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高桥庆吉 撰 袁典 译
在日军和美军在冲绳展开殊死搏斗的1945年5月1日,美国正在召开由国务院、陆军和海军三部参加的调整委员会(以下简称“三部调整委员会”)。席间,海军部长詹姆斯·福莱斯特(James V. Forrestal)提出了如下问题。
面对俄国在远东的影响力,我们的政策是怎样的?我们是否希望有一个与之对抗的力量?如果我们希望如此,那么这个力量是中国,还是日本?*Walter Mills, ed., The Forrestal Diaries,New York: Viking Press, 1951, p.52.
随着对轴心国的战事接近尾声,福莱斯特越来越警惕苏联的势力扩张。在东欧,苏联正乘纳粹德国战败之机努力扶植亲苏势力。日本帝国的崩溃,极可能在亚洲引发同样的事态。福莱斯特对此十分忧虑,开始寻求足以对抗苏联影响的其他势力。而可能的选择,一是国土广袤、人口众多的中国,二是拥有亚洲最强军事和经济实力的敌国日本。
如果忠实地遵循已于4月去世的罗斯福总统的政策,那么,福莱斯特所提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罗斯福的东亚政策,意在实现中国的大国化,并削弱日本的军事实力,使其无力再次发动战争。关于罗斯福的中国大国化设想,有一种颇具影响的观点认为,该设想在战争结束前既已被放弃。*关于罗斯福的中国大国化设想,请参照如下著述:邹唐(Tsou Tang):《美国的失败(アメリカの失敗)》(英文原著名America’s failure in China),太田一郎译,毎日新闻社,1967年;五百旗头真:《美国的日本占领政策——战后日本设计图(米国の日本占領政策——戦後日本の設計図)》,第5版,中央公论社,1993年,第四章;汤浅成大:《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罗斯福对华政策再探(第二次世界大戦末期F·D·ルーズベルトの対中国政策の再検討)》,《美国研究(アメリカ研究)》,第21号,1987年;菅英辉:《美苏冷战与美国的亚洲政策(米ソ冷戦とアメリカのアジア政策)》,Minerva书房,1992年,第二章;南茜·B.塔柯(Nancy B. Tucker)《美国的战后亚洲构想(アメリカの戦後アジア構想)》,有贺道子译,收于细谷千博等编:《太平洋战争的终结——亚太战后秩序的形成(太平洋戦争の終結——アジア·太平洋の戦後形成)》,柏书房,1997年;Michael Schaller, The U.S. Crusade in China, 1938-1945,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9; Robert Dallek, Franklin D. Roosevelt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1932-1945,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Koichi Okamoto, “Imaginary Settings: Sino-Japanese-U.S. Relations during the Occupation Years,” Ph.D. diss., Columbia University, 2000。但实际上,罗斯福的继任者杜鲁门总统在战争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内仍在努力推行同样的政策。那么,该政策的变化始自何时呢?
有关战后美国对日政策的研究一直指出,美国在1948年改变对日占领政策,是其亚洲冷战战略的起点。这一年,杜鲁门政府调整了对日占领政策,将首要目标从削弱日本军事力量转为复兴日本经济。而在背后支撑该项政策调整的,则是领导国务院政策研究室的凯南(George F. Kennan)所代表的日本重视论。*关于1948年美国调整对日占领政策,请参照:秦郁彦:《美国的对日占领政策(アメリカの対日占領政策)》,大藏省财政史室编:《昭和财政史——终战到议和(昭和財政史——終戦から講和まで)》,第三卷),东洋经济新报社,1976年;细谷千博:《旧金山议和之路(サンフランシスコ講和への道)》,中央公论社,1984年;五十岚武士:《对日议和与冷战——战后日美关系的形成(対日講和と冷戦——戦後日米関係の形成)》,东京大学出版会,1986年;石井修:《冷战与日美关系——合作伙伴的形成(冷戦と日米関——パートナーシップの形成)》,日本时报社(The Japan Times),1989年;麦克尔·谢勒(Michael Schaller):《亚洲冷战的起源——美国的对日占领(アジアにおける冷戦の起源——アメリカの対日占領)》,五味俊树监译,木铎社,1996年。
另一方面,在有关美国对华政策的研究中,学者们一直强调的是1950年发生的政策变化。朝鲜战争爆发后,杜鲁门政府派遣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以阻止中共政权占领台湾。美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半岛开始军事对抗之后,一直试图避免采取敌视中共政权态度的杜鲁门政府改变方针,强化了对中共的封锁政策。此后,美国开始实施加剧中国分裂、阻挠中国大陆发展的政策。*关于朝鲜战争给予美国对华政策的影响,请参照:前引邹谠(Tsou Tang):《美国在中国的失败:1941—1950》(America’s Failure in China 1941-1950,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3);Gordon H. Chang, Friends and Enemies: The United States, China, and the Soviet Union, 1948-1972,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Melvyn P. Leffler, A Preponderance of Power: National Security, the Truman Administration, and the Cold War,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Nancy B. Tucker, Taiwan, Hong Kong, and the United States, 1945-1992: Uncertain Friendship New York: Twayne Publishers, 1994; Warren I. Cohen, America’s Response to China: A History of Sino-American Relations, 4th ed.,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0; Zi Zhongyun, No Exit?: The Origin and Evolution of U.S. Policy toward China, 1945-1950, Norwalk, CT: EastBridge, 2003。
