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雅 敏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从解构文论到政治批评
——《哈姆莱特》还是《塔尔玛》
辛 雅 敏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在莎士比亚评论领域,解构主义并没有形成声势浩大的批评阵营,但却为其他莎评流派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方法。20世纪80年代以后,莎士比亚评论越来越明显地带有“左倾”政治色彩,解构主义莎评也顺势从单纯的文本批评向政治批评过渡。著名莎评家泰伦斯·霍克斯对《哈姆莱特》的解读就是这种过渡的典型案例。霍克斯先对《哈姆莱特》进行了细致的文本解构,但随即转向对历史上一位著名莎评家的政治立场的解读,这看似不连贯的逻辑背后正体现了解构主义莎评的政治化倾向。
哈姆莱特;解构主义;政治批评;霍克斯;莎士比亚
20世纪60年代,由于受美国的新批评和英国的实用批评这些本土形式主义批评的强大影响,在法国异军突起的结构主义批评作为另一种享有国际声誉的形式主义文学理论几乎没有能够在莎士比亚批评领域掀起任何波澜。不过到了70年代,同样来自法国的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在保尔·德·曼、希利斯·米勒、哈罗德·布鲁姆和杰弗里·哈特曼等几位耶鲁教授的倡导下开始进入英美文学批评,而且这种影响也开始逐渐撼动新批评等传统形式主义批评在莎士比亚批评中的地位。众所周知,消解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中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是解构主义的主要任务。在耶鲁学派那里,解构主义文论还仅仅是一种纯粹的文本理论。但是,解构主义文论的开放性和破坏性却使它很快被新历史主义和女性主义等其他新兴批评阵营所借鉴,变成了传统批评的真正破坏者和颠覆者。
因此,解构主义文论对莎士比亚评论发展的贡献主要是理论和方法。“解构主义莎评”作为一个批评阵营持续的时间很短暂,它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出现,但进入90年代以后很快就偃旗息鼓了。以至于到了2004年,当一位莎评史家在选编当代莎评文选时,甚至没有将解构主义莎评列入其中,并声称“虽然有一些词汇和原则势不可挡地进入了其他形式的批评阅读,但真正的解构主义对莎学的影响很小,也很少有莎学家自称为解构主义者”[1]12-13。所以,在20世纪80年代莎士比亚评论集体向左转的大潮中,解构主义莎评很快便融入其中,但迅速出现又迅速自我消解。英国著名莎学家泰伦斯·霍克斯(Terence Hawkes)教授对《哈姆莱特》的评论就体现了解构主义从文本理论向政治批评的过渡,因而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一
在一篇名为《塔尔玛》(Telmah)的文章中①,霍克斯教授从解构主义视角出发,将“哈姆莱特”(Hamlet)的名字倒写成“塔尔玛”(Telmah),以此来暗示《哈姆莱特》中不断被破坏和倒置的线性结构。但与此同时,他也把政治因素纳入考察范围,将文学批评与政治联系在一起,强调用解构主义批评方法对《哈姆莱特》进行颠覆性解读对社会秩序所带来的破坏性,从而体现了20世纪80年代西方莎士比亚评论集体“向左转”的倾向。
在这篇文章中,霍克斯首先指出在《哈姆莱特》里开头和结尾有大量的对应关系,首尾相连形成循环,而不是线性发展。比如此剧以沉默的士兵开始,又以沉默的士兵结尾;开始时国王的死亡和战争的威胁笼罩着丹麦,结尾时另一位国王死去,新来的挪威君主再次使丹麦战云密布。甚至具体文本也有对应,比如开始时勃那多对霍拉旭说:“怎么,霍拉旭!你在发抖!脸色这样惨白②!”(第一幕第一场)结尾时哈姆莱特则说道:“此时你们这些发抖且脸色惨白的人们……”(第五幕第二场)因此,对《哈姆莱特》这个故事而言,在某种意义上首就是尾,尾就是首,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被完全破坏。
其次,霍克斯认为此剧在主题上也与线性结构相悖。比如戏还没演到一半,就有五位父亲死去,即老王福丁布拉斯、老王哈姆莱特、波洛涅斯、普里阿摩斯以及《捕鼠机》戏中的贡扎古公爵,其中前三位的儿子都进行了复仇行动。相同的地方还在于,老福丁布拉斯死后,他的弟弟继任挪威王位,并试图使小福丁布拉斯重新融入社会;而老哈姆莱特死后,克劳狄斯对哈姆莱特做了相同的工作;而且,在波洛涅斯死后,克劳狄斯还像叔父一样对待雷欧提斯。因此,“叔父”功能是本剧主题的一个重要方面,它不仅与替父报仇的主题形成对比,也是全剧和谐结构的破坏者。总之,在倒置的《哈姆莱特》——《塔尔玛》中,哈姆莱特的叔父克劳狄斯才是全剧的中心人物。
另一个打破线性结构的特征体现在文本中的大量回述上,剧中人物在情节向前推进时,走一步停一步,不断地“向后看”,不断重述、追忆以前发生的事。比如开场人物不断提到的“两次”看到同一可怕景象,直至霍拉旭重述以前福丁布拉斯的故事;然后进入第一幕第二场,克劳狄斯再次重述以前的事;再后来,鬼魂又给哈姆莱特回述了谋杀发生的情境。于是,此剧给人的印象就是,剧中的不同人物不断地重述历史。而且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视角“修正”过去发生的事。
霍克斯进而指出,剧中有这么一段对白最能体现这种不断重述所表现出的似是而非的解构色彩:
哈姆莱特:你看见那片像骆驼一样的云吗?
