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中国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式成长书写*
马桂君
(大同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摘要]本文通过对《平凡的世界》进行深度解读,呈现这样一个关于精神理想的命题:对于有知识有理想的年轻人,想要超越环境的限定,实践个体的社会价值,需要依靠理性的行动力来发挥自身的创造力,完成体魄的磨练和精神上的艰难成长。本文将主人公孙少平与与约翰·克利斯朵夫进行比较,确认理想主义在平凡世界中的必要性。
[关键词]精神理想;成长;社会价值
《平凡的世界》一开始便把读者推到黄土高原无边褶皱中的小小的村庄,七八十年代现实生活的横截面上:从村庄中上层权力的运作,到下层人们苦难的挣扎。一个在青春的成长中备受煎熬的灵魂,衣食还在折磨他脆弱的尊严。这样的开头让我们明白,其实平凡的世界,蕴含了太多不平凡的生活侧面。伴随着中国现代社会的解冻,现实的变化潜流已经浸润到了农村的黄土地,农村不再是革命的圣地,而是遥望城市的地方。乡土的美学意识,需要现代性推进到怀旧都要成为奢侈的时候才会被领悟。而这土地上祖祖辈辈生活着的人,他们的命运在社会转型阶段,必然面对新的选择。面对传统与现代转换的进程,通过书写当代青年对于精神理想的艰难寻求,路遥呈现给世界这样一个关于精神理想的命题:对于一个有知识有理想的年轻人,想要超越环境的限定,实践个体的社会价值,需要依靠理性的行动力来发挥自身的创造力,完成体魄的磨练和精神上的艰难成长。在这种成长过程中,平凡的世界被烙上了不平凡的英雄印记。孙少平拥有和约翰·克利斯朵夫一样的热和力,他的壮举便是走到广阔的世界中去,并艰苦地修炼成平凡世界里的英雄。
一 、平凡世界中个人精神价值实现的途径:自由的行动和创造
个体的精神价值和理想,很容易被现实的压力所屏蔽,继而在时代的大潮流中消弭。所以很多曾经富有光彩的年轻灵魂最后退化成了千千万万个庸人。或者即便是同样怀有理想主义的初衷,以自我奋斗为武器的人们,在与时代对抗中也往往黯然退场。然而对于兼具充沛生命力和坚定决断力的个体而言,因存在的尊严感所激荡起的个人认同,越是在压力下越是表现出巨大的能量。
《约翰·克利斯朵夫》表现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命运,也是千千万万个动荡心灵的历险故事,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时代精神的象征。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样一个身体、意志都强悍的艺术家形象,他真诚地追求健全的艺术,有着为理想不懈创造的英雄气概。他与时代环境斗争,同时也不断与自我斗争,通过痛苦的磨砺逐渐完善成熟。孙少平作为一个有着贫困记忆“前史”的少年克利斯朵夫,同样拥有生命力充盈着的躁动的心。因为兄长当年的无奈放弃,孙少平必须努力上完高中,他完成的不仅是自己的梦想,还有哥哥的部分。通过全家人拼尽了力气的支持,他才得以在困难的日子里把高中读完,之后又不断自学成为一个有知识有思想的人。
被迫返乡后,老土地明显已经盛放不了他满溢的激情,所以当农村迈进充满希望的新时代之时,他却是那样痛苦:“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这种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恼。”[1](p100)劳动是赋予人尊严的最重要途径,当农村土地改革的大潮袭来后,几近崩溃的孙家成了劳动致富的第一梯队。富裕后的孙家虽然也面临着生活的各种考验,但是已经奠定了在双水村的统领地位。在这个基础上,孙少平凭着自己的体魄和头脑,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最优秀的庄稼人,娶一个能干的贤惠女人,过上小康的生活。可是他已经读了很多的书,身心中充盈着健全生命力所催生的激情和梦想,从而有了对自己成长的设计,渴望更大的世界渴望历险渴望创造。
