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价值链下中国提高出口依存度与其经济风险的防范研究※

林发彬

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深入发展，全球贸易的分工模式从产品间的分工深入到了产品内部不同工序的分工，越来越多的国家或地区参与到产品价值链的各个环节中。在这一过程中，中国也以较大的广度与深度融入到全球价值链中，出口依存度不断上升。现有的研究对中国的出口依存度存在“高低之争”。一类认为是“高位高风险”，需要调整经济发展战略；另一类则从测度方法、贸易结构、国际比较等方面进行论证，认为并不算高。

实际上，理论上对出口依存度多少才合理并没有明确的规定。出口依存度之所以会有“高低之争”，究其原因在于人们担心出口依存度提高所带来的诸如贸易摩擦、产业结构固化、就业与收入波动以及经济增长难以稳定等经济风险。朱红恒（2010）认为，出口依存度的高低应该与其所引发的经济风险的大小以及本国对这些风险承受能力的大小相匹配。也就是说，如果出口并未引发过高的经济风险，或经济风险尚在本国承受能力范围之内，那么这一出口依存度就是可接受的；反之，则过高了。那些认为中国出口依存度“高位高风险”的研究者，提出的政策主张多是摆脱出口依赖和扩大内需。事实上，在全球价值链的背景下，提高出口依存度也有利好的一面。例如，可以利用国际市场需求弥补国内需求的不足，取长补短；出口增长可以通过技术外溢效应推动整体经济生产率的提升。如果忽略此类利好，过于强调提高出口依存度所引致的经济风险，进而将出口增长与扩大内需对立起来，未免有不明智之嫌。笔者要论述的是，与此相反，中国在对待出口依存度问题上应兴利除弊，既要提高以增加值贸易统计的出口依存度，也要从抗跌性的角度考虑其背后的经济风险防范问题。

一、全球价值链下两种贸易统计的出口依存度比较

1.全球价值链下贸易分工格局的变动

用出口额跟GDP进行对比来测度出口依存度是一种非常粗糙的方式，就像将苹果和桔子进行比较一样，二者具有不可比的缺陷——出口是按总量计算的，而GDP是按价值增值方式来计算。更为重要的是，在全球价值链的背景下，这种以总值贸易统计的出口依存度存在信息误导，并不能如实地反映贸易伙伴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和利益分配状况。图1以汽车为例，解释了国际分段式生产带来的贸易分工格局的变动。A国从C国进口橡胶用于生产轮胎，并向B国出口。B国则用于组装生产汽车，并向A国和C国出口。从A国的角度来看，它向B国出口轮胎的总值中包含了橡胶的价值（用虚线①表示）。同时，通过B国向C国出口汽车，A国实际上是间接向C国出口了部分轮胎（用虚线③表示）。此外，通过向B国进口汽车，A国出口的部分轮胎实际上又重新进口了（用虚线②表示）。显然，以出口轮胎的总值来统计A国的出口依存度，高估了该国的轮胎生产对B国的市场依赖程度，夸大了A国所面临的经济风险。对此，以增加值贸易统计的出口依存度，可以进行一定程度地修正，更为真实地反映一国出口在其经济规模中的地位。

图1 以汽车为例的国际分段式生产和贸易分工格局的变动

2.两种贸易统计下中国与其他主要贸易国家出口依存度的比较

近年来，增加值贸易统计方法研究发展迅速，并得到经合组织和世贸组织等国际组织的认可和推广。该方法是在建立国际投入产出表的基础上，通过增加值率和列昂惕夫逆矩阵以及总需求相乘，从出口总额中分离出国内增加值与国外增加值两个部分。增加值贸易统计中的出口贸易总额仅是指出口中的国内增加值部分。增加值贸易统计的出口依存度则是指出口中的国内增加值除以GDP所得出的比值。

图2比较了2011年中国与其他主要贸易国家在两种贸易统计下的出口依存度。从纵轴（增加值贸易统计的出口依存度）来看，韩国最高，达到34.26%，美国、巴西和日本相对较低，分别为 10.81%、12.31%和12.62%，中国处于中下水平，为17.63%。需要说明的是，从出口增加值贸易的全球份额来看，美国、中国和日本所占的比重相对较大，分别为10.66%、9.12%和5.25%。韩国和巴西所占的比重相对较小，分别为2.53%和1.84%。因此，一国或地区出口依存度的高低，很大程度上是受其经济规模总量所左右的。

