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春
(河南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德国古典哲学一直以思辨传统占据上风,费尔巴哈破除了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体系,恢复了唯物主义在德国的权威。费尔巴哈哲学的基本内核是唯物主义,但他未能克服旧唯物主义哲学的局限,对唯物主义的理解只是停留在自然领域。一旦进入到社会历史领域,费尔巴哈完全站在抽象的人的立场谈论人类社会关系,他的唯心主义的历史观就表现出来了。费尔巴哈在世界观上是唯物主义的,但在历史观上没有找到通向现实世界的道路,费尔巴哈哲学的局限性和不彻底性最终导致他没有走向历史唯物主义。
费尔巴哈认为宗教产生的根源是人的依赖感的需要,他分析了人类宗教从自然宗教向精神宗教的发展。但这只是从认识论的角度即从人的需求、能力、本性和愿望中寻找对宗教产生依赖感的根源。费尔巴哈力图消灭既有的宗教,想要建立新的爱的宗教。马克思主义通过批判费尔巴哈宗教的本质,从社会根源上分析宗教产生的物质基础,揭露费尔巴哈唯心主义宗教观的不现实性和局限性。
费尔巴哈坚持无神论立场,在解释宗教产生的原因时不再用欺骗和狡辩的手段,而是从人类自身的生存条件和需求解释宗教产生的根源。认为心是宗教的本质,宗教的产生根源于人们内心的依赖感,“人的依赖感是宗教的基础。”[1]436反对神学家宣扬的人生来就带有宗教的特性。费尔巴哈提出人的依赖感具有双重性,一方面由于人对自然现象和自然灾害的无知,迫于对死亡的恐惧就产生了对恐惧的事物和现象的崇拜;另一方面,人们对于能够给自己带来利益和幸福的对象容易产生感激和崇敬,因而产生了祈祷和感恩心理。当人类摆脱了自然状态进入社会状态以后,自然界的神秘性开始消失,对自然的依赖转变为对人类精神的依赖,宗教的发展由自然宗教转变为精神宗教。人把人的本质转移到非人的东西上去了,上帝成为人们的精神寄托和灵魂依靠,而人自身却成为被奴役和控制的对象。
费尔巴哈指出人类对宗教的崇拜是人们情感背后的利己主义,利己主义产生了人自身的需要,人类自身的需要使人对神产生依赖感,人们把对现实世界的追求转嫁到对无所不能的上帝的追求。因此,利己主义是宗教产生的最主要原因,向上帝祈祷和崇拜是由于人类重视自己的存在和价值,对神的崇拜就是人的自我崇拜。费尔巴哈对宗教产生的根源多是从认识论方面寻找,而未触及宗教产生的社会基础。费尔巴哈也曾对宗教的社会根源进行天才式猜测,他提到各种利己主义,但是他谈到这里就停止了,并没有深入思考各种各样利己主义背后的深层次原因。
马克思主义认为人具有抽象的思维能力,这是人与动物的根本不同,宗教的产生和唯心主义世界观蕴含在人类抽象的思维能力中。但是,不能仅仅从认识根源的角度理解宗教,还应该挖掘宗教产生的社会根源。马克思主义认为宗教是一种意识形态,是一定的生产方式的产物。宗教在原始社会存在是由于生产力落后、人与自然无法抗衡,但到了阶级社会以后宗教的存在不仅仅与生产力挂钩,还与统治者的欺压、剥削有关系。受压迫的人过着凄惨的生活,但又找不到自己贫穷落后的根本原因,寻求不到解放自己的道路,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对神的崇拜和幻想中。尤其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人们对资本盲目崇拜,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立愈发尖锐,无产者随时都能遭受贫穷和毁灭。费尔巴哈不懂得宗教对社会生产和阶级斗争的依赖关系,而是只从人性上说明宗教的根源,导致他没有走出历史唯心主义的范围。他同法国十八世纪的唯物主义者一样,把教育当做消灭宗教的唯一正确的手段。“不要使人们成为信仰宗教的,而要教育他们,把教育普及到各个阶级和各个阶层中——这就是当前的任务。”[1]730不知宗教的存在是与私有制密切相连的,仅仅依靠教育的手段远远达不到目的。要消灭宗教必须消灭私有制,用革命的手段推翻宗教存在的社会物质基础。
费尔巴哈通过对宗教的批判目的是消灭既有的落后宗教(未能找到克服宗教的正确途径),建立一种新的宗教爱——爱的宗教。“一个新的时代需要一个新的世界观,需要一个对于人类存在的最初因素和根据的新观点,需要——倘若我们要保留‘宗教’这个名词的话——一个新的宗教。”[1]719费尔巴哈希望使宗教完善化,他希望人们抛弃对宗教的神圣崇拜,使人性复归,进而建立人与人之间普遍的爱。“爱就是上帝本身,除了爱以外,就没有上帝。爱使人成为上帝,使上帝成为人。”[1]76费尔巴哈把这种爱看成新宗教的根基,对新宗教的信仰要通过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关系体现。
