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荣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303)
庆历五年(1045),欧阳修降知滁州。次年,欧阳修作 《醉翁亭记》,语意新奇,一时脍炙人口:“《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 ”[1](P120)纵观历代《醉翁亭记》的流传散布,除常见的刻印传抄外,自宋至清,还通过石刻、音乐和书画等跨文本的方式传播。
对于文学的“跨文本传播”,王兆鹏先生认为“这是将文学传播的视野放大到整个艺术领域。古人的一篇诗文,被画家绘成图画,被书法家写成书法作品,被音乐家谱成歌曲,其传播效应要比单纯的纸本传播大得多。 ”[2](P11)可知“跨文本传播”乃指文学作品以图画、书法、歌曲等艺术形式进行传播。《醉翁亭记》的跨文本传播,其石刻传播,首先需要书写全文,再摹勒入石,而文字的书写,又往往请名家为之,可视为书法艺术;石刻传播,主要是依赖石刻拓本的流传,而碑拓又向来归之于书法艺术的范畴。再如音乐传播,或以琴写其声,再为之补歌辞;或将原文櫽括入词曲,甚至改编为曲词,倚声而唱。又如书画传播,或书写成书法作品,或以之为画题,绘写成图,有的还于画上题写全文,书画合璧。
《醉翁亭记》的跨文本传播,一方面打破了文学与艺术的界限,使《醉翁亭记》以碑拓、曲词、书法、绘画等艺术形式呈现;另一方面也扩大了影响,在传播鉴赏中,促进了《醉翁亭记》的经典化。《醉翁亭记》的广泛传播,使之成为千古名篇。
将诗文词赋、序跋赞记等刻石拓印,不但不易错讹失传,而且易于保存和传布,使文学作品流播四方,扩大影响。因为石刻坚固耐存,又可以反复拓印,方便快捷,宋人不少将文字刻之于石。欧阳修《醉翁亭记》成文后,在北宋年间就曾三次刻石①《醉翁亭记》在北宋的三次刻石,可参见王兆鹏、王星《〈醉翁亭记〉的石刻传播效应》一文,载《长江学术》2009年第4期。。
据苏轼 《醉翁亭记书后跋》“庐陵先生以庆历八年三月 己未 刻石 亭 上 ”[3](P566), 可 知 庆 历 八 年(1048),《醉翁亭记》首次刻石立于醉翁亭中。不过,这次石刻书碑者并非欧阳修本人,而是陈知明。嘉祐七年,费县殿丞苏唐卿刻石立于县斋,并于碑阴(碑的反面)刻上与时人的唱和诗作,其中有乡贡进士邵忱一首:
欧公顷岁守滁阳,题记苍颜入醉乡。
贤宰特将刊古篆,旧碑不免弃山梁。旧碑乃陈知明书
轩楹别构如安屏,笔札难通似面墙。
异日智仙来辇去,退蒙从此谢声光。退蒙乃知明字[4](P636)
由此可知,首次刻石,书碑者是陈知明,而非欧阳修。据欧阳修《答陈知明书》,欧阳修初与陈知明于广陵(扬州)相见于众人之中,犹未有“相知之意”,待食完撤案,接陈知明以言,方知其非“众人”;及至徙知颍州时,既收到陈知明书信,又“客之来滁者,皆能道足下之事”,方“判然以为士之相知”。此中态度之转变,应是欧阳修得知陈知明为《醉翁亭记》石刻书碑一事后,故由不相知转而引以为相知。这也说明,首次刻石,欧阳修不但未参与,甚至不知详此事①关于初次刻石,可参见管笛《〈醉翁亭记〉首刻碑探源》一文,载管笛《醉翁亭记研究》,黄山书社,1999年。。
《醉翁亭记》首次刻石就广为传播,朱熹《朱子考欧阳文忠公》记:“醉翁亭在正瑯琊山寺侧,记成刻石,远近争传,疲于模打。山僧云寺库有毡,打碑用尽,至取僧堂卧毡给用。凡商贾来供施者,亦多求其本,僧问作何用,皆云所过关征以赠监官,可以免税。 ”[5](P2643)据朱熹此文,这则典故原由欧阳修诸子欧阳发等人记载于《欧公事迹》稿本中,而《事迹》乃撰于欧阳修去世之际,所以这则山僧打碑、碑拓抵税的故事,颇能真实地反映出《醉翁亭记》初次刻石,被拓印流传的盛况。
