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茜,彭在钦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411201)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湘军”的说法被普遍认可,古华、莫应丰、韩少功、何立伟、何顿、阎真等以小说的文本创作形式为文坛所熟悉。而作为文学殿堂里璀璨明珠——诗歌,却很少被人关注。80年代本应是诗歌独领风骚的年代,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湖南诗歌几乎被置于边缘地带。直至今日,湖南诗歌领域仍是一片空白,理论和学术上得到的注视少,系统性的关于湖南诗歌的研究论文资料也很匮乏,诗歌似乎存在着被人遗忘的可能。然而,湖南诗歌并未因此而消失,而是默默地坚持着,酝酿着,在湘土默默绽放,且散发着沁人的芬芳。湖南诗人身上有着从诗祖屈原那儿传承下来的独特的楚人天性,正如田中阳所说:“一个人一出生就必然置身于特有的文化传统和气氛中,特定的文化环境塑造出一个个特定的个体,人既是一定文化环境的产物,又是这种文化环境的创造者。各区域之间的彼此相对隔离和一区域与其他区域的不可重叠性,以及相对稳定的文化环境和文化人的存在,是某种传统文化得以形成和保存的重要条件。文化在它的自我发展中塑造出同类的文化人,而文化人对此一文化的不断阐释,又使它不断积淀为一种更为深厚的文化传统,形成一种更为沉稳的文化机制,这种文化机制就会形成某种定势影响,文化会保持着一种巨大的历史惯性,也就是传统,从而代代相传。”[1]因此他们总是以一种隐忍的姿态存在着,浸润在诗歌创作的世界中,摒弃着外界喧嚣浮嚣入侵。而正是这样一群不偏不倚,坚守创作的人们主演了湘楚诗歌低调而华丽的一幕。
谈及湖南诗歌的发展,首先要从诗歌界的前辈彭燕郊先生说起。将彭燕郊先 生称作湖南诗歌界的灵魂人物并不为过。彭燕郊,原名陈德矩,1920年9月2日出生于福建省莆田县。自1950年彭燕郊开始在湖南大学和湖南师院任教开始,他就和这块弥漫着诗风词韵的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其在湖南诗歌上的建树有目共睹。虽然彭燕郊在1955年因“胡风案”被下放到长沙市街道工厂劳动至1978年,但在此期间他仍然不忘坚持创作,彭燕郊这一期间的作品亦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潜在写作”的代表。
进入80年代以后,彭燕郊的诗歌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继诗集《彭燕郊诗选》之后,《高原行脚》、《当代湖南作家作品选彭燕郊卷》、《夜行》、《野史无文》、诗论集《和亮亮谈诗》也纷纷面世。在诗歌创作上,彭燕郊秉持着湖南诗人的独立不倚,不为外界因素所束缚、干扰,不断突破诗歌既有的样式。晚年更是坚持创作,并自我突破,于79岁创作发表了史诗性长篇散文诗《混沌初开》,并在缠绵病榻之际用一个多月时间写出长诗《生生:多位一体》。
混沌初开曾见于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之中,当盘古的象征着具有无穷力量的斧子劈开浑浊污秽的天与地时,代表着希望与新生的光明出现,天地万物出现新的生机,一切不再如此浑浊,如一丝光缕投过云层,折射到大地的各个角落,一切变得清晰可见,井然有序,污浊之气下降,清新之气上升,污浊之气凝结为土地,清新之气化身为空气,天的浩淼无垠与地的沉着宽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那一刻,天与地形成了人类孕育的天与地,混沌污浊的空间变得豁然开朗,空间无垠,浩茫连绵。彭燕郊长篇散文集命名如此,但寓意更加深奥。在写给郭洋生的信中,彭燕郊在谈到《混沌初开》时说:“这首长诗,是我这几年思考的结果。我以为,现代诗应该是思考的诗而不是抒情的,或不单单是抒情的,甚至可以说是以思考代替抒情的。[2]的确,《混沌初开》就是诗人在思考过后情感的表达。诗歌开篇写到:“你已来到无涯际的空旷,界限已被超越,界限不再存在,悠长的叹息消失在悠长忍受的终了。”