费尔巴哈强调爱是人与人之间感情关系的维系的基础和手段,但是,宗教与人们之间的感情关系并不是一回事。宗教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特定现象,它不是永恒的存在,等到人类社会发展到足够的阶段宗教就会慢慢消失。恩格斯指出:“费尔巴哈想以一种本质上是唯物主义的自然观为基础建立真正的宗教,这就等于把现代化学当做真正的炼金术。如果无神的宗教可以存在,那么没有哲人之石色炼金术也可以存在了。”[2]241费尔巴哈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彻底否定了有神的宗教,但他又企图建立一种无神的宗教,这是一种唯心主义的倒退。恩格斯指出人类社会的变迁确实会伴随宗教的变迁,不是宗教的变迁决定社会历史的变迁,而恰恰是社会历史的变迁决定了宗教的变革。
费尔巴哈对宗教的批判体现了他关于人的本质异化的思想,不论是自然宗教还是精神宗教,都是人通过想象力把自然的或者人的东西加以歪曲,并把人自身的力量异化给这些想象的神,使神具有凌驾于人和自然之上的无限威力。费尔巴哈无法深入到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源,也就找不到建立爱的宗教的真正方法和途径。“费尔巴哈在每一页上都宣扬感性,宣扬专心研究具体的东西、研究现实,可是这同一个费尔巴哈,一谈到人们之间纯粹的性关系以外的某些关系,就变成完全抽象的了。”[2]242费尔巴哈在阶级对立的资本主义社会宣扬泛爱主义,不仅磨灭了历史上阶级斗争的巨大作用,最终也只能是为资本主义服务。
费尔巴哈通过对爱的宗教的讨论,又引出了唯心主义的伦理观。从人本主义立场出发,费尔巴哈首先确立了一个重要的伦理思想原则,即“道德的主体是人”。他认为人既是道德的主体又是道德的对象,道德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体现,人应该对自己的行为后果负责,而不是对上帝负责。费尔巴哈认为人的行为是否符合道德要看其是否符合人的本质和自然属性。他以人的主体性为基本原则,从感性人本主义人性论出发,阐述其伦理思想。
在善和恶的关系上,费尔巴哈把善和恶与人的本质联系在一起,只要是与人性相符合的就是善,而与人性相矛盾的就是恶。善能够使人快乐起来,符合人的本质属性,恶则使人痛苦,是对人性的歪曲。因此只有善才是符合人类本性的东西。在善和恶的作用上,费尔巴哈把善当做人的本性,认为善比恶更能推动历史发展。黑格尔则强调恶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认为人的私欲能够推动社会向前发展。马克思主义认为善和恶都是人的本性,一个社会什么占据主导要看这个社会处于什么时代。没有对人的历史唯物主义解释,对人的理解就是历史唯心主义的。不应该一概地否认善或者恶,离开具体条件谈论善和恶都是错误的。
(二)道德:追求幸福
费尔巴哈认为道德就是人们对幸福的追求,只有达到了幸福才有道德。“你的第一个责任便是使自己幸福,你自己幸福,你也就能使别人幸福。”[1]249同时他认为只要人活着都会有爱的感情,每个人都爱自己、希望过的更好,必然会根据自己的需求追求幸福。人生来就有追求幸福的欲望和权力,因而追求幸福是一切道德的基础。费尔巴哈认为要把追求个人幸福与所有人共同的幸福结合起来,才能达到真正的道德境地。所有人必须正确估量自己行为的后果:一方面要正确估量追求幸福的后果,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合理节制;另一方面,必须承认他人也有追求幸福的平等权利,尊重别人。恩格斯对此回应说:“因此,对己以合理的自我节制,对人以爱(又是爱!),这就是费尔巴哈道德的基本准则,其他一切准则都是从中引申出来的。”[2]244费尔巴哈强调利己主义与他人的利己主义结合起来,其出发点仍是为了维护个人的利益、满足个人的需求。
