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严剑漪 陈 凤
一个脑瘫女孩命运的转机
文/严剑漪 陈 凤
“你看,这张她在笑。”余馨的朋友圈里有很多女儿的照片,她一张张翻阅着,饶有趣味地给我们介绍道。
照片中的女孩名叫小星星,今年5岁,双眼皮、大眼睛、白皮肤,长得格外秀气。除了所有照片都是清一色躺着拍摄的,小星星看起来与其他孩子并无两样,因此每一个人得知她的病情时,都不禁扼腕叹息。
“三四个月的时候得了肺炎,一直反复发烧不好,一周岁的时候,被医院确诊为运动发育迟缓。” 余馨说,女儿确诊的那一刻她感觉就像掉进了人间地狱。
运动发育迟缓,就是人们常说的脑瘫,一级伤残。
2009年,经朋友介绍,29岁的余馨认识了顾一鸣。余馨在外资企业做中层管理人员,投资了一家小公司,有房有车,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一股独立自信女强人的范儿。顾一鸣,30岁,是名医生,年轻有为,看上去成熟稳重。第一次见面,余馨对顾一鸣的印象不错,“年轻医生虽然收入不多,但是工作稳定,他给人的感觉很好。”不久,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
几个月后,余馨意外怀孕,男方家人因为她是个“外来媳妇”,打心眼里不喜欢这桩婚事。婚后,余馨个性强,婆婆偏偏什么事都要做主,于是家里矛盾横生。
让余馨最气愤的是,在自己怀孕3个多月时,她突然发现丈夫和医院的护士有暧昧情感,而丈夫对此却矢口否认,双方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当时有人劝我孩子别要了,但我觉得不管怎样都是个生命。”余馨默默做了一个决定:孩子生下后就离婚。“现在单身妈妈很多,以我的能力可以抚养孩子。”
2010年4月,随着可爱的女儿出世,夫妻俩的关系一度有所缓和。可惜,命运又和余馨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小星星100天的时候,高烧不退,被初步诊断为肺炎,住院以后肺炎反复。那时,余馨和顾一鸣为了各种家庭琐事又开始争吵,并逐渐演变成分居。
想起那段日子,余馨的悔意就涌上心头,“当时医生说这孩子很奇怪,还组织了一些专家过来看。我们也没有太在意,觉得孩子只是身体弱而已,没那么严重,没想到后来肺炎越来越厉害,真的很后悔,因为那时候我们的重点并不完全在孩子身上,只顾着自己争吵。”
小星星的病情让原本就不和睦的家庭濒临破碎,余馨指责顾一鸣的出轨导致自己怀孕期间心情太差而生了一个病孩子。而顾一鸣自始至终认为这一切都是余馨自己的猜疑、固执导致。两人水火不容,余馨对顾一鸣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
余馨变得歇斯底里,失去了理智。她跑到顾一鸣所在的医院,找领导反映情况,控诉丈夫出轨,婆家重男轻女,不管孩子。这一切,几乎让顾一鸣丢掉了工作,顾家也颜面扫地,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自己太可怕了。”时过境迁,余馨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回忆起那段日子,她也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我一个知识女性会变得那么泼。”
世事变迁,总叫人措手不及。
在近两年的时间里,余馨和顾一鸣为离婚、名誉权纠纷前后打了3次官司。2012年7月,他们的婚姻通过一纸判决终于宣告结束。然而,更大的困扰又来了。
彼时的小星星需要不离人的照顾,本着儿童利益最大化的原则,法院将孩子判给了父亲,“因为孩子的情况特殊,双方都表示不要孩子。考虑到男方是医生,而且家里人都在上海,方便照顾孩子,女方在上海就一个人,根本无力抚养孩子。”当时负责审案的法官说。
据余馨回忆,顾家当时就放下豪言:“判给我们可以,你不要再想见到孩子!”