波洛涅斯:哎哟,它真的像一头骆驼。
哈姆莱特:我想它还是像一头鼬鼠。
波洛涅斯:它拱起了背,正像是一头鼬鼠。
哈姆莱特:还是像一条鲸鱼吧?
波洛涅斯:很像一条鲸鱼。(第三幕第二场)
不过,霍克斯认为,所有这些对线性结构起到破坏作用的重述和倒置中,戏中戏《捕鼠机》才是高潮。这场戏不仅是“戏中戏”,而且是“回放中的回放”(replay of a replay),因为它用行动回放了鬼魂对自己被谋杀过程的回述。戏中戏是全剧的转折点,正如哈姆莱特向克劳狄斯解释戏中戏的时候说的:“这是一个比喻的名字”(第三幕第二场),这里比喻用的是“tropically”一词,其原型词“tropic”既有比喻的意思,又有环形回归线的意思。所以霍克斯认为,在这个关键时刻过去被融入未来,全剧由此正式进入倒置的《塔尔玛》。
看完这样的分析,我们不禁要问,寻找“塔尔玛”的意义何在?霍克斯指出,对于我们所熟知的经典文本《哈姆莱特》来说,“塔尔玛”一词暗示了一种永恒的挑战和矛盾。“在这种意义上,‘塔尔玛’与‘哈姆莱特’以一种我们认为不可能的存在方式共同存在并且相互毗邻。我们被教导说,一个事物不可能既是这个又是那个。但是,这正是‘塔尔玛’所挑战的原则。”[2]58霍克斯认为,欧洲中心论所传承下来的“意义”(sense)、“秩序”(order)、“在场”(presence)乃至“视角”(point of view)等观念能够使一个阐释者从不同角度阐释《哈姆莱特》,甚至把它解读为倒置的塔尔玛,但却不会承认两者为同一体。也就是说,这个作品不可能既是《塔尔玛》,又是《哈姆莱特》,因为这会违背我们根深蒂固的同一性视角及其背后的“权威”和“作者”观念,但霍克斯的解读正是要用解构主义原则颠覆这一传统观念。换句话说,《哈姆莱特》就是《塔尔玛》。
二
不难看出,霍克斯借“塔尔玛”来颠覆的事物的同一性的背后仍然是解构主义所批判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而且他的这种解构主义论调和耶鲁学派的希利斯·米勒等人对莎士比亚的解读简直如出一辙。然而,霍克斯强调的是解构主义解读给文本带来的多重含义和破坏性。因此他并没有停留在单纯的文本分析,而是将这种分析与莎评史上的一场争论联系在一起,进而又与当事人的意识形态背景和政治立场相关联。
1917年,著名莎学家、新校勘学派的代表人物格雷格(W.W.Greg,1875 - 1959)写了一篇名为《哈姆莱特的幻觉》(Hamlet’s Hallucination)的文章。在此文中格雷格同样把研究的重点集中在戏中戏,并指出,哈姆莱特用戏中戏《捕鼠机》试探国王克劳狄斯,但这个戏中戏有一个哑剧前戏,谋杀国王的全过程在这个前戏中已经被演了一遍。然而,克劳狄斯在观看这个前戏之后没有任何反应,这就说明哈姆莱特的试探计划有问题,进而说明鬼魂可能并未向哈姆莱特完全吐露实情。格雷格认为这个情节上的小插曲破坏了以哈姆莱特这个人物为中心的情节结构,其结果是提升了克劳狄斯的形象,因而也颠覆了我们对此剧的传统认识乃至对莎士比亚本人的看法。格雷格这样的解读颠覆了哈姆莱特和鬼魂的形象,其实正是把《哈姆莱特》变成了霍克斯所说的《塔尔玛》。对此,他本人的结论是:“要么不能继续将莎士比亚看做是一位理智的作者,要么放弃对《哈姆莱特》这个故事的既有看法。”[3]102
对某些人来说,这个结论是无法接受的,它激起了另一位著名莎评家多佛·威尔逊(John Dover Wilson,1881-1969)的强烈不满。当年威尔逊在从利兹到桑德兰的火车上看到了格雷格的文章,他一口气读了六遍,并意识到自己必须予以反驳。这个动机成就了后来著名的《〈哈姆莱特〉中发生了什么?》(What Happens in Hamlet?1935)一书③。不过,威尔逊到底反驳了什么并不重要,在这里我们主要来看霍克斯对这一陈年旧事的分析。
霍克斯关注的是威尔逊的身份和政治立场。1917年11月,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到了决定胜负的紧要关头,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更进一步加剧了局势的动荡。当时的威尔逊受雇于英国教育委员会,是一名教育巡视员,在战时还常常兼任军需部门的巡视员。在威尔逊眼中,《哈姆莱特》这样的经典文学作品体现的是一种民族思想,是英语教育和英国生活方式的核心组成部分,甚至是联系各阶级和阶层的纽带。所以,对《哈姆莱特》任何形式的颠覆都是不能接受的。霍克斯同时还发现,威尔逊在早年的文章中同情俄国贵族制度,支持沙皇统治,因而他认为十月革命爆发后,威尔逊很可能感到了一种逐步迫近的危机,那就是英国也有可能步俄国的后尘。因此,这些因素结合起来,霍克斯认为,威尔逊在格雷格的文章中读出了布尔什维克革命的味道。