上述美国对日、对华政策的研究,似因更关注美日、美中关系而对罗斯福中国大国化及削弱日本军事实力政策发生变化的原因探讨不足。因此,这些研究虽然也指出当时的中国形势混乱是美国对日政策在1948年发生变化的原因之一,但却并未深入分析如下问题,即美国东亚政策的中心如何从中国转移到了日本?美国对日政策变化与对华政策改变又有着怎样的内在关系?而这些问题不明确,美国对华政策在1950年发生变化与罗斯福路线的关系也就无从谈起。
鉴于上述研究现状,本文将通过分析美国对华援助政策的变化,探讨伴随其对日政策调整而发生的1948年对华政策的改变。杜鲁门政府自战争结束至1946年底实施的对华援助政策,其目的在于促进中国统一和增强其实力。然而,在马歇尔(George C. Marshall)将军对国共两党的调停归于失败、国共内战加剧后,杜鲁门政府放弃了强化中国乃至促进其统一的努力,其对华政策趋于消极,仅以维持蒋介石的国民政府为目的。而对此政策改变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就是作为对外援助法案的一部分而于1948年通过的援华法。*关于援华法,请参照:前引邹谠:《美国在中国的失败:1941—1950》;前引菅英辉:《美苏冷战与美国的亚洲政策》,第二章;山极晃:《美中关系的历史发展 1941年—1979年(米中関係の歴史的展開 一九四一年―一九七九年)》,研文出版,1997年,第五章;William Adams Brown, Jr. and Redvers Opie, American Foreign Assistance,Washington, D.C.: Brookings Institution, 1953), Chap 11; Ernest May, The Truman Administration and China,Philadelphia: J.B. Lippincott, 1975); John H. Feaver, “The China Aid Bill of 1948: Limited Assistance as a Cold War Strategy,” Diplomatic History, Vol.5 (Spring 1981)。1948年的对外援助法案规定了被称作马歇尔计划的欧洲复兴计划,因此其对美国欧洲政策的重要性一直深受重视。*日文著作请参照油井大三郎:《战后世界秩序的形成——美国资本主义与东地中海地区 1944—1947(戦後世界秩序の形成―アメリカ資本主義と東地中海地域一九四四―一九四七)》,东京大学出版会,1985年,第七章。另,本文将授权法和岁出法一并称作“对外援助法案”。本文正是注意到该对外援助法案同时也规定了援华计划和援助日本经济复兴计划,故试图从其与旨在谋求中国大国化和削弱日本军事实力的罗斯福路线之间的关系的角度,探讨该法案的法律意义。
自海约翰(John M.Hay)国务卿的门户开放照会(1899年)到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美国一直希望中国能够统一、独立、强大。许多美国人确信,为发展美中间的经济关系,必须把中国从妨碍其近代化进程的帝国主义桎梏中解放出来。而且,为稳定亚洲的力量平衡,也需要一个强大的、近代化的中国来制止各帝国主义国家对中国大陆的野心。因此,帮助中国实现独立和强大,是美国半个世纪持续追求的目标。*Cohen, America’s Response to China, p.180.
罗斯福的中国大国化构想,是门户开放照会以来美国对华政策的延伸。该构想即使与实际行动之间存在巨大落差,也依然与传统的对华政策相通。在美国眼中,中国是战后负责维护世界稳定的“四个警察”之一,其地位与美、英、苏并列。然而,较之依据武器租借法案给予英、苏的援助,美国向中国提供的援助极少;在对各轴心国的战略及战后处理方面,起主导作用的是美、英、苏三国,中国也被排除在外。也就是说,尽管罗斯福有意谋求中国大国化,但美国对外政策的重点始终都放在欧洲。
但是,这却正是需要中国大国化的主要原因。由于美国以欧洲战线的战事为优先,无法向亚太方面投入充裕兵力,在这种情况下,美国非常需要中国协助拖住日军。害怕国民政府与日本单独议和的罗斯福,希望通过给予中国大国待遇,以换取其继续对日作战。*前引五百旗头真:《美国的日本占领政策》,上,第148—151页。
不过,中国大国化构想也并非仅为应对战时需要。罗斯福的确认识到美国拥有强大实力,但同时认为,为维持战后世界稳定的考虑,美国须与几个地区大国合作。而且,罗斯福总统强烈反对欧洲各国的殖民地主义,认为白人与有色人种构建合作关系十分重要,因此希望把亚洲有代表性的国家纳入“大国俱乐部”。*同上,第152—153页。而从国家规模及与美国的关系考虑,这个国家非中国莫属。
罗斯福希望中国能够发挥的作用之一,是担起对日本的“警察”角色。1943年3月,罗斯福在同英国外交大臣艾登(R. Anthony Eden)会谈时曾指出,中国是将是阻止日本军国主义复活的“在远东极为有益的力量,我希望通过一切方法加强中国的力量”。*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以下略称FRUS)1943, Vol.III, p.35.在同年举行的开罗会议上,他还向蒋介石提议,“中国应在战后军事占领日本方面担负主要责任”。*FRUS:The Conferences at Cairo and Tehran,p.323.从罗斯福的这些发言不难看出,美国的中国大国化构想,与计划在迫使日本无条件投降后实施的削弱日本军事力量的政策是互为表里的。罗斯福试图通过扶植中国和削弱日本,将战前中日间的力量对比调转过来。所以,罗斯福的中国大国化构想虽属传统对华政策之一环,其意图却是为建立完全不同于战前的亚洲国际秩序。
从对苏关系考虑,中国大国化也是理想的选择。罗斯福在与英国外交大臣艾登的上述会谈中还表示,“在同俄国发生政策方面的严重分歧时,中国肯定会站在我们这边”。*FRUS:1943, Vol.III, p.39.而在国务院内部,还有人希望在美英间出现问题时也能得到中国的支持。1943年12月形成的国务院文件这样写到,“从美国的利益和关心事项考虑,当美英及美苏间出现关系紧张或发生摩擦时,中国对美国表示友好”是非常理想的;还认为,中国与美国在东南亚及太平洋地区拥有共同利益,从而称中国为美国的“真正朋友和同盟国”。*FRUS:1943, China, pp.486-487.
