意开始回味杨海阳刚才讲的话。简单的人有简单的思想,于是会把最真实的东西表达出来。心好。或许,这才是人生的通行证。

9

区纪委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来调查半边街社区班子的作风建设问题。后来,大家发现他们其实是针对罗书记的。

他们找陈紫意谈话。男的说,听说你是选调生,素质肯定比一般人高,你要事实求是地回答问题。

好。陈紫意点点头。

你对你们领导印象如何?他问。

好哇。陈紫意说。接着,举了两个罗书记为老百姓办实事的例子,其中李红梅的事讲多了点。陈紫意还准备讲第三个,那女的打断她问,你们领导没缺点?

陈紫意眨巴眼睛说,有,怎么没有,她对我们太严格了,还有就是有点嗦,一件事喜欢反复强调,我们耳朵听得起老茧子了。

女的终于不耐烦了,说,可以了。群众反映你们罗书记一年要卖好几万块钱的烟酒。

陈紫意眼睛使劲眨巴,听不明白似的。

女的只好说,你们刘主任不错,昨天交了个一万块钱的信封,说是别人求她办事给的。

嗯,这才是正气。那男的说。

陈紫意立马说,刘主任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区纪委的同志走了,陈紫意问会计,是不是要提拔刘主任了。会计说,提个鬼,区纪委这是第一次来,肯定是有人告状了,鬼扯腿。

罗书记一上午都不在办公室,她在忙第二届擂台赛的各项准备工作。区纪委的人走了,她回来了。

刘红梅走进陈紫意的办公室,问,区纪委问了什么?

陈紫意照实说了,说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莫讨嫌。刘红梅摆摆手说。为了表示跟陈紫意贴己,刘红梅又说,你想想看,那钱能收吗?没给人家办成事,人家心里肯定不舒服,不告状才怪呐。刘红梅说。

刘红梅含沙射影说是群众告状区纪委才来的。

陈紫意这时候发现纪委是红线,他们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严自己无论如何爱不起来。还有,就是走入社会交朋友其实蛮难了,罗书记值得信任,但让人有压力。刘红梅好玩,可心里尽是地道。

下班的时候,陈紫意遇到了罗书记,两人一块儿下楼,陈紫意讲了上午区纪委找人谈话的事。罗书记说,好嘛,查就查,干部怕查那就当不好干部了。

过了一会儿,罗书记又说,贺成功这一阵子上蹿下跳,放话说不把我搞倒不放手。小陈啊,说不定明年我就不搞了,今后社区的工作要靠你们年轻人,你最好留下来,基层很需要你们,也很锻炼人呐。

我哪里行,我还是稀里糊涂的。陈紫意说。

不懂就学嘛,关键是这里要好。罗书记指指自己的脑门,意思是思想要好。说完,摇摇头走了。陈紫意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真的老了,背都佝了。

10

这阵子,陈紫意脑子里时常出现一个幻影:恍惚中,一个黑瘦像秋刀鱼的人鬼鬼祟祟像尾巴一样跟着自己。

陈紫意感到了恐惧。跟杨海阳说,杨海阳说你是睡觉睡少了,并嘱咐她每天睡前用热水泡脚。某天早晨,陈紫意猛然意识到那幻影其实是真人,而且跟自己有某种关系。那么他是谁,为什么故弄玄虚不现形?

正是这天黄昏,陈紫意正准备看一会儿书,突然,那个幻影露真身了。

我要找你。那人站在门口,硬邦邦地说。

陈紫意抬头看了看,忽然不害怕了,从与某个人相像的鼻眼中,她猜到了来者是谁。壮棒的弟弟,兰桂芝的小儿子,那个撬刘红梅办公室抽屉的人,他来做什么?

