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歌中的“东流水”意象

2015-04-18 04:36:38杨中正
关键词:东流诗卷流水

杨中正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每一种文明的产生都离不开水,四大文明古国皆发源于江河流域便是其证。水不仅促进生产力的发展,承养了更多的人口,更推动了文化的产生与繁荣。各类文献都有关于水的记录,诗词歌赋对水的吟咏更比比皆是。

先秦至汉代是诗歌中“东流水”意象的形成阶段,研究这一阶段的“东流水”可追本溯源。魏晋南北朝文学开始走向自觉,“东流水”意象在诗歌中开始频繁出现,得到进一步发展,这一意象所表现的深刻涵义也逐渐稳定。目前,学者多关注古诗中的“流水”意象,对“东流水”这一意象关注较少。本文对“东流水”和“流水”的联系与区别进行研究,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探究“东流水”意象的起源和出现在诗中的情况,对“东流水”与“流水”进行鉴别。第二部分是文章主体,分析魏晋南北朝时期描写“东流水”的代表诗作并归类。第三部分着重探究“东流水”意象所反映出的中华民族独特的思维特征与审美追求。

一、“东流水”意向的起源与见于诗中的原因

(一)“东流水”意象溯源

“东流水”三字最早并非是在诗歌中出现的,而是医学术语。《本草纲目》中载:“《本经》云,东流水为云母石所畏。炼云母用之,与诸水不同,即其效也。”[1]这里的“东流水”有荡涤邪秽之效,即煎煮汤药时才使用。先民觉察到了东流水的象征意义。因其流动,所以净物。河流曲折恰似人的肠道,因此东流水有净肠胃的功效。这种思维极具主观性,使我们更容易看到物与物、物与我之间玄妙的联系。如果“东流水”出现在诗中便容易产生一种奇妙的想象,这种思维方式也正是东方诗性智慧所不可或缺的。

(二)“东流水”比之“流水”多见于诗中的原因

我国古代人民早已闪现出特有的审美思维特征。当一种心领神会的直觉意会融入到古代诗人的心中,诗人再面对一江东逝水时,就绝不会去关注它的组成或重量了。这时的流水在他们眼中是洁净高尚,是亘古永恒。“东流水”意象与“流水”意向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东流水”在逻辑关系上是“流水”的外延之一。因为中国地势西高东低,所以古代诗人眼中的“东流水”也必然早已存在,留给他们的只是一个选择的问题,即究竟使用“流水”还是“东流水”,这取决于诗人自己。是什么原因促使那么多诗人在这一选择过程中将目光聚集到“东流水”上的呢?长期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封建氏族的血缘关系是造成古人安土重迁的原因。个人对于集体和生存土地的依赖使他们不自觉地向集体靠拢,渴望得到集体的认同。而“东流水”较之“流水”所传达出的意蕴,多出的正是这种潜在的认同感。一首诗如果使用了这一意象,诗人多半是在抒发对于华夏地区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对读者来说可能是已经体验过的。“东流之水”既联系了诗人的情感和生存的土地,也联系了读者的情感体验,因此才更易获得读者的认同。

在描述诗性的思维时,《东方美学史》中有这样一段话:“诗性的思维必然使所表现的语言具有高度的形象性和浓缩性,具有主观性和抒情性,具有生动性和含蓄性。”[2]因此在表述抽象概念时,诗人总喜欢将其形象化,如将气节形象为修竹,将正直形象为苍松,将时间形象为流水等,这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比比皆是。“东流水”不仅指明流水的方向,似乎还可以感受出那水奔腾而来、向东而去的气势,这比简单的“流水”更形象生动,更讨诗人和读者的喜爱。