嘉祐七年(1062)冬,苏唐卿篆书《醉翁亭记》,刻石立于费县县斋之内:碑额篆书“滁州瑯琊山醉翁亭记”,碑阳为篆书《醉翁亭记》全文,文末刻“大宋嘉祐七年冬十月庚寅苏唐卿上石于费之县斋”。可知第二次刻石,时间较首次晚了十四年。
书碑立石后,苏唐卿附篆文石样致书欧阳修,欧阳修回书两封致谢。现据光绪《费县志》录其中一文如下:
修启:辱惠,仍寄示篆文石样。鄙辞何以污巨笔,然遂托字法以传不朽,岂胜其幸也。时寒,为政外多爱。人还,聊此。修再拜。
“修”字望从“月”,虽通用,恐后人疑惑也。十一月七日。②(清)李敬修《费县志》卷十四上,载《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第57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356页。《欧阳修全集》卷一百五十,收有《与费县苏殿丞二通》,其中一则与第二封谢简大致相同,但文字略有出入,见《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472页。
苏唐卿后又寄《醉翁亭记》篆文石样给赵概,并获谢函。治平元年(1064)仲春既望,为图永久,苏唐卿又于廨舍西偏构堂,植《记》于中楹,并将欧阳修、赵概二公谢简,以及与张会宗、邵忱等人的和诗,以行、草书刻字于碑阴。
《滁州瑯琊山醉翁亭记》碑石,后因朝代更替,战争芜废,覆于土中。碑额左方空处有明弘治十年(1497)杨惠题跋:“予以弘治十年春来,篆刻土覆,微露其末。启之磨洗乃知。顾谓僚吏者:‘欧,名相也;苏,名宰也。佳章善篆沉二百年而金元人未知,是可慨也已。’遂命众扛竖于县仪门之下,庶(遮)风雨日之不剥落云。”[6](P358)而据碑额右方李沣题跋,可知道光年间,仪门坍塌,碑亦倾覆:“苏唐卿篆书,明邑侯杨公出土中,至今又三百四十余年矣。道光廿四年秋,奉檄来费,仪门坍塌,碑亦倾覆。次年春,一律兴修,碑建竖如初。”[6](P358)到了抗日战争时期,因听说日军欲运碑至日本,乡人乃趁夜掘碑,想转藏于乡间,未料抬至南门外时断为六块,到如今,只剩残块了。
元祐六年(1091),滁州知州王诏请刘季孙回开封途中,经过颍州时,代为请求苏轼书大字《醉翁亭记》以刻石,苏轼身为欧阳修弟子,也欣然应允了:“庐陵先生以庆历八年三月己未刻石亭上。字画褊浅,恐不能传远,滁人欲改刻大字久矣。元祐六年,轼为颍州,而开封刘君季孙,自高邮来,过滁。滁守河南王君诏请以滁人之意,求书于轼,轼于先生为门下士,不可以辞。 十一月乙未。 ”[3](P566-567)此时欧阳修已于熙宁六年(1072)逝世,距苏唐卿篆碑也将近三十年。这次刻石,欧文苏字,传播最广,影响最大:“欧阳文忠公始自河北都转运谪守滁州,于琅琊山间作亭名醉翁,自为之记。其后王诏守滁,请东坡大书此记而刻之,流布世间,殆家有之,亭名遂闻于天下。 ”[7](P142)
但崇宁三年(1104),因为党禁,淮西宪臣霍汉英奏请毁除天下苏轼所书撰的碑刻榜额③霍汉英奏请毁除,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除东坡书撰碑额》:“崇宁二年,有旨:应天下碑碣榜额,系东坡书撰者,并一例除毁。盖本于淮南西路提点刑狱霍英所请。”(见《能改斋漫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27页。)其中“崇宁二年”当为“崇宁三年”,因《皇宋十朝纲要》卷十六、《宋史全文》卷十四,载此事均系于是年。,这次碑石也被王诏毁除,而王诏也因之获罪:“淮西宪臣霍汉英奏:欲乞应天下苏轼所撰碑刻,并一例除毁。