罗斯福的中国大国化构想,使中国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成为可能。基于1945年6月26日由50个国家的代表共同签署的联合国宪章*后来,波兰也作为发起国签署了联合国宪章,故发起国为51个。,中国获得了与美、英、苏并立的作为大国的国际地位。但这一地位仅是名义上的,当时的中国还不具备大国之实。由于国共对立,中国甚至连能否实现统一都不乐观。而且,对日作战尚在继续。中国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国,仍然离不开美国持续且强有力的支持。
可是,实际上,在联合国宪章签署的4个月之前,美国就已经与英、苏缔结了侵害中国主权的密约,即雅尔塔协定*关于雅尔塔协定,请参照John L.Snell编:《雅尔塔会谈的意义——三大国外交与新均势(ヤルタ会談の意義——三大国の外交と新しい力の均衡)》,远藤晴久译,桐原书店,1977年(原著名:The Meaning of Yalta: Big Three Diplomacy and the New Balance of Power);前引五百旗头真:《美国的日本占领政策》,第八章;Akira Iriye, The Cold War in Asia: A Historical Introduction,Englewood Cliffs, NJ: Prentice-Hall, Inc., 1974。。为争取苏联答应参加对日作战,罗斯福在事先未经中国同意的情况下,就同意维持外蒙古现状,以及苏联获得满洲的部分权益。这些密约的背景是,美国需要苏联参与对日作战,以减轻其负担;同时,罗斯福对推动中国大国化构想的热情已经减退。随着战争的进展,罗斯福对蒋介石对日作战的消极态度和国民政府的腐败越来越不满。而且,国民党军队因日军于1944年4月发动的大陆打通作战(即“一号作战”,中国称为豫湘桂战役)遭受到毁灭性打击,其脆弱暴露无遗。罗斯福似乎因此将期望转向了苏联。而其结果,便是雅尔塔协定的签订。
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就把雅尔塔协定简单地理解为,美国为加强美苏合作体制而牺牲了中国的利益。关于罗斯福总统对雅尔塔协定的意图,曾以驻苏大使身份参加雅尔塔会谈的哈里曼(W.Averell Harriman)于1951年7月在参议院军事外交委员会上解释说,那时是为了“阻止苏联在远东扩大其势力,并获得苏联对中国国民政府的支持”。*Senate Joint Committee on Armed Services and Foreign Relations, Military Situation in the Far East: Hearings, 81st Cong., 1st sess., 1951, p.3332.美国担心的是,以对日作战为由涌入满洲的苏联军队会乘机把满洲从国民政府统治下分裂出来,另建亲苏国家;罗斯福于是试图通过事先约定苏联可在满洲获取的权益,来限制其扩大势力,同时让斯大林(Joseph V. Stalin)承诺支持中国国民政府。这是哈里曼的看法。果真如此,罗斯福在雅尔塔的尝试,可以说基本取得了成功。
那么,雅尔塔协定是中国大国化构想被放弃的结果,还是努力维持该构想的结果?罗斯福喜好个人外交,并且在雅尔塔会谈仅两个月后就突然去世,这都增加了回答此问题的困难。可以肯定的是,由于雅尔塔会谈后美苏关系迅速恶化,美国很难继续推行以对苏协调为基础的政策。在这种情况下,继任的杜鲁门政府能够采取的政策是,在维持雅尔塔协定的同时,为防止苏联的势力扩张超出协定范围而加强中国的力量。
当然,杜鲁门政府还有另外的选择,那就是利用日本。本文开头介绍的福莱斯特的发言,就是这种思路的反映。但是,对日作战结束前无从考虑自不待言,战后一个时期内,美国也很少有人考虑利用日本来阻止苏联扩张势力。倒是要求日本非军事化的声音强烈得多。占领日期初期,美国对其采取的严厉的惩罚式政策,其背景在此。
但是,要采取强化中国的方针,首先必须消除国共对立,实现中国统一。国共调停原由罗斯福政府时期的驻华大使赫尔利(Patrick J. Hurley)进行,但因调停未果,赫尔利于11月突然辞职。于是,杜鲁门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担任陆军参谋总长的马歇尔派往中国,令其继续调停。马歇尔12月抵达中国,开始了旨在建立国共联合政府的长约一年的调停工作。
杜鲁门政府试图建立的国共联合政府,完全是以蒋介石率领的国民党为主体的。因此,为巩固国民党的地位,美国对其实施了军事援助。这些援助多以延长对华租借法案的形式进行。从日本投降到1946年末,美国依据此法案向中国共提供援助约7亿美元,大部分用于运送国民党军队前往日军占领区实施接收。此外,1945年9月,美国还向华北调派五万人的海军陆战队,以守卫北京、天津及中国北部的煤矿和重要铁路线。*Department of State, United States Relations with China: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the Period 1944-1949 (以下简称China White Paper), pp.311-314, pp.1042-1053; Brown and Opie, American Foreign Assistance, pp.317-326; Chester J. Pach, Jr., Arming the Free World: The Origins of the United States Military Assistance Program, 1945-1950 (Chapel Hill, NC: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91), Chap.3.
美国这些援助,招致中国共产党对美国的不满和批判,使马歇尔的调停工作更加困难,也助长了国民党武力消灭共产党的野心。为应对这种局面,1946年8月,经马歇尔提议,美国采取措施禁止对华武器输出。然而,国民党军已占优势,且已有充分的军事物资储备。武器禁运措施未能改变国民党的武力统一路线。*China White Paper, p.181.最终,马歇尔未能消除国共间的纠纷,而于1947年1月被召回国,担任国务卿。
马歇尔调停失败,迫使杜鲁门政府从根本上重新审视通过建立国共联合政府来实现强化中国的政策。军方有意见认为,国民政府拥有军事优势,应该支持其武力统一路线。但国务院并不看好国民政府的军事力量,对其放弃和平统一路线抱有强烈抵触。另外,部分国务院官员则试图放弃谋求中国统一的努力。据认为写于1947年初的国务院中国处副处长石博思(Philip D. Sprouse)的备忘表示,“虽然美国付出了巨大努力”,但中国的统一“或许难以实现”。他说,此前美国一直谋求建立一个强大、统一、民主、进步的中国,马歇尔调停工作就是该政策的一环。可是,马歇尔的努力以失败告终,实现中国统一越来越困难,因此,“至少目前”,在考虑中国问题时,统一已不能作为优先选择。石博思主张,美国最应关注的,是防止中国成为美苏间的大麻烦,并且决不允许共产党统治中国,而非中国的统一。*FRUS:1947, Vol.VII, p.786.在1947年初以后有关对华政策的重新审视过程中,这种对中国统一前景的悲观论极大地改变了杜鲁门政府的对华政策。
在马歇尔调停国共两党失败后所进行的对华政策调整中,当务之急便是探讨对华武器禁运措施和军事援助。关于武器禁运问题,美国国防部和国民党政府成功说服了态度消极的国务院,于1947年5月予以解除。*Ibid., pp. 833-834; China White Paper, p.356.但军事援助问题,由于国务院强烈反对放行而陷入僵局。国务院反对的理由,在马歇尔3月4日给陆军部长帕特森(Robert P. Patterson)的信中说得很明白。马歇尔在信中指出,即便给国民党提供大规模军事援助,也很难彻底摧毁中国共产党;而部分援助则拖延中国内战,并将拖垮其经济,导致国民政府垮台。此外,马歇尔还担心,美国的军事援助会刺激中国人的反美情绪,并推迟腐败的国民政府实施改革。他认为,要解决共产党的威胁,实现中国统一,国民政府进行民主改革以强化其支持基础尤为重要。马歇尔担心的是,美国的军事援助将会使国民政府内部的“反动派”主张军事解决的气焰更加高涨,从而阻碍改革。*FRUS:1947, Vol.VII, pp.805-808.