图2还标出了一条45度直线，越靠近这条线表明两种贸易统计下的出口依存度差异越小，“水分”越少；反之，二者的差异越大，“水分”越多。其中，美国、日本和巴西较为靠近直线，其他国家均以不同程度偏离了这条直线。就中国的情况来看，二者相差9.27个百分点，偏离的程度相对较高。这意味着，中国在出口中相对较多地使用了别国生产的中间投入品。各国实施的贸易保护大多是依据进口的总量，而不是进口中出口国所含的国内增加值的多少。因此，为了减缓既有与潜在的贸易保护主义威胁，中国需要缩小二者之间差距，提高以增加值贸易统计的出口依存度。

图2 两种贸易统计下中国与其他主要贸易国家出口依存度的比较

二、较高的出口依存度并不必然导致经济脆弱性的上升

通常认为，较高的出口依存度会导致经济脆弱性的上升。这是因为较高的出口依存度，意味着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经济更为依赖于出口市场。在这种情况下，全球经济发生剧烈波动或者国际政治出现风险，均会对这个国家或地区经济增长的稳定造成潜在的负面冲击。而产能、就业和收入等问题也会因此出现恶化。然而，现实情况并非完全如此。以2008年的危机为例，出口依存度（以总值贸易统计）在危机前越高的OECD成员国，在危机发生后其经济增长率下滑幅度并非越大（户堂康之，2009）。如果换个角度，从增加值贸易统计的出口依存度来看，也是类似的情形。显然，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出口依存度是否较高。

2009年，世界经济陷入了衰退，经济增长率为－2.24%。OECD－WTO联合数据库能够计算以增加值贸易统计的当年世界出口贸易总额为10.53万亿美元，比上一年收缩了17.67个百分点。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OECD国家和金砖国家的出口依存度（以增加值贸易统计，下同）与上一年相比是下滑的。考察它的变化与经济增长率的关系，如图3所示。二者的相关系数为0.289，表现为低度相关。这表明，出口依存度的变动幅度与当年实际GDP增长率存在相互联系，但不够密切。①同一个国家前后两年由于GDP的不同，计算的出口依存度并不具有直接的可比性。因此，在计算2009年出口依存度与上一年相比的变化幅度时，需要先将2009年的出口依存度调整为与2008年可比的数据。调整的方法，是将2009年的出口依存度与当年实际GDP发展速度（＝实际GDP增长率＋1）相乘。例如，中国与荷兰的出口依存度均比上一年下降了3.2个百分点，但是实际GDP的增长率则分别为9.21%和－3.67%；印度和美国出口依存度的下降幅度大致相当，分别为0.93%和1.03%，但是实际 GDP的增长率则分别为9.1%和－2.8%。究其原因，在于中国和印度应对危机的政策对实际GDP增长率产生了更大的影响。而爱尔兰和冰岛这两个国家的出口依存度尽管比上一年增加，但是因为受债务危机的困扰，实际GDP增长率反而是下降的。

图3 OECD国家与金砖国家的出口依存度的变化幅度与经济增长率

将图3中的中国、印度、爱尔兰和冰岛四国数据当作异常点予以剔除，重新计算二者的相关系数为0.533，表现为中度相关。这表明，出口依存度与上一年相比降幅较大的国家，其当年的实际GDP增长率也会有较大的降幅。由此可见，一个国家的出口依存度如果在危机中急剧下降，就会增加经济波动；反之，则可以减少经济波动。如果在危机中还能有所提高，就有利于经济稳定、持续发展。例如，韩国和波兰的出口依存度分别比上一年提高了0.16和1.39个百分点，实际GDP增长率分别为0.32%和1.63%。从这个角度看，人们担心出口依存度“高位高风险”，更多是来自对提高的出口依存度能否有较好抗跌性的担忧。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三、中国提高出口依存度引发经济风险的诱致性因素

中国提高出口依存度，主要有以下几个诱致性因素使其难以表现出较好的抗跌性，易引发经济风险的上升。

1.对全球价值链的参与，更多是处于被动参与和适应阶段

联合国数据显示，跨国公司主导的全球价值链占全球贸易的80%，2010年美国商品进出口大约2／3是在跨国公司国际生产网络内完成的，日本商品和服务出口的93%与跨国公司有关。中国参与的全球价值链，主要是通过吸引外商直接投资的方式，因此更多是处于被动参与适应阶段。当外国跨国公司在对全球价值链进行局部收缩调整时，跨国公司通过产业链的前后向联系将会减少，中国从出口获得的国内增加值数量就将面临被动收缩减少的风险。

为了适应危机后的新形势，外国跨国公司实际上也确实是在对全球价值链进行局部的收缩调整。根据国家信息中心统计，美国制造业对外直接投资呈现“整体放缓，区域由远端向本土周边收缩”的态势。区域结构上，美国制造业撤出最大的区域是亚洲，投资增速由2010年的24.5%放缓至 2011年的14.2%，下滑了10.3%。其中，对中国的投资增速由2010年的23.1%放缓至 2011 年的 10.4%，下滑了 12.7%。 除了美国外，英国、西班牙和日本等其他发达国家的制造业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回流。全球价值链显现出流动性强，易被转移和替代的一面。这意味着，在全球价值链的收缩调整过程中，中国要获得稳定增加的出口增加值，就变得相对困难。如果不考虑国内生产总值的变动，那么在此情况下计算的出口依存度就较难表现出良好的抗跌性。

