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凯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陶澍(1779-1839),字子霖,号云汀,湖南安化人,嘉庆七年进士,在嘉庆朝历任翰林院编修、国史馆纂修、四川乡试副考官、监察御史、户科给事中等职。道光皇帝继位后,陶澍得到进一步重用。道光元年,陶澍任安徽布政使,不到三年,就被擢升为安徽巡抚,成为封疆大吏。此后,陶澍历任江苏巡抚,两江总督,并且兼管江南盐政,为道光帝所倚重。道光十九年,陶澍在府邸病逝,获赠太子太保,谥“文毅”。陶澍“少负经世,尤邃史志舆地之学,所至山川,必登览形势,访察利病”[1]911。为官之后更是要求“有实学,斯有实行,斯有实用”[2]110,强调经世致用,面向现实,关心吏治民风、河工水利、军事边防、盐课漕运等政治经济问题,利用所学改革弊政。在其主政江南的十八年中,无一不贯彻这一思想,也正是在“经世致用”思想的驱动下,面对弊病丛生的漕政,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改革。
《说文解字》中解释,“漕,水转谷也”。即利用船来运粮。隋唐以降,漕运被历代统治者所重视,并且随着时代的发展,成为一种专业性的活动,形成了一整套制度,围绕着漕运而展开的各种事务便被称为漕政。发展到了清朝,漕粮的地位愈加重要,被视为“天庾正供”,而漕运也被称康熙皇帝称为“三大政”之一,诚“为中国大政”[3]354。但嘉道以后,封建统治日趋腐败,漕政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业已弊病百出,积重难返,“漕运危机是这个时期最初几十年公共职能普遍崩溃的一个方面”[4]134。漕政事关京师的粮食和财政供应,它的破坏严重威胁到了清政府的正常运转。当时漕政弊端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清入主中原后,继承明朝的制度,设立漕运总督,统筹督管全国漕运事务。漕督之下,又设各省粮道,又有押运,领运,催攥等各级官吏,形成了一套独立的官僚体系。由于漕粮的特殊地位,有清一代,“各衙门人役皆以漕为利薮”,尤其到了嘉道时期,吏治败坏,各级漕员日益增多,“为了实现贪索,漕务各机构多安置私人,漕督、仓场、粮道等衙门莫不皆然,名为协理漕务,实际协助搜刮”[5]304,漕政机构日益庞大。官吏的冗杂,又导致冗费,清廷每年都要花大量的财政经费来维持漕运部门的运转。而各级漕员为其私利,利用手中职权,贪污受贿,盘剥勒索。例如,漕粮入京,有诸多环节,每一环节,则伴随着官吏的勒索敲诈。漕粮征收过程中,各州县则趁机巧立名目,加派征收;运输环节,则受各地关卡的盘剥;入仓交粮,还有各种常例,缴纳各种陋规;漕政官吏剥削运丁,运丁向州县索费,而各州县只能搜刮百姓。而所有的这些,都是建立在加重百姓负担的基础之上,“当时,产粮区米价每石约白银一两上下,而经过途中的盘剥和损失,最后到达目的地时,每石却已费银十数两甚至数十两,而这种沉重的负担又多最终转嫁到农民身上。”[6]77漕政之弊使得业已深化的阶级矛盾变得更为尖锐。
漕政机构独立于其他地方政权,不受地方政府的节制,有着自身的特权和利益。而一些不法的商人看中的正是这一点。漕政官员、漕船运丁、不法商人串通一气,相互勾结。其实在清代,政府对于漕运在一定程度上运载和交易货物的现象是容忍的,嘉庆帝曾说过,“舟行附载南省百货,若遇行走迅速,货物流通,商贾、居民咸资其利。”[7]但是不法商人利用漕船的特权,依靠运丁,借口这条陈规,大量偷运货物,挟带走私,逃避课税和运费。而运丁为了获得更多的回扣,多揽生意,不惜逗留迟延。这样就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漕政日益腐败,国税亏漏,漕运不能按期完成,严重影响到了京师的粮食供应。更有甚者,竟然扰乱盐法,贩运私盐,“漕船回空带私为历来之痼弊”。盐法之重,关系清廷财政和百姓日用,被统治者所重视,此时盐法破坏,可见漕弊之甚。漕粮征收,百姓苦不堪言,而一些漕官不作为,将漕粮征收的事务交给缙绅监员来做,这就是包漕。