[3]以“混沌”命名,表明了该诗是对未知的、难以言说的事物的探索与发现,也在一定程度上诠释了它对浩瀚无边的生命历程的了然。整首诗凭借着“你”的叙事眼光,从人飘荡在无形无色的空荡世界进而进入到“混沌中无涯际的空旷”之中开始蜕变,你从“从一个梦走进另一个梦”一路寻找着;在一次次“接过历史撞击迸发的碎片”之后,你终于“在混沌中回归本真,在回归中完成圣歌的谱写”。一路走来“第二我”、“非我”相伴,终于在不断向世界发问之中,“混沌初开,一瞬间无涯际落入全光,翻滚旋转卷入全光。”进入“全光之境”后的你顿然醒悟“混沌初开,你将再次超越你自己”。
诗人以自身对世界、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感悟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困惑予以描写,旨在让人进入“混沌”,实现自我认知,从中实现人类精神追求。
文学界的文化寻根运动最早见于诗歌领域。杨炼写于1981年的《自白——给圆明园废墟》是今天能够看到的比较早地进行文化思考的诗作。[4](P255)之后江河也发表了现代民族史诗《太阳和它的反光》。李新宇也表示:诗界寻根运动的意义在于他们的文化意识对政治意识和一般社会道德意识的超越[4](P260)但对于湖南诗人来说,韩少功这一湖南本土作家的影响更大。紧随着寻根文学的这股潮流趋势涌现出一大批本土诗人。80年代中期,文学界掀起一股寻根的思想文化潮流。湖南作家韩少功表现尤为活跃,1985年韩少功发表《文学的“根”》被看作是文学寻根的“宣言”。韩少功认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5](P77)。而且文学寻根“大概不是出于一种廉价的恋旧情绪和地方观念,不是对方言歇后语之类浅薄的爱好,而是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一种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苏醒,一种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5](P79)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新乡土”诗歌可以看做是应寻根文学而兴起的诗群。
20世纪80年代正值朦胧诗与先锋诗歌竞相争艳的时候,在这一时期以江堤、彭国梁、陈惠芳为代表的青年诗人提出了“新乡土”概念,在诗歌界又掀起了一面鲜明的旗帜。应“新乡土”的号召,吕宗林、楚子、湘水、刘大兴、吕叶、邢立新、指纹、庄宗伟等一大批本土诗人异军突起。“新乡土诗派”在全国诗坛中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十多年的诗歌运动中,先后出版了《世纪末的田园——青年新乡土诗群诗选 (1987—1992)》、《家园守望者——青年新乡土诗群力作精选》、《新乡土诗派作品选》等诗歌刊物,此外还有各种个人诗歌集。在“新乡土”诗人那里,创作题材并不局限于农村的乡土情结,它同时也涉及到包括城市在内有关精神层面的素材。游走在城市与农村边缘地带的诗人对古老的乡土文明和现代的文明有着极为深刻的领悟,他们在精神与物质的矛盾之中徘徊。自称为“两栖人”的他们处在城市和乡村的缝隙之间,正如彭国梁的《在城里,在乡里》里所塑造的两种人:“城里的乡下人”和“乡下的进城人”。“在城里,我穿得再洋,他们总说有点土气/在乡里,我穿得再土,他们总说有点洋气。”这一尴尬的身份使得诗人与城市生活有所出入,对城市文明充满向往的他们却总是无法融入其中,于是只能选择保持某种距离感。因此进退两难的诗人将诗情寄托在乡土家园之中,试图从中找到精神的皈依。在“新乡土诗派”的创作中,这种难以言说的矛盾普遍存在着。“对岸看不见/只知道很多人过去了/深深的倦怠中/落日无法再将手举起来/夜晚终于来临”(江堤《液态乡土》)。在他们的笔下,乡土是自身精神的寄托,在现代性文明建设的冲击下,对乡土家园的追还,对古老的文明的精神的追思与重建。
