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安群
(陕西理工学院经济与法学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1936年的西安事变,是中国共产党抓住历史机遇,转变自己的政治战略,变国内阶级斗争为民族存亡斗争的转折点。这一转折对于中共的生存与发展具有决定性意义。因此,客观认识在此重大转折中的主角周恩来的作用,对于全面评价周恩来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长期以来,把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过程中周恩来的作用仅仅归为一位有效的执行者,其实并不真实。为此,我们可以从以下方面回顾史实。
红军到达陕北后,中央在寻求出路时也是颇为困惑的。首先是失去了各个根据地的相互呼应,因为原来的江西、湘鄂西、鄂豫皖这三大根据地是能相互支援的,可使蒋介石的军队不得不分兵以对,故其往往顾此失彼,疲于奔命。这在相当程度上减轻了对红军的压力。而当三大主力合为一处,名为胜利会师,但总兵力还没有过去一个方面军多。蒋介石从战略上明显掌握了主动权。其次是陕北地广人稀,可支持战争的资源极端匮乏。再次是该地少有森林植被,没有如过去的根据地之森林掩护,失去作战的机动性和隐蔽性。如果蒋介石全力以赴围攻之,前景颇为堪虑。庆幸的是蒋介石误判了陕北红军的威胁,并未将之作为中央军重点围剿的对象,而是让东北军和西北军作为主力去完成围剿任务。这就大大减轻了生存的压力。但即便如此,亦有生存困难之虑。派出西路军、派部队向宁夏方向运动,以及随后的东征之举都是为了取得突破,打破困境。1936年4月,周恩来与张学良的首次会谈,初步解决了这个问题,给了陕北根据地以暂时喘息之机。但更重要的一个成果正在发酵,那就是周恩来给张学良分析的全国形势和抗日的必然性对张学良思想变化的重要影响。1936年10月5日,毛泽东周恩来联名致信张学良,庄重承诺:“……我们首先实行停止向国民党军的攻击……先生是西北各军的领袖,且是内战与抗战歧途中的重要责任者,如能顾及当前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历史关头的出路,即祈当机立断,立即停止西北各军向红军的进攻。并祈将敝方意见转述蒋介石先生速即决策,互派正式代表谈判停战、抗日的具体条件。拟具国共两党抗日救亡协定草案,送呈卓览。寇深祸急,愿先生速起图之。”[1]325从毛周联名致信的内容看,此时,毛周是急于让张学良先停止进攻红军的。同时也希望张向蒋转述中共愿意拥蒋抗日的意图。这一信件的内容似乎与西安事变后毛与中央的态度大相径庭。这说明两个问题:(一)红军当时的处境的确困难,故没有西安事变后“三位一体”的底气;(二)毛周在当时都认识到,蒋介石的抗日意图才是全面抗战的决定因素。在如何对蒋的问题上,毛和周是有不同考虑的:毛是囿于环境所迫不得不拥蒋抗日,故有前恭后倨之态度。而周则是从整个抗战形势和军事实力出发,认为逼蒋、促蒋和拥蒋抗日是必由之路。所以才有周前后一致的对蒋策略。这从张学良在西安事变前后打给中共中央的电报的意图和张在接到中央派周协调解决西安事变的电报后所言即可看出。12月12日,即事变的当日,张学良立即电告在保安的中共中央,希望听取中共中央的意见。如果事前张没有同周会谈并接受周的观点,张是不会在第一时间发电报征询中共的意见的;当天深夜,毛泽东、周恩来即复电张:“恩来拟来兄处,协商大计。”[2]339而张学良在接电后对人说:“他来了,一切就有办法了。”[2]402这既说明张对周恩来的信任,更说明周张4月谈话时就曾涉及到类似促蒋、逼蒋抗日之类的话题,即如何处理蒋介石与抗日的关系问题。正因为这次谈话的影响发生了潜移黙化的作用,使张学良在情急之下采取了行动。但行动之后如何办,张、杨尚没有想好,并未有全盘成熟的计划。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事变发生后如何发展,张首先想到了周恩来,坚信周恩来此行的宗旨是逼蒋抗日,其解决方法同自己发动事变的初衷应该是一致的。所以当17日晚周张谈话时,双方的立场和观点才那样接近,可谓一拍即合。
西安事变的发生对于中国共产党而言,是基本不知情的。它出乎所有中共高层的意料。所以在事变发生的第二天,即1936年12月13日的保安窑洞召开的西安事变应变会上,中共高层出现了意见分歧:主流意见以毛泽东为代表。毛作为负责军事和外交的领导人首先作报告(主持会议的是张闻天),毛泽东的报告从事变的意义到形势的发展的可能性都表明了其看法和分析,即要求“罢免蒋介石,交人民公审”。认为“把蒋介石除掉,无论在哪方面都有好处”。[3]毛泽东的这一意见显然是以国民党失去了首脑,蒋介石已经失去了对南京政府的控制这一前提为依据的。为此他还提出要“以西安为中心,来领导全国,控制南京”。并在西安成立一个名义上不叫政府的“一个实质性政府”。[3]正如袁南生在其所著《斯大林、毛泽东与蒋介石》一书中所分析的:“这一策略的核心,其实是寄希望于迫使南京接受一个不包括蒋介石在内的,最好是以西安为中心的,统一战线的政府。”