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张抗抗的《作女》是21世纪初有关女性主义话题文本走的较远的一部长篇小说,乍一看,这部小说似乎是一部较劲(也可理解为叫劲)男性视野的作品,但稍稍沉淀后反而感到其中的几个主要女性走上的几乎都不是一条轻松的道路。现当代女性文学在大家貌似离析出的一条线形时间的“女性主义解放路线图”上喋喋不休时,我们发现真正的当代女作家的大多文本的结局多少也总是带着点灰色调的。张抗抗《作女》中女性形象的塑造对女性解放及出路问题的展示和反思具有启示意义。
《作女》中的陶桃虽不算最主要的人物,但可以说是与主人公卓尔并驾齐驱的角色,就像小说中所写:“陶桃应该算是她最亲近最知己的女友”[1]8,陶桃的鲜明之处是她善于从女性易见的外部颜值和女性的柔软之处迎合“娱乐至死”[2]时代男性的眼球,这个女性深深懂得用所谓“女性的特质”去挽留男性,她的最大爱好就是翻看卓尔杂志社的《周末女人》,小说在开头不久就写到“陶桃一向是《周末女人》最热心的读者”[1]47,“这些年来,陶桃一直固执地教导着、试图引导卓尔怎样做女人——一个像陶桃那样含蓄温柔、优雅贤惠,被人称作淑女、类似小资,有着含而不露的欲望和魅力的女人”[1]9,她的最终理想就是找一位外表、事业、长相都不错的男性嫁了。文中说道“陶桃是一个渴望结婚,并正在竭尽全力往结婚方向努力的女人。”[1]8注意“竭尽全力”几个字,这里有一个问题:两性相悦、相吸而结合,本来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这一过程充满着相悦而喜欢的感觉,这应该在很大程度上是无需要太大人为因素的,所以何须竭尽全力呢?这里,这种语义学上的微妙变化恰恰暗含着时代的物质内容,也许正像赫胥黎《美丽新世界》[3]的逻辑一样,读图时代、现代传媒时代构成女性对外形、外型的分外在乎,她们孜孜以求、津津乐道的事就是迎合男性的目光,而事实上恰恰还迎合了“男子作闺音”[4]1449的旋律,不过是换了些器物的名称,变为“蝶妆羽西兰贵人海琳娜郑明明绵羊油羊胎素芦荟精华素眼霜”[1]69等现代器物而已,这些现代女人在历史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中,女性之变仍然不离传统媚惑男性之路,其结果是放逐了自己而不自知。男人在男权社会的进化中因其扮演的强势角色而使他们比较容易接受一个弱势女性,这种女性的“弱”常常是以靓丽服装、姣好容颜、性感内衣、一颗柔弱的心等方式表现出来,而这些真能留住男人的心吗?《作女》让我们看见陶桃有过很多男朋友,但都不称意,终于在老大不小时,一个中产阶级的男人郑达磊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郑达磊是北京一家行内资深珠宝公司“天琛珠宝公司”的老总,从长相上来说正如卓尔描述的那样:“卓尔发现他的个子好高肩膀奇宽,遇到门框便习惯性地弯腰;戴一副无框的眼镜,那镜片擦得透亮得就像没有镜片,露出后面一双深思熟虑的眼睛。他的脸型方正,鼻梁以及嘴唇处处棱角分明,宽大光洁的额头上,几道粗大的横纹,在灯下给人一种历尽沧桑和负载过重的感觉。他看上去不像个什么老板倒像个政府官员,说是深沉吧,也不尽然,倒是有几分阴沉;说是冷峻吧,也不准确,倒是有几分傲慢。”[1]17一个成熟、健朗、阅历和长相、身份和地位绝佳的现代男模形象尽入眼帘(注意,这个男模形象也是被现代工业文明和后科技时代模式化了的人物!),这不正是陶桃梦寐以求的人吗?陶桃在几近剩女的年龄时终于遇上了一个理想中的心仪人物,她思前想后,左顾右盼下来觉得这是她至今为止最好的择偶人选,陶桃最终将目光定注在了郑达磊身上。从以上这些描写中我们几乎可以认定陶桃和郑达磊是今天后工业化时代一拍即合的一对男女了,但事实并非人所愿,在陶桃的多情与专意下,这对男女并未结成连理。文章在后面的故事中为我们写到,尽管陶桃是如此这般取悦郑达磊,讨好郑达磊,可是郑达磊迟迟没给陶桃送上那枚象征爱情与婚姻的翠戒,最后陶桃得到的只是除了翠戒而外的七件套玉饰,可是没有翠戒的玉饰就是没有婚姻保障的爱情,这对于一个渴望婚姻和爱的女人没有丝毫意义!这里也让人们反思郑达磊这个男性究竟想要什么,想干什么,也许“作”(不满现实)也是男人的本性。