不管怎样,费尔巴哈关于道德的美好愿望在现实世界中是永远行不通的,只能是一种空想。恩格斯指出:“费尔巴哈的道德或者是以每个人无疑地都有这些满足欲望的手段和对象为前提,或者只向每一个人提供无法应用的忠告,因而对于没有这些手段的人是一文不值的。”[2]245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衣食住行的需求,然而生产资料却被少数人占有,绝大多数人还不具备满足自己需求的物质条件。所以,人们在追求自己幸福的同时,做不到同时满足别人的幸福。恩格斯用证券交易所的例子来说明,按照费尔巴哈的理论,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幸福,如果投机成功,达到追求幸福的目的就是道德的,如果投机失败,对自己的行为后果估计错误,就是不道德的。证券交易所就成了“最高的道德殿堂”,那么费尔巴哈的这种道德原则正好符合资本主义社会的需要,不管他的主观愿望如何,这种原则始终为资本主义服务。
费尔巴哈的伦理学把人作为出发点,主张用爱解决一切,这是抽象人性论的具体表现。他讲的人形式上是唯物的,但是,关于这个人的生活其中的现实关系却根本没有讲到,因而这个人始终是那种抽象的人。这种抽象的人性论不把人当做历史中行动的人去理解,倡导泛爱的观念,抹杀了阶级和阶级对立的现实,实质上是为资产阶级社会服务。同时抽象的人性论解决不了时代提出的问题,对人和社会的理解没有达到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因而费尔巴哈走不出历史唯心主义的视野。在费尔巴哈的宗教哲学中还有男女之别,而在其伦理学中,连这最后一点差别也消失了。
费尔巴哈恢复了唯物主义的权威,但是他没有把唯物主义进行到底,在自然观上他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当触及社会历史领域他又陷入唯心主义了。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不彻底性和局限性不是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而有着深刻的思想根基和社会渊源。
费尔巴哈的主要贡献是提出了人本学,并以此为基础对思辨哲学和宗教神学进行批判。他认为新哲学主要研究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但他过分强调自然,对人的研究缺乏社会视角。费尔巴哈没有接触过国民经济学,不懂商业活动对社会进步和发展带来的巨大作用,甚至把犹太人的商品交换活动看作是“卑污的”。他也没有把未来哲学的核心放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之上,对人类生活的设计类似于康德的先验哲学,人类的物质生活具有先验性和非历史性。费尔巴哈没有走出思辨哲学的范围,也未看到国民经济学所体现的科学的逻辑和现实的逻辑。马克思主义历来就强调整体性,思辨哲学、国民经济学和空想社会主义的理论失足突显了整体性的意义。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应该结合起来才能达到改造世界的目的。因此,费尔巴哈没有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很大原因就是与经济学相脱节,陷入纯粹的思辨批判。
人和自然是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核心内容,他把人看做自然的产物,对人的理解多从纯生物学的角度理解。在费尔巴哈的宗教观和伦理观中都能看到他的人本主义思想,把脱离社会历史条件和社会现实关系的纯粹抽象的人作为研究对象,站在空洞的人的立场讨论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费尔巴哈假定了一个抽象的类本质存在,这种本质不是通过每个个人体现,而是抽象的存在于“人”这个大类中。然而,这种除了具有感情和肉体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孤立的人类个体,是靠人的自然属性连接起来的,在现实社会中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存在。马克思主义认为人是一种群居性动物,自从人类产生以来就处于一定的社会关系中。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私有制产生的同时还伴随着阶级、国家的出现,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更加复杂。“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3]135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具有社会性、历史性和阶级性,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占有财产的多少决定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标准,人们面对的是残酷的社会现实,而不是对抽象的爱的歌颂。
