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及其艺术哲学的中国遭遇

2015-12-03 07:42陈海燕
关键词:谢林黑格尔康德

陈海燕

(合肥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谢林及其艺术哲学的中国遭遇

陈海燕

(合肥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作为德国古典美学的重要代表,谢林的艺术哲学理应给中国现、当代美学一定的启发和影响。可是在中国近百年的美学史上,谢林的艺术哲学思想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谢林艺术哲学在中国遭受冷遇,原因比较复杂,一大可能性原因,就是与中国近百年的思想进程不相吻合。另外,谢林哲学美学思想在中国传播与接受的过程中,有被误读的成分。通过对谢林及其艺术哲学的中国遭遇的探讨,或许可以一窥中国百年现代化发展道路的特点,并对本土现代性建构起到一些启示作用。

谢林;艺术哲学;中国遭遇;启蒙;理性;革命;浪漫

谢林是德国古典哲学和美学的一位杰出代表,但却被西方学界称为“隐姓埋名的现代人”[1](P1)。这个颇有意味的简短评价,既指出谢林思想的现代性,又暗示了其思想的重要性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在西方学界,与德国古典哲学的代表人物康德、黑格尔相比较,谢林的确是相对被忽视的。至于谢林受到冷落的原因,研究者则各有其说。在鲍桑葵看来:“虽然我们取黑格尔而舍谢林,这也一部分是因为谢林的思想在黑格尔的思想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反映的缘故”[2](P269)①谢林《艺术哲学》中的大部分内容在1802-1805年之间就已经形成,是谢林在耶拿大学和维尔茨堡大学的讲演手稿,其记录本在当时就广为流传。而黑格尔《美学》的主体思想是在1817年开设的“美学讲演录”基础上形成,之后加以完善的。。 当代学者以赛亚·伯林则认为:“部分是因为他的多数作品在今人看来即使不算是莫名其妙,也是过于艰深晦涩了”[3](P100)。

所幸的是,谢林的哲学美学思想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西方学界遗忘。尤其是其哲学,经由海德格尔的盛赞后,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西方经历了一个全面复兴的过程。遗憾的是,谢林在中国的命运、形象和地位与在西方学界中存在很大的差距。在中国20世纪的百年美学发展史上,谢林并没有像康德、黑格尔那样受到重视。谢林的艺术哲学和黑格尔的艺术哲学(即《美学》),在中国也是呈现出冷与热的不同境遇。本文试就谢林及其艺术哲学在中国的遭遇做细致梳理,并分析其可能性的原因。

一、谢林艺术哲学在中国

众所周知,创造和研讨美的事物在西方有着久远的历史,但直到18世纪中期,美才真正成为一门相对独立的、专门性的学科,即“美学”。1750年,“美学之父”鲍姆加通首次提出“美学”这一名称时,将美学界定为“感性认识的科学”、“自由艺术的理论”,或曰“美的艺术的理论”。[4](P297)鲍姆加通借用拉丁语中的Aesthetics一词为 “美学”命名,中文直译为“感性学”。鲍姆加通认为,感性认识中最为完善的形态是包括艺术在内的审美。所以,艺术是一种感性认识。至此,对艺术的反思也

才有了专门的学科。因此可以说,是鲍姆加通,而不是别人,明确将美学研究的对象确定为艺术。

谢林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美学的代表人物之一,首次把他的美学专著命名为《艺术哲学》。谢林指出,不论是最先使用“美学”这一术语的鲍姆加通,还是康德或康德以后的一些卓越的思想家,都没能提出一种关于艺术的科学完整的理论,他们大多只从经验心理学来解释美,而未能上升到哲学的层面做出完整的理性概括。与上述前辈们不同,谢林特别强调自己所建立的艺术哲学或艺术科学所具有的哲学科学的性质。[5](P14-18)谢林的思想很快被黑格尔领会,而谢林对美学的这一新命名,也得到了黑格尔的拥护。虽然黑格尔仍以《美学》为书名,但却明确指出:“美学”的正当名称应该是“艺术哲学”,或更确切点说,是“美的艺术

的哲学”[6](P4)。

谢林的艺术哲学在西方堪称最早。在中国,谢林的《艺术哲学》最早由魏庆征先生翻译,于1996年问世,至今也已经有十几年了。然而,与黑格尔的《美学》(即《艺术哲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国内学术界对谢林的“艺术哲学”或“美学”尚缺乏深入系统的探讨,专题性研究更是鲜见。以中国学术期刊网为例,对国内关于谢林和黑格尔 “艺术哲学”研究进行检索,对比明显。