国务院和军方在对华援助问题上意见相左,在三部调整委员会为讨论对外援助问题而成立的特别委员会的辩论中,也表现得很清楚。在讨论对希腊·土耳其援助问题时,与会者逐渐认识到应该基于世界局势考虑援助问题,而不应仅局限于这两个国家,于是3月11日在调整委员会下成立了这个特别委员会。*FRUS:1947, Vol.III, pp.197-199; Joseph Marion Jones, The Fifteen Weeks: An Inside Account of the Genesis of the Marshall Plan,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World, Inc. 1955, pp.199-200.在特别委员会讨论对华援助时,焦点仍是军事援助问题。陆军部和海军部要求采取“明确积极的政策”,以对中国提供给予希腊、土耳其那样的军事和经济援助。对此,国务院虽承认将来或有军事援华的必要,但反对现阶段予以援助。国务院认为,较之共产党的威胁,国民政府的经济问题更为严峻,表示应该优先进行经济援助,以支援中国进口必需物资和实施重建计划。陆军部和海军部严厉批判这种见解是“机会主义”,但却无法说服国务院。最终,4月11日提交给调整委员会的临时报告(SWNCC360)对双方主张作了记述,而对华援助问题则留待进一步讨论。*“Policies, Procedures and Costs of Assistance by the United States to Foreign Countries (SWNCC360),” (National Archives Microfilm Publication)Records of the State-War-Navy Coordinating Committee, Record Group353, National Archives (以下将Record Group简称RG,将National Archives简称NA); “Minutes of the Committee on Extension of U.S. Aid to Foreign Governments,” April 9, 1947, Folder: 5.1 Aid to Foreign Governments, Box: 17, Records of Interdepartmental and Intradepartmental Committee (State Department), RG353, NA; FRUS:1947, Vol.III, pp.205-206.
上述临时报告还有关于对日政策的简单记述,即“必须特别关注欧洲和远东的整体经济目标,和在占领地区——尤其是德国、日本——实施的经济政策之间的调整”。*Ibid., p.215.这段文字来自国务院为准备在特别委员会进行讨论而在内部设立的“对外援助委员会”(Committee on Extension of U.S. Aid to Foreign Governments)4月9日的报告。该报告基于美国不能独自支撑世界经济的认识,指出必须恢复不依赖美国援助的、自立的、地区性和世界性的生产贸易体系。为此,应该推动战前欧洲和亚洲的生产贸易核心即德、日两国的复兴;报告认为这不仅是为了减轻美国援助的负担,也是为阻止共产主义扩大影响。该委员会成员之一琼斯(Joseph M. Jones)认为,共产主义“产生”于“经济混乱”,因此,应该充分利用德、日本的生产能力,以改善欧洲与亚洲的经济状况,从而铲除这两个地区滋生共产主义土壤。*“State-War-Navy Coordinating Committee, Special Ad Hoc Committee, Study on Economic Aid,” Folder: Committee on Extension of U.S. Aid to Foreign Government, Box: 1, Joseph M. Jones Papers, Truman Library; From Jones to Walter Lippman, May 7, 1947, Folder: Dean Acheson’s Speech before Delta Council at Cleveland, Miss, Box: 1, Jones Papers, Truman Library.
国务院对外援助委员会的意见,除纳入特别委员会的临时报告外,还被琼斯写进了副国务卿艾奇逊(Dean G. Acheson)计划在密西西比州克利夫兰进行讲演的草稿。4月23日写成的该草稿提交给艾奇逊后,经过修改被用于5月8日的讲演,此即所谓“三角洲讲演”。*艾奇逊的三角洲讲演收于Jones Papers, The Fifteen Weeks卷末。在演讲中,艾奇逊称德、日是世界的“两大工厂”,应该推进两国复兴,这也是因第二次世界大战而疲弊已极的欧洲和亚洲经济复兴的不可或缺的条件。该讲演虽说重点是欧洲问题,但明确显示杜鲁门政府内部的政策辩论方向正在变化,即日本从应予惩罚的敌国正在变成应支援其复兴的对象。
除国务院外,军方也开始重视日本对美国的价值。艾奇逊进行三角洲讲演两天后,参谋长联席会议(Joint Chiefs of Staff,下文简称“参联会”)向三部调整委员会提交了一份从军事观点对SWNCC360的内容进行分析的报告(SWNCC360/1)。在报告中,参联会表示“日本依旧是潜力巨大的国家,使其永远不拥有军事力量是不可能的”,并评价日本是“能够在远东牵制我们意识形态之敌强大军队的唯一国家”,主张在制定对太平洋地区的援助政策时应首先考虑日本。较之对日本的高度评价,该报告对中国的评价极低。报告分析称,“中国拥有的最强军事要素是人口资源”,但中国既不具备工业实力,也不具备粮食生产能力,并将该资源有效用于战争。基于上述研究,参联会认为,在考虑美国在亚洲地区的安保政策时,要更加重视日本,而非中国。*FRUS:1947, Vol.I, pp.735, 738, 745.
不过,参联会对上述立场有所保留,称该报告“并不代表参联会的最终意见”。*Ibid., p.736.实际上,参联会的另一份研究报告(SWNCC83/22)更加强调中国的重要性。其论据是,“在日本被解除武装并被占领的情况下”,中国国民政府是唯一能够抗衡共产主义扩张势力的亚洲政府。报告还指出中国是在联合国安理会拥有否决权的五大国之一。由于美国的“支援和坚持”,中国已被“视作大国之一,与美、英、苏、法一样肩负维持国际社会和平与安全的主要责任”。但是,如果“共产主义分子对国民政府的武装抵抗”持续下去,中国可能无法承担其在联合国的责任,五大国之一陷入如此境地,也会导致联合国丧失威信。而如果国民政府被共产党军队推翻,对美友好的中国政府在联合国的地位将丧失,为受苏联控制的某个政府取而代之,为防止此类事态发生,美国必须采取“积极行动”。参联会乐观地认为,通过“较少的军事援助”,“国民政府可以在共产主义分子控制的地区确立支配地位”,暗示应利用军事手段排除中国共产党。*FRUS:1947, Vol.VII, pp.838-848.
