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茜,彭在钦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湘潭411201)
近代以来,市场经济的空前发展与物质生活的极端富裕使得人们的精神世界出现前所未有的危机。人生目的的消解、理想的退却、奋斗精神的衰减使得人们愈加感到生活的孤独、无助、乃至绝望。在这一背景下存在主义哲学应运而生。存在主义哲学的主要观点有生存观、自由选择观和荒诞异化观,在文学上大多表现为人物内心的孤独、无助和生存困境。而刘震云这一经历过文革时期动荡的生活后成功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并接受一系列中西方思想教育的青年,对生命与存在话题的把握更是驾轻就熟。他的作品先后被命名为官场系列,故乡系列和说话系列。从《一地鸡毛》的琐碎嘈杂到《手机》的颠倒混乱,再经历《我叫刘跃进》的荒诞拧巴到《一句顶一万句》的成熟大气。刘震云的创作一直给人惊喜,作品中的存在主义思想更是展露无遗。《一句顶一万句》的发行更是被拿来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相提并论,更有研究者将该作品概括为“千年孤独中国经验”。刘震云在谈到《一句顶一万句》时曾坦言:“所有的个体生命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孤独的……《百年孤独》展现的就是哥伦比亚百年的近代史,而我觉得更大的孤独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存在于芸芸众生劳动大众中间。这些劳动大众从事的体力劳动越是繁重,精神上的孤独感越是剧烈。”[1]书中人物就如同他所描述般在孤独道路上摸索前进,一路质疑着自身的存在与选择。
“人是什么”、“人生存的本质又是什么”这是自古以来哲学家与思想家思考的问题。在萨特那里,对人的存在状态的描述十分详尽:“人除了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以外,什么都不是,这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则。……人首先是存在——人在谈得上别的一切之前,首先是一个把自己推向未来的东西,并且感到自己在这样做。”[2](P8)于他而言,自由不仅是人的本质所在,在其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那里更是衍生为文学的本质。文学写作的目的“在于我们需要感到自己对于世界而言是主要的”[3](P24),文学的本质应该是对人的存在与自由的揭示。《一句顶一万句》就是刘震云对个体在社会中的存在进行思考的结果。为了摆脱中国式的孤独与困境,书中人物用自身言行努力制造着喧嚣与热闹,却仍然无法改变既有的命运,甚至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中国人为了寻求精神上的依托,追逐着“一句顶一万句”的步伐婆娑前行。
“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这是萨特对于世界和人生本质的理解认识。何谓荒谬,加缪曾做出这样的解释:“一旦世界失去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局外人。他就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的希望。这种人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分离,演员与舞台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了荒谬感。”[4](P13)因为父亲“朋友”的建议,头脑灵活的杨百顺错失了上学堂的机会。离家出走的路上得到老裴的帮助,一直将其看做自己的救命恩人,不料反是自己使老裴没有成为一名杀人犯。为了解决住所问题支持师傅续弦,谁料师娘进门后更是因为自己几句闲话使师徒关系断绝……小说中所有事情的发展离不开一个“绕”字,荒诞无处不在。海德格尔认为人是被“抛入”到世界的,世界充满未知与偶然。孤独个体在面对陌生的事物面前往往束手无策。