所以“他一个人在山里劳动歇息的时候,头枕手掌躺在黄土地上,长久地望着高远的蓝天和悠悠飘飞的白云,眼里便会莫名其妙地盈满了泪水。”[1](p101)尤其是“他一个人独处这地老天荒的山野,一种强烈的愿望就不断从内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双水村静悄悄地生活一辈子!他老是感觉远处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1](p102)孙少平看到了自己在农村的困境,也把握到了时代的发展趋势。他不能满足于小农意识中的温饱无虞、平淡的人生现状,他拥有和约翰·克利斯朵夫共同的精神躁动,强烈地追求自我实现。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精神兄弟孙少平也在寻找自我的精神的理想,虽然他出发的时候并不明确,只觉得有某种神秘的召唤。毕业离开学校的时候,他这样对田晓霞吐露心声:“我心里很痛苦。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到一个更艰苦的地方去。……我心里和身上攒着一种劲,希望自己扛着很重的东西,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不断头地走啊走……”[2](p353)
这种精神上的渴求实际上是膨胀的内心,不被环境所包容后的自然体验。那么如何解决自身的精神需求与现实的矛盾?约翰·克利斯朵夫给予的回答是——自由的行动和创造。自我的精神理想,从小处看关系的是个体的价值实现,当然它还有更大的社会价值认同的意义。走出农村,对孙少平来说不仅仅意味着转换身份,而是意味着更高的社会认同,这是他将自我向世界敞开的开始。他的自我认知完全超出了这块土地的承载范围,这促使他最终选择了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归根结底,是一种精神上的需求让他开始了奋斗生涯。
作为改革开放后中国历史上第一代打工仔的孙少平已经预见了自己将无比艰难。现实也印证了,他从事的是最低等的体力劳动,这不仅是对他肉体的考验,更是对他的心理和精神的砥砺。他在艰苦的劳动中锻炼了自己的体魄,如克利斯朵夫一样,有了强壮结实的身体,这是创造的物质条件。就在这样的几乎令人异化的艰苦劳动中,他仍然坚持读书,不断丰富自己的精神空间。在与书籍为友的日子里,孙少平可以不在意生活给他的冷漠,仿佛给自己穿上了铠甲,有了与现实对抗的力量;又仿佛是有了坚定的心智,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该怎么走。他在知识的帮助下具备了超越现实的能力,树立起一个劳动者的尊严。
二、个人精神价值的意义:与社会性的精神理想相关联
个人的精神价值显然只是一个出发点而并不是一个终点。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曾经冲击过个人精神理想的更高阶段,但是因为艺术家的独立性和批判性这种本质,使他最终拒绝了时代。对于现实平凡世界中的个人而言,个人的精神价值与时代精神统领下的社会理想,并不矛盾,而是一种递进的关系,并且通过这种递进关系两者发生更深层次的确认。罗曼·罗兰说:“惟愿我的克利司多夫(昔曾有此人)帮助你们在中国造成这个新人的模范,这样人在世界各地已经创形了!”[3]相对于去艺术、宗教等领域寻找精神最后栖居所的个人,追求自我价值与社会价值的合一应该是精神实现的更高阶段。
实现了自我认同后,孙少平同时也要求实现社会的认同。这是孙少平与克利斯朵夫不一样的地方,他不是超人,更不能用做独异的个人这种艺术家的方式来证实自己的价值。他需要在艰苦的现实中,用自己的所有努力去争取社会的认同,这才是他的真正价值。所以他为小翠回到正常生活中宁可丢掉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他为哥哥的不理性行为及时给出忠告,他为朋友、弟妹尽心竭力。历经痛苦的砥砺,孙少平成功地转换了身份,成了一名煤矿工人。煤矿属于农业与工业的交叉地带,与土地的关系简单而又复杂,同时具有土地与机械的双重艰险。