虽然“新乡土派”运动在历史潮流中已告一段落,但新乡土诗人仍在坚持创作着,近年来“复兴新乡土诗派”的主张被提出,杨林等人纷纷响应号召。陈惠芳亦表示:“一个国家,不能没有精神支柱与高尚信仰。一个民族,不能没有奔腾不息的血脉。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不能没有自己的精神家园。没有文化,就没有承前启后的持续力量和创新力量。我们选择文化之中的一个微小分子,选择诗歌的感召力与凝聚力,一点一点实现‘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梦想。”[6]他也用自身的实际行动为诗歌事业而努力奋斗着,先后发表数篇有关“新乡土派”的述评。相信在众诗人的努力下,“新乡土诗派”的明天将创造无限可能。
80年代可谓是诗歌的繁华时期,但进入90年代以来,诗歌“边缘化”状况不断加剧。在这一时期,海子、顾城等“诗人之死”现象引起社会广泛关注,诗歌读者也日益减少。而有关“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的论争成为当时诗坛的重大事件。在这个特殊的时代,湖南诗坛上崛起了一个叫“6+0”的诗群。“6”取义于这个团体主要由六个人构成,分别是远人、韦白、刘起伦、易清滑、唐兴玲、唐朝晖,2001年起伦和易清滑退出,鸥飞廉和易建东 (易安)两人加入其中。他们没有给自己定下一个明确的诗歌口号,甚至无意共守某个相同的建筑模型。对他们而言,“0”,意味着可能的无限性。正是这种无限,庇护着诗歌本身的推进与发展。[7]
“6+0”诗群是一个十分严谨的诗歌团体,成员们都是历经近十年的练笔阶段取得一定成就后才走到了一起。这个纯粹的诗群以自身团体名号“6+0”为刊物发表诗集,此外还凭借诗歌网站滑动门进行诗歌交流。在诗人们共同的努力下,“6+0”诗群先后出版了两版诗集,并组织了三届“潇湘诗语”诗歌朗诵会,在湖南诗坛上活跃一时。该群体的诗歌写作整体来说客观冷静又各有特色。他们倾 向于智性写作,有着当代知识分子的睿智与理性。正如西川所说:“从诗歌本身来讲,要求他多层次展出,在感性表达上有所节制,在修辞方面达到一种透明、纯粹和高贵的质地,在面对生活时采取一种既投入又远离的独立姿态。”[8]
韦白的诗如其职业一样,手拿手术刀的诗人笔下的诗充满肃穆感和现实感。他的长诗《老D的梦境》有着强烈的色彩对比,拼接式的组诗荒诞感十足,但现实生活中的影子经常寓意其中,对当下生活的客观介入显示出他笔头的艺术功力。远人的诗歌讲究语言的真实,他笔下的文字一言一句读来真实可靠,在语言上精益求精的诗人在诗歌上的成就不容忽视。易清滑的诗歌颇具玲珑之美,“你一小口一小口啜着杯子里的夜晚/你一天空晶亮晶亮的心思/你的一头秀发荡漾/我止水的心舞出洛神……”(易清滑《和你在一起的夜晚》),诗歌读来赏心悦目,极具感染力。已故诗人唐兴玲早期诗歌充满古典意蕴,营造着一个个纯美的境界。她后期的创作中几乎每首诗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但细细读来不觉死亡的压抑,相反其中爆发出的力量让人震撼不已,在与死神赛跑的时间里,唐兴玲将全部生命投入其中,创造出了一系列冲破其诗歌维度的作品。“有一天突然下雨了,我听到一滴、两滴雨声/然后听到众声的雨场,我突然害怕起来/好像生死的界限被雨声一声声地擦洗干净。”(唐兴玲《墓园》)生死的界限不容忽视,诗歌的精神力量得以彰显。总的来说,“6+0”诗群可谓是在黑色的夜空作沉重书写,每笔都是那么慎重,在黑夜空却又显得格外耀眼。
进入新世纪以来,信息化社会的飞速发展为诗歌提供了新的平台,网络诗人开始崭露头角,“口语”诗人以惊人的速度在湖南成长起来,湖南的口语诗群以“新湘语”命名,最初见于2000年,一大批湖南本土诗人集结在一起,金色山庄、七窍生烟、当、研磨机、横、黄二、哦该、紫梧、折勒、车攻、阿披王等人以“新湘语”诗歌论坛为基地进行创作交流。“新湘语”诗人的作品洋溢着鲜明的湖湘文化色彩,他们的写作直面社会现实,以当下生活为创作源泉。金色山庄“庄宗伟”概括最为精妙:“介入当下场景的独特视角、对母语(也即当代湘语)的独到把握、非常空灵的(也即诗意的)述说方式、平民式的浪漫。”[9]新湘语”诗群写作追求现场感,接近“民间写作”立场,取意于日常生活,纪录琐碎的生活事件。对于诗歌创作素材,诗人信手拈来,营造独属自己的“湘味”国度。诗 歌语言呈现多层次感,新奇的语式创作独具韵味。