诏从之。时崇宁三年也。明年,臣僚论列:司农卿王诏,元祐中知滁州,谄事奸臣苏轼,求轼书欧阳修所撰《醉翁亭记》,重刻于石,仍多取墨本,为之赆遗,费用公使钱。诏坐罪。 ”[8](P191)不过,时人或不忍毁碑,将碑石藏于城濠中①徐度《却扫编》卷下:“东坡既南窜,议者复请悉除其所为之文,诏从之。于是士大夫家所藏既莫敢出,而吏畏祸所在,石刻多见毁。徐州黄楼,东坡所作,而子由为之赋,坡自书。时为守者独不忍毁,但投其石城濠中,而易楼名‘观风’。宣和末年,禁稍弛,而一时贵游,以蓄东坡之文相尚。鬻者大见售,故工人稍稍就濠中摹此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2页。),或将其碑石拓本深藏,待党禁方弛,则重新刊印:“张溪云《谷杂记》云:往时禁东坡、山谷书,令下之日,其书焚烧殆尽,碑刻则例皆毁仆。韩子苍云:士大夫有其书者,皆深藏,遇好事者,相引入密室中,屏人相示,犹惴惴恐窥者。其禁严如此。高宗方弛其禁,近日滁州‘醉翁亭记’、‘九江狄梁公’碑,皆是用模本重刊。 ”[9](P334)
此后,醉翁亭随朝代更替,几经兴废。明永乐庚子(1420)冬,杨士奇应召赴京,途经滁州,探访醉翁亭,已是寒芜荒址。后又六年,赵次进“出俸倡其空竂及滁人复作醉翁亭,而刻公所谓记,置亭中”[10](P19)。 “欧文苏字”的醉翁亭记碑又再次刻石,重现于世。此后,醉翁亭又几经修复,而此刻碑却一直未被毁弃,直至文革破“四旧”才被破坏,现作为古迹被保存在醉翁亭景区内的宝宋斋。1981年,琅琊山管理处据拓本另行刻石,立石于宝宋新斋内。
除滁州大字楷书碑外,还有草书《醉翁亭记》(虽世称“草书”,但实际行草相间),乃苏轼应刘季孙之请而书。此书几经辗转,后经赵孟 页鉴定为真迹。明代,又转至高拱手中,并于隆庆五年(1571)命其婿刘巡为之刻石。刘巡请文彭、吴应祈用勾勒石法刻成,并将宋广、沈周等人跋文一并勒石。随后,刘巡将碑石运回家乡,立于鄢陵县刘氏祠堂内,世称“鄢陵碑”②关于“鄢陵碑”,可参见翟向前《鄢陵县馆藏苏东坡草书〈醉翁亭记〉帖的来历》,载《档案与历史》,2004年第3期。关于文彭摹勒苏轼草书《醉翁亭记》上石,可参阅清代陶樑《红豆树馆书画记》卷二《明文三桥墨迹卷》,《中国书画全书》第十二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版,第721页。。 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高拱族孙高有闻因见“鄢陵碑”刻字磨损不清,又据家藏拓本重新刻石,立于新郑县,世称“新郑碑”。此碑于1959年被郑州市博物馆收藏。关于草书《醉翁亭记》之真伪,世多争议,不过刻石拓印的流传,却有助于《醉翁亭记》的传播,这倒是毫无疑问的。如清代刘体仁记:“苏东坡草书《醉翁亭记》,鄢陵有刻本,吾家司寇所摹也。”[11](P604)就可见苏轼草书碑拓在流传中被临摹传播。
从陈知明、苏唐卿再到苏轼,这三次书碑刻石,对《醉翁亭记》的传播,无疑起着重要的作用和影响,不但不断有人复制拓本,而且拓本的流传,在各地又再据之刻石,如屠隆记:“醉翁亭记,苏文忠行书,石在江西吉安府学明伦堂。 ”[12](P770)碑拓,其实也是书法的另一种呈现,苏轼的书法艺术也使其所书《醉翁亭记》被传摹:“吴历……书法好东坡。尝游吴兴谒郡守,未入。信步至一僧舍,见东坡真笔《醉翁亭记》,喜甚,即僦其寮买纸笔布席展卷临摹三四日,郡守遍索不得,摹毕径去。 ”[13](P1105)可见“欧文苏字”中的“苏字”也足以促进《醉翁亭记》被临写传摹。