我要找你讨说法。他神情十分严肃。

陈紫意打量了一下他:约摸二十一二岁,刀条脸,大概生过青春痘,脸上有许多粗大的毛孔。表情是怪怪的,眼睛里有一种僵硬。

你要讨什么说法呢?陈紫意问。

明明是我母亲的印章,为什么最后得指标的却是别人?他说。

哦,那我慢慢跟你解释好了。陈紫意便耐心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以我母亲的名义办手续,那就是说这指标在册子上还是我母亲的名字。这官司有得打了。说吧,你们要怎么阻止我——不去告状?那人斜着眼说。

陈紫意不想惹毛这个人,停顿了一下转而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管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

因为你那时候不在家,只有你母亲晓得情况,当初我们是跟她商量好的。

她七不懂八不懂,稀里糊涂一辈子,你们骗她老轻松的。他说。

你这么讲就不对了,我们哪有骗她。你叫什么名字?陈紫意问。

李志刚,怎么啦?他说。

李志刚你回来就好,你们家需要你担起担子,我们会尽力帮助你们的。陈紫意说。

不稀罕,我只想跟你们有个了断。他冷笑着说。

陈紫意眉头打结了,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你可以走了,我还有事。

你们要弥补。他不依不饶。

弥补什么?陈紫意问。

补钱呀,按市面上的价格打对折也有十五万。否则我就满世界告状去了。

十五万?好笑。陈紫意说,你这是勒索,你不怕派出所抓你去吗。

哼,老子久经沙场怕个懒。他嘿嘿笑说。

我要赶人了。陈紫意终于发火了,她不想再看那嘴脸。

李志刚哼哼着走了,陈紫意给杨海阳打电话说了此事。杨海阳说,那是黄混家伙,莫理睬他。

陈紫意真的没理睬,但是过了几天,区信访办打电话来了,说有一个半边街的居民在市委门口打锣喊冤。他见车就拦,见人就喊,有时候还躺在大门口不起来。

区委信访办说,你们赶快搞起回去,现在正是开经济洽谈会的时候,万一报道出去影响很不好。

罗书记过来问陈紫意,喂,你们哪么把他得罪了?

陈紫意便把事情汇报了。

罗书记说,那这事归你们自己负责。说着便走了。

刘红梅也走过来问怎么回事。陈紫意说了,刘红梅说,罗书记怎么不管?她油水事管,麻烦事就撂挑子吗?

最后,这事儿成了陈紫意和杨海阳的私事,归他们两个去摆平。

陈紫意找杨海阳商量,两人决定先把李志刚弄回来再说。

到了市委门口,只见李志刚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陈紫意对杨海阳说,干脆把派出所的人喊来吧。

杨海阳说,不忙,先哄哄看。

那就哄吧。陈紫意压抑着情绪对李志刚说,李志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母亲的低保手续批下来了,还有你哥哥壮棒,福利院也答应接受了。我讲的要帮助你没有骗你吧。

杨海阳接着说,李志刚,你在这里喊不起作用,最后还是要批到社区去解决。你先跟我们回去,有什么事情慢慢商量好不好?

李志刚听了情绪好些了,继而说,那我在这里把丑话说在前头,回去如果不答应我的要求,我还会到北京去打锣。

行行行,走吧。

李志刚终于回去了。这边,两个人如释重负。

第二届大鼓书擂台赛如期在半边街举行,社区一班人全部上马忙这件大事。这期间,李志刚又找过陈紫意一回,他扔下一句话,我还等你们半个月。

陈紫意想起壮棒,问李志刚说,你哥哥送到福利院去了吗?李志刚说,我才不得要他去呐,让他天天睡在危墙下面刺激你们的神经最好了。再说,他也不肯去,说他的娘快要死了,要保护娘。

李志刚这么说,陈紫意只好和杨海阳抽一个中午时间去兰桂芝家看看。

还好,那墙,还是老样子。

壮棒性情却大变了,一看见陈紫意和杨海阳便嚷嚷起来了。他撕扯着自己衣服,露出黑色的肚皮,涎水长流滴在上面,脏兮兮的不忍看。事实是他把陈紫意和杨海阳当敌人了,因为他们要送他去福利院,他觉得这两个人是大坏蛋。

兰桂芝脸色也不开朗,也没说感谢的话,更没有鸡蛋花了。李志刚还难看些,坐在椅子里,翘一个二郎腿,叼着一根烟,整个脸都是歪的。今天这家人因为李志刚而逆变了,他们没有了正常的思维而像中了邪似的一致对外。难怪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里,血缘对事实采取背叛的态度。

李志刚继续谈钱的事,只不过十五万减少到十万块了。

这是最后的底线,我不可能再让步了知道吗?李志刚说。

这不可能,再说我们哪里找这些钱去?何况这不是我们两个人能做主的事。陈紫意说。

那我不管,反正我只找你们两个。搞急了,我么子事都做得出来的。李志刚挤眼睛说。

杨海阳这时候有点气了,问,你什么意思嘛?