“不能看孩子对我来说是最痛苦的事情,再加上那时的我根本不信任他们,不知道他们会对孩子怎么样,我不放心啊,得看到孩子才能踏实。”于是,法院宣判后,余馨天天往顾家跑,要求看孩子。婆婆坚决不让,扬言只要让余馨进门她就跳楼,双方一度闹到打110报警的地步,至今余馨的手臂上还有当时厮打留下的疤痕。
“真是到了狼狈的顶峰,轻生都想到过。”为了避免余馨越来越极端,朋友们帮她垫付了学费,“逼”她学医深造。
“那段时间根本没有心情工作,说实话能够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朋友们就是想分散一下我的精力,于是我就开始学习中医。”除了上课,余馨基本泡在图书馆,“当时我下决心要把图书馆的书都看完,其实就是在麻痹自己。”抱着医学知识或许能够在小星星的治疗康复中派上用场的信念,并非医学科班出身的余馨,硬是在第一年的考试中拿到了全系第一的成绩。
读书之余,余馨接触到了国学。“一个学姐硬逼着我上国学班,我不愿意,觉得没有用,而且经济上很窘迫。后来学姐帮我把学费交了,骂我、激我,我硬着头皮去上。第一堂课上的是黄帝内经,有一些医术方面的东西,我被吸引了。”余馨很感慨,“度过那段难熬的日子全靠朋友对我的支持。”
余馨始终没有放弃探望女儿的权利。
2013年4月,这起探望权纠纷辗转到了上海市普陀区人民法院法官施的手中。余馨的话让施记忆犹新:“她说,她是孩子的母亲,有探望孩子的权利,孩子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结束,如果见不到孩子最后一面,她是不能接受的。”
“探望权的案子调解起来很有难度,因为矛盾都发生在家里,如果对方抵触,调解工作很难开展。”施想到了找一个“中间人”从中调和的办法。
“小星星的病是我们矛盾激化的导火索,在长达3年的诉讼中,你是第一个上门看望孩子的法官,就凭这一点,我们信任你。”小星星的奶奶说。
“我们不同意余馨来见孩子,我们看到她怕了,她太会闹太会折腾,谁知道今后探望又会闹出什么新的矛盾来。我们年纪大了,心脏承受不起。”其实,顾一鸣一家最大的顾虑就是余馨对孩子的探望可能再次激化矛盾,甚至造成新的灾难性后果。
“那次是我和施法官还有许阿姨一起去的,他们很激动,觉得终于有人了解他们的辛酸痛苦了,也就愿意跟我们敞开心扉了,他们也知道孩子需要母爱,但对探望中可能引发新的矛盾,内心充满忧虑。”陈雪燕告诉记者:“后来施法官就让许阿姨做亲属探望监督人,每次探望她都确保在场,我来做社区探望监督人,如果探望中发生矛盾,我可以比较快地介入进去,化解矛盾,这就打开了当事人的心结。”
这是陈雪燕第一次参与年幼孩子家庭的服务工作,她以往服务的对象一般是14~25周岁的青少年或青年。由于有着丰富的青少年工作经验,陈雪燕很清楚孩子童年期遭受的心理创伤在青年期的修复有多难。“化解家庭矛盾是孩子心理健康的关键,能够参与到小星星的这个案子中,我觉得很有意义,探望监督人这个机制很好,应该一直沿用下去。”
几次往来后,顾家彻底打消了顾虑。余馨和顾家达成了协议:余馨每月第二周的周日可以到顾家探望女儿。
如今,余馨每次去探望小星星,家中都是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以前对孩子奶奶不信任,后来看到她尽心地照顾小星星,很感动。她身体也不好,照顾这个孩子真的不容易,所以我每次都会给她带点补品,慢慢的她对我也就放下戒备了。”余馨说,“现在我学的东西可以现学现用,我教孩子奶奶艾灸、按摩,这样能够让小星星稍微舒服一点。”
对目前的小星星来说,喝水吃饭是最痛苦的事,吃两口饭要吐一口痰,因为肺里有很多炎症,而小星星尚年幼,没有办法吸痰,吞咽也比较困难。
今年5月初,小星星连续多天发烧,送往医院抢救后躲过一劫。此后不久,施接到小星星奶奶的电话,“她说她在那个时候想到了我,差点要打电话告诉我这个孩子可能不行了,后来好转了就没有告诉我,感觉他们是把法官当成了自家人。”施很感动,“他们的心肠其实都很好,小孩奶奶经常说,这个孩子是他们自己的,不管有多难也要把孩子养好,这是他们的责任。”
奶奶拍她抱她,小星星仍然不断抽搐着。余馨进屋以后,奶奶将孩子抱给她,出乎意料的是,小星星一到母亲的怀里,眼神忽然就和母亲对上了,变得安详,过了5分钟,孩子睡着了。
这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一般她(小星星)的眼神很少和别人能对上的。”小星星的奶奶不由得说,“这种感情是别人给不了的,只有母女之间才有这样的感情,这是种本能。”
“那一刹那我真正感受到了一种成就感,办好一起案子,让孩子找到生命的归宿,这种感觉必须要在现场才能感觉得到。”施意味深长地说。
问: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没有把小星星生下来,她就不会经历那么多痛苦了?