鉴于学界对 “艺术哲学”的认知与接受少于“美学”,我们对黑格尔的检索以“美学”为篇名,而谢林则分别以“艺术哲学”和“美学”为篇名进行检索,结果相近。此外,鉴于1915-1978年,中国学术期刊网网络出版总库以“谢林”为篇名的检索结果为零。这里把从1979年至2014年的检索结果对比(见表1):

表1 有关黑格尔美学与谢林艺术哲学、美学研究成果比较(1979-2014年)

其实不仅限于“美学”领域,国内学界对于谢林、康德、黑格尔总体上的关注与研究都是有很大差距的,从百年前刚开始传入直至今日一直如此。下面仅以1979年至2014年为例进行检索。差距见表2。

表2 有关谢林、康德、黑格尔研究成果比较(1979-2014年)

从国内近三十年的研究来看,学界对康德与黑格尔的关注度是远远大于谢林的。就是谢林本人,在中国的研究也呈现出比例悬殊的情况。也就是说,国内学术界对谢林哲学的关注度,远远高于他的艺术哲学或伦理学等。

表3分别以“谢林”与“谢林艺术哲学”为检索项,再以“篇名”、“主题”或“关键词”为区别进行检索,其结果的差别很明显。

表3 有关谢林、谢林艺术哲学研究成果比较(1979-2014年)

此外,国内学界对谢林的关注与研究,也呈现出先冷近热的趋势。以“谢林”为篇名进行检索,“精确”搜索结果显示,其研究论文有80余篇是在2000年之后,2000年之前的不到40篇。以篇名“谢林艺术哲学”进行检索,“精确”搜索结果显示,其研究论文2000年之后有5篇,2000年之前是零。

谢林及其哲学和艺术哲学在中国的境遇,正

如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先刚先生所说的,“谢林在我国哲学界遭遇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冷落”[7]。刘小枫先生在《诗化哲学》中指出学界对谢林艺术哲学的忽视,是因为谢林的“这一大套艺术体系与后来黑格尔的那一大堆美学体系相差无几”[8](P50)。若真是如此,恐怕谢林与黑格尔在中国学界的待遇就不会相差那么大了,毕竟谢林的《艺术哲学》是在黑格尔的《美学》之前形成的。所以,谢林及其艺术哲学在中国遭遇冷落,应该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二、原因探析

1.不合当时中国的时代情势

不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里,某人与某人的相遇,我们总爱用“不期而遇”这个词,来形容偶然遇见的意外、惊喜或浪漫。但本土文化与异域文化的相遇,以及相遇之后是激烈碰撞还是相互融和,则要复杂得多。因为文化间的交往与互动,既需要相遇的契机,更要看现实的需求。

中国自晚清以来的百年历史,是一个追求独立,注重科学,期待富强的百年。这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早期尤为明显。晚清时期,两次鸦片战争让中国人感受到屈辱,也体验了切肤之痛;而之后“甲午海战”的惨败,更是给当时的中国人带来前所未有的挫败和震撼。回顾往昔,审视当下,国人开始对自己走过的路、对自己的文明、对自己的文化体系产生了深刻怀疑,有识之士们自觉不自觉地借助西方文化来重新审视和重构本民族的文化体系。因此,在19世纪末,出现了译介西方近代思想和文化的风潮。其目的不言而喻,“翻译以巨大的力量构建对异域文化的再现,同时也构建着本土的主体”[9](P358)。学习西方的科技和文化以挽救国家和民族的危亡,借助西方先进思想来改造自己传统的哲学思想和民族精神,是当时有识之士(尤其是知识分子)的迫切心愿。

德国哲学在晚清被译介和输入到中国,虽然晚于英、法等国哲学,但却后来者居上。中国思想与文化界对德国古典哲学的译介与传播,经历了从无到有,并呈现出稳步增长的特点。大体上看,“‘五四’运动之前,对德国古典哲学的传播介绍是零星的,而到‘五四’运动之后,对德国古典哲学的翻译、介绍和宣传达到了相当的规模和系统,是其他国家的哲学无法相比的”[10](P3)。不过,对康德、黑格尔、费希特和谢林,介绍的比重是有显著差别的。相较于其他几位,谢林应该是最不被重视的。甚至可以说,当时的中国文化界和思想界,对康德、黑格尔是热切与期盼,对谢林则是评价不高、取舍有度。