随着《醉翁亭记》的广泛传播,无论是文还是景,越来越为人知。太学博士沈遵闻名后,往游琅琊山,爱其山水秀绝,以琴写其声而成《醉翁吟》(又名《醉翁引》)。至和二年(1055),欧阳修奉使契丹,与沈遵会于河朔,沈遵为之奏琴,欧阳修惜其有声无辞,于嘉祐元年(1056)为之作《醉翁吟》,并赠诗二首③《欧阳修全集》卷十五《醉翁》,其序记述了其中缘由;卷六《赠沈遵》及卷七《赠沈博士歌》,即为赠诗。。不过知琴者认为欧阳修词不主声。欧阳修《醉翁吟》云:
始翁之来,兽见而深伏,鸟见而高飞。翁醒而往兮醉而归,朝醒而暮醉兮无有四时。鸟鸣乐其林,兽出游其蹊。咿嘤啁于翁前兮醉不知。有心不能以无情兮,有合必有离。水潺潺兮翁忽去而不顾,山岑岑兮翁复来而几时。风嫋嫋兮山木落,春年年兮山草菲。嗟我无德于其人兮,有情于山禽与野麋。 贤哉沈子兮,能写我心而慰彼相思。[5](P260)
三十余年后,欧阳修、沈遵已逝世,庐山道人崔闲因遗憾此曲无词,乃谱其声,请苏轼为之补阙,至此声词皆备,好事者争传。苏轼《醉翁操》云:
6096 夏军营 我国刑事诉讼“排除合理怀疑”制度的内涵解读和优化路径———以中美两国司法环境的“异质性”为视角
琅然,清圜,谁弹?响空山,无言,惟有翁醉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篑过山前,曰有心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如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两三弦。[14](P199)
苏轼谱《醉翁操》后,郭祥正外甥法真禅师以之见寄,郭祥正认为苏轼所作未工,又倚其声而作《醉翁操》:
冷冷潺潺。寒泉。云泻间。如弹。醉翁洗心逃区寰。自期猿鹤俱闲。情未阑。日暮造深原。异芳谁与搴。忘还。 琼楼玉阙,归去何年。遗风余思,犹有猿吟鹤怨。花落溪边。萧然。莺语林中清圆。空山。春又残。空怀文章仙。度曲响涓涓。清商回徵星斗寒。[15](P321)
沈遵《醉翁吟》现存曲谱最早见于明初朱厚爝的《风宣玄品》里,一直流传至今。虽然沈遵《醉翁吟》并非是为《醉翁亭记》一文谱曲,但与《醉翁亭记》有着甚深的因缘,后又再经欧阳修、苏轼、郭祥正的填词,对《醉翁亭记》的传播也不无作用。况且,欧阳修等人的填词,或追忆昔日醉翁之乐,或追述醉翁之情怀,无不源自《醉翁亭记》。这样,随着音乐的传唱,《醉翁亭记》也迅速扩大影响力,成为脍炙人口的经典。
除了沈遵《醉翁吟》外,黄庭坚、林正大等人还将《醉翁亭记》櫽括入词,可倚声而唱。櫽括词,是将其他诗文剪裁改成为词的形式①关于櫽括词,可参考吴承学《论宋代櫽括词》,载《文学遗产》2000年第4期,以及日人内山精也《两宋櫽括词考》,朱刚译,载《学术研究》2005年第1期。。櫽括的作品,往往是当时人所推崇的作家作品,櫽括出于个人对作品的极端欣赏而临摹改写。櫽括词基本特点是概括原文,酌用原文字句,而且要增加这些作品的音乐性,使原本不合于乐曲、或乐曲已失传的作品变得可配乐演奏或歌唱,如苏轼《哨遍》櫽括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就言“取《归去来词》,稍加櫽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僮歌之”[3](P46)。 欧阳修《醉翁亭记》成文后即天下传诵,也成为宋代词人的櫽括对象,如黄庭坚《瑞鹤仙》:
环滁皆山也,望蔚然深秀,琅琊山也。山行六七里,有翼然泉上,醉翁亭也。翁之乐也,得之心,寓之酒也。更野芳佳木,风高日出,景无穷也。游也,山肴野蔌,酒洌泉香,沸觥筹也。太守醉也,喧哗众宾欢也。况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太守乐其乐也。问当时太守为谁,醉翁是也。