费尔巴哈从抽象的人本主义出发,不仅遗弃了人的社会属性和阶级本质,还与人的社会实践活动相脱离。费尔巴哈看不到宗教和伦理道德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而把宗教和道德产生归为自然的人性需求,最终只能从抽象的人的类本质理解宗教和伦理道德。虽然费尔巴哈也曾提到过关于实践的问题,但他并未看到实践的伟大作用,而仅仅把实践理解为理论活动。他认为理论活动才是人的最根本的、真正的活动,人只有通过理论思维才能不断认识自我、发展自我。费尔巴哈致力于纯粹理性的批判,没有把人的实践活动与人的理论思维结合起来,对天国的批判没有发展到对尘世的批判。在私有制社会下建立新的爱的宗教和在剥削阶级内建立共同幸福的伦理道德只能是一种空想。
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是对时代提出的问题和任务进行分析,并提供解决思路和理论依据。费尔巴哈哲学产生于德国反对封建主义革命的前夜,那时的德国在政治和经济上还是身份落后的国家。封建主义掌权严重地阻碍德国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而当时的英法两国早已进行了资产阶级革命,在此影响下,德国资产阶级迫切需要推翻封建主义制度。德国的资产阶级害怕人们强大起来会推翻资本主义统治,就决定用温和改良的办法实现资本主义愿望。德国的思想家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时代的需求决定了哲学的发展道路。从康德到黑格尔,甚至到分裂的青年黑格尔派,大都在思辨的框架内解决现实问题,妄图用纯思想的批判代替现实斗争。由于唯心主义哲学无法满足革命的推进和发展,人们迫切需要打开一条新的思想体系。费尔巴哈哲学的出现,代表了德国资产阶级激进民主派的需求,但是由于资产阶级在革命中表现出过多的不坚决和不彻底性,最后还是选择与封建统治者协商苟活。这表现在费尔巴哈哲学即是对自然的热爱和对社会的逃避,不重视改革斗争而强调建立爱的宗教和共同幸福的道德观。
在费尔巴哈生活的年代自然科学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三大发现——细胞学说、能量转守恒和转化和达尔文进化论,改变了人们对原有物质世界的认识。费尔巴哈不了解自然科学的最新进展,更没有总结和利用自然科学上的最新成就,也就导致他无法克服旧唯物主义的局限。费尔巴哈年轻时候由于批判宗教神学而被取消大学讲师的资格,为了维持生存,1837年以后他开始了长达35年的隐居生活。费尔巴哈思想生产的年代几乎都在乡下,与自然界接触比较多,在穷乡僻壤中过着孤陋寡闻的生活。费尔巴哈与社会前沿接触较少,看不到时代发展的变化,与社会上的政治斗争实践脱离,缺乏与社会上的思想家交流沟通。他的唯物主义思想来自孤寂的头脑对自然的接触,社会历史对于他更是不可达到的领域。
费尔巴哈没有把唯物主义观点贯穿到社会历史领域,他看不到人不仅跟自然界接触还要生活在人类社会。他不懂得不仅要认识自然还要认识社会,使唯物主义世界观同社会历史连接在一起。费尔巴哈自己也承认并指出问题的关键点在于使唯物主义与社会历史协调起来,但是费尔巴哈只是提出了这样一个任务,他是做不到的。“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决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3]158他虽然认同唯物主义的基础,但仍没有批判地克服传统的唯心主义局限。费尔巴哈在世界观上是唯物主义的,但在历史观上找不到通往现实世界的道路,他的唯心主义的宗教观和伦理观是他坚持抽象的人性论的必然结果。
[1]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