余馨:的确,孩子非常不幸。很多人都对我说,早知道这种情况还不如不要生。但对一个母亲来说,无论如何她都是一个生命,我到目前为止还是不后悔把她生下来。
问:判离婚的时候,你和顾一鸣都不想要孩子吗?
余馨:我最早是想要孩子的,那时候母爱泛滥,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带好她,还和我的律师吵,她劝了我很久,我一个人在上海,一旦开始学习或者工作,孩子就没人照顾了,而这个孩子又是一刻都离不开人照顾的。现在想想的确是放在前夫家照顾比较好,这一切都是天注定的吧。
问:对治愈小星星的病还抱有希望吗?
余馨:从医学来说这种病是很难治的,但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来说,有希望总想去尝试。医学上的奇迹也是蛮多的,我相信奇迹。
问:现在的生活状态感觉如何?
余馨:离婚后开始读研究生一直到现在,基本上是以学习状态为主,后来把房子卖掉还了一些债,所以生活是蛮拮据的。现在对我来说,钱不是最重要的,能帮助孩子缓解病痛,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问:和法院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印象如何?
余馨:说实话,刚开始印象不好,程序太冗长了,我挺失望的,但是后来遇到了施法官,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好的法官,花了很多精力来帮助我们,现在觉得法院真的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问:施法官的出现改变了你对法院的看法?
余馨:对,以前觉得法院是无情的,探望孩子那么大的矛盾,剑拔弩张的,没想到就被施法官给解决了,特别感激。
问:如今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余馨:希望小星星能够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在今年5月召开的“少年司法与预防青少年犯罪经验交流会”上,最高人民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胡云腾说了这样一席话:“少年法庭发展30年,少年刑事审判各项工作机制日趋完善,但少年民事审判及家事审判改革在浅滩……要不断创新少年审判制度机制,探索构建‘大少审’工作格局。”
自下而上、创新机制,这是少年审判自诞生之日起就显现出的独特之处。30年来,从“儿童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出发,少年法庭法官们不断开拓思路、开放思维,在各种社会资源中寻找真正达到维护和保障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的方法,并不断发展和完善,最终进入立法层面。
随着“大少审”格局的打开,少年民事审判领域的创新机制也不断出现,小星星一案就是全国首例在探望权纠纷中引入探望监督人机制的典型案例。
据了解, 2013年初上海通过了《上海法院审理未成年人探望权纠纷案件的意见(试行)》,该《意见》第12条明确了探望监督人制度:“案件审理中,双方当事人可共同协商确认探望监督人,由其协助监督探望权的正当行使。人民法院可以在裁判文书中指定和写明如探望权行使过程中发生争议,双方当事人可与探望监督人联系。探望监督人可以由当事人的亲友担任,也可以由未成年人就读的幼儿园和学校、居(村)民委员会、妇联、青少年权益保护组织等单位的工作人员等担任。”《意见》试行后,探望监督人机制在普陀区人民法院至今已运用了8起。
从小星星一案的履行效果看,探望监督人制度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监督人凭借当事人的信赖、地位的中立,协助法官积极开展事实调查、诉讼调解、判后执行等工作,这不仅节约了有限的司法资源,同时也实现了未成年人保护理念在民事司法领域的应用,更是儿童福利制度的有益探索。笔者衷心希望少年审判不断创新与探索,集结全社会的力量,真正做到“让孩子们的生活更美好”。
责任编辑/潍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