孙少平在煤矿的每一天都在经受身体上的炼狱,经常与死亡打交道。艰险与辛苦不必说,而对于孙少平来说矿工已经是很理想的职业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职业,也并不是他自己有能力选择的,他无奈地默认了田晓霞提供的帮助。当孙少平幸运地被爱神将他与田晓霞结合在一起,每每的幸福过后他都不敢相信,都在怀疑这是否是真的。因为他这样一个靠出卖力气来换取最基本生活保障的年轻人,却与根本不在一个阶层的地委书记的大学生女儿相爱,还要以后结婚生孩子。这个现实别人不会相信,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不真实。不对等终于被现实排挤出故事的逻辑,田晓霞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牺牲,她的死亡彻底让孙少平梦醒,他可以与同命相连也惺惺相惜的惠英嫂共同生活了。表面上看,对爱情的无力感是因为孙少平缺少实践梦想的宏大勇气,实际上却表现出他通过理性的思考,遵循了现实的生活逻辑。美丽的幻影,背后主导的还是基于现实的明智选择。与现实生活的搏斗中,孙少平有过成功的喜悦,也有过失败的泪水,这个富有生命力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终于在平凡的世界中完成了英雄传奇。
作为孙少平的另一重存在维度,孙少安不服输、不认命,能抓住机会,在家乡的土地上也搏击出了一份属于自己的精彩。当初他将未竟的梦想寄托在兄弟的身上,在培育了弟弟同时,他也坚强地成长为一个男子汉。而在感情方面,孙少安这个体魄胆识都强健的人,不敢接受爱自己也是自己所爱的田润叶。原因只是自己没有给予爱人从容生活的能力,他不相信自己有那个能力,也不敢奢望只能仰望的女神可以苟安在自己破败不堪的家里。而他终于在穷困的煎熬中第一个抓住了“变”的机遇,成为乡镇企业的成功代表。妹妹兰香作为一个真正的走出老土地的人,自从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负起生活的重担。尤其到了高考前夕,她甚至紧张得经常在梦中惊醒,因为梦见自己落榜。她必须拼尽所有力气来争得对于别人自然就可以得到的东西,这是她实现更高理想的唯一途径。曾经在《人生》中作者对土地的本源性体认,在这里似乎发生了转变。还记得对于那些因黄土高原的贫瘠而离开的建议,路遥这样反应:“这怎么可以?我们对这土地是很有感情的啊!初春的时候,走在山里,满目黄土,忽然峰回路转,崖上立了一枝粉红色的桃花,这时候,眼泪就流了下来。”[4](p94)通过《平凡的世界》我们可以看到,在对荒凉而又深情的黄土地难以割舍的同时,路遥又爱着他笔下为着理想艰辛生活的人物,他对土地和人之间关系的思考在不断推进中。
三、 约翰·克利斯朵夫精神命题在当代中国的发展
通过《平凡的世界》,路遥对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精神命题,在现实的层面上给出了深刻的思考。雅斯贝尔斯引用过席勒的话这样说:“在肉体的意义上,我们应该是我们时代的公民,但在精神的意义上,哲学家和有想象力的作家的特权和责任,恰是摆脱特定民族及特定时代的束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切时代的同代人。”[5](p12)对于人类共同的精神命题,在不同时代人们对它的诠释显示出来的思考纹理,使这类跨越了时代种族的问题不断深化。杨绛说:“罗曼·罗兰认为在这个腐朽的社会上,鄙俗的环境里,稍有理想而不甘于庸庸碌碌的人,日常都在和周围的压力抗争。但他们彼此间隔,不能互相呼应,互相安慰和支援。他要向一切为真理、为正义奋斗的志士喊一声‘我们在斗争中不是孤军!’他要打破时代的间隔和国界的间隔,当然,他也消灭了阶级的间隔,号召‘英雄’们汲取前辈‘英雄’的勇力,造成一支共同奋斗的队伍。”[6](p2)《平凡的世界》是作者对英雄现实中成长的一次书写,孙少平的成长不是小我在时代中进化到大我的模式,也不是投身到群体革命的熔炉中去锻炼一颗红心的历程。孙少平的成长是以改变现实生存状况为目的,又追求崇高感地建构自我意识的过程。他在现实中以个人奋斗为中心,寻求体魄和精神的双向完善,并最终在社会价值的认同上确认了自我精神理想的更高目标。这样的成长与克利斯朵夫的个人化追求不同,孙少平的理想都是基于现实生活层面上的,即便是对感情的选择,也是完全出于对现实的理性认识,选择了生活本然的逻辑。