这些人利用包漕一方面趁机搜刮剥削百姓中饱私囊,“其零取于小民者重,整交于官者微”;另一方面对自己应缴漕粮或是依势拖欠少交,或是以次充好,“或丑米扌亚,或挂筹短数,或任意迁徙”;发展到后来,竟然敢向州县政府强索漕规银两,“官吏惮其滋扰,啖吻厚贿,谓之漕规”。这些都使得漕粮征收变得更加困难。而且一旦政策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这些人还聚众“闹漕”,据陶澍的奏疏中统计,每年江南地区“闹漕”事件达数百起,严重干扰社会的正常秩序和百姓的日常生活。
清代各省漕粮,经由大运河运抵京师,运河畅通与否,关系漕运成败,正如清人所说,“国家之大事在漕,漕运之务在河”,康熙帝更是直白地说到“河道关系漕运,甚为要紧”[8]。清前期各帝勤于政务,励精图治,对河道勤加修治,运道尚为畅通。但嘉道时期,统治集团腐化,阶级矛盾激化,农民起义兴起,加上财政不足,使得运河疏于管理,导致河道堵塞。运河的水量经常性的不足,而且时常发生黄河水倒灌,尤其是在淮河与黄河的交汇,“黄强淮弱,淮不敌黄,经常造成黄水倒灌”[9],导致泥沙大量淤积,严重阻塞河道,“运道日坏,运艘每苦阻梗”,陶澍曾写诗形象地描述了漕运的困难,“车声辘辘人如蚁,运米漕河无勺水”。面对这一难题,清政府不得不花大量的银子来疏通河道。此时的官员已经是贪污成风,而浚河的经费则成为各级官吏贪污的对象,在京的朝臣与外放的河臣相勾结,大官和小吏互串通,无一不想侵蚀国帑,而对于浚河则是敷衍了事。几次治河,银子花的不少,但效果不佳。于是,又借黄济运,就是借助黄河水来增加运河水量,可是“借黄而黄转病,济运而运更阻,而驳运之靡帑病民尤甚”[10]。漕船不能如期达到,严重影响京师粮食的供应和财政的运转,威胁着清廷的统治。
此时的漕政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百弊丛生的漕政成为统治集团不断争论且亟需解决的问题。陶澍非常重视漕政事务,早在嘉庆二十年九月,就曾奉命到江南巡视漕政。自就任安徽巡抚之后,长期主政江南,漕政也是他处理政务的一项重要的内容。面对这一难题,陶澍没有退缩,而是对症下药,大刀阔斧地进行了卓有实效的改革。
针对漕政机构官吏众多,官吏剥削百姓的事实,陶澍提出了裁汰冗员,删除浮费的主张。例如,减少漕委各员,“漕委各员原为催重趱空而设,但沿途棋布星罗,年来员数太多”,故而陶澍向道光皇帝上折“请旨敕下漕臣,按例酌委,毋庸多派员弁,以杜滋扰。”[11]395而“删浮费”则是陶澍改革的重点。早在他巡视江南漕政的时候,就提出这一主张,并且从自身做起,“立法除弊,先从本衙门为始。本院自下车以来,事事躬亲,一切陋规,尽行裁革。夙夜盟心,鬼神可告。其余巡弃、委员、吏役、家人等,严加裁汰,所存不过数名,每日随辕办事,不许擅离寸步,断不敢籍端把持。除揭晓辕门晓谕外,尔弁丁等毋任不肖头伍勾串走差、人役,指称本衙门用费名目,影射开销。如有棍徒在外捏辞婪索,一经查出,立即从严惩办”[11]30。在主政江南的期间,他也把“删浮费”作为一项要务来抓。例如,陶澍在抚皖时,太平、宁国、族德三县不通水路,按照旧例,由民折官办,这样就给官吏勒索百姓提供了可乘之机,陶澍深谙百姓受此疾苦,“乃奏请仿江苏嘉定等县例子,即以道光四年为始,每年按附近地方时价,于司库正项内领银采买,支给运脚。以十一月为限,按数起征,次年二月征完还款”[12],而且发出告示,如若还有收取浮费者,立即严办。减少浮费,亦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百姓的负担,有利于漕政。