二、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歌中“东流水”意象的丰富内涵

(一)晋代以前“东流水”意象的内涵

晋代以前,直接或间接描写“东流水”的诗歌数量较少,纯粹描写流水之景的几乎没有。若论诗人的情感体验,“东流水”这一意象在诗歌中的含义也不尽相同。首先,典型的在环境描写中用作起兴。如建安七子之一刘祯的《赠从弟三首》其一:“泛泛东流水,磷磷水中石。”[3]魏诗卷三371描绘出东流水奔流不息、清澈见底之貌,起兴之余更衬托出苹藻之高洁。又应瑒的《别诗》其一:“浩浩长河水,九折东北流。”[3]魏诗卷三383诗人以流向东北的九曲长河起兴,暗示离人相距甚远,再见之难的愁苦。在诗人眼里,“九折东北流”已不再是简单的河流,而早已成了对友人的无限牵挂。其次,“东流水”意象在诗歌中用于渲染环境。如汉乐府《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4]以朝露在太阳下蒸发之迅速暗示生命的短暂。以秋叶变黄,河水一去不复返喻示生命不可重复。古人把东流之水和时间联系起来,即奔走不息,一去不返的时间被形象地比作流水。最后,“东流水”意象融入了诗人的生命体悟。关于《长歌行》诗题命义,历来说法不一,宋 郭茂倩引:“崔豹《古今注》曰:‘长歌、短歌,言人寿命长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晋傅玄《艳歌行》云:“咄来长歌续短歌。”认为长歌与短歌只是歌声有长短,并非生命有长短。汉以后的乐府诗很多以“歌”“行”名篇,二者皆有乐曲的意思,并无严格区分。汉以前诗歌可以配乐咏唱,曹丕所作《燕歌行》中有一句“短歌微吟不能长”即是从声律方面表明短歌与长歌的区别,诗歌中生命主题的出现是汉代诗人主体意识开始觉醒的表现,在诗歌之中往往表现为对生命短促、时光易逝的感慨,因此才会使用“露珠”“流水”等意象,而崔豹所言“寿命长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则是一种超脱的态度,与诗中所表达的意思不符,与主体意识刚刚觉醒的时代特征更是不符。因此,主体意识的觉醒造就了诗人对生命主题的关注,而对生命的认识使得“东流水”这一意象开始在诗歌中扮演重要角色。

(二)晋代以后“东流水”意象的内涵

自晋以来,“东流水”意象在诗中出现更加频繁。梁代甚至有十余首关于“东流水”的诗歌,只是这些描写加起来似乎也不及那首汉乐府《长歌行》带来的震撼之强烈。晋以后长期分裂,战乱不断,建安时期文人企图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在一次又一次的灾难面前消磨殆尽。西晋末年兴起的玄言诗热衷于说理,枯淡寡味。南朝齐永明体、艳体诗及梁代宫体诗的兴起意味着诗人对诗歌形式美和声律美的重视,而忽视了诗歌的情感表达。没有真实的情感作为底蕴便很难写出动人心魄的诗句来。倒是陶潜开创的田园诗,谢灵运、鲍照的山水诗给了“东流水”这一意象一席荣耀之地。

晋代傅玄有一首《天行歌》:“天时泰兮昭以阳,清风起兮景云翔。仰观兮晨象,日月兮运周。俯视兮河海,百川兮东流。”[3]晋诗卷一575此诗用日月周转、江河不息歌颂大自然的力量。谢灵运的《魏太子》“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3]晋诗卷三1181-1182,以“百川”“众星”喻天下文人,以“巨海”“北辰”喻曹操,写建安末年天下文才归附曹氏的情况,表达了诗人的崇拜赞美。梁武帝萧衍《河中之水歌》的“东流水”用以比喻,沈约《和刘中书仙诗》的“东流水”用以渲染环境。鲍照的《望水诗》通篇都在描写东流之水。然而对河流源头、河中水泡以及两岸山岭的描写,都难以填补诗人秋日里的那份孤独,孤独之余回忆往事竟像是经历了千载,体悟着高远与渺小。

另一种情感表达方式有异于前一种,诗人心中已存在某种情感,这种情感或被隐匿,或正在经历。当它遇到有共同之处的事物时,便会以此物为媒介表现出来。如南朝齐谢眺的《和别沈右率诸君诗》:“春夜别清樽,江潭复为客。叹息东流水,如何故乡陌。重树日芬蒀,芳洲转如积。望望荆台下,归梦相思夕。”[3]齐诗卷四1448首联“复”字表明诗人已客居他乡多年,思乡之情早已充盈心中。饮酒过后望见那东流之水,浩浩汤汤,未有竟时,继而想到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登上那片已经陌生的土地,思乡之情便如这“东流水”一般“迢迢不断”了。沈约的《襄阳蹋铜蹄歌三首》这是一首送别诗,诗人对友人的思念之情犹如末句那东流的汉水,情谊之深淋漓尽致。

