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翼驰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
论《小团圆》打破“大团圆”结局的现代性质素
张翼驰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
《小团圆》是张爱玲晚期创作的重要作品,曾经因为自传体引起一时轰动。《小团圆》拖延了很久才与读者见面,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这部经典作品的价值。作品中处处流露着现代小说的因素,这使得《小团圆》不仅没有过时,反而历久而弥新。打破大团圆的结局,尤其是在一个喜欢皆大欢喜的国家,使作品更加真挚动人,好评如潮。它不会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显得过时。
小团圆;现代因素;文本细读;经典
经典的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作品,大多通过陌生化的形象和语言使文本产生阻拒性,从而带给读者超乎想象的感受。张爱玲《小团圆》的现代小说色彩,可以说也渗透在文本的方方面面,如时空的转换和穿插、意识流手法和象征手法的运用、梦境的反复出现、首尾呼应的“等待”及其歧义性的内涵、对传统大团圆结局的悖反等。本文从艺术手法、结构特征等方面进行详细的文本阐释,认为《小团圆》不是一般的写实作品,而是一部具有强烈现代意味的小说。
九莉的梦境串联成了《小团圆》,其中时间和空间被张爱玲像变魔术般地转换,随时随地的穿插、描写和心理的转换承接,都是那么自如。从大考的早晨,恐怖的等待,由梦串联着,回到了港大的生活。由于战争,在港大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一炬。前两部分,讲述了港大生活和无情的战争;第三部分,港战后回沪,追溯九莉的童年青少年时期,包括父母离异和被关禁闭;第四部分,接续第二部分并认识邵之雍;第五部分,与邵关系密切,转到打胎的事情;第六部分,邵公开离婚,之间穿插着在北方的童年及来沪之前的事情,然后又迅速回到现在,就像是沉浸在回忆中突然惊醒一般;第七部分,邵去华中,邵和九莉更加亲密;第八部分,战后私定婚姻;第九部分,动身寻夫;第十部分,对爱执着的信念破灭;第十一部分,二婶回国,冷漠地还钱;第十二部分,与燕山补初恋。转到海外。又是梦,又是大考,又是等待。
时空的转换穿插,没有按着读者的预期一一展现,一改以前读者习惯的线性结构,反而出乎读者的意料:在现在、过去、未来中变换,在香港、上海和美国之间穿梭。这使文本产生阻拒性和陌生化。这种跳跃性的思维和时空的跨度正是作品现代意味的表达。
《小团圆》的意识流手法无处不在,比如:九莉想到她只爱之雍的侧面……远祖祀奉的偶像?[1]这是一种无所不知的描写,既知道九莉的所感所想,又懂得之雍的心思,还表现在九莉与母亲、姑姑的描写中。
初读《小团圆》也许会有和宋淇一样的感觉:第一、二章太乱,有点像点名簿。现代小说特点之一就是文本的阻拒性。《小团圆》就是张爱玲意识的流动,它遵循的是作者的意识构思,并无其他道理可言。不过经过细读,就不难发现作者设计的“环状”结构模式,即在大体上按时间顺序展开九莉故事的同时,一边回忆过去,一方面又在构写未来,形成“过去、现实和未来”不断碰撞交叉的叙事方式。作品始于九莉在香港的大学时代的大考前夕,终于九莉飘零海外多年后的一个梦境,那里有“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牵着手的九莉和绍之雍以及出没在松林间的孩子们。最后再以作品开始的意象“大考的早晨”那种完全是等待的心情结尾[2]。最原始的意识流动却散发出浓烈的现代气息,这与“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无艺术”是异曲同工的。
象征与意识流一样,也是现代小说的特征之一。在《小团圆》中,木雕鸟宛如一条线索。木雕鸟形象的忽然闪现,总是有些突兀。尤其是打胎的那一段,突然从马桶中冲走了的男胎转到木雕鸟,两种形象的承接与转化,令人惊异和恐怖。作品中明显地提到木雕鸟象征着“远祖祀奉的偶像”。木雕鸟,同时也是“性”的象征。它源自古老的对男性生殖器的崇拜。表现在《小团圆》中,木雕鸟出现在九莉和之雍的亲密瞬间和打胎时刻。木雕鸟还是一双旁观的眼睛。男胎与木雕鸟同样地凝视着九莉,这两双眼睛记录了许多年前九莉初恋时和将为人母却抛弃孩子的记忆,将九莉意识深处的混乱与恐惧情感结为一体,建构成提早破裂的母子关系。象征手法的运用使木雕鸟的形象丰满了许多。
经过对文本的艺术手法的逐一分析,《小团圆》这一文本在时空的转换和穿插、意识流手法和象征手法的运用等方面就表现出强烈的现代小说意味。这种现代意味又是《小团圆》文本陌生化和原创性的最好阐释,其经典性也就随之体现出来。
《小团圆》的读者一定会注意到文本的首尾回环式结构,特别之处在于,大的回环结构中有着更丰富的创造性运用。具体体现为梦境贯穿始终、首尾呼应的等待和对传统结局“大团圆”的悖反。梦境的运用、人的“等待”状态和对传统结局“大团圆”的悖反又彰显了小说的现代意味。