小说中的吴摩西、牛爱国就这样一次次被刘震云抛入荒诞的境遇中,面对着支离破碎的家庭,喧嚣骚动的时代和无法遁逃的现实,经受着各自的荒诞命运的安排。这些“不合道理和常规,不调和的,不可理喻的,不合逻辑的”[5](P31—33)的经历,完全是由于事件的偶然性所致。事件发展的非逻辑性,命运的不可测性,世事的不可把握性构成了书中人物生活的日常面貌。刘震云在小说文本中将导致人物命运发生大逆转的原因安排成一次次偶然,一次次随意事件共同作用的结果。这种荒诞在刘震云笔下如同西西弗斯手下的巨石,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被抛弃在荒诞的,不合理的世界中的个体注定是孤独而虚无的。个体在面对被命运安排的生存困境面前总会感到与他人的隔膜,与现实世界的分裂。在荒诞的社会中,人就像个“脆弱的东西,淹没在无限的大千世界里,孤立软弱,每一个瞬间,虚无都在袭击他。”[6](P14)看似书中人物彼此之间都有话可说,但没有谁和谁成为真正的朋友,没有谁与谁贴心交流,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孤独的个体。如中医老胡他爹说:“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7]朋友之间无法坦诚相待,同甘共苦。人与人之间永远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将自己与他人隔离开。杨百顺和牛爱国在身边竟然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需要出走异乡去寻找那个能让自己走出孤独、沉寂世界的人。这种孤独已经深入二人灵魂深处,正如安波舜所言,“与人对话的中国文化和浮生百姓,却因为极端注重现实和儒家传统,由于其社群、地位和利益的不同,由于其人心难测和诚信缺失,能够说贴心话、温暖灵魂的朋友并不多,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独当中。这种孤独体验每个国人都有……”[8](P68)吴摩西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稳定的生活,没有安定的处所,没有真心的朋友,连唯一说得上话的“女儿”也被“剥夺”以后他陷入了一片虚无之中。而牛爱国则在爱情,友情的寻找之中跌跌撞撞,从找人到最后只为找那一句话使自身成为一种虚无。这种虚无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让人感到无限的恐惧。一次次的努力尝试,一次次的寻找,最终都无疾而终,付出后“收获”到的孤独衍变为虚无。这些小人物在孤独的人生体验中寻找着,又因寻找而陷入彻底的虚无。
“他人就是地狱”是萨特在其戏剧作品《禁闭》中提出的命题。它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下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的现状。被抛入到荒诞世界的个体与这个世界中的他者之间是对立的。在这个世界之中“他人就是地狱 ,如果与他人的关系被扭曲了,被败坏了,那么他人只能够是地狱。”[9](P7)在与他人的交际关系当中,人陷入困境与压抑之中,如同在地狱般煎熬。《一句顶一万句》中的人物除了不断与家庭、文明,与人性自身的孤独、与他人沟通的尴尬相抗衡,此外还要面对一个永远无法融入其中、被不断压迫的外在世界。言说的尴尬与空白在隔膜冷酷的人际现实面前无所遁形。
刘震云创作之中对于说话主题一直有着由衷的偏爱。对于说话,海德格尔曾这样说过:人活在自己的语言中,语言是人“存在的家”,人在说话,话在说人。但是话要如何说?说什么?和谁说?这是刘震云一直在探寻的主题。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他用说话构建和瓦解日常生活中的荒诞。他从日常生活的琐碎小事出发,对各色人物作深入观察,清晰看透世间的荒诞可笑。他一步步推敲着说话对于人物命运的影响,折射出光怪陆离的荒诞世界下人物的众生相。他用夹杂着无奈与悲伤而又幽默调侃的语言再现人类精神世界的孤寂与痛苦。毋庸置疑,人是借助语言而确立了在现世的作为生存者的身份。但在这个物质生活愈加富裕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纯粹的交流成了一大难题。“人越来越会说话,生活也变得越来越不可靠。人在享受着说话的快感却忘记了说话的本来目的。”[10](P111-112)夹杂着金钱、权力、物质的交易使得人与人之间的语言开始变得混乱起来。言语之间不再诚实可靠,甚至夹杂着谎言,话语变得越来越混乱与无助。