异域的思想、文化或文学、艺术等,传播和译介到一个国家,往往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适应、接受、改造或发展的过程。以康德、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与美学,在“戊戌变法”后被介绍到中国来,比较顺利地经历了译介、移植、落地生根和日渐壮大的过程,体现了现实需求性。而谢林及其艺术哲学在中国的遭遇,原因则比较复杂。

中国学界对谢林哲学美学的疏离和对其地位的漠然,很大程度上与百年中国的历史进程和现实环境密切相关。

对于中国而言,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内,“启蒙与救亡”构成了两大变奏式主题。尽管有学者指出,从变法(维新运动)到革命(推翻清朝),政治斗争始终是先进知识群体关注和兴奋的焦点。其他一切,包括启蒙和文化,很少有暇顾及。到了“五四”时期,启蒙与救亡并行不悖、相得益彰的局面并没有延续多久,“时代的危亡局势和剧烈的现实斗争,迫使政治救亡的主题又一次全面压倒了思想启蒙的主题”[11](P29)。要言之,晚清末年,在长时间内,国内的政治救亡运动往往压倒了民众启蒙运动的诉求。但知识分子对启蒙的渴望是不容否认的。欧洲18世纪兴起的启蒙运动,既是人类史上的一次重大变革,也是一次影响巨大的道德、科学和政治运动。启蒙学者们高扬自由、理性和民主的旗帜,倡导通过科学的方法,系统解释自然的内在规律,掌握它的运行过程,把人类自身从自然、教会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可以说,兴起于英、法的启蒙运动,基本奠定了西方现代人类思想的基础。而德国古典哲学的开创者康德,其一系列批判性哲学提出的问题和著作的特点,以及他所面临的时代困境,被中国思想界认为是与近现代中国比较近似的。所以,自清末被介绍到中国后,康德一直受到学界的青睐。而黑格尔哲学,因其“有内容、有生命、有历史感的逻辑”,能够用来“分析矛盾,调解矛盾,征服冲突的逻辑”,又因其“重民族历史文化,重有求超越有限的精神生活的思想,实足振聋起顽,唤醒对于民族精神的自觅与鼓舞,

对于民族性与民族文化的发展”,使人能够“既不舍己鹜外,亦不故步自封,但知依一定之理则,以自求超拔,自求发展,而臻于理想之域”。[12](P126)

谈及谢林及其哲学与美学,国内学者能够认识到其对康德哲学的承接、发挥与黑格尔及其哲学美学的密切关系,但总体上看,是持批判态度的。比如,贺麟先生是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黑格尔研究专家,一直不遗余力地译介和研究黑格尔。贺麟先生一再强调,他之所以译述黑格尔,在于“时代的兴趣居多”[12](P126)。单世联在其著述中也曾指出,中国学界推崇德国古典哲学的原因,那就是晚清中国的现实与德国古典哲学时期政治形式相似。清末中国滋生救亡压倒启蒙、国家建构优先于个人自由的要求,是在西方不请自来并给中国人造成严重创伤之际,这与现代德国有近似之处,现代中国正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汲取德国资源的。[13](P56-57)在极力推崇黑格尔的贺麟看来,谢林哲学对于国人的价值是微乎其微的,不切合中国当时所处的启蒙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之后的时代情势。理由是谢林“实不愧为当时德国浪漫主义的高潮,作哲学的代言人。他的著作中颇富于诗人的颖思和创见,但尚欠逻辑的发挥。黑格尔则融合并纯化了谢林一些洞见,而加以严密的逻辑发挥”[14](P309)。贺麟先生的观点和态度或许可以代表当时学界的普遍认知和态度。

要言之,当时的中国,需要的是启蒙而非浪漫。启蒙代表的是知识、科学与理性,浪漫则是情感、意志与非理性。而谢林则是德国古典哲学中的一个异类,他的哲学,名为“古典”,实为“浪漫”。

谢林及其艺术哲学在中国受到冷落,可能还与中国的民族性有关。中国是一个注重感悟的民族,缺乏理性与分析,注重性灵与诗意。中国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诗化哲学[8](P273)。既然如此,那就应该适当培养与强化理性的逻辑思维能力和理性的分析判断能力,不适合过多宣扬非理性的情感与直觉等。

