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自身利益格局独立于报道对象做新闻

叶铁桥

新闻评论引发评论，其深度和广度甚至远远超过新闻评论本身，这也从侧面展现了《人民日报》评论的影响力。

1月初，《人民日报》刊发的题为《公务员养老，制度并轨不是平均主义》的新闻评论，引发了轩然大波。指责来自多个层面和多个角度，使得这篇居于第13版的千字小文，受到的关注度远远超过了它所在的版面位置。

这篇评论的基础源于《人民日报》“关注公务员养老改革”的系列报道。1月6日，这份中共中央的机关报发表了一组报道，这组报道充分发挥了第一党报独特的资源优势，让驻美国、日本、德国、香港的记者分别介绍了所在国家和地区的公务员养老金制度，称“经了解，很多国家和地区，公务员养老金制度也有一个逐步走向公平的过程。目前看，公务员待遇较普通人群高”。

事实上，这组报道出来后，就引发了异议。有人认为，这组报道所援引的数据不权威，“海外公务员退休待遇比普通人高”的结论很武断等。

也许正是因为听到了异议，“第一党报”刊发了这篇评论，想要以正视听。结果不但没有澄清是非，反而引发了舆论更强烈的反弹。

众多的批评声尤为在乎的是这么一段：“公务员是国家公职人员，掌握并行使公共权力。养老待遇差了，队伍可不好带，积极性和清廉度都会受影响。而且，一般来说，能考上公务员的，文化程度也较高，读书时间长、教育投资大。非要让公务员的养老金和蓝领工人水平一样，对寒窗苦读十几载的公务员来说，是否也不公平？”

况且，这篇评论还谈到：“如果要一味拉平公务员与企业职工的退休待遇，以‘平均主义偷换‘公平的概念，将会对公务员产生新的不公。这种忽视职业之间差异的泛公平化做法，最终将不利于国家的整体运行，影响社会治理的效果。”

事实上，谁也没有要求公务员的退休待遇跟企业职工一样高，这一点，被视为这篇评论的重大逻辑缺陷。许多批评声说，作者在评论中人为地设置了本就不存在的“假想敌”，然后集中火力进行抨击，但这并非社会抨击公务员退休制度的主流声音。

有媒体总结，对于公务员的养老，社会的抨击声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公务员不用缴养老金，但不缴费最后反而比缴费的人养老金还高；二是公务员的退休金适当高点可以理解，但现在的问题是差距太大。

还有媒体发现，就算对比外国，国内公务员的养老金替代率（即退休金/退休前的工资）也属世界上最高的之一，达到了90%以上，而美国的数据低于60%，日本公务员退休后与企业员工一样，为约50%。相比较之下，中国企业职工的养老金替代率一直处于45%左右。如此悬殊的养老金替代率，绝不是“国外经验”能掩饰的。

所以，社会期待的是去除双轨制，由个人工作年限、缴费数额决定养老金，而不是由个人身份来决定养老金。

新闻评论员曹林认为，这种树立“假想敌”的做法，正是评论中常见的逻辑谬误，他将之称为“稻草人谬误”：对手观点明明是A，可为了自己批评的方便，将对手的观点推向某个极端或贴上某个标签，说成是B，然后对着B观点大加批评。（《时评写作十讲》）

除此外，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这篇评论的作者还在论证过程中作了一些牵强附会的联系，比如，认为养老待遇跟清廉度有正相关关系。但在中国，事实上没有证据表明养老待遇最好的公务员清廉程度要高过其他群体，反而有种种迹象表明，情况正好相反。

而且，一般来说，随着全社会受教育程度的普遍提高，现在能去企业或其他单位工作的，也基本都要求大学以上学历，没有证据显示在公务员群体中拥有博士学历的人员最多，相反，教育机构及一些知识密集型企业，员工的文化程度可能更高、读书时间更长、教育投资更大，但他们的退休金跟公务员比仍有差距。

这些问题还只是这篇评论的一个方面，作者认为，更大的问题在于，党的十八大三中全会明确提出：“推进机关事业单位养老保险制度改革。”然而，此文不但没有讨论改革的方向和举措，为推进机关事业单位养老保险制度改革鼓与呼，反而却在努力证明公务员的养老金本来就应该高，不能“一味拉平公务员与企业职工的退休待遇”。

作者在选择参照系的时候，也恰好选择的是现行养老金制度下的受损人群，如蓝领工人等，而他们的养老待遇问题远比公务员更值得关注，也缺乏为他们呼吁的声音，他们正是这个社会沉默的大多数，但遗憾，他们却成了作者在为既得利益群体辩护的参照系。

《纽约每日新闻》专栏作家胡安一冈萨雷斯在谈到美国新闻界的问题时说：最大的问题，是美国人民感到在新闻、信息的生产者与接受者之间横亘着一道阶层鸿沟。这条鸿沟说明存在着一个针对大多数美国人的阶层偏见，不论对方是保守派、中庸派还是自由派，都难逃这一偏见：如果他们是劳动阶层并且生活贫困，就被认为对社会无足轻重。我认为这才是最主要的偏见。（《新闻的十大基本原则》）

前《华盛顿邮报》内部调查员理查德一哈伍德也说：“作为认知精英中的一份子，新闻工作者从同伴那里学到世界观、思维方式以及偏见。他们的工作是为了适应和满足这一新兴上层阶层的品味和需求，我必须说，有大量的证据说明主流媒体把自己的未来押在了这一阶层身上，因为主流媒体也在向社会上层流动；抛弃或失去了低收入的劳动人民。”（《新闻的十大基本原则》）

确实，目光要么向上，要么向着自己，而不是向下和向着沉默的群体，正是这篇评论的最大问题，也是当前媒体的通病。由于媒体从业者在受教育程度、收入、价值观念等方面的相对单一化，使得弱势群体在媒体中缺乏真正的代言人。

在任何一个国家，独立于报道对象都是新闻工作的一条关键原则，这条原则不仅适用于新闻报道，也适用于言论、批评和评论。但对新闻媒体来说，超越自身利益去打捞沉默的声音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当报道和评论的问题跟自己切身利益紧密相关时，媒体如何保持头脑清醒，超越自身利益格局，真正的独立去思考这些问题，是新闻媒体必须面对深层次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