梁实秋曾坦言人“在超越了自然境界的时候,运用理智与毅力控制他的本能与情感,这才显露人性的光辉。”[10]七窍生烟的诗歌创作就是一个真实的写照,“他没有任何非份之想,从不奢望作中心话语、主流意思的传声筒。他居住在长沙这样一个灯红酒绿的城市,精神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11]。他用简单的文字赋予了语言以极致的张力,“父亲和我/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看太阳落山/两个人都不开口说话/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七窍生烟《我和父亲》)。金色山庄用不经意的文字,寥寥数笔中对身边悄然生变的情况予以描写。“深圳的旋转餐厅/转动得很慢/起初,我以为没有转/后来仔细看看/外面的街景不同了/这才发现/旋转餐厅一直在转”(金色山庄《旋转餐厅》)看似直白晓畅,对生活的解构溢于言表。紫梧的诗句带着女性独有的柔美,为“新湘语”诗群注入一股别样的生气,诗词中弥漫着浓厚的古典文学雅韵。“兰花刻在杯子的下方/牛奶漫过了花朵/这是我今天的早餐/天空在冬天宁静/我们习惯的寒冷气息贯穿至杯底/牛奶凉了/兰花/依然绽放”(紫梧《依然》)诗意的写照中人文情怀孕育其中。“新湘语”诗群在总体上显示出一种“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创作表征。诗人将各自的思考与真实置身于平凡的简单口语叙述中,至情至性的品质与内心印记都折射在不经意的书写中等待着众人去采撷。相信这股地域性创作会在湖南诗坛格局上留下重要的一笔。
除上述三个诗群之外,本土的诗歌创作颇具代表的还有常德诗群(如邓朝晖、谈雅丽 )、湘潭诗群(如邹联安、李静民、楚子、朱立坤)、特立独行的诗人(如匡国泰、海上、聂沛、曾德旷、谭克修等)和民间诗刊与诗集作品等。从总体来说,湖南诗人创作中湖湘楚韵浓厚,诗歌样式多元化。但必须看到的是湖南诗歌的发展仍面临着巨大挑战,诗坛领导人的欠缺、无震惊全国诗坛的作品、与外面世界的脱节、官方支持平台的缺失都在制约湖南诗歌前行的脚步。机遇与挑战永远是双面性的,在充满诱惑的新世纪,湖南诗人将何去何从。但我们坚信:隐而不显,坚持不懈的湖南诗群们将一直保持前行的力量。李杰波的《远山如黛》是湖南诗人最好的精神写照:离秋天只差一步/但树坚持着/但绿坚持着/离飘零只差一步/但白鹭坚持着/但爱坚持着。让我们拭目以待,期盼更多更好的湘诗楚歌。
[1]田中阳.湖湘文化精神与二十世纪湖南文学[M].长沙:岳麓书社,2000.
[2]郭洋生.混沌与超越——论彭燕郊的《混沌初开》及其与西方史诗[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1992(3):24-32.
[3]彭燕郊,玛丽·卢·金.混沌初开[J].青年文学,2010(21).
[4]李新宇.中国当代诗歌艺术演变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
[5]韩少功.文学的根:散文集[M].青岛: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
[6]陈惠芳.传承民族血脉 重塑精神家园[N].湖南日报,2011-11-30.
[7]远人.诗歌在南方之南——湖南诗歌今日掠影[N].湖南日报,2003-12-10.
[8]西川.答鲍夏兰·鲁索四问[J].诗神,1994(1).
[9]庄宗伟.新湘语[M].北京:军事谊文出版社,2008.
[10]许祖华.双重智慧——梁实秋的魅力[M]//黄曼君.中国20世纪文学理论批评史.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244.
[11]金色山庄.走出围城的新湘语诗歌[EB/OL].http://hunan.voc.com.cn/gb/content/2003-10/22/content_217883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