另外,中国也缺乏西方长久以来理性的全面建设。西方有着理性主义稳固的传统和卓有成效的建设。20世纪的西方,“非理性”、“反理性”思潮一直在波翻浪涌,但同时又受到了三种有赖于传统的强硬的理性力量的抗衡与制约:一是文艺复兴以来形成的肯定人生价值、个性价值的人文主义思想;二是精神信仰意义上的现代宗教;三是严明健全的法律制度。在这样强固的理性氛围中,“非理性”、“反理性”主张,可以在调谐理性的过分严酷方面产生更为积极的意义,而不论怎样张扬,也终不至于泛滥。而与西方相比,中国人缺乏宗教精神,没有世俗生活之外的“超越意识”,缺乏“终极关怀”;也没有经过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相当一段时间的人文主义文化的熏陶,法制意识也远较西方人淡漠。在如此不同的历史与社会文化条件下,如果不加分析地过分推崇“非理性”,极端化地“反理性”,极易导致自私自利、不负责任的“个人主义”的泛滥。与西方人相比,我们面临着不可偏倚的双重任务:感性解放与理性建设。特别是处于社会转型期的当下中国,在人文精神失范,法制力量依然薄弱,物欲极易恶性膨胀的社会条件下,我们既需要感性的解放,同时更需要科学理性与社会理性的建设。[15](P463-464)

正如杨守森先生所指出的:“非理性主义在20世纪西方的泛滥,是源于对资本主义条件下高度发达的科学理性和过分严密的社会理性的不满,中国则主要是对缺乏理性秩序的封建专制的不满。”[15](P464)所以,在缺乏长期理性文化传统下的中国,无论是在20世纪早期民族危亡的年代,还是在大力发展经济的21世纪,都不适合大肆推崇非理性。

2.被误读和标签式定位

谢林及其艺术哲学在中国被冷落与忽视,除了与20世纪百年中国的历史进程和发展不相契合外,可能还有被误读的因素。换言之,谢林哲学美学思想在中国的接受过程中,可能有被误读的情况。所谓“误读”,既有理解上的偏差,也有政治上的因素。

谢林与其哲学在20世纪初就被译介到中国。虽然谢林与康德、费希特和黑格尔共同位列德国古典哲学与美学的阵营中,但在中国百年的传播历程中,谢林及其思想还被贴上了另外两个标签:一个是浪漫主义,一个是非理性主义。也许正是这两个标签造成学界对谢林思想的误读。

在18世纪末期,谢林的确与当时的德国浪漫派交往密切,他的哲学成为德国耶拿浪漫派创作的理论基础,他本人在某种程度上也被视为浪漫派的精神领袖。而谢林哲学也因其对艺术地位的

至上推崇,被称为浪漫本体论。实际上,谢林与德国耶拿浪漫派是有很大不同的。刘小枫先生曾指出谢林与其他浪漫派美学家的一个很大不同之处,谢林是 “从绝对这一本体出发,进一步推演出了一套艺术体系的理论”,而大多数浪漫美学家 “都不创什么体系,不仅早期浪漫派如此,就是后来的那些浪漫哲人也都不创奥妙体系”。[8](P49)除了体系创建上的不同,谢林与浪漫派在对自然的态度上、在对意识与无意识的认识上,还有在宗教、艺术体裁、艺术创作手法等方面,都存在着一定的差异。[16]

另外,与当时的德国浪漫派其他成员一味推崇直觉、情感与想象、幻想不同,谢林哲学是奠定在理性的基础上的。尤其是其早期哲学阶段——同一哲学之前和同一哲学期间,谢林一直致力于探讨宇宙、社会和人生的发展规律便是证明。只是到了晚期,特别是他从同一哲学向宗教哲学或启示哲学转变后才有了较为明显的非理性主义的倾向。而德国浪漫派,则自始至终对自然诗意和自由神性充满向往,在艺术创作中也极力宣扬无意识和非理性的东西。关于谢林哲学的思辨特性,邓安庆先生有专门的论述。