于是,一场看似简单的文学批评争论就被赋予了强烈的政治意义:
多佛·威尔逊1917年在通往桑德兰的火车上对格雷格的回应是一个文学解读与政治社会关怀相联系的完美例证,在我们的文化中,这种联系一直存在但却常常不为人知。要使它公之于众就要发掘格雷格阅读中的真正的颠覆性。因为他在一个被英语文化认为具有核心意义的不朽文本中发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一致性与稳定性的缺失。[2]57
三
那么,霍克斯自己对《哈姆莱特》情节结构的分析和他对威尔逊的评析又是什么关系?我们不难看出,这其中的内在联系便是一种破坏性和颠覆性。以往的批评家对《哈姆莱特》有一种所谓的正统观念,这种观念认为,《哈姆莱特》有一个井然有序的线性结构,所有有悖于这种观念的解读都会被视为具有颠覆性。格雷格的解读就具有这种颠覆性,因而激起了威尔逊这个保守派的不满;同样,霍克斯自己的解读强调的就是这种颠覆性。在为《剑桥莎士比亚研究指南》(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hakespeare Studies)写的介绍性文章中,霍克斯就曾评估过解构主义方法对莎剧文本以及传统莎士比亚批评的破坏力:
对莎士比亚文本的解构主义解读会试图破坏布拉德雷派批评视为前提的人物性格和作者思想的假象,它还会拒绝和颠覆结构主义在文本中发现的对立和张力模式,并宣布这些都是从外部强加于文本的方法,会妨碍文本潜在的无限的意义生产。在试图证明所有的写作都在暗地里拒绝被简化为单一“意义”,以及当摆在读者面前时,这种意义不可能从单一文本中产生时,解构就会最终破坏现代校勘者们试图制造统一的莎士比亚文本的努力,而且还会将所有的此类努力视为西方思想纵容专制划界的标志。[4]292-293
这段文字把矛头指向以往的性格分析和形式主义莎评,充分强调了解构主义对包括校勘研究在内的传统莎学的破坏力。解构主义方法在这里完全成了传统的破坏者。不过,在认识到解构主义阅读给文本带来的破坏性的基础上,霍克斯进一步认识到了从意识形态和政治角度解读文本的重要性。因此,他提议“将文本视为一个充满潜在的矛盾和对立解读的场所(site)或区域,没有个人或群体有权在这个场所宣称‘内在的’卓越性或‘固有的’权威,这个场所本质上带有意识形态性质,并受制于外在的政治和经济决定性因素”[3]117。于是,《哈姆莱特》与政治和意识形态被联系在一起,而这种联系才是霍克斯的本意所在。
我们分析霍克斯的这篇文章,就是因为它体现了解构主义批评与左翼批评的融合。20世纪后期,当马克思主义在文学批评领域再次成为显学,文化研究开始侵入文学研究,莎评界乃至整个文学理论界流行着一种观点,就是认为解构主义的非政治倾向是一种错误。在这种情况下,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文化唯物主义等派别一拥而上,以左翼知识分子的姿态在20世纪80年代迅速占据了莎士比亚批评的大舞台。在这些批评家眼中,解构主义更是一种可以加以利用的方法,而不是一个具体的批评阵营。新历史主义莎评的代表人物格林布拉特就曾指出,当代理论对文学批评的冲击就在于它颠覆了文学审美脱离社会文化语境和意识形态的自治倾向。这种颠覆不仅来自马克思主义,也同样来自解构主义。“因为解构主义在文学意义中不断发现的不确定性动摇了文学与非文学之间的界限。这种生产文学作品的意图不能保证一个自给自足的文本,因为能指会不断地越界进而破坏意图。”[5]164
耶鲁学派的解构主义文论打破了文学与非文学之间的樊篱,于是历史文本与文学文本一样进入了批评家的视野。但在格林布拉特那里,解构主义的破坏力还不够大,他认为解构主义还需要再向前进一步:“解构主义的阅读会轻易地和不可避免地滑入虚无。在实际文学实践中,真正的困难不是纯粹的、无拘无束的悖论(aporia),而是某种特定历史遭遇中的局部策略。”[5]164在格林布拉特眼中,解构主义是一种有价值的方法,但他坚持认为,在用解构方法揭示文本的不确定性、挑战学科界限的同时,特定的时空背景和意识形态倾向不能被抛弃④。这一认识在20世纪80年代逐渐成为莎士比亚评论领域的共识。于是,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霍克斯对《哈姆莱特》的解读应运而生,他不仅充分强调了解构主义作为一种批评方法的破坏力,也试图将政治批评融入其中,虽然这样的融合在逻辑上有些生硬,但毕竟为解构主义进入莎士比亚批评领域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注 释:
①此文最初出现在1983年四月的《偶遇》(Encounter)杂志上,名为《〈塔尔玛〉与多佛·威尔逊》(Telmah & J.Dover Wilson)。1985年经过修改和扩充后被收入莎评文集《莎士比亚和理论问题》(Shakespeare and the Question of Theory)一书,1986又被收入霍克斯自己的文集《那个莎士比西亚小调》(That Shakespeherian Rag: Essays on a Critical Process)中。
②本文中所有莎士比亚引文均出自《莎士比亚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部分引文有改动,不再在参考文献中另行注明。
③格雷格与威尔逊之间的争论以《现代语言评论》(Modern Language Review)为媒介,持续了近20年:1917年10月,格雷格在《现代语言评论》上发表了《哈姆莱特的幻觉》一文;1918年4月,威尔逊在同样的刊物上发表《〈哈姆莱特〉中的平行情节:回复格雷格博士》(The Parallel Plots in “Hamlet”: A Reply to Dr W.W.Greg),首次反驳格雷格;1919年10月,格雷格发表《鬼魂重入:回复威尔逊先生》(Re-Enter Ghost: A Reply to Mr.J.Dover Wilson),回应威尔逊的反驳;1935年,威尔逊旧事重提,出版了专著《〈哈姆莱特〉中发生了什么?》,并将此书题献给格雷格;1936年4月,格雷格仍在《现代语言评论》上发表《〈哈姆莱特〉中发生了什么?一封公开信》(What Happens in “Hamlet”? An Open Letter),再次回应威尔逊。
④格林布拉特这几段评论解构主义的文字作为《莎士比亚和驱魔人》一文中的一部分,只出现在《莎士比亚与理论问题》这本论文集中,在格林布拉特自己的专著《莎士比亚的协商》于1988年出版时,这段话被删去。
[1]Russ McDonald ed.Shakespeare: An Anthology of Criticism and Theory 1945-2000[C].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4.
[2]Terence Hawkes.Telmah & John Dover Wilson, in Encounter[J].April 1983.
[3]Terence Hawkes.That Shakespeherian Rag: Essays on a Critical Process[M].London: Routledge, 1986.
[4]Terence Hawkes.Twentieth Century Shakespeare Criticism: The Tragedies,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hakespeare Studies[C].Stanly Wells ed.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5]Stephen Greenblatt.Shakespeare and the Exorcists, in Shakespeare and the Question of Theory[C].Patricia A.Parker, Geoffrey H.Hartman ed.London: Routledge, 1986.
【责任编辑:郭德民】
2015-02-10
辛雅敏(1983—),男,河南郑州人,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郑州大学英美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及西方文学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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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5)04-007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