[4]314以当时国共两党十年的血海深仇,中共党、军高层对蒋莫不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故毛泽东的意见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一致赞同,大家基本同意报告的意见与结论。除了作些更详尽的建议和补充外,没有大的异议。只有张国焘在发言中把这一方针推向极端,他提出“打倒南京政府,建立抗日政府”,而且认为“内乱不可避免”。西安事变的意义“第一是抗日,第二是反蒋”。[3]这就明确否定了与国民政府和解的可能而不惜进行内战与之斗争到底。毛泽东认同张国焘对事变意义的分析,提出:“应该把抗日援绥的旗帜举得更明显,在军事上采取防御的方针,不把反蒋与抗日并列。”[3]甚至到l5日,毛泽东还领衔署名发表了红军将领致国民政府的电报,提出“罢免蒋氏,交付国人审判”。[3]
在几乎一边倒的形势下,周恩来与张闻天发表了不同的意见。周恩来在会上发言,提出要推动、争取国民党的黄埔系、CC派、元老派等,明显是充分考虑到蒋介石的实力。这就把应如何解决西安事变的指导思想隐晦地提出来了。把西安事变的性质明确了。同时,周恩来又提议:“在军事上我们准备打,但在政治上不与南京政府对立。要在实际工作中起领导作用……我们的统一战线已获得初步的成功,我们的党应准备走上政治舞台,同时仍应注意地下党的艰苦工作,应有很正确的组织工作。”[2]400有观点认为周恩来的意见中所说的南京政府是没有蒋介石的政权,把蒋介石排除在外了,故在原则上与毛泽东的意见并不矛盾。这种观点实质上是一种误解:在当时“众怒难犯”的形势下,周恩来不可能公开去逆大家的感情,在众人同仇敌忾的情况下反对审判蒋介石。只能迂迴提出自己的意见,但意见的宗旨是明确的,即在政治上不与国民政府对立,对蒋介石的态度应从这一立场来考虑。这也是周恩来于17日到达西安后能迅速提出和平解决方针的思想基础。
周恩来正是在中共党内多数人力主公审蒋介石的背景下于17日晚赶到西安的。但在周的内心,如何解决西安事变已经有了明显的倾向性。他在飞往西安的途中听取了刘鼎关于西安事变的情况,刘鼎说,张扣蒋的动机是逼其停止内战,共同抗日。他交待执行捉蒋的官员时说要捉活的,要保证其安全,促其反省,如他答应抗日,还要拥护之。周恩来对此情况很重视,对刘鼎说:“这次是军事的突然行动,没有打垮蒋介石的武裝力量……可能会出现更大的困难。共产党要多作工作,不要使事变酿成更大的内战。能把抗日推进一步就很好。”[2]402本着这一宗旨,当天晚上在西安金家巷一号和张学良会谈时,周恩来就表明了保证蒋的安全是解决西安事变的前提条件,“从各方面考虑,对蒋介石的处置极需慎重”。[2]405这明显与保安会议的精神相悖。接着周分析了对蒋介石的不同处置方法可以导致西安事变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前途:“如果能说服蒋介石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就会使中国免于被日寇灭亡,争取一个好的前途;如果宣布他的罪状,交付人民审判,最后把他杀掉,不仅不能停止内战,而且还会给日本帝国主义造成进一步灭亡中国的便利条件,这就使中国的前途更坏。历史的责任,要求我们争取中国走一个更好的前途。这就要力争说服蒋介石,只要他答应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条件,就要放他回去。蒋介石实际上统治着中国的大部分地区,迫使他走上抗日的道路,还拥护他作为抗日的领袖。有利于发动全面的抗日民族解放战争。”[2]406周恩来与张学良的这一段谈话,明确了处理西安事变的宗旨与方针,这是决定西安事变发展前途的关健性决策。为了促使中央改变态度,周于当晚深夜就草拟了致“毛并中央”的第一份电报交童小鹏译发。电报通报了西安方面的情况,建议中央在对蒋的问题上攺变初衷,代以“保蒋安全”的策略。18日会见杨虎城后又数次致电中央和毛泽东,通报南京各派、各省地方实力派和蒋介石的情况。为了使中央对事变的背景及状况有详尽的了解,有利于中央转变态度,周让博古于18日专程赶回保安汇报详情及自己的意见。博古于19日出席了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汇报了西安事变以来周对全国形势的分析及周对处理事变的意见。周的这一系列措施对中央判断事变的性质产生了良好的作用:18日,中央发出《中共中央关于西安事变致国民党中央电》,提议召集抗日救国大会,呼吁陕宁双方和解。19日,中央又接受了周的建议,向全党发出了《中共中央关于西安事变及我们的任务的指示》,指示攺变了宣传的基调,不要把事变说成是“起义、革命”,而应是“中国一部分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也是国民党实力派的一部分,不满意南京政府的对日政策,要求立即停止剿共,停止一切内战,并接受了共产党抗日主张的结果”。指示的第一条便是“我们主张南京与西安间在团结抗日的基础上和平解决”。[2]406这是中共中央首次明确提出西安事变和平解决的方针。
从整个过程的逻辑来分析不难看出,周恩来是在党的高层审蒋除蒋的氛围下去西安了解事变的情况的。在19日之前,共产国际对西安事变的态度较之中共中央更为严厉,对张、杨更是一片谴责之声。苏共中央在苏《真理报》上发文章,指责张、扬是秉承帝国主义的意志,造成内乱的反