邓安庆先生于1999年出版的《谢林》一书,是中国第一部谢林研究的专著。在这本书中,邓安庆先生不仅指出思辨与浪漫是谢林哲学的内在精神和张力结构,也正是紧扣“思辨”与“浪漫”这两个关键词展开对谢林思想的分析和论述的。该作从思辨理性和浪漫神性两方面,提纲挈领地介绍、论述了谢林不同阶段的主要思想,如早期的自然哲学,鼎盛时期的同一哲学和后期的宗教神学。谢林对思辨理性与浪漫神性的并举,恰是他与浪漫派之间的显著差异:谢林是致力于完善和建构一种所谓“绝对理性”的思辨哲学家,而浪漫派则是文学家、诗人。[17](P109)

所以,概言之,谢林的哲学与艺术哲学具有思辨与浪漫两重性。相对而言,谢林早期的哲学与艺术观念以思辨理性为主,中期(1795-1800年)则洋溢着浪漫,晚期则不自觉地走向宗教与神性。综观谢林哲学美学在中国传播的百年里,学界只看到了谢林哲学美学思想主体性、非理性的一面,却忽视(或是视而不见)了其思辨、理性的一面。

事实上,中国学界对谢林及其思想的误读,不仅体现在标签式定位上,还有理解上的偏差。比如对他的体系中“艺术”和“艺术哲学”的理解。首先,谢林对“艺术”的认知与定位,与我们日常对艺术的理解大有不同。在谢林的思想体系中,艺术是从绝对原则中所产生出来的一个有生命的、合乎目的的宇宙整体,在这个整体中,主体与客体、形式与内容、理想与现实浑然一体,不可分割。另外,艺术还具有消除无限对立和洞察绝对精神的神奇功能,这正是它超越其他学科的地方。所以,人们不可能用科学的理智来认识艺术的本质,惟有借助直觉才能够去了解和把握。可见,艺术本身与哲学一样,具有真理和历史的性质;它不是可有可无的,它担负着超越现实、建构理想的神圣使命。

关于谢林的“艺术哲学”,也有待学界的重新理解与评价。对于“艺术哲学”的理解,通常有几种看法。一是认为艺术哲学就是美学;二是认为艺术哲学是文艺美学;三是把艺术哲学视为哲学。其中,认同第一种观点的人比较多。有学者甚至明确说:现代美学就是艺术哲学,而文艺美学就是艺术哲学。[18](P31-48)这种观点在西方也不乏支持者。比如美国知名美学家H·G·布洛克。布洛克在其著述《艺术哲学》(中文译名为《美学新解》)开篇第一章中,在论述艺术哲学就是美学的观念时指出,“美学乃是研究艺术的哲学分支”,而此“哲学”可以被视为某种高层次的谈论,也就是“哲学思考的是思考的方式,哲学谈论的是谈论的方式”。而美学,也就是艺术哲学,“所关心的就是艺术批评家、艺术教育家、艺术史家、艺术教师和普通艺术爱好者思考和谈论艺术的方式,它所要解决的就是这样一些谈论中产生的概念问题——围绕着类似模仿、再现、表现、形式、内容、直觉、意图、艺术品等等术语的意义而产生的问题”。[19](P3)

在其著述《艺术哲学》中,谢林对自己笔下的“艺术哲学”的本质、功能与定位给予详细的解说。谢林有意识地将各类美的艺术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研究,把美学引向艺术哲学。他首先明确肯定了建立艺术哲学的必要性,而且申明他准备讲的艺术哲学体系,就形式和内容而言与往昔的诸多体系有着根本的区别,所以“请你们切勿将这一关于艺术的科学与迄今被称为诸如美学或美感艺术和科学的理论者中的某些相混淆”[5](P14)。谢林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改变人们之前对艺术认识的朦胧

感觉而走向理性分析。因为艺术哲学这一新的概念,唯有奠基于真正的理性思考,才能获得真正的独立性。谢林致力于从哲学的层面来研究艺术,使之真正获得形而上学的内涵。“对于那些了解我的哲学体系的人来说,艺术哲学无非是其在更高级次中的复现。”[5](P16)可见,艺术哲学不再仅仅是哲学的对象,而且是其哲学的“复现”。至此,艺术不仅成了形而上学的组成部分,也终于达到更高的层次和位置。

在谢林的体系中,艺术以绝对同一为出发点和对象,本身也是绝对精神的完美体现,它克服了自然哲学和先验哲学的片面性。要言之,惟有艺术哲学真正达到了绝对理性。因而,艺术哲学既是哲学的最高课题,也是同一哲学的最高阶段和完成者。就这样,谢林不仅试图通过其艺术哲学来揭示艺术固有的本质(具有本真的真理性质)和科学地位,也把艺术从传统美学的桎梏中解救出来。而艺术,也终于借助谢林之手完成了其地位的提升。