对于参联会在SWNCC83/22中表达的见解,国务院表示强烈反对。远东司长范宣德(John C. Vincent)就指出其与过低评估中国的战略价值的SWNCC360/1之间存在矛盾,并对参联会主张对华军事援助加以批判。值得关注的是,范宣德反驳时认为中国即使被苏联控制,也不会立刻威胁到美国。其理由是,中国人行政低效、统治中国的负担极大、中国人反感外部势力干涉、中国的工业化及资源开发落后以及苏联对华援助能力有限等。*Ibid., p.849; 前引菅英辉:《美苏冷战与美国的亚洲政策》,第108页。马歇尔也赞同范宣德的观点,并批评参联会主张以军事手段解决问题不现实。但马歇尔也不得不考虑到,由于国民党军队的弹药储备即将枯竭,美国有必要采取某种行动。用马歇尔的话说,这使国务院面临“困境”。亦即,如果对国民政府提供军援,将使美国卷入中国内战;而如果袖手旁观就等于帮助了共产主义分子。*FRUS:1947, Vol.VII, p.635, pp.850-851.最终,国务院回避了就对华援助问题即刻给出结论。7月,美国向中国派出了以魏德迈(Albert C. Wedemeyer)将军为团长的代表团,以进行实地调查,并待其提交报告后再做结论。
9月19日,代表团的报告提交到总统手上。魏德迈在报告中建议,满洲应置于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的保护之下,或者根据联合国宪章实行托管;同时还主张对国民政府实行军事和经济援助。*魏德迈报告关于中国的部分收于China White Paper, pp.764-814。关于魏德迈代表团请参阅William Stueck, The Wedemeyer Mission: American Politics and Foreign Policy during the Cold War (Athens, GA: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84)。对此,国务院以不可能实现为理由驳回魏德迈有关满洲的建议,但在援助问题上却再次面临艰难选择。魏德迈提出对为期五年的经济援助计划及军需品予以放行,具体实施时由美国提出建议并进行监督等意见。对于有可能导致美国被迫为大规模援助和中国形势的发展承担责任,国务院曾予以拒绝。但在魏德迈已提交报告极力主张援助,以及中国形势不断恶化的情况下,国务院对援助本身无法继续反对,也不能再拖延表态。而且,联邦会议中要求对华援助的呼声也越来越高。面对这种局面,马歇尔最终承认有必要对国民政府提供援助,并决定开始讨论制订具体方案。
历史学家米斯坎贝尔(Wilson D. Miscamble)曾论述道,对促使马歇尔最终下决心实施对华援助以及制订相关方案发挥了至关重要影响的,是凯南在1947年11月3日撰写的文件。*Wilson D. Miscamble, George F. Kennan and the Making of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1947-1950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220-221; “The Situation in China and U.S. Policy,” November 3, 1947, Folder: China 1947-48, Box: 13, Records of the Policy Planning of Staff, State Department, RG59, NA.凯南在该文件中认为,美国试图帮助国民政府取得决定性胜利是“无益”的,他主张仅提供“能使美国舆论满意、又能尽量防止中国政府突然而彻底崩溃的最低限度的援助”即可。这种主张的背后,是对国民政府不再相信,同时对中国的战略价值评价极低。凯南认为,在东亚地区应予重视的是日本而非中国。因为,日本是“远东地区唯一有潜力的军事和工业大基地”,而中国“即使在遥远的将来也难以成为强大的工业国家”,“近期也不可能成为站在亚洲大陆窥视外部世界的军事大国”。另外,凯南还听从以远东问题专家身份参与国务院政策研究室工作的戴维斯(John P. Davies,Jr)的意见,预测中国共产党成功统治全中国的可能性极小,即使成功,也会“采取与莫斯科不同的独立路线”;*乔治·F.凯南:《凯南回忆录——对苏外交(ジョージ·F·ケナン回顧録——対ソ外交に生きて)》上,清水俊雄译,读卖新闻社,1973年,第352页。“Problems of U.S. Foreign Policy after Moscow,” presented at the National War College, May 6, 1947, Folder: 31, Box: 16, George F. Kennan Papers, Seeley G. Mudd Manuscript Library, Princeton University.因此,“国民政府垮台的确可叹,但不会对美国的在华利益造成毁灭性打击”。*“The Situation in China and U.S. Policy,” NA.尽管如此,凯南撰写的这份文件还是承认,为防止国民政府突然而彻底崩溃,美国有必要提供有限援助。而该方针被马歇尔及国务院广泛接受,是因为他们也不再看重中国的战略价值,同时又不希望中国全境被共产主义同化。就这样,杜鲁门政府对华政策的重点,从旨在实现中国的统一与强大,被修正为维持国民政府不至于垮台。而这样的政策,在国共和解无望的情况下,只能加剧中国的进一步分裂。
凯南在回忆录中指出,美国人出于“奇妙的幻觉”,过于重视中国的重要性,而忽略了日本的价值。*乔治·F.凯南:《凯南回忆录》上,第352页。但是,从1947年后期到1948年初,至少在杜鲁门政府内部,这种倾向正在发生改变。该时期,直接负责占领日本的陆军部正在制订一项试图把日本改造成亚洲工厂的援助计划。而关于中国,国务院正在主导制订另一项援助计划,而其目标则是消极的,即仅维持国民政府不垮台。
1947年12月30日,负责经济问题的助理国务卿伍德(Clinton T. Wood)将详细的对华援助方案提交给了马歇尔。该方案建议从1948年1月1日开始,在十八个月内向中国提供总额4亿8500万美元的经济援助。其中4亿3500万美元用于食物和燃料等必需品的进口,其余5000万美元用于恢复交通和出口产业。在伍德将该方案提交给马歇尔的当天,国务院远东司长巴特沃斯(W. Walton Butterworth)就批评计算援助金额时使用的中国进出口数据的估算过于乐观。因此,该方案后来被修改,为进口必需品的援助金额增加到了5亿1000万美元。*FRUS:1948, Vol.VIII, pp.442-445, 455; From Wood to the Secretary, State Department, Central Files, 893.50 Recovery/12-3047, RG59, NA.