南北朝时含有“东流水”意象的诗歌基本出自南朝文人之手。晋室东渡,北方被少数民族统治,在文化的交流碰撞下,传统的思维方式遭到破坏,加之战争频繁,文人成就远不及南朝。南朝经济较北朝发达,最高统治者梁氏父子又热爱文学,大大促进了文学的发展。南朝梁何逊的《从镇江州与游故别诗》有“复如东流水,未有西归日”[3]梁诗卷九1703;王僧孺的《忽不任愁聊示固远诗》有“泪逐东归水,心挂西斜月”[3]梁诗卷十二1764;萧子云的《陇头水》有“北往组黄龙,东流会白马”[3]梁诗卷九1887等。此时,诗人对“东流水”意象的使用已经相当娴熟了。

三、“东流水”意象所呈现的美学意义和诗性特征

(一)用“东流水”表达情感志向

所谓“诗言志”,就是用诗来表达诗人心中的情感志向。“东流水”这一意象出现在诗中,当然也是为诗人情感志向服务的。中国传统经济以小农经济为主,以家庭为单位自给自足。农业生产是上天的馈赠,先民对上天怀有敬畏之心。这种敬畏不仅表现在农业方面,更将祸福功过归结于上天的馈赠或惩罚。在古人眼中,世间万物皆是“天”的表现形式,“东流水”也不例外。傅玄的《天行歌》便以流水之永恒写大自然之不息。诗人看到这一壮阔景象,便也产生了像自然一般顽强不息的精神。高高在上的“天”必然是真善美的化身,美的东西必然会有与“天”相通的品质。纵观古代诗歌,凡运动的、洁净的、高尚的、永恒的事物都成了诗人反复歌颂赞美的对象。“东流水”也便自然成了绵延永恒的象征。小农经济加上长期生活在同一地方形成了一种柔韧、沉稳的文化精神。“东流水”以坚韧深沉的特性反映了中华民族的这一性格,使历代文人士大夫以一种平和的心态面对人生境遇,对待苦难。“流水意象昭示的宇宙自然运行的不停顿性,又分外契合传统文人的道德修养与功业追求并重的积习。”[5]面对一江流水,我们会想到生生不息,奋斗不止。而“东流水”带给我们的正是这种情感体验的持续性,无论是思乡怀人,还是抒怀咏古,都似乎突破了时间限制,达到一种“迢迢不断如春水”的境界。

(二)从“东流水”中体味人与物的关系

诗人与物是相互影响、相互激发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建立靠直觉感悟。谢眺诗中的“东流水”是整条河流,其特征是诗人感悟所得。诗人彼时的情感与这东流之水是相通的,东流水好似有了生命,可以感受到诗人绵延不绝的思乡情。诗人抽象的思乡之情具化为可感知的东流之水,对作者来说,这是一种委婉的表达,符合儒家中庸之道。对读者来说,具体可感的东流之水又比抽象的情感更容易把握,更真实可信。“东流水”在不同诗人的眼中有不同的特征。汉乐府《长歌行》通过“东流水”抒发了时光流逝、一去不返的感慨;谢眺则通过“东流水”表现了对故乡的思念。之所以会有这种差异,是因为诗人“以己度物”的认识方式。诗人总将自身的生命体验融入到眼前的景物之中。诗人并非看到一江东流之水才产生某些情感体验,而是这种情感早已存于诗人心中,“东流水”只是提供了一个契机,将诗人的情感引导出来,于是便成了一种情感体验,而非眼中的“东流水”了。由此推之,中国古代诗歌中同一意象在不同诗歌中的多种蕴含便不难理解了。

本文所选诗歌皆取于南北朝之前,主要讨论的是诗中“东流水”这一意象从产生到成熟再到广泛使用的状况,南北朝以后并未涉及。诚然,唐诗宋词等后代各类文体中都不乏有关“东流水”的描写,“东流水”便真的似那千百年来从未间断的长江与黄河一般绵延不断了。在这亘古如斯的一江东流之水中,在这“有限”与“无限”的深刻哲思中,古人找到了通往心灵的道路,而这种永恒的精神,也同样在我们的血液中代代地传承。

[1]李时珍.本草纲目·水部(第五卷)[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86.

[2]邱紫华.东方美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9.

[3]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三十)[M].北京:中华书局,1979:442.

[5]王立.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流水意象[J].中国社会科学,1997,(4):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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