国内学界对谢林的“误读”或忽视,可能还存在着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马克思与恩格斯都对谢林的思想有所关注,但评价都不高,尤其是对谢林晚期的思想给予激烈的批判,甚至把谢林视为是“无聊的吹牛大王”,对其“妄想包罗和超越一切已往的哲学派别”予以谴责。[20](P136-137)朱光潜先生的《西方美学史》于1964年出版问世,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被视为20世纪中国最具影响力和代表性的西方美学史著作。可是在这本书里,朱先生给予康德、歌德、席勒和黑格尔专门的论述,对于谢林却是只字不语。这是比较让人费解的。但是想到马、恩对谢林的态度,以及马、恩思想在中国的地位,或许可以解释这一点。

三、反思及启示

中国学界除了对谢林及其思想的理解有偏差,关于启蒙与浪漫、启蒙与理性、非理性之间关系的认识,可能也未必准确和全面。

启蒙本身是极为复杂的。事实上,仔细审视18世纪欧洲的启蒙思潮,就会发现“启蒙思想从来就不是一种纯粹的、单一的思想体系”[21](P23)。比如伏尔泰代表了英国洛克式的经验主义思想,笛卡儿代表了启蒙思想的理性主义传统,而卢梭则是一种崇尚自然的非理性主义传统。如果说康德更多承袭的是启蒙的理性主义传统,那么谢林则沿袭了意大利的维柯和法国的卢梭的非理性主义。这样,康德代表的是启蒙理性,谢林则属于浪漫主义。但若是据此就把康德与非理性、谢林与理性截然对立,可能就会失之偏颇。

如果说谢林的思想是丰富又复杂的,那么康德也不例外。与康德密切相连的不仅仅只有理性、启蒙等词,浪漫、主体性、人本主义等与之也存在不可分割的关联。在以赛亚·伯林的《浪漫主义的根源》一书中,他认为真正称得上浪漫主义之父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赫尔德,另一个就是康德。[3](P61-62)

众所周知,康德影响下的20世纪西方人本主义美学的一个整体性倾向,就是由理性主义转向非理性主义。在近代西方美学史上,是康德首先将美学纳入其哲学体系内,把审美看作是沟通自由与必然、认识与实践诸矛盾之间的桥梁。但康德认为,人类面临永远不可见的所谓物自体,人类能够认识的只是现象,自在之物的世界是人类无法描述和捕捉的。而20世纪西方的人本主义美学却一直努力去理解和揭示这不可感知的美之本体,洞达的途径却是非理性的直觉、意志或潜意识等。人本主义美学在自在之物世界的客观现实上超越了康德,也带来了西方美学的转向。所以,从叔本华、尼采到狄尔泰等人,实现了德国现代哲学的一次重大转变,那就是“哲学之思从抽象的概念领域一下子转向生命、生存、生活”[8](P131)。这看似是对康德哲学的彻底反叛,实际上却是立足于其思想之上的反思与推进。

另外,浪漫主义和启蒙之间的关系,也比较复杂。人们常常认为两者是水火难容的关系,或是把浪漫主义视为启蒙的死敌。其实两者之间的关系要复杂得多。高宣扬先生曾列出浪漫主义与启蒙运动的三重性关系:首先,浪漫主义是启蒙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其次,浪漫主义作为启蒙运动的对立力量;第三,浪漫主义作为启蒙运动后期的转化产品,乃是启蒙运动本身的一个成果。[22](P236)也就是说,虽然浪漫主义反对启蒙运动的理性原则,但又继承了启蒙中的自由意志和个性解放,进而提出超越启蒙和放任自然等口号,以弥补启蒙的不足。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浪漫主义 “既是对启蒙主流理性主义的反动,又在意志自由、个