该援华方案并未考虑直接对国民政府提供军事援助,但国务院并非没有考虑中国需要美国的军事物资。按照国务院的计算,中国在这十八个月间的国际收支,除去军购部分,其赤字应为4亿4500万美元到5亿1000万美元;如果出口状况良好,将赤字控制在4亿4500万美元上下,则美国提供的5亿1000万美元可改善其国际收支为盈余。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的财政经常项目就大为宽裕,从而能够将其用于军购。而如果中国的国际收支出现5亿1000万的赤字,美国的援助将全部用于填补亏空;但即便如此,国民政府也就无需为填补赤字而动用其所持有的约2亿4000万美元的黄金以及外汇,而仍有资金用于军购。总之,国务院的方案是试图通过改善国民政府的财政状况,在避免美国直接卷入中国内战的同时,向国民政府间接提供军事支援。*“Economic Assistance Program for China (Preliminary Statement),” State Department, Central Files, 893.50 Recovery/1-348, RG59, NA; FRUS: 1948, Vol.VIII, p.455.
但是,国务院也担心,援华方案避免提供直接军事援助,会在共和党占多数的第八十次国会上遭到抵制。当时,共和党内有几位坚定支持蒋介石的议员,如众议院议员佛瑞斯(John M. Vorys,俄亥俄州)、周以德(Walter H. Judd,明尼苏达州)等。*关于亲蒋派议员,尤其是其中心人物周以德,请参阅拙稿:《美国对华政策与院外挺华集团的诞生——以周以德为中心(アメリカの対中政策とチャイナ·ロビーの誕生——ウォルター·ジャッドを中心に)》,《阪大法学》第53卷第2号,2003年,及第53卷第5号,2004年。第80次议会,共和、民主两党在1947年1月的席位数如下:参议院——共和51,民主45;众议院——共和244,民主188。Congressional Quarterly Almanac: 1948, Washington, D.C.: Congressional Quarterly News Features, p.14。他们强调中国的重要性,希望美国的对外政策同等对待中国和欧洲。亲蒋派议员在国会仅是少数,但他们对亚洲具有丰富的知识和经验,对相关法案审议的影响不容小觑。国务院最担心的是,亲蒋派议员会把批评的矛头指向预定在该次国会上同时审议的欧洲经济复兴援助计划,从而失去他们及其支持者的赞成票。为防止出现这种事态,国务院远东司在反对向中国提供直接军援的同时,仍再次提出总额为7亿美元或是6亿5000万美元的经济援助方案,即远远超出5亿1000万美元。但因副国务卿洛维特(Robert A. Lovett)反对远东局的该项建议,最终决定的对华援助计划是,5亿1000万美元用于进口必需品,6000万美元用于重建。*FRUS:1948, Vol.VIII, p.446, 450, 456, pp.459-460.援助形式则为“赠与或贷款,或两者兼有”,由总统视中国经济状况决定。*Ibid., p.484; Senate Foreign Relations Committee, Foreign Relief Assistance Act of 1948, The Legislative Origins of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Vol.5,New York: Garland Publishing, Inc., 1979, pp.683-684.2月18日,杜鲁门向国会提出了总额为5亿7000万美元的对华经济援助计划。
虽然对华援助计划提交给了国会,但政府内部有关对华援助问题的争论却并未因此而结束。军方依然主张对华直接军援的重要性。3月26日,负责制订题为“美国有关对华提供短期援助的立场”(NSC6)的政策文件的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提交了临时报告,其中提出几个对华援助政策的选项。第一是,军事援助和经济援助都不予以提供;第二是,为援助试图打倒中国共产主义分子的国民政府而进行大规模的军事和经济援助;第三是,提供有限的军事和经济援助;第四是,只提供有限的经济援助。陆海空军从“巩固国民政府在长城以南的统治”的愿望出发,看中第三个选项,即进行有限的军事和经济援助。而国务院则认为,中国“最多只有次要战略价值”,反对加强对其军事干预,因此主张只提供有限的经济援助。*FRUS:1948, Vol.VIII, pp.44-50.
军方和国务院之间的意见对立,增加了制订NSC6的困难。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连军方也已对国民政府获得最终胜利而统一中国不再抱有希望,因而只主张对其提供有限援助。军方和国务院都反对大规模军事和经济援助的原因是,美国将为此承受巨大成本,同时也担心招致苏联大规模援助中共。*Ibid., p.47.围绕制订NSC6的争论暴露了军方与国务院的意见分歧,也揭示了杜鲁门政府内部已达成广泛共识,即阻止共产主义统治全中国,远比中国统一更重要。
在政权内部讨论对华军援问题时,国会正就对华援助法案进行审议。3月11日,众议院外交委员会在对政府原案做两处较大修改后,批准了该法案。第一点修改是,将援华计划与欧洲复兴计划、援助希腊·土耳其计划合并成一个法案。*3月11日众议院外交委员会通过的法案收于House Committee o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Foreign Economic Assistance Program, Part 1: Foreign Assistance Act of 1948 (Marshall Plan and Related Measures), Historical Series, Vol.3,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76, pp.143-175。杜鲁门政府除欧洲援助法案外,还向第八十次国会提出了援华法案、援助希腊·土耳其法案以及援助占领地区经济法案等。援助占领地区经济法案中就包括陆军部主导制订的日本经济复兴援助计划,陆军部计划为此拨付约1亿8000万美元的预算。*House Committee o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United States Policy in the Far East, Part 1, Historical Series, Vol.7,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76, p.315.众议院外交委员会有人坚持,这些援助法案,与其分别审议,不如制订一个“一揽子”对外援助法案。杜鲁门政府希望优先审议和处理欧洲援助法案,但却无法阻止该法案与其他法案一样成为“一揽子”法案的一部分;不过,为使欧洲援助法案尽快通过国会审议,政府成功地把占领地区经济援助法案从“一揽子”法案中剥离出来。政府之所以做到这一点,原因应在于众议院外交委员会要求“一揽子”法案的主要理由,是要把援华计划与欧洲援助计划、援助希腊·土耳其计划并为一体;而其背景则是,亲蒋派议员主张美国的对外政策应当给予中国和欧洲同等地位。*前引拙稿《美国对华政策与院外挺华集团的诞生——以周以德为中心》,第152页。