黄庭坚将原作的四百余字,改写成一百零二字,而且因原作多用“也”字,全词每句也用“也”字煞尾押韵,传神地表达出原作的风貌神韵。《诗人玉屑》引林正大《风雅遗音》语赞赏道:“一记数百言,此词备之矣,山谷其善櫽括如此。”[16](P471)林正大也是南宋专门制作櫽括词的词人,其《贺新郎》也是櫽括《醉翁亭记》的词作:
环滁皆山也。望西南,蔚然深秀者琅琊也。泉水潺潺峰路转,上有醉翁亭也。亭,太守自名之也。试问醉翁何所乐?乐在乎山水之间也。得之心,寓酒也。 四时之景无穷也。看林霏日出云归自朝暮也。交错觥筹酣宴处,肴蔌杂然陈也。知太守游而乐也。太守醉归宾客从,拥苍颜白发颓然也。太守谁?醉翁也。[15](第三册,P461)
环滁秀列诸峰,山有名泉,泻出其中。泉上危亭,僧仙好事,缔构成功。四时朝暮不同,宴酣之乐无穷。 酒饮千钟,能醉能文,太守欧翁。[17](P223)
清乾隆年间,北方岔曲传入宫中,深受清高宗喜爱,盛极一时,直到道光年间才有所减退。从传承下来的岔曲演唱剧本来看,其中一类是将古代诗文名篇改写成戏文,方法也类似于櫽括,只是为了方便演唱,添加了“因为是”、“俱都是”等戏曲口语②可参见李晖《扩大与提升千古名篇的传播力度——从〈醉翁亭记〉改编为曲文由来说起》一文,载《巢湖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醉翁亭记》也被改编成两段岔曲唱词,其一云:
酿泉以上,山水之间,峰迴路转,有亭翼然。久已夫欧阳太守,醉翁名传。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是,得有山森、林壑美,能令人登亭一望,许多可观。林霏开于日出,岩穴暮而云还,野草春香馥,佳木夏阴繁,风霜高洁于秋景,风落石出在冬间。滁人游此地,朝往而暮还,负者歌于途,行者息林边。这太守在此饮宴,俱都是,山肴野蔬,鱼肥酒甘。未几而人影散乱,夕阳在山,射者中,奕者完。但觉这觥筹交错,尤胜那丝竹管弦。太守颓然而已醉,归欤之咏众宾欢。[18](P11)
此外,清代戏曲作家车江英著《蓝关雪》、《柳州烟》、《醉翁亭》、《游赤壁》四出短剧 (一说为杂剧,一说为传奇),分别演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四人事,总其题名《四名家填词摘出》,现收入《不登大雅文库珍本戏曲丛刊》。其中《醉翁亭》虽取名于《醉翁亭记》,却与此无关,写的是欧阳修之妻胥氏死后还魂与欧阳修一家团聚的故事。虽然戏剧不切题,却也反映了《醉翁亭记》乃欧阳修名篇,知其名而想其人。从另一方面来说,因剧名,这则戏剧的演唱传播,在一定程度上也带动了《醉翁亭记》的传播,扩大了影响。
《醉翁亭记》或据文意谱成琴曲,或改写成歌词传唱,打破了散文与音乐的界限,但《醉翁亭记》本身也具有诗性和音乐性,尤其是全篇多用“也”字,以及虚词的运用,使全文读来自有一种摇曳的风神。宋人龚昱就认为“散文自有声律,如《盘谷序》、《醉翁亭记》,皆可歌。韩退之《送权秀才序》云:‘其文辞宫商相宣,金石谐和’,即此可知矣。”[19](P534)无论是《醉翁亭记》本身的音乐性,还是剪裁改写成词、散曲抑或岔曲,使之入乐歌唱,都可以使《醉翁亭记》随着传唱,得以进一步地传播。
《醉翁亭记》不仅以石刻、音乐的方式传播,还以书法绘画的方式传播。自宋以来,书家反复书写《醉翁亭记》,或画家以之为题材,绘写成图,这些名家的法书绘画,代代相传,被后人临习或鉴赏题跋,在客观上也促进了作品的传播,也扩大了影响。