孙少平比《人生》中的高加林走得更远,不是因为他简单地遇到了的肯定自我的时代,也不是因为拥有身边关心他的亲人和朋友,而是他以自己的努力整合了这些要素。全书结尾处,伤愈但是永远留下伤痕的孙少平走出车站的月台:“抬头望了望高耸的选煤楼,雄伟的矸石山河黑油油的煤堆,眼里忍不住涌满了泪水。温暖的春风吹过了绿黄相间的山野;蓝天上,是太阳永恒的微笑。他依稀听见一支用口哨吹出的充满活力的歌在耳边回响。这是赞美青春和生命的歌。”[7](p642)这个来自底层的人,因为有学识和思想,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既做了英雄也赢得了生活。虽然他的事业与克利斯朵夫相比是那么的平凡,但是也在艰辛的一步步行进中产生了颂歌的崇高感。
从《人生》的命运不自主到《平凡的世界》路遥都是在呈现最底层的人们——在黄土地上苦苦挣扎几辈人的希望和命运。在今天工业时代来临时,再来回望我们的前史——农村在七八十年代的转型,其中千千万万平凡生命的歌哭,依旧能够让我们触动,这其中的原因除了作者对现实的深度摹写,即便是在今天依旧有实际意义;再有就是作者理想和感情的投入这个因素。路遥是主观型的作家,他胸中燃烧着理想主义的激情,真正做到了用生命去践行自己的艺术理想:“我觉得,作品在某种意义上,不完全是智慧的产物,更主要的是毅力和艰苦劳动的结果。……如果你自己对生活没有激情,怎么能指望你的作品去感染别人?”[8](p6-7)可以这样说,平凡的世界因为理想主义的光芒而具有了不平凡的本质。
在克利斯朵夫的家族中,当代中国的孙少平作为来自底层的代表,和他的精神兄弟一样从不卑微和可怜,用自己的力量和勇气书写属于自己的精彩。与时代不妥协的超人时代过去了,孙少平这个平凡的英雄,追求自我实现,同时也需要社会实现。他是现实生活中主流精神理想的代表,不再是独异的个人。他的成长历程也道出了这样的认识:不管是崇高的艺术还是平凡的生活都可以成为锻造英雄的场所,平凡的现实往往更需要英雄的理想来烛照。
[参考文献]
[1]路遥.平凡的世界[M]//路遥文集(第二部).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0.
[2]路遥. 平凡的世界[M]//路遥文集(第一部).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0.
[3][法]罗曼·罗兰.近代大文学家罗曼·罗兰寄给敬隐渔的一封信[J].敬隐渔,译.小说月报,1925(16).
[4]王安忆.黄土的儿子[M] //马一夫,等编.路遥纪念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5][德]卡尔·雅斯贝尔斯.时代的精神状况[M].王德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6]杨绛.傅译传记五种·代序[M].北京:三联书店,1995.
[7]路遥.路遥文集(三、四、五合卷)[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8]路遥.作家的劳动[M]//雷达,编.路遥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黄儒敏]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9882(2015)06-0104-03
[作者简介]马桂君(1975-),女,黑龙江伊春人,博士,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现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20世纪沿长城带作家群研究”(12YJA751068)
*[收稿日期]2015-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