第二点较大修改是,规定按给予希腊和土耳其同样的条件,向中国提供1亿5000万美元的军事援助。委员会报告解释追加军事援助的理由是,若想美国的经济援助发挥出效果,需要“加强同共产主义分子作战的军队的军事力量”,以确保“和平与秩序”。其具体内容,除供应军需物资外,还设想为战斗和制定战略、战术给予建议,以及进行训练等。*House Committee on Foreign Affairs, Foreign Assistance Act of 1948, 80th Cong., 2nd sess., 1948, Rept.1585, pp.55, 58.由于增加了军事援助,经济援助被削减为4亿2000万美元。
经上述两处修改后在众议院外交委员会获得通过的对外援助授权法案,其第一部分是欧洲援助计划,第二部分是贫穷儿童福利计划,第三部分是军事援助希腊·土耳其·中国计划,第四部分是中国经济援助计划。在审议该法案的众议院正式会议上,主要是民主党议员对委员会所做的两处修改提出了许多质疑和批评。曼斯菲尔德(Mike Mansfield,蒙大拿州,民主党)议员和理查德斯(James P. Richards,南卡罗莱纳州,民主党)分别提出了将第三、四部分单列的修正案,但在共和党占优势的众议院没能获得多数支持。*山极晃:《美中关系的历史发展 1941年—1979年》,第224—225页。
在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也有议员与国务院持相同见解,强烈反对向中国提供直接军事援助。但是,委员会不得不考虑如下因素:为使欧洲援助法案尽快早成立,对众议院方案让步是必要的,而且,参议院也有拨款委员会委员长布里奇(Henry S. Bridges,新罕布什尔洲,共和党)等要求对华军援的议员。因此,参议院外交委员会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能满足亲蒋派议员的部分主张,又可回避对中国内战的直接军事干预。那就是,在经济援助之外,再以赠与方式给中国1亿美元。参议院外交委员会的报告称,此赠款或“将依据中国政府自身的选择与责任”用于采购军事物资。*Senate Committee on Foreign Relations, Aid to China, 80th Cong., 2nd sess., 1948, Rept.1026, p.9.参议院该方案成功整合了对军事援助持支持和反对的双方议员的主张,因而在国会获得广泛支持。其后,经与众议院协商,1亿2500万赠款正式决定下来。
4月2日在参众两院通过的对外援助授权法,次日即经总统签署正式成立。其结构与众议院方案一样由四部分构成,但因纳入参议院方案,第三部分有关中国的内容被删除,而在第四部分则增加了有关1亿2500万美元对华赠款的内容。对华经济援助,因增加了赠款以及援助期限缩短至十二个月而减至3亿3800万美元,5月份开始的拨款法案在审议中又被进一步削减。6月19日在参众两院通过的对外援助拨款法案,对向中国提供赠款1亿2500万美元,并提供经济援助2亿7500万美元予以承认。
对华援助法案的内容所反映出,国会多数派对国务院的方针大体上持支持态度。因为,可能导致美国直接干预中国内战的对希腊和土耳其那样的军事援助遭到否决,而仅以美国无需对其用途负任何责任的赠款形式的对华军援获得了承认。对华援助法案成立后,杜鲁门政府以接受法律规定的形式终止了NSC6的审议,*Kenneth W. Condit,The History of the Joint Chiefs of Staff: The Joint Chiefs of Staff and National Policy, Vol.II,Wilmington, DE: Michael Glazier, Inc., 1979, p.447.其后,在尽量避免干预中国内战的前提下,执行通过有限援助以维持国民政府的对华政策。
1948年的对外援助法案,除对华政策外,还改变了美国的对日政策。杜鲁门政府在将占领地区经济援助法案从对外援助授权法案中剥离后,即试图将其作为独立法案获得通过;但当时国会夏季休会在即,时间十分紧迫。于是,杜鲁门政府试图将对外援助拨款法案中的占领地区救济资金,即所谓“加里奥”援助(Government and Relief in Occupied Areas,GARIOA)的适用范围加以扩大,以使支援日本经济复兴成为可能。*Howard B. Schonberger, Aftermath of War: Americans and the Remaking of Japan, 1945-1952 ,Kent, OH: Kent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191.5月19日,总统要求国会在“加里奥”援助规定中加入以下文字,即该援助款项可用于“日本与朝鲜以及琉球半岛的经济复兴的目的”,并要求为“加里奥”援助款项追加1亿5000万美元,使其总额达到14亿美元。*House Committee on Appropriations, Revision of Appropriation Language for the Civil Functions, Department of the Army, 80th Cong., 2nd sess., 1948, Doc.659, pp.1-3.当时的国会在对日经济援助上并不积极,但考虑到减轻美国占领日本开支的需要,仍有较强声音希望日本早日复兴。早在1947年3月,众议院拨款委员会的报告在有关“加里奥”援助的记述中就已提到,有必要使包括日本在内的占领地区的经济实现自立。*House Committee on Appropriations, First Deficiency Appropriation Bill, 1947, 80th Cong., 1st sess., 1947, Rept.200, p.11.为此,陆军部一直主张必须为此动用美国资金;其结果,对外援助拨款法案规定了总额为13亿美元的“加里奥”援助,并允许其中一部分可用于日本、朝鲜及琉球群岛的经济复兴。不过,该法案并未明确规定可动用多少“加里奥”援助款项以援助日本复兴经济,因此,陆军部考虑削减用于防止病饿蔓延等该援助本来宗旨的资金,以尽量挤出资金援助日本经济复兴。*陆军部曾使日本经济复兴援助计划获得更多的资金。最终,对日经济复兴援助获得拨款1亿800万美元(”GARIOA and EROA Programs,” Folder: Appropriations - GARIOA & EROA, Box: 1, Joseph M. Dodge Papers, Detroit Public Library)。6月28日,对外援助拨款法案经总统签署正式生效。从此,亚洲出现了以亚洲工厂日本为中心的冷战体制。