2.在技术水平和生产效率方面仍有较大差距

现有的研究表明，一个国家出口依存度的高低通常与该国的技术水平和生产效率成正比。这是因为，技术水平和生产效率高的出口品具有较强的市场竞争力，出口依存度就较高。中国的技术水平和生产效率状况，若以每个就业者创造的GDP（购买力平价法，1990年不变价美元）来衡量，2012年为15250美元①数据来源：《国际统计年鉴 2014 年》，http：／／www.stats.gov.cn／。，达到中等偏下收入国家的水平。尽管如此，仍与美、日、韩等高收入国家有较大的差距——当年仅是美国的22.3%，日本的34%，韩国的33.53%。中国目前的技术水平和生产效率状况，牵制了出口依存度的进一步提高。

Trefler（1995）将技术要素引入了要素禀赋理论，认为各国的技术差异和要素禀赋共同影响着一国的贸易结构。因此，中国的技术水平和生产效率状况从其出口结构上亦可窥知一二。2012年，中国出口总值为 22391.5亿美元，货物出口占91.5%，服务出口占8.5%。其中，从货物贸易的出口结构来看，加工贸易出口占了42.1%，有1／3的制造业部门是以加工贸易为主要出口方式（出口占比超过其部门当年总出口量的50%），主要集中于交通运输设备制造业、电气设备、通信设备、电子计算机、仪器仪表等技术密集型产业和高技术产业。若以增加值贸易统计，2012年中国出口的国内增加值为 14335.8亿美元。其中，有65.5%的货物出口增加值是以一般贸易方式拉动的，而且以纺织、针织制成品制造业、服装鞋帽制品业等传统的劳动密集型制造业部门为主。显然，这些产品需求在危机的冲击下有急剧收缩的可能，由其拉动的国内增加值就会有所减少。同样，在此情况下计算的出口依存度也将有下降的可能。

3.服务贸易仍是“短板”，国际竞争力相对不足

中国长期以来比较重视货物贸易，目前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国，但是在服务贸易方面却存在巨额逆差，为全球最大的服务贸易逆差国。因此，服务贸易仍是中国对外贸易的“短板”，其国际竞争力相对不足，已是不争的事实。刘莉与杨扬（2012）根据WTO秘书处的数据，揭示了一个基本事实是在2008年的危机中，服务贸易的抗跌性比货物贸易好，且回升迅速。服务贸易在2009年的第二季度下降到最低点，从下半年起回升迅速。从时间上看，服务贸易的低点出现的时间比货物贸易晚。2009年世界服务出口额同比下降12%，货物贸易额增长同比下降22%。对比降幅，服务贸易没有表现出过度调整，更没有出现所谓的“贸易大塌陷”。另外，2009年，不同国家服务出口的同比降幅表现也不同，其中北美地区的降幅要比欧洲和亚洲低，仅为9%。

鉴于服务贸易的抗跌性，提高服务出口增加值的比重，显然有利于增强总体出口增加值乃至出口依存度的稳定性。表1的数据显示，中国单位出口的国内增加值占比67.3%，其中服务出口增加值仅占19.7%，在所比较的国家中偏低。究其主要原因，在于中国制造业的转型升级需要大量进口机械设备，其相伴随的生产性服务（包括技术专利、咨询、供应链的问题、转型方案等）也只能从国外进口。

四、从抗跌性的角度考虑经济风险的防范

表1 2009年中国与其他主要贸易国家单位出口的国内增加值占比 单位：%

无论是以总值贸易统计还是以增加值贸易统计的出口依存度，都无法否认中国出口依存度已经在提高。根据以上对诱致性因素的分析可知，由于缺乏抗跌性，中国提高出口依存度易引发经济风险的上升。为了防范随之而来的经济风险，笔者认为应从增强出口依存度抗跌性的角度考虑，建议如下：