在中国书法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很多书法作品都是书写历代经典名篇,如《洛神赋》、《归去来兮辞》、《送李愿归盘谷序》、《赤壁赋》等。对此,金学智曾言:“书写成熟的文学作品,有利于书艺章法中的行气;文学作品中的‘气’,对于行、草书通幅的节奏、贯气更是深有影响。 ”[20](P76)古人作文写诗,多强调“气”,如“阮籍使气以命诗”、“章法则须一气呵成,开合动荡,首尾一线贯注”,借名诗名文之“气”而书之,即“一气挥洒,妙极自然”。此外,文学作品对书者的情感、意兴亦有所感染、发启,使书与文相应,迹与情相感:“文学作品中的文意,对书法创作的感兴、情感有启发、孕育的作用,它不但能促成书法创作的‘神来,气来,情来’(殷璠《河岳英灵集序》),从而‘气倍辞前’,而且还有可能生成书法创作中的书文‘应感’现象。 ”[20](P76)
同作为经典名篇,《醉翁亭记》除了陈知明、苏唐卿、苏轼等人书碑外,自宋至清一直都是书家的书写对象。清代朱逢春曾记“有客持示欧阳文忠公自书《醉翁亭记》,细参其运笔之妙,即苏、米有所未逮”[21](P974),惜未见欧阳修自书《醉翁亭记》传世。
明代文徵明书《醉翁亭记》有小楷、行书大字、行书册页三种,其中行书大字《醉翁亭记》卷,书于“嘉靖十六年(1537)春二月廿又一日”,现藏于沈阳故宫博物院;行书册页《醉翁亭记》八开,书于嘉靖十九年(1540)庚子,现藏于苏州博物馆;小楷《醉翁亭记》作于 82 岁:“时嘉靖三十年(1551)辛亥七月二十四日,长洲文徵明书于玉磬山房,时年八十有二”,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红豆树馆书画记》还著录了文徵明89岁所书行草《醉翁亭记岳阳楼记册》:“嘉靖戊午(1558)三月既望书。老眼昏暗,书不成字,聊以遣怀耳。徵明。时年八十九岁。 ”[22](P774)此外,文徵明还有《醉翁亭记》书画卷。
文徵明长子文彭曾应刘巡之请,与吴应祈将苏轼草书《醉翁亭记》摹勒入石,而文彭亦草书《醉翁亭记》一卷①(清)高士奇《江村书画目》:“明文三桥草书醉翁亭记一卷”,《中国书画全书》第七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069页。。
据《中国古代书画图目》,明代还有祝允明草书《醉翁亭记》卷,现藏于上海博物馆;魏之潢有小楷《醉翁亭记》扇页,现藏于上海朵云轩;张瑞图有行书 《醉翁亭记》两种,一种作于作于天启丙寅(1626),现藏于吉林省博物馆,一种作于天启丁卯(1627),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此外,张瑞图还有草书《醉翁亭记》一种,作于崇祯九年(1636),现藏于首都博物馆。
清代也有不少《醉翁亭记》书法作品,如王澍有行书节录 《醉翁亭记》六条屏,作于雍正九年(1731),现藏于上海朵云轩;刘墉有行书《临苏轼醉翁亭记》,亦藏于朵云轩;林则徐有行书节录《醉翁亭记》,藏于中国文物商店总店。另有部分书法作品见于著录,如陈文述《画林新咏》:“沈五亭,湖州人,尝写《醉翁亭长卷》赠余。”[23](P592)梁章钜《退庵所藏金石书画跋尾》卷十七《明末诸家画合册》:“虞世璎小楷《醉翁亭记》,极精。 ”[13](P1100)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卷十四《水绘园书画合璧册》记有董畹于磁青纸上金书《醉翁亭记》①(清)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卷十四《水绘园书画合璧册》:“纸本十六页,各高七寸八分广三寸八分。……又四页,磁青纸乌丝栏六行,金书《醉翁亭记》……”见《中国书画全书》第十三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版,第347页。。