“现代人在说话中,没有确立自己,反而迷失了自己”[10](P111—112)是《一句顶一万句》众多人物对言语的感悟。“说话”在小说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亲情,友情甚至爱情都是凭借彼此之间的话语沟通得以实现双向交流。杨百利和牛国兴因为“喷空”走到了一起,两人之间谁也离不开谁。其实“喷空”就是将莫须有的事物无限放大,大到极致的去说。从表面看,“喷空”似乎是非常离谱的,但是人在“喷空”中不仅仅得到了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满足,“喷空”的虚无之事在人的心目中反而成了一种存在,而人们日常的生活逻辑则在“喷空”中被质疑甚至否定。[11]这种方式建立的友情极易被现实所击垮,因为杨百利最终的命运从瞎老贾那句话开始已经注定:“远了说,是个劳碌命,为了一张嘴,天天要跑几百里;就近说,人从你脸前天天过,十个有九个半,在肚子里骂你。”[7]学生听不懂私塾先生老汪说的话,生源永远不断变换。县长小韩因为说话丢了乌纱帽。吴香香宁愿抛弃女儿选择与能说得上话的老高私奔就是因为与杨百顺之间无话可说。“说话”在小说文本中不仅仅是用来与他人进行交流换取所需信息,更是精神的粮食。因为庞丽娜和小蒋,牛爱国和章楚红每次在偷情后不管如何身心疲倦,如何嗜睡都总有道不完的话,还要继续说着。
说话也是一门艺术。文中许多人物不怕吃苦,不怕辛苦,就怕说话。这种“怕”不是不敢说,而是无话可说,活在别人的话中,无所遁形。“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是文中多次出现的情况。所以剃头的老裴要杀人,但不是杀老蔡,而是要到镇上杀她娘家哥。也不是要杀他这个人,是要杀他讲的这些理;也不是要杀这些理,是要杀他的绕;绕来绕去,把老裴绕成了另一个人。再被娘家哥这么绕几次,非把老裴绕死不可。被人杀了不算什么,被人绕死可就太冤了。[8](P68)事情在说话之间绕来绕去已经失去了它的本真,说话成了人所畏惧的事情。吴摩西出走延津和牛爱国离开沁源去假找与人私奔的老婆,就是因为大家的说话他才去找,因为“人丢了不找,大家都没脸”。[7]刘震云就这样一次次的将手中的话筒交给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物让他们发声,通过对平凡人们在说话上的无助、混乱甚至恐惧的描写揭示出说话本身的非凡意义。
“人人生而自由,人人都可以进行自由选择。”这是萨特“人学化”存在主义的原则之一。正因世界如此荒诞,处身在其中的个体理应得到绝对的选择自由。就是说,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自为的存在着,在进行自由选择的同时去获得人存在的本质。而在加缪看来,绝对的自由是荒谬的,因为个体在获得绝对自由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者的自由。于是存在主义进一步揭示人与人的存在应是限制自由的存在,“一旦我存在着,事实上我就给他人的自由设置了一个界限……尊重别人的自由是一句空话……在这个世界里别人业已存在,并且我对别人而言是多余的。”[12]于是,人生开始变得漫无目的,生命遁入虚无,荒诞的世界阻扰着人们获得精神上的粮食,个体与周围环境、与他人、乃至与自我疏离,最终被社会所异化。如同伊恩·罗伯逊所概括的那样:“人们在自己无力支配,并认为是在压抑的社会制度和社会条件面前所体验的一种束手无策、孤独和毫无意义的感觉。”[13]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以杨百顺的出走和牛爱国的归来为线索,在这一走与一回之间穿过了百年的光阴,通过二人对说得上话的伙伴的寻找与彼此的成长经历,揭示了中国人千年的孤独现状。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人物内心之间围墙的阻挡都是对人自身的存在进行精神上的拷问。