梦境的反复出现,是《小团圆》的一大特点。从小说开始的大考之梦,小说中间午后的梦,到那个醒来之后可以快乐很久的梦,最后又回到了大考的梦。梦可以说是《小团圆》的另一条线索,是小说独特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作品中梦的描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梦的记录,里面往往蕴含着更为复杂和丰富的象征和暗示。正是因为梦境在小说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所以要对梦境进行细读和阐释。本文有两种典型的梦境:环状的噩梦和美丽的梦。
从文本的回环结构着眼,就是环状的噩梦。考试的梦,不仅九莉会做,但凡是有过考试经历的人都会有。用传统的首尾回环方式承载现代的内容,就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新意。首尾以梦呼应给人梦幻般的感觉,就像梦游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压抑的结果。“考试”的梦曾被弗洛伊德作为典型进行分析。焦虑的考试梦(已经一再证明,梦者次日有一项负责活动而又怕完不成任务时,便会产生这种梦)似乎是在搜寻过去某种情况,其中产生的巨大焦虑已被证实是不合理或与本身事实相矛盾[3]。考试的梦毫无疑问是日常焦虑的显现。九莉的焦虑是对自己家庭的焦虑,主要是微妙的母女关系;对自己爱情的焦虑,惟恐变成“三美团圆”的结局;《小团圆》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中跳跃,时空转换下也流露出九莉对自己未来隐隐的焦虑。
本文结尾处那个醒来之后还可以快乐很久的梦,无疑是九莉对生活的一种愿景。九莉的梦与她的成长经历有关,缺少父母关爱的孩子就会缺少安全感。在弗氏看来,童年经验会对一个人的生活产生巨大的影响。九莉性格与她痛苦的成长经历是分不开的。九莉所在的家族中,人情关系冷漠,庞大的家族充满着利益的冲突。父母支离破碎的感情,母亲早年与姑姑离家远赴欧洲。童年阶段,母爱的缺失。父母离婚,打官司。父亲娶继母后,俩人吸食鸦片,脾气不再温和。因为去看母亲一晚没有回来被继母毒打,以为父亲会心疼自己,却没有料到被父亲关禁闭。童年的经历会影响到人性格的形成,留下一辈子刻骨铭心的印记。母女关系的冷漠,在文中多次提及,缺少普通母女之间的亲密接触。父爱,在关禁闭之后就没有了。九莉其实很爱父亲。爱在戏剧性的转变中变成了恨和无。亲情的缺失,会不自觉地让九莉充满对爱情的渴望。然而,她渴望的爱情中的主角邵之雍却一次次地给她幻灭,让她没有安全感。他让她变得很低,低到尘埃里,没有了自己。但是却无法挽救爱情终究走向破灭。到了美国,她依然不敢面对孩子,她害怕自己的孩子也有像自己一样悲惨的童年。她不想做一个像母亲那样在儿女看来不负责任的母亲。然而,命运就是这样的无常,就是在捉弄自己。九莉明白,其实,她还不如自己的母亲,九莉都不敢面对孩子。现实当中,有着太多九莉无法实现的东西,这些对家庭、对爱情以及对孩子的渴望,只好在梦里实现。
在小说的结尾,出现了文中少有的美丽的梦。梦是愿望的达成。现实生活中所不能达成的愿望,终于得以在梦中实现。在这个意义上,就是一种小团圆。在精神分析领域,由心理事件所引发的过程是受快乐原则自动调节的。就是说,避免快乐和产生快乐是一致的。按照弗氏的观点,九莉这个美丽的梦是她家庭和爱情愿望的达成,是受快乐原则自动调节的结果,其根源是九莉对家庭和爱情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这个美梦也经过加工和改装,梦境的背景是寂寞的松林径,有她现实中没有的爱人和孩子,梦中的一切都像愿景一样美好。久被压抑的九莉,终于在梦中完满团圆。
首尾呼应的“等待”。小说以等待开始又以此收束,融合于整体的环状结构,最后又回到了原点。以等待来首尾呼应,也有着独特的意义。九莉一直在等待,等待邵的爱恋,等待最终的分手,等待梦境的重逢。“当爱情完全幻灭了之后,最终还有点什么东西在”也是等待。首先,等待,是一种不知道结果、对未知事物充满焦虑的状态。其次,九莉的等待,是对自己生活、爱情和家庭小团圆的等待,甚至是不知何物的等待,是迷茫与困惑。这等待,又不由地令人联想到《等待戈多》。等待,是现代生活的一大主题,是当下人们的生存状态。它演奏了一首时代的失望之曲,反映了一代人的内心焦虑。张爱玲敏锐地抓住了现代人的等待状态,以现代手法表现现代人生,这就是她的《小团圆》。在《小团圆》里,九莉等待的是团圆,就像小说最后的梦境那样,给九莉一些幸福的感觉。
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没有纯粹的悲剧,结局都是皆大欢喜。而张爱玲的这本书却叫《小团圆》,正如作品前言部分宋淇先生的评论,张爱玲的这部《小团圆》,书名和内容都是讽刺的,是与传统悖反的。