包漕,由来已久,实为一大弊端,陶澍也深知其害。如果进行整顿,必然会引起这些包漕的受益者的强烈反弹,聚众闹事,造谣诽谤也不可避免,“呼朋引类,挤夜喧呶,稍不遂意,非逞凶闹仓,即连名捏控不休”。但是他敢于触动这些既得利益者,并且做出了实际的行动,“一方面严禁衿棍包漕,粮户大小一例兑收,一面通饬各州县严格蠹书,不许入仓,如敢仍前纵恣,立即提省究办”[11]417。这种处理意见,也得到了道光皇帝的首肯,而且很快就取得了明显的成效。漕政之所以弊病百出,很大程度上还在于制度遭到了破坏。申明纪律,严格制度是陶澍漕运改革的另一项重要工作。为了严格制度,陶澍做了很多细致的工作。例如,为了加强纪律,陶澍“谕帮弁约束丁众,以明纪律”,“严立关防,以防假冒”,“禁扰累剥船,以清积弊”;为了防止官商勾结,挟带走私,“禁违例带货,以速潜船”;为了禁止索取陋规,“严禁违例折干,多索兑费,以复旧制”,“严禁委员需索以清积弊”;为了体恤运丁,“禁粮头,伍长勒派苦累,以恤众丁”,“查禁运弁骄侈,以端表率”。然而在重整制度的过程中,并不是一帆风顺,在漕船回空带盐的问题上,陶澍遇到了来自时任漕运总督贵庆的阻力,但陶澍连接多次上疏清廷,痛陈回空带盐的危害,最终朝廷接受陶澍的建言,严禁回空漕船任意带盐。通过一系列严整制度的措施,打破了官商勾结的利益链锁,提高了漕政机构的行政效率,对维持漕运的正常运作,起了很大的作用。
陶澍以为“治河即所以治漕,是亦不可少之功也”。陶澍非常重视水利建设,早在他任职安徽的时候,就曾大力兴修水利,“治寿州城西湖、凤台蕉冈湖、凤阳花源湖;又怀远新涨沙洲阻水,并开引河,导之入淮。淮水所经,劝民修堤束水,保障农田”[13]3634。陶澍抚苏以及就职两江总督时期,更是积极地投身河道的浚治中去,为了疏通河道,陶澍治理了练湖,又治理了孟涣、德胜、澡港三河。练湖位于江苏丹阳上游,运河丹阳段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有“吴中运道,莫要于徒阳”之称,而方圆百里的练湖水,就是灌注运河丹阳段的主要水源,具有调节水量的作用。陶澍曾先后两次治理练湖,道光九年,在练湖修筑了黄金闸和张官闸,不仅可以束水接济运河,还可灌溉农田;道光十四年,再次治理练湖,疏浚河道,并在上下练湖之间,建设上、下两闸,在吕城改建新。孟涣河、德胜河、澡港河,南连运河,北接长江,对运河水量的调节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倘若此三河淤积不通,则危害极大。陶澍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不惜从漕粮借支二十余万金,开工动土,历时三年,疏通孟涣、德胜、澡港三河。此外,陶澍还疏通了太湖之雕鄂河、丹阳之湖河闸座,以及浏河、白茆等处。至此,整个运河都得到了有效地治理,保证了漕运河道的通畅。
经过陶澍不懈的努力,治河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保证了漕粮运道的通畅。但是,漕弊毕竟存在了很长的时间,而且积重难返,在短时期内彻底改变这一状况,仅靠陶澍一人,很难做到。如何从根本上解决漕运,陶澍也思考这一问题。道光四年,清江浦高家堰大堤溃决,高家堰原为向运河济水,调节水位,以供船运,它的崩溃导致高邮至清江浦一段运河“河道浅阻,输挽维艰”,北京的粮食供给面临着严重的危机。此时,陶澍大声疾呼,“借黄不足,继以开挑;开挑不足,继以驳船;驳船不已,继以车运。现在时日已迫,而漕米之在淮南者,尚有一百数十万石。劳劳半载,竭蹶倍行,然则变通之法奚可以不豫也?”[11]250提出了漕粮海运的主张,具体措施是“以河运、海运并行为宜,苏、松、常、镇、太仓之遭百六十万石归海运,江广之遭仍由河运”[14]。在得到了道光皇帝的支持后,陶澍开始为海运做准备。他亲自实地考察,查看海口,绘制海图,制定海运方案,设立调度海运的机构。同时,为了解决运输工具的问题,陶澍又赶赴上海,宣讲优惠政策,招募奖励海运沙船。为了保证漕粮海运的安全,陶澍联系水师,要求船队途径各地的沿岸水师巡航护送。在准备阶段,事无巨细,陶澍皆亲力亲为。由于陶澍等人的周密操办,海运准备工作顺利完成。道光六年,装满漕粮的船队浩浩荡荡的驶向天津,并且顺利的到达,陶澍主持的海运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震惊了朝野,林则徐吟诗称道“重臣规划赞中朝,飞挽云帆蜃雾消。碣石但循沧海转,析津谁道蓟门遥。真有鹏运博溟渤,未觉鲸波荡活焦。十效放洋商舶稳,早教红粟大仓饶”,而道光皇帝更是朱批“所办甚好”。