我没什么意思,但是如果你们还不想出办法来,我就找记者曝光,然后去北京上访……另外,我还要把你们床上的艳照发到网上去,嘿嘿,好看死了,搞那事还用英语对话,哈哈。李志刚朝陈紫意挤眉弄眼地说。

咚。陈紫意被狠狠地敲了一下。脸红了,慌乱了,看看杨海阳,他诧异着,也是一脸涨得通红。

没想到李志刚竟这么无聊。偷窥。陈紫意想起前不久的一次做爱,她告诉杨海阳说窗下有脚步声,但杨海阳说是河里的螃蟹上来集合了。

这的确是一个像样的要挟。

陈紫意回头看看兰桂芝,只见兰桂芝低着头用眼角瞟着她和杨海阳,嘴角居然挂有一分得意。这个女人。

那边,壮棒在门口站着,手里握着一根木棒,像尊恶菩萨。

陈紫意忽然扑哧一笑说,李志刚你很坏呐,我们都要结婚了,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陈紫意假装不在乎,看看杨海阳,他眉头紧皱,一声不吭。这时候他应该配合陈紫意来点血性才对。

静默了几秒钟,陈紫意没等到杨海阳的反应,便一把拉起杨海阳说,走吧走吧,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跟他们没讲头。

其实,陈紫意的火是冲着杨海阳发的。

杨海阳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忽然问陈紫意一个问题:农夫与蛇的典故,是不是就这么永远被定义了?

陈紫意的火腾一下升起来了。喂,我们现在正在被自己的善良绑架了知道不知道?陈紫意的脸血红了。

杨海阳半张着嘴巴看着她。

陈紫意一甩头,咚咚地在前头走,把杨海阳抛在后面。杨海阳在后面嗫嚅道:也不能完全怪他们……他们造孽,是穷坏了,莫跟他们一般见识,善良应该在任何时候都没有错……

哼。陈紫意鼻子塞满了。

11

回到开篇。消息是午夜传来的。失踪了一个星期一直没给陈紫意打电话的杨海阳,在这最不适合打电话的时候打电话来了。他说,紫意,真的垮了,兰桂芝家的那堵山墙。调整了一下情绪后他又说,壮棒被砸死了。

暴风雨是八点多钟开始的,风大雨大,有的树被连根拔起,底盘露出,像碗被掀翻的菜。

兰桂芝家的山墙在这风雨中挺了半个世纪,挺到凌晨的时候终于挺不住了。轰——它顺着那黑色的裂缝,来了个弯腰屈膝,把半边房子压到了身底下了。壮棒按照李志刚的安排,一直在墙根前的躺椅上睡着,那天晚上也不例外。结果,他在睡梦中飘然而去。后来,人们把他挖出来的时候,发现他的脚趾上缠着一条灰黑色的小蛇,是土鳖古。挖土的人认出来了。

不得了啦,死人啦,李志刚穿着白衣,身上写满了冤字,到省委大门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记者拍下了他,然后上了网。于是,区纪委的那两个人又来了。

事闹大了,不处理不得以平息。拔出萝卜带出泥,还不仅仅是这件事,篡改上面的指示转让指标,还有两个年轻人犯作风问题,这都要一起算账才行。

撤罗书记的职。有人说。

唉,罗书记辛苦一辈子快退休了,还让人家受个处分,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有人劝和。

不处理罗书记就处理当事人。有人说。

罗书记赶忙接话说,都是我的问题,与两个年轻人没关系,他们不懂事,是我失职了。

区纪委的人说,光处理你群众仍不会满意。

那你们的意思是?罗书记问。

当事人起码处理一个。区纪委的人说。

这话,让罗书记纠结得要死,因为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年轻人处理哪一个她心里都疼。