在《小团圆》的第九部分,有一个乡下过年唱戏的情节,刚唱到小生移情别恋,九莉就不忍再看下去,她怕看到考中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团圆。“小”是对传统的大团圆的悖反,又是对大团圆的讽刺。这个“小”,就像悲剧中的一点安慰,咖啡中的一点香甜。最好的阐释,就是那个醒来之后快乐很久的梦。梦里没有二美三美团聚,只有她和邵,还有一群他们的孩子在松林间。这是九莉的梦境,也是她对爱情婚姻的执着憧憬,是爱情幻灭之后留下的一点儿念想,是九莉内心深处的渴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梦里的圆满也是一种圆满,现实之中实现不了的圆满,即小团圆。
中国人,总会有家国天下的意识。儒家说,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道家讲“心斋”、“坐忘”,要忘了自己、忘乎所以,去功利、去目的。儒家积极进取,道家因为看透而消极悲慨。但是,哲学解决不了现实生活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波伏娃,那么著名的女权主义者、哲学家,但是在生活中,还不是委屈求全!小团圆,虽然也涉及到了二战的大背景、大环境,但是终究讲的是个人的事情。在这个层面上,只能是小团圆。面对战争中,国家民族的胜利,小家却破灭了。这是民族国家之大幸,是个人之不幸。在轰轰烈烈的大团圆中,九莉与之雍的婚姻再也没有可能。一边是悲壮的胜利,一边是苟且偷生。强烈的反差,无疑令文本产生了张力。张力就表现为九莉内心中的强烈冲撞。为了爱情,就要对民族国家不义;为了民族国家,惟一的爱情就必须破灭。一边是民族国家,一边是自己的爱人。对于一个无力反击的女人,连基本的家庭温暖都没有的人,哪里有雄心壮志谈齐家治国平天下!没有任何治病良方可以解决这样一个时也运也命也的问题,只有梦。
《小团圆》以陌生化的姿态呈现在读者面前。它的情节不是线性地按照时间顺序发展,而是跳跃的、时空变换的。因此,在情节上,它不容易吸引读者。倒是在其结构上,虽延用了传统的首尾回环模式,却有着新鲜的意味。这也是《小团圆》现代意味所在。经典就是在经典的影响下而显示出强大的陌生化和原创性[4]。
要之,通过文本细读,从艺术手法、结构特征的分析可以得出《小团圆》是一部现代小说文本。小说写了九莉爱情的幻灭、家庭破裂,剩下就是一个快乐的梦。笔者认为,九莉美梦之后等待的是爱情和亲情,而更重要的是张爱玲本人的等待。《小团圆》是对张爱玲的一种诠释,坦然地呈现。这种等待,就像武则天的无字碑,是对她一生的交待,任人评说。《小团圆》就是张看战争历史,张看乱世,张看自己。幻灭之后剩下的就是这种无言的交待和任人评说,这就是《小团圆》所要表达的,也就是《小团圆》。
经典就是歧义的和多解的。这种原创性会吸引读者不断地重读,每次都会有意外的发现。从《小团圆》的结论阐释也可以得出《小团圆》的现代意味。经典的作品往往不是自己给出结论,比如《红楼梦》。而《小团圆》也拥有这样的特征。
[1]张爱玲.小团圆[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2]朱旭晨.也谈《小团圆》[J].荆楚理工学院学报,2010,25(1): 6-11.
[3]弗洛伊德.释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274-276.
[4]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大作家和不朽作品[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 孔占奎)
The Modernity of“Little Reunion”by Breaking the“Happy Ending”
ZHANG Yichi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062,China)
“Little Reunion”uas an importantwork of Zhang Ailing.After a long time,“Little Reunion”finally got the honor to meet with readers,however,which did not affect its value.It is full of modernityelements,making“Little Reunion”lasting and fresh.For breaking the happy ending,the work is more sincere and moving.
“Little Reunion”;modernity factors;close reading;canon
I207
A
1008-7257(2015)02-0044-03
2014-09-09
张翼驰(1989-),女,河北秦皇岛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2012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