陶澍主政江南的近二十年,正是漕政最为棘手的时期。面对弊病丛生,积重难返的漕政,陶澍没有躲避敷衍,而是以一名改革家的气魄对其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对当时的中国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漕政改革,维持了漕粮的正常运转,保证了漕粮能够按时顺利地到达京师,缓解了京师的粮食供应和财政危机,使得清政府能够继续的维持下去;兼整吏治,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漕政官吏贪污腐化的势头,提高了行政效率,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百姓的负担,缓和了业已尖锐的阶级矛盾;而漕运也事关整个江南经济的发展,此时的江南经济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商品经济发展仍然较为缓慢,而漕政改革使得漕运继续维持和逐渐活跃起来,这样就促进了南北的商品流通和沿岸商业城市的持续繁荣,总体上延缓了江南经济的衰落。
更难得可贵的是,陶澍提出了解决漕政的根本途径—海运,并将其付诸实践,取得了成功,在中国漕运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陶澍招募商船,给予商人以优惠的政策,不仅顺应了历史发展的潮流,而且促进了江南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南北方物质文化的交流;漕粮海运开辟了运输方式的新途径,是对清以前漕运的历史性的总结,而且使人们认识到了海运的巨大的优越性,使人们逐渐接受海运,对以后海运的发展和河运的废止做了铺垫;漕粮海运节省人力物力财力,利国利民。作为漕政改革的实施者,陶澍在经世致用思想的指导下,深入实际,兴利除弊,不愧于晚晴杰出的政治家,改革家和“中国近代经济改革的先驱”[15]。
[1]陶澍.陶文毅公行状[C]//魏源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
[2]陶澍.陶澍全集(第六册)[M].长沙:岳麓书社,2010.
[3]康有为.康有为政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费正清,刘广京.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5]李文治,江太新.清代漕运[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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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刘锦藻.清朝续文献通考[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
[8]马齐,等.清圣祖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8.
[9]陶用舒.陶澍对漕政的整顿和改革[J].益阳师专学报,1990(4).
[10]刘隽.道光朝两淮废引改票始末[J].中国经济史研究集刊,1933(2).
[11]陶澍.陶澍全集(第一册)[M].长沙:岳麓书社,2010.
[12]李鸿章,等修.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二百二·户部五一·漕运 九[M].北京:商务印书馆,光绪三十四年石印本.
[13]赵尔巽.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4]石彦陶,陶用舒.陶澍年谱[J].益阳师专学报,1984(1).
[15]陶用舒.陶澍是中国近代经济改革的先驱[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