中国绘画受文学浸润良多,不但追求“画中有诗”,也多以文学作品作为绘画素材,采诗文词赋入画,如《诗经》、《洛神赋》、陶渊明与苏轼的诗文等,就常被画家取为画材。在欧阳修诗文中,《醉翁亭》应是最为画家所热衷的题材了。
《醉翁亭记》入画,最早可追溯到宋遗民许子元东渡日本所携带过去的 “醉翁亭图朱锦地剔黑盘”,这件漆盘现藏于日本圆觉寺内,内底圆面刻有表现欧阳修《醉翁亭记》的意境[24](P419)]。 图绘《醉翁亭记》作为工艺品装饰图案的还有清代张希黄竹刻笔筒,在筒身上刻画出欧阳修宴于醉翁亭中的场景[25]。
元代虽无《醉翁亭图》传世,但据欧阳玄《醉翁亭障为南翁作》②(清)陈邦彦《御定历代题画诗》卷三十二《醉翁亭障为南翁作》:“长史琵琶皮作弦,使君眉宇饮中仙。滁山滁水浑堪画,独有风流意不传。”见《中国书画全书》第九册,第221页。和方回 《醉翁亭图引为赵达夫作》[26](P568)]这两首题画诗,还是可知时人至少创作了两幅《醉翁亭图》。
明代有居节《醉翁亭图》,纸本墨笔,作于嘉靖元年(1522),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文徵明《醉翁亭记书画合卷》,画卷后有文徵明行草《醉翁亭记》,“嘉靖三十年 (1551),岁在辛亥六月廿七日书”,现藏于广州美术馆;仇英《醉翁亭图》,绢本设色,卷后有陆治所书《醉翁亭记》,藏于北京市文物商店;谢时臣《醉翁亭记书画合璧》,绢本淡设色,左画右书,作于“嘉靖三十八载(1559)己未新下”,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陆心源还记卞文瑜画有《醉翁亭图》卷,卷首有“鹿起山人”(方以智)篆书“蔚然深秀”,题纸上是吴山涛所书《醉翁亭记》,堪称“三绝”:“卞润甫《醉翁亭图》一卷,欣阅于可花轩。余见润甫画夥矣,无如此卷之萧逸简淡,盖生平之杰作也;方愚者篆法古劲,深得阳冰遗意;复系吴塞翁书庐陵一记,笔笔从海岳庵来,可称三绝。 ”[27](P322)
清代有管希宁《醉翁亭图》,纸本设色,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张敦复《醉翁亭图》,作于顺治十一年(1654)新夏,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顾符稹有《醉翁亭图》,纸本墨笔,作于康熙己卯(1699),亦藏于辽宁省博物馆;袁江有《醉翁亭图》,绢本淡设色,作于于康熙丁酉年(1717),现藏于昆仑堂,为朱福元私藏;宋旭于乾隆二年(1737)绘写了两幅《醉翁亭图》扇页,纸本设色,一本藏于朵云轩,一本藏于辽宁省博物馆。此外,戴熙《习苦斋画絮》卷一记其曾为邵蕙西作画,画成后觉画中景物似醉翁亭,遂改为名《醉翁亭图》③(清)戴熙《习苦斋画絮》卷一:“蕙西邵二兄以长缣属画,寒窗倦读,呵冻墨仿巨师为云岚烟楚图,积五日乃成。焚香烹茗,对霁雪展看一过,觉画中景物颇似瑯琊釀泉,末后一亭,确似醉翁亭,亭外林木阴翳,禽鸟喧杂,又似大守宴散时也,遂改为《醉翁亭图》。蕙西平素倾慕庐陵不置,常悬画像书斋,是图式侔天造,殆非偶然尔。”见《中国书画全书》第十四册,第150页。。