1.争取在全球开放市场中的主动性

在由外国跨国公司掌控的全球价值链下，技术和分工组织日益模块化。中国企业被动与之接轨，由于不从事研发和营销，无缘接触最终消费市场，因此无论其反应如何敏捷，总是无法摆脱被动局面。面对当前全球价值链的收缩调整，中国经济可持续发展的战略选择是争取在全球开放市场中的主动性。为此，一方面是依托国内市场，为本土企业争取多方面的优势。在当前全球经济低迷的大背景下，市场是稀缺的战略性资源，已成为多双边、自贸区、贸易摩擦等谈判争夺的核心。中国规模巨大且持续增长的国内市场，能够帮助出口企业迅速实现规模扩展、弥补出口市场萎缩所带来的损失；赋予中国对外施加反垄断域外管辖权的渠道；探索构建以我为主的区域和全球价值链，等等。简而言之，只要运用得当，我们就能依托国内市场，争取到全球开放市场的主动性。

另一方面是通过境外经贸合作区，加快制造业产能“走出去”的步伐。境外经贸合作区是中国企业在海外投资建设各类的园区，如开发区、工业园区、物流园区、工业新城、自由贸易区、自由港、经济特区等。我国目前已在全球50个国家建设118个经贸合作区，分布在50个国家和地区，入区的中国企业达到2790多个，其中有77个处在“一带一路”沿线23个国家。这些都为国内生产能力较大、竞争优势较强的行业，如纺织、轻工、家电、机械、有色、石化、医药、农副产品加工等，制造业产能“走出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2.进一步改善出口贸易的质量

从增加值贸易统计的角度看，如果单位出口能够带来更多的国内增加值，也就意味着出口贸易质量在某种程度上的改善。长期以来，中国一直鼓励技术密集型产业和高技术产业部门的出口，希望带来比传统的劳动密集型制造业部门更多的出口增加值。但是实际上，前者单位出口所具有的国内增加值反而是更低的，主要是因为这些部门受技术的限制，在嵌入全球价值链的过程中需要大量进口半成品，加工出口的比重较高。

在不能彻底改变由外国跨国公司掌控全球价值链的情况下，较为可行的选择是改变贸易利益的流向。例如，（1）加工出口企业由受托型向自主型转型，即由来料加工逐渐转向自行进口零部件和元件，并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出口到国外的产品生产数量、定价和规格。（2）让更多的加工出口企业为国内有实力“走出去”的企业进行产业链配套、贴牌加工，抱团取暖。（3）鼓励加工贸易企业进行工艺流程的升级，提升技术水平和生产效率。在此基础上，逐渐使其发展成为零部件和元件的关键供应商。如图1所示，这将改变出口增加值的流向，即第③种情况的出口比例将会增加，从而达到分散市场、降低经济风险的目的。

3.促进服务出口，尤其是生产性服务的出口

从服务的对象出发，服务业可分为三个类别：为个人服务的消费者服务业、为社会提供服务的政府（社会）服务业和为企业服务的生产者服务业。促进前两类服务的出口，需要政府在软环境建设和公共政策支持方面进行提升和设计，这样不仅能将常住居民消费力留在境内，扩大出口的“本地市场效应”①本地市场效应（Home Market Effect），是指在一个存在报酬递增和贸易成本的世界中，那些拥有相对较大国内市场需求的国家将成为净出口国。，还能吸引入境消费以及使政府（社会）服务更好地嵌入到出口价值量中，从而带动间接出口。

促进生产性服务出口，需要依托于强大的生产制造能力。目前，中国在传统的劳动密集型消费品上的生产制造能力较为发达，在技术密集型产品和高技术产品上的生产制造能力较为欠缺。前者对生产性服务业发展的需求低，后者尽管可以促进生产性服务业的大发展，但是对机器设备的大量进口却起到了抑制作用。因此，推动制造业向高端化发展，将对促进生产服务出口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1.刘宏青、刘婷、颜凌芳：《我国外贸依存度及其研究现状述评》，《经济学动态》2011年第2期。

2.朱红恒：《我国出口依存度与经济风险承受能力的非匹配性》，《经济经纬》2010年第4期。

3.于培伟：《中国经济对出口的依赖到底有多大？》，《国际商报》2008年1月26日第3版。

4.户堂康之：《日本经济走向体质强化 现在 “出口比内需更 重 要 ”》，http： ／／www.rieti.go.jp／cn／papers／contribution／todo／01.html，2015 年 6 月 30 日。

5.吴三忙、李善同：《加力构筑中企主导的全球价值链》，《国际商报》2015年7月13日第A07版。

6.张庭宾、杨洋、张威等著：《美国复兴十年？or中国痛苦十年？》，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10月版。

7.Trefler，Daniel.The case of the Missing Trade and other Mysteries，American Economic Review，1995，85（5）：1029－1046.

8.中国全球价值链课题组：《全球价值链与中国贸易增加值核算研究报告（2014年度）》2014年9月。

9.刘莉、杨扬：《基于贸易结构的跨境服务贸易抗危机性研究》，《商业研究》2012年第2期。.

10.史育龙：《基建与产能合作筑基“一带一路”》，《经济参考报》2015年7月17日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