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壳下的浆液从未停止过运动,总在寻找着释放的机会。
这是一本迟早要写、非写不可的书,除非我不复存在。因为,它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生命经历之一,也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情感中最宝贵的部分。
冥冥之中自有奇妙之事发生,我将其归于神的美意和安排。2010年初,“因机构改革、部门重组、不能兼任职务”的原因,代表组织的领导关心并开恩:让我这个老同志提前一年多时间从岗位上退了下来。我微笑着走出别人诧异和善意的目光,提前进入了所谓的“适应期”。让人难以意料的是,组织上颇令常人费解的行为,恰恰成了我提前进入写这本书的重要契机。否则,这本书因这种或那种因素,真还不排除有拖着拖着或许就拖没了的可能。我仿佛觉得,当初组织和领导让我早退还真不失是一种远见卓识。
因此,我扪心触思:周遭尽皆可亲可怀。
这是一本写给在天堂里的弟弟看的书,也是一本写给陪同弟弟走完人生最后岁月——我的那些亲人们以及主内弟兄姊妹们看的书,还是一本写给所有在弟弟生前曾给他诸多关心和帮助的人们看的书。当然,这本书也是敞开的。它被阅读的范围似乎还可以宽一点,譬如作者本人,以及他自己的后代子孙。不过,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我还想将卢梭“我学习是为了认识自我,而不是教育别人”的那句话稍稍改造一下:我写这本书是为了加深认识弟弟和自己,而不是教育别人。并借用蒙田说的那句话:“你不应该把闲瑕浪费在这样一部毫无价值的书上。”这些话儿当然同样适用于我自己的儿女子孙。如此,则善莫大焉。
这本书的初稿完成于2010年9月5日。如果要倒数,那么,这本书酝酿于同年1月中旬,动笔于4月30日。期间因种种俗事纷扰,多有停顿。尤其是进入6月,我几乎完全搁笔,将精力集中在弟弟生前二十多万字的福音讲稿的整理上。因弟弟的字迹潦草,加上内容大多涉及《圣经》经文,就很难用一般文字材料的处理方法来对待。辨认笔迹已很吃力,对照经文更费工夫。打印、校对、勘误足足花去一个月时间。幸有妻女和D女士等数友鼎力相助,总算在设定时间内整理完毕,并将其编好目录,装订成册,方告一段落。虽说这一过程很累,却多有斩获,前后三次校阅,等于三次精读。使我重读了弟弟末后岁月的生命轨迹,重温了弟弟由一个身患绝症的普通人转变成一个具有坚定信仰的不凡者的心路历程,重闻了弟弟超越生死依然勃发的精神气息,也使我重过了一遍与弟弟那段艰辛与欢乐并存、苦难与美好相叠的特殊生活。这些都无疑为我接下来续写和写成这本书提供了难以言喻的动力和源泉。
我在心里对弟弟说:虽是霄壤相隔,但灵魂息息相通。我又在心里对弟弟说:无论我在哪里或身处何方,也不管我是俯首还是仰望,来自你居所高处的光,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并始终照耀在我的心头和案头,牵引我用诚实——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直到写完这本书,甚至写尽人生,与你欢聚相融。说来羞愧,我是个“电盲”,既不上网也不打字,可怜得像只与世隔绝的蚂蚁,仍旧只会在孤单中笨拙地爬格子。但我相信:弟弟不会讥笑我,就像我并没讥笑弟弟潦草的笔迹一样。果然,我听到了弟弟从碧空蓝天传来的声音:不要自卑要谦卑,愚拙的人有福了。
对于这本书的体裁,我没有能力对它下准确的定义,如果非要下定义的话,那我就只能片面地认定它决不是小说,因它缺乏情节的虚构。如要往其他类别归,似乎也都勉强。在这种困惑中,我对自己说:我只是服从自己的心灵,忠实地记录和再现了弟弟末后时光的种种情景。我又在心里安慰自己:文无定法,由它去吧。我还想,实在不行,自己看还不行吗?
在我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殷勤服侍我的妻子,和为我打字的女儿,不止一次对这本稚嫩之书的质量持疑问态度。而我坦然地回答:这本书不存在质量,因为我根本没有考虑质量。
如果要说这本书有什么特点的话,我宽慰自己说:没有功利。
说没有功利,你却在书中哕哕嗦嗦,一会说你这么美,一会又说我这么好,与耶稣“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教诲相去甚远,岂不成了矫情和伪善?说得有道理,但耶稣也教导说:“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人。”我与自己交换了意见,得出的结论是:灯如放在灯台下,会给虚妄者更多的联想。
一本书要完整地呈现面貌,作者的功效仅仅是一半,另一半则是由出版机构完成的。这是一种事实存在于我内心的体认。由此,对那些与我素昧平生、为这本书得以顺利面世付出辛勤劳动的作家出版社、责编冯京丽老师及相关人士,我深怀敬意和感激。同时,对给予本书以热情帮助和大力支持的贾宝泉、叶橹、储福金、庄晓明、黑陶、林宕、袁桂余、林涵若等老师,我谨致诚挚的谢忱。
陶若美女士,一如她的姓名,有着陶土般的质朴,有着大器般的庄重,有着清泉般的纯美,有着星空般的深刻,也有着古道般的热肠。与以前我涂鸦并出版几本小书一样,她对这本书的写成给予了无私的帮助,常使我想起那句:汤汤乎,流水。
与周国平先生多次深入的畅谈,使我受益匪浅,成了我写作此书的最初动因之一,也使我进一步增添了写成本书的信心和动力,尽管他当时并不知道我在写这本书。当我将此书的文稿呈递、请他批评指点时,他礼贤下士的气度和随后所给予我一系列的真诚助掖令人难以忘怀。周先生的博学深邃和厚重超拔,在我心里深有分量,常使我默吟那句:巍巍乎,高山。
这本书基本定稿,已是2010年深秋。我祈愿这深秋的长风,将我内心无比的感恩,揉入空气,捎给天底下每一位爱我或恨我的人,并使之抵达上苍。
因为我知道,身居天堂的弟弟是不会反对我写这本书的。我相信弟弟已透视了我写这本书的动机和目的。我也坚信,弟弟早已目睹了我写这本书的全过程,并已在微笑中津津有味地读着第二遍。
(原载《弟弟最后的日子》,周国忠著,作家出版社2013年8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