读《醉翁亭记》,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浮想出一幅《醉翁亭图》,而画家据文作画,绘画所呈现出的情境,实际反映了画家对文章的情意之体味与意境之想象。纵观传世《醉翁亭图》,虽然不离文意,但显然画家并不为文所限,山林之景色,或平缓绵延,或高耸险峻,或山高云深,而亭中太守与客或宴饮,或畅谈,或听琴,或品画。至于亭外林道中人,或拄杖而行,或负担交谈,或远眺群山,或临流濯足,或停歇道旁,不一而足。虽然醉翁亭图景各具面目,构图亦各不同,形制亦各异,如文徵明、仇英、谢时臣所绘为长卷,袁江、顾符稹所绘为图轴,宋旭所绘为扇面,但都是在蔚然深秀的群山林壑中,构亭于流泉之上,亭中太守与客怡然而乐,而道上林中,歌者、行者、负者、呼者、应者诸色人等,各行其事,描绘出了《醉翁亭记》中的优美景致和闲适自怡的意境。
书家画家在书文绘图时,并非单纯地书写文字、描摹原文意蕴,在图写过程中,也会融入个人独特的理解和感受,丰富原文的意蕴。这些书画作品在传藏时,鉴赏者因书画而引发情思,或临摹,或题跋,也形成了传播、接受与创作的互动。所以《醉翁亭记》书画作品,也大大促进了作品的传播,扩大了它的影响。
《醉翁亭记》的跨文本传播,与纸质文本传播相较,呈现出不一样的特点。如石刻传播,就材质而言,石质碑刻较纸质文本保存更长久,即使碑石被磨损或毁坏,也可以据拓本重新刻石,如现存于宝宋新斋的“欧文苏字”的刻碑,就是在原碑石毁坏后据拓本重新刻石的。而拓本的流传,又在其他地方刻石,如屠隆记载的江西吉安府明伦堂的碑石,就是据苏轼所书大字碑石的拓本而刻石的。就传播角度看,相较口头传播而言,石刻在传播中不易出现传讹或失传,也较手抄传写更为省时省力,只需拓印即可。因此,刻石易于保存,拓印便利,损毁后又可复制,所以石刻传播也就打破了时空局限,更易于流传。而且,入石的《醉翁亭记》,亦或由书法名家书写,如苏轼所书的《醉翁亭记》大字、草书两种,“欧文苏字”,这就使碑石拓印兼具文学与书法的双重艺术价值。这种艺术价值也促使书法爱好者带动《醉翁亭记》的传播,如清代吴历就因为喜爱苏轼书法,在僧舍里费数日临摹苏轼所书碑文。
再如音乐传播,沈遵谱成琴曲《醉翁吟》,成为元明清经典琴曲,因创作之缘起,又名《太守操》,令后世之人由琴曲而想象欧阳修其人及 《醉翁亭记》其文。而欧阳修、苏轼、郭祥正等人为琴曲填词,黄庭坚、林正大、庾天锡等人将《醉翁亭记》櫽括入词、散曲、岔曲,浓缩文意,入律可唱,以及《醉翁亭记》自身的音乐性,也使《醉翁亭记》在传唱中得以传播。再如书画传播,一方面书画家书写《醉翁亭记》或据文作画时,也会融入自己的情思,尤其是绘画,在呈现文中情景之外,还反映了画家对《醉翁亭记》的解读和接受,这种由文本到图像的再创作,不仅仅是媒介的转换,更是一种文化的增殖;另一方面,书画作品也会在不同的藏家手中不断流传,而作为艺术作品,藏家亦会邀请友朋名家聚观品题,或作纪念,或昂其价,如陆治为仇英《醉翁亭图》补书《醉翁亭记》全文,吴山涛为卞文瑜《醉翁亭图》书《醉翁亭记》,方以智为之篆书“蔚然深秀”等等。《醉翁亭记》入乐歌唱或入书画传播,因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往往会加速传播,增扩其影响力,大大地促进了《醉翁亭记》的经典化。
综上所述,《醉翁亭记》在文本传播之外,还通过石刻、音乐、书画等跨文本的方式传播,大大拓展了文章传播的广度和深度,从而扩大了《醉翁亭记》的影响力,促进了《醉翁亭记》的经典化,使之成为千古名篇,也提升了滁州的地域文化内涵,使之成为后世文人的追慕游赏之地,以致“翁去八百年,醉乡犹在;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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