现实生活中那些被男性视觉异化并戕害同类的女性是较多存在的。《作女》里的G小姐就是这类人的典型代表。这个女人是一个将生存与权力、金钱紧紧挂钩的女人。她对卓尔的刁难、嫉妒、使绊代表了现实中许多功利女性的行径。由于男权社会的弱肉强食法则将男性定位的同时,也将许多女性定位,这类女人往往缺乏知性、缺乏灵悟、缺乏精神,她们在生存场里,会斤斤计较于一个职位,一种权利,于是她们不惜利用一张面孔、一场春情去占有某个男性或某种机会,她们扭捏作态拥有了男性市场,艳值(注意陶桃拥有的更多是颜值)让她们暂时如鱼得水,而做为人的孤独本质因男人的存在而丧失,这种女性失去哲学,失去趣味,失去自由意志……社会化特征下的性别话语异化了女人的质、洁。G小姐们没有自己的自由意志,她们交际的目的就是为了浅层次的谋生,信仰的缺失和多维心灵的构建丧失,仅仅依靠一种形式,一种可见的现实感存活,她们缺乏是非感、同情心,缺乏“彼此人”的尊重,她们在构建自己的心灵框架时功利而现实,她们只重视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对可视、可感的眼、耳、鼻、舌、身的满足,注定她们将行之不远。其实女人真正内心之建构也是一场“一个人的圣经”,在女性或女人那里同样要结构一场比大海、比天空、比人的内心世界同样壮大、博大的心灵构建。然而G小姐们的眼光和精神只可能是这一链条上的不觉悟者,她们也如鲁迅笔下的人物那样是吃人者和被吃者,是真正的酒肉穿肠者,如鲁迅说“没有吃过人的孩子”问题在这样一些女性那里是从未思考过的。她们的眼光、心胸、思想、行动只是依附于男性而存在,“性”的二元对立思维使她们将男人看成朋友,将女人看成敌人,这些女人将同性视作敌人时,也将自己的手脚网住了,在将同性戕害的同时也将自己从“人性”的名单上除名。而“世上有无不想吃人”之信仰、宗教问题是如G小姐这种人从来不会去思考、度量的,这是女性的悲哀,是文化的悲哀,是信仰的悲哀!
卓尔认为“只有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自己”[1]206,所以她要“作”,因为她活着,有欲望、有激情、有冲动、有活力,她要飞翔……“尽管,她腿上膝上因跳跃而碰伤的乌青瘀瘢,像一枚枚蓝灰色烟紫色的徽章,经久不衰地经年不褪地悬挂在那里。”[1]206但卓尔就是一个善于女声原声唱的女生,她消弭着男性视野加之于女性的危害,正如自然人性论者所说的那样:人的本质是自然的。人性来自自然,自然人性即人的本性,人是自然实体而非社会实体。《作女》中卓尔形象给我们带来的一个深刻体验是,这个女性在精神上是比较轻松的,无论是与男人相处,还是面对大家保命安身的饭碗——职业,或者是面对所谓复杂的人际,都是一个率性出牌的人,这给女性解放话题一个启示,那就是女人的率性也许就是解决复杂现实的出路。率性的“率”在现代汉语词典里的解释是(1)不加思考;(2)直爽坦白。[5]1027这个词无论用在女人身上,还是男人身上都是一个好词。其实就是男性也是被塑成的,那些对女人的“始乱终弃”不正是传统文化对男人所谓本质的反复强调。从男女角色定位角度看,男女的现实都是被塑的,然而《作女》这一作品为男女各自的超越或是重塑提示着可能,男女都是需要“飞翔”的。男人的本质是什么?女人的本质是什么?这些也都不仅仅是传统可以界定的。这从卓尔放弃婚姻中的刘博,虽与几个男性交娱,但“作”个不停;郑达磊不娶陶桃,虽交欢卓尔但并未止步等等迹象来看,“作”是男、女都有的品质,就像作品第十四章的题目:“‘作’着才能感受蓬勃的生命”。