有别于以往作品中对物质与权力沉迷的书写,精神的荒芜、思想的空乏和卑琐在这部小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杨百顺从一开始就被置于“无家可归”的处境之中,这是他自由选择的结果。但他从未选择安于现状,离家出走后的杨百顺染过布杀过猪破过竹子,在众多职业中不断转换,在精神空虚不知自己出路在哪时选择和老詹信教,改名杨摩西。但这个最终出走延津的杨摩西与《出埃及记》中带领众人寻求自由,获得解放的摩西有着本质的区别。“老詹想把杨百顺的名字改成杨摩西,也是图个吉利,想借这个名字,像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一样,能把深渊中的延津人,带出苦海,想在自己人生的最后阶段,把天主教在延津发扬光大。”[7]但对于杨摩西来说,名字只是个代号,是用来被别人喊的,除此之外毫无意义。信主后的杨摩西仍然在沿街挑水和到县政府种菜,好不容易入赘成家了,老婆最后还和邻居跑了。面子上过不去的吴摩西出走了,他带着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说上话的女儿踏上了假找的道路。在寻找的道路上吴摩西遗失了自己的唯一精神寄托,他“对寻找巧玲也死了心;吴摩西要离开伤心之地。这时吴摩西想起师傅老詹生前讲经时说过的一段话,亚伯拉罕离开了本地和亲族,往神指引的地方去。但吴摩西与亚伯拉罕不同,吴摩西离开本地和亲族,离开伤心之地,却无处可去,也无人指引。吴摩西再一次感到自己有家难回,有国难投。”[7]到最后被人问及名字为何时,他迷茫了,经历过诸多事情后他成为了自己一直向往的那喊丧之人——罗长礼。
时间跨过七十年,杨百顺的命运在他无血缘的孙子牛爱国身上再一次上演。重复的主题、重复的人生与精神历练、同样的背叛、同样的寻找、同样的“杀人”经历等等,书中人物的命运开启无限的循环模式使得自身不断返身于精神困境。吴摩西与牛爱国的梦境更是二人精神寻求诗意栖居的写照。吴摩西为了使内心孤独得以释放借助梦境实现了再次扮演阎罗的愿望。老尤只是在开玩笑,巧玲并没有丢是吴摩西第二个梦境中的奢望。人与人之间缺乏沟通,缺乏真诚的精神危机在这寥寥数笔的梦境描写中空前放大。牛爱国曾有过一段意气风发的岁月,但他后半生的精神生活状态与吴摩西如出一辙。牛爱国与家人之间无话可说,与妻子无话可说,自己的努力尝试后的结果是妻子选择与自己的姐夫私奔。他踏上了假找妻子最终为找章楚红那句话的道路。牛爱国的梦境之中自己首先回到了当兵的时光,那时候战友之间手足情深、无所不谈。他只能借助于梦境来重温旧时的美好时光。再一次梦到妻子时,梦中的婚姻生活美满如意,两人之间无所不谈,原来日子也可以这样过。只能借助梦境来实现自身对人生的美好愿望,反映了吴摩西、牛爱国精神生存状态的匮乏。真亦是假,假亦是真,梦境中的真真假假是人在现实生活中求而不得,却努力想要实现的精神寄托。只有当人真正走出梦境,区分现实之时其思想才能得以拔高。
总之,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中高度概括了当前国人精神世界的空虚,对人生存困境的揭示直达人物内心的灵魂深处。孤独的存在,信仰的缺失,与神的对话亦或是与人进行对话是书中所有人物的真实写照。刘震云借书中人物的故事抒发对人生、对存在的思考:言语的尴尬、情感的缺失、人性的体验……读完这本书是沉重的、压抑的。在刘震云的感慨之中,我们也陷入深思,为书中人物悲哀,也为自己哭泣。书中人物所经历的一切恰巧就是自身正在经历或者说已经经历过的。何时才能实现彻底的反思走出心灵困境,找到自己的精神出路是每个人需要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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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常玉荣,张世岩.技术理性世界遭遇言说的尴尬——解读刘震云长篇小说《手机》主题意蕴[J].河北建筑科技学院学报(社科版),2006,23(2).
[11]张晓琴.千年孤独中国经验——论《一句顶一万句》[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2).
[12][法]萨特.存在与虚无[M].北京:三联书店,1987.
[13][美]伊恩·罗伯逊.现代西方社会学[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