1948年生效的对外援助法案,标志着美国改变了以中国大国化和削弱日本军事实力为目标的罗斯福路线,开始实行其全新的东亚政策。基于该法案所规定的对华援助计划,美国启动了以维持国民政府为目的的政策,而不再追求中国的统一和强大;对日本,则根据对日援助计划开始实施复兴日本经济的政策,而不再谋求削弱其军事实力。美国之所以希望日本经济复兴,是认为亚洲工厂日本的复兴可以改善全亚洲的经济状况,并有助于遏制共产主义乘各国政治、经济混乱进一步扩张其势力。由于这一系列政策转变,美国把对华干预限定在一定范围之内,同时开启了以日本为核心的亚洲冷战战略。
历史学家孔华润(Warren I. Cohen)曾评论说,美国的对华政策在1950年出现了“巨大偏离”(great aberration)。同年,在朝鲜半岛与中国共产党军队交火的美国,开始了其遏制中国发展的政策。孔华润认为,这偏离了美国自19世纪末以来长达半个世纪的以中国的富强与独立为目标的对华政策。*Cohen, America’s Response to China, p.180.不过,从传统对华政策的“巨大的偏离”,并非美中在朝鲜半岛发生军事冲突后忽然出现的,而是在杜鲁门政府于1948年放弃中国统一而实行以维持国民政府为目的的政策时就已经开始。因为,在国共两党和解无望的形势下实施维持国民政府的政策,只能使业已分裂为国共不同统治区域的中国的分裂状态持续下去。
美国不得不采用上述政策,是因为在马歇尔调停国共失败、中国实现统一的可能性越发渺茫的形势下,美国既无法从中国彻底退出,也无法大规模介入中国内战。无法彻底退出中国问题的理由之一是,美国不愿意看到中国被共产主义完全控制。此外,国会也有亲蒋派等议员强调中国的重要性,要求美国政府不要放弃蒋介石政府;而在对欧政策上需要各党派全面支持的杜鲁门政府,自然不能忽视他们的要求。但美国实在无法大规模介入中国内战。因为,美国会因此背负难以承受之重,还会刺激到苏联。再者,国务院内部认为中国落后、干预中国形势没有意义的主张也很强烈。出于上述种种原因,杜鲁门政府既无法停止干预中国,也难以大规模介入中国内战,进退两难之下,不得不采用提供有限援助以维持国民政府的政策。其结果则是进一步加剧了中国的分裂。
杜鲁门政府有限干预中国局势,对日本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如果美国通过派遣本国部队,或提供军援而大规模介入中国局势,那么,本文序言所述福莱斯特所提出问题的答案或许是,强化中国,或既强化中国也强化日本。但是杜鲁门政府没有或曰未能选择那样的路线,这使得美国外交中国大国化方针归于失败,而以日本为核心的亚洲冷战战略就此拉开了序幕。
1948年美国的对外援助法案生效之后,国民政府统治区域仍在不断缩小。美国的有限援助,也无法使国民政府扭转战局颓势。然而,对美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国民政府的失败却使中国大国化成为了可能。随着国民党败走台湾,中国共产党基本实现了中国的统一,而中国的统一正是美国外交中国大国化方针的前提条件。
在这种形势下,杜鲁门政府在尽量降低对台湾干预的同时,采取了以政治、经济手段利用中苏间出现的任何裂痕的方针。*FRUS: 1949, Vol.IX, pp.494-495. 关于离间中苏的方针,请参阅John L. Gaddis:《持久和平:冷战史证言“核武·摩擦·和平”(《ロング·ピース―冷戦史の証言“核·緊張·平和”》)》(The Long Peace: Inquiries into the History of the Cold War),五味俊树等译,芦书房, 2002年,第六章; Chang, Friends and Enemies。在美国国内,亲蒋派等议员反对离间中苏,要求对台湾提供防卫、加强与蒋政权的军事关系。但是,杜鲁门在1950年1月5日发表声明,明确表示美国现阶段未考虑在台湾获取特殊权利或军事基地,而且没有干涉中国内战的意图。*Department of State Bulletin, XXII,January 16, 1950, p.79.国务卿艾奇逊在1月12日就北起阿留申群岛、经日本和琉球群岛、南至菲律宾群岛的防卫线发表演说时,也将台湾排除在该防卫线之外。在演说当中,他还强调中国的民族主义,表露出希望中苏反目的极大期待。*Dean Acheson, “Relations of the Peoples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Peoples of Asia: We can help where we are wanted,” Vital Speeches of the Day, XVI,February 1, 1950, pp.238-244.杜鲁门政府对中国内战保持中立的态度,在受到朝鲜战争爆发的冲击后也未改变。杜鲁门为避免朝鲜半岛的战火蔓延到台湾海峡,于6月27日命令第七舰队开进台湾海峡,但这个措施被解释为并不仅是为了防止中共收复台湾,也是为阻止台湾进攻大陆。*Edward H. Judge and John W. Langdon, comps/ eds., The Cold War: A History through Documents,Upper Saddle River, NJ: Prentice Hall, 1999, p.70; 前引John L. Gaddis:《持久和平:冷战史证言“核武·摩擦·和平”》,五味俊树等译,第148、292页。
即使成功地离间了中苏,也不意味着美国与中共的关系将得到改善。杜鲁门政府对此是有所认识的,但仍期待着脱离了苏联阵营的共产主义中国能够对美国友好,并尽量避免对中共政府采取敌对姿态,以努力扩大这种关系改善可能性。然而,1950年底朝鲜战争中中美交火,瞬间击碎了杜鲁门政府的希望。美国士兵倒在中共军队的枪下,使共产主义中国成为了美国不共戴天的仇敌。
但是,即使局势没有如此演变,靠离间中苏来实现罗斯福所期待的中国大国化,也是不可能的。共产主义中国和美国的社会体制截然不同,而且中共不愿放弃敌视美国的态度。另有研究表明,中共领导人认为,美国介入朝鲜战争、派遣第七舰队进驻台湾海峡,显示美国已开始实施其进攻中国的计划。*朱建荣:《毛泽东的朝鲜战争——中国跨过鸭绿江之前(毛沢東の朝鮮戦争——中国が鴨緑江を渡るまで)》,东京:岩波书店,1991年,第53页。美国方面也存在妨碍美中和解的要素。受到中国共产党取得全国政权的冲击,以及参议院议员麦卡锡(Joseph R. McCarthy,威斯康辛州,共和党)活动的影响,美国国内反共产主义的舆论极度高涨。鉴于此类舆论压力,杜鲁门政府不可能完全切断与台湾国民党政权的关系。
最终,期待中苏反目而使中国成为“真正的朋友和同盟国”,无非是幻想。1950年的朝鲜战争使杜鲁门政府痛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从而不得不再次拾回1948年的路线。其结果,美国加强了对台湾的防卫,并开始正式实施封锁中共的政策。但形势已与1948年大不相同,此时的中国共产党已明显是美国的敌人,而这个敌人已经是几乎掌握了全中国的巨大势力。美国对此深感危机,从而更加认识到日本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