躲吧,罗书记决定打报告提前退休。报告交上去了,等待批复的那段日子她找杨海阳谈话,说,杨伢子你不错,你会写死(诗),说不定以后可以当编辑记者什么的。

罗书记又找陈紫意谈话,紫意,你是个好孩子,我已经跟组织上推荐你了,想把你留在半边街,只可惜这件事一出来受干扰了。

之后,罗书记又做了一件事,带着礼物去兰桂芝家。第二天,兰桂芝去区里替陈紫意和杨海阳求情了。她说,算了算了,不要追究了,人都死了,还搭进去这么多人搞么子。其实,这两个青年为我们做了很多的事,是真心帮助我们,他们是好干部。

罗书记前脚离开兰桂芝的家,杨海阳后脚到了。他到这里来的目的与罗书记不同。他是因为心里歉疚,怨自己能力有限,让一个可怜的人丢了性命。

李志刚不在,兰桂芝说他没等到壮棒火化就走了,再不得回来了。杨海阳问李志刚去哪儿了。兰桂芝说,搞不清白,可能讨米去了。

兰桂芝心里憋有气,说的时候脑子里出现了与李志刚对峙的一幕:她拿着缝衣针使劲刺自己的手掌心,刺到一百零一下的时候,她的手掌血流如注了。这时候,李志刚终于受不了,扑通一声跪下了,一把抱住兰桂芝的腿盖说,娘,你莫搞了,恨我就打我好了,莫搞你自己了。

兰桂芝不听,继续刺。李志刚便操起先前壮棒喜欢拿的那根木棒,对准自己的脑壳就是一下,哇,李志刚嚎叫了一声,血溅到了废墟上。这时候,兰桂芝终于从丹田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我的壮棒儿呀——

看见杨海阳后,兰桂芝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说,小杨,你来看壮棒的吗,他不在了,你们也是真心对我们好,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鬼迷心窍,作精怪。

杨海阳说,我晓得,你莫难过,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我会帮你解决。这是一千块钱,你安置一下屋里吧。

兰桂芝于是呜呜哭得更厉害了,她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干部,不记仇,还给钱。想起自己做过的事,兰桂芝说,以后我再那样就不是人了。

从兰桂芝家里出来,杨海阳又去了区纪委。他说,我是群工专干,理应承担全部责任,处理我好了,陈紫意只是个搭伴的。

区纪委说,你能认识错误说明你思想觉悟高,处不处理怎么处理会有一个具体意见,你回去吧。

杨海阳回来了,一个人在办公室窸窸窣窣不知道搞些什么。

陈紫意知道杨海阳一个人承担责任后,心里搅动了一锅糯米粥。她对他的生气转为了对他的心疼。哪么可能让他一个人担责任呢,要处理两个人一起处理好了。于是她也找区纪委,区纪委不理睬。她便找罗书记。罗书记说,哎呀,你就莫挑起屎臭了好不好,够恼火的了。陈紫意又找刘红梅,刘红梅说杨伢子担了就算了,你以后加倍对他好就是。

杨海阳的处分很快下来了,行政记过。

第二天,他说声有事便不见人影子了。

陈紫意又去了兰桂芝家,壮棒死了她也很难过。尽管他们有那么多的不应该。怎么说呢,如果弱者掺杂了太多的自私狭隘和愚昧,那么他们就得不到大家的同情了。最后的结局只有一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疼也归他们自己负责。当然,这种结局可能是由于他们所处的位置不同,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平衡,位置失衡导致心理失衡,心理失衡导致人格失衡。唉,当下的人哪。

通过这件事,陈紫意明白了很多东西——关系层面的社会分析,把握就是学习。那么,自己还远远没入门,一切任重而道远。

兰桂芝见了陈紫意后一直讲杨海阳如何如何好。但那又有什么用,处分都下来了。

临走前,陈紫意对兰桂芝说,以后你有什么事情找我也是一样的。李志刚如果回来了,我帮他找个事情做看怎么样。

那就好,那就好。兰桂芝连忙表示感谢。

回来的路上,陈紫意猜测杨海阳会去哪里了,为什么几天都不给她打电话。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兰桂芝为什么突然有了改变。她再不偷摸了,捡垃圾的时候脸上有了自信的微笑。低保下来了,如今她养活自己没问题了。