《作女》这本书通过卓尔为我们打开一扇女性自由灵魂下对话现实的窗口,女性心灵的塑造在这部小说中得到了最大的空间释放和灵魂放松……更多的情况下一般大众是将男女放在一组貌似平等的二元对立思维中去考察的,但对“性”的判断和对“人”的判断其维度是绝不一样的!新人本主义者注意到,这里所说的人已并非只是男性视野下的女人,更有女性视野下的男人关照了,也就是说当男性在审视女性、男人在审视女人时,女性也在审视男性,女人也在审视男人,女性决非仅仅是被看的对象,卓尔为读者打开了这扇审视的窗。而文中反复提到的那些“白玉翡翠珍珠玛瑙”不是作为饰物挂在卓尔脖颈、耳垂、胸前的,它们是卓尔心灵的追求,正如文中所说:“那些曾经被她拒绝的白玉翡翠珍珠玛瑙,此刻亲密地环绕着镶嵌着她的身体,成为她身体的某个部分。它们因她的生命而发光,它们将因女人的复活而重新获得生命。”[1]206这何尝不能看作是卓尔对玉一般通透、轻盈灵魂的追求啊。
男女如何相处?男女关系、男女相处之道也许并非就是爱情一种,即使是爱情也像流行的一首歌里唱的那样:“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也像张爱玲《金锁记》中说的那样是完不了、探索不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这如果假设是男女关系之道的隐喻的话,它也将伴随人类发展的始末!
男女的问题,可能正如爱因斯坦关于宇宙三维说已经不能表征宇宙的真实存在一样,宇宙的存在有可能是十三维,甚至更多的。所以卓尔也许更多的就是那个按自己维度生活的女性,而陶桃或者G小姐们仅仅以男性或现实为维度的生存法则必将作茧自缚。
卓尔的启示在于女性原来在精神方面是可以不累不羁的。当然这个命题的前提是建立在破解男性视野的前提下,现实生活中作为女性的人们会发现即使在当今流行的对女人的美称——诸如“美女”的泛化,虽然大多数女性受“之”者在听到这个所谓美称时不以为然,但也并未让她们感到什么愉悦的快感,反而可能带给女性对男人判断女人的更多失望,因为这个词本身含有男性低估女性智力的嫌疑。当然陶桃的“颜值”追求和G小姐的“艳值”追求是有一些区别的。如果说卓尔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卓尔下一步要思考的问题将是女性如何走在一条新人本主义的道路上。正如美国著名学者萨顿指出的那样,“新人本主义不排除科学,相反将最大限度地开发科学,它将赞美科学所含有的人性意义,并使它重新和人生联系在一起”。旧人本主义弊端有可能让人走向自私,当科学定义加进来时,人有必要自我增加一些理性。当然卓尔的另一个问题是过于“率性”,其潇洒或许只能当成艺术的释放,在现实生活中或许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如何打开夏娃与亚当相处的“维”是男女同体话题下的一个问题!“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女人的一半是男人”。无论男性或女性都应该将自己设定成既有阴性特征,又有阳性特征的人,当他们、她们以“阴阳同体”去寻找另半个人时,有可能方觉轻松。男人们“一厢情愿地担当”想法让他们忘记了自身的阴性特征,而女性的阴柔造作常常会毁掉她们的率性。社会的发展既不需要男人站在那里彰显个人英雄主义的情怀,也不需要女性故作矜持。寻找阴阳同体、轻松自在的个性及两性关系或许更明智。卓尔的抉择,郑达磊的尾声都有些不明的灰色,值得人们深思。
[1] 张抗抗.作女[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
[2] 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 阿道司·赫胥黎.美丽新世界[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4] 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