性解放领域大大深化了启蒙精神的核心。浪漫主义是对启蒙理性的反叛,又是启蒙精神的另类继承”[21](P217)。由此来看,浪漫主义不仅不是启蒙的绝对对立,从广义上来说,浪漫主义本身就是启蒙的一部分。[11](P135)在以赛亚·伯林看来,浪漫主义的结局是自由主义,是宽容,是行为得体以及对于不完美生活的体谅,更是“理性的自我理解的一定程度的增强”[2](P145)。浪漫与启蒙之间貌似对立,实为共谋的关系,在谢林的身上体现得比较明显。如上文所述,邓安庆先生就曾指出,是思辨与浪漫这对时代的两种精神构成了谢林内在的思想张力,而谢林本人也总是力图把思辨理性和浪漫神性统一和融合起来,这样就形成了思辨与浪漫在其整个思想发展过程中相互包容、对立、消长和融合的动态关系。

康德曾指出,启蒙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23](P22)。理性是启蒙的核心,这既是康德确立的观念,也是康德之后被广泛接受的思想。但过于推崇理性,也成为启蒙运动遭后人诟病的软肋。“在已经丧失了旨趣的情况下,用社会中的某种理性来替代业已衰败的宗教,只是无望的努力。”[24](P74)另外,如康德所言,理性是一种从一般性中推演出特殊性的能力,但若是一味强调理性的绝对权威,片面推崇纯粹理性,也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人的理性“并非启蒙描绘得那样一片光明,理性一旦虚妄与无限膨胀,会给世界带来巨大的灾难”[21](P224)。而谢林的一大贡献,就是在理性至上的年代,研究并率先指出非理性的价值,并开启了其后的哲学家探索非理性研究的一扇窗户。谢林对非理性的肯定,也进一步启示了后人:如果说把人的全部生存只建立在纯粹理性之上是不可思议的,那么把感性视为人的生存赖以建立的单一基础,也是难以想象的。所以,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寻找一种新的平衡与和谐,是人类理想生存状态与社会和谐秩序的明智选择。

与谢林进入中国大体同步的,是德国古典哲学代表人物康德与黑格尔。他们的哲学与美学著述一经介绍到中国,就引起持久性的关注。学界似乎只是把谢林及其思想当作是康德与黑格尔之间的一个过渡与桥梁,却忽略了谢林思想所独具的特性。从总体上看,中国学界对谢林及其哲学美学思想不仅比较忽视,而且是贬抑大于肯定的。这其中可能就隐含着比较丰富的思想意识和文化信息,还有社会总体意识形态特征与民族特性。本文从谢林艺术哲学的中国遭遇切入,或许可以一窥中国百年现代化发展道路上的特点,并对本土现代性建构起到一些启示作用。

启蒙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这个方案包含着一种许诺:科学对自然的支配向我们许诺从匮乏、需求和自然灾害中获得自由,社会组织的合理化及思想的理性模式许诺我们从神话、宗教、迷信等非理性中获得解脱”[25](P127)。这也可以视为启蒙的理想。对于处于后启蒙时代的中国而言,“中国梦”依然是国人当下的一个现实目标。这里的 “中国梦”已经与一百年前大有不同,既有中国崛起的诉求和民族文化认同的需求,还有建立一个公平、合理与民主的社会,实现人人真正的自由与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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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helling and His Artistic Philosophy in China

CHEN Hai-yan
(Hefei Normal University,Hefei 230601,China)

As an important representative of classical Germany aesthetics,Schelling's artistic philosophy ought have exerted certain inspiration and influences o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aesthetics. However,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esthetics of last century,Schelling's thoughts have not been adequately noted.Such a situation is a result of variety of reasons.One possible main reason is that his thought is not in line with Chinese thought evolution is last some one hundred years.In addition,his aesthetic thoughts may have been misread during their travel and reception in China.Through the fate of Schelling's thoughts in China,we may find certain features of Chinese modernization in last centuries and thus get some lights in constructing local modernity.

Schelling;artistic philosophy;fate in China;enlightenment;rationality;revolution;romanticism

B516.34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5.05.015

1674-8107(2015)05-0095-08

国学术期刊网

总库与中国知网检索结果基本相似。另外,在检索的时候,笔者刻意去除了检索结果中虽然在列但与我们检测的对象“德国古典哲学美学家谢林”明显无关的检索结果。下文中列出的关于谢林各项的检测结果中也大体上遵循了这一排除方法。尽管如此,检索的结果可能还是存有一定的误差。所以本文所列各项检测结果只是大概数目。)

(责任编辑:刘伙根,庄暨军)

2015-05-20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谢林艺术哲学研究”(项目编号:12CZW011)。

陈海燕(1976-),女,安徽五河人,副教授,主要从事文艺理论与美学、新媒体艺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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