只有罗书记知道兰桂芝的变化从何而来。与当初帮助李红梅不同,罗书记帮助李红梅是对李红梅有感情。而帮助兰桂芝的时候,她没有感情相反的有恨。有感情的帮助得到了感恩的回报,没感情的帮助则得到了秘密的信守——她和兰桂芝有一个五千块钱的秘密——罗书记请她出面为两个年轻人求情。

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就连罗书记都不知道。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的时候,李志刚给壮棒吃了几粒安眠药,结果壮棒比平时睡得更加熟,以致山墙断裂前发出的骇人的咔咔声都没有把壮棒惊醒。否则,他会害怕,会来找妈妈。而兰桂芝当时是迷糊的,那几日小儿子在她心里是神,神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她看见李志刚给壮棒水杯里撒粉子,还以为是弟弟心疼哥哥放糖沫沫。直到壮棒被人从废墟里挖出来,她才忽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是李志刚捣鼓坏心了,他从小就不喜欢这个残疾哥哥,一直认为这个家就是被他给拖累的。现在为了那钱——兰桂芝捶打自己的胸脯嚎啕说,哎哟,我一口血把自己呛死了算了呐。

12

杨海阳一个星期后出现了,一见面,双手递交了辞职报告。他说我去深圳做事了。他走的那天,罗书记也走了。

大家一直以为刘红梅会接替罗书记的位置,但是没有,区里来了一纸调令,把刘红梅调到区委办公室搞副主任去了。刘红梅不高兴,因为又是二把手。会计悄悄跟陈紫意说,看吧,组织上还是明白的。这人是螺蛳肉上不了砧板(正版)的。

刘红梅闹了几天情绪不肯走,但是新书记来了,没办法只好走。她把办公用品全部给了陈紫意,说,老娘都不要了。然而,她不是杨海阳,杨海阳可以什么都不要,她不行,离开了行政这碗饭,她会饿死。新书记跟罗书记的作风差不多,只不过不骂人。主任的位置一直空着,据说换届的时候再安排。

陈紫意还搞原来的组工专干,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经历了这些事,陈紫意常常以为自己站在一片广袤的田野上,不是农夫,是一棵庄稼,由那些爱自己的人栽种。陈紫意愿意在这块土地上好好生长。

陈紫意把目光投向了远方,以期看到杨海阳,他还没有给她打电话来。陈紫意想念他的时候主动打过电话,但是号码变更了。

陈紫意告诫自己要有耐心,空闲了便去杨海阳的家探望他的父母,陪他们说说话,也打听一下杨海阳近来怎么样。

杨海阳的妈妈安慰陈紫意说,他思考好了会跟你联系的,你要相信你自己。

嗯。陈紫意点点头。

初秋的一天,杨海阳的电话终于来了。是清晨,太阳跃跃欲试从东方站立起来。杨海阳说自己在深圳的一所中学教书。 还说,更深的流水是我采掘的火焰。他又在念诗,陈紫意扑哧一声笑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把诗读作死了。而且,她已经从诗里面体味到了现实的大意境——生命是人字结构的,一撇是生存,一捺是栖居。

责编手记:

为什么用“门”做题目?小说中没有一处写到具体的门,倒是兰桂芝家的那堵山墙就那么突兀地危在那里,像一个隐喻,一道符咒。男女主人公刚刚步入社会,就遭遇了他们人生中难以回避的墙。一边是社区工作的大局,一边是良心的问责,他们的人生就在这种左右夹击中启航,艰难前行。一同艰难前行的还有他们的爱情。最重要的是平衡,是的平衡,失衡了就会出“状况”,人生如此,社会生活也是如此。兰桂芝家的山墙最终在风雨交加中轰然倒塌,不平衡中的平衡打破了,从而建起新的平衡,代价却是壮棒鲜活的生命,还有老领导的“主动”离职,等等。杨海阳去了深圳,是无奈;而陈紫意选择了坚守,满怀对未来的期待。这也是一种平衡,社会生态的平衡,也是小说的平衡。墙竖在那里,门却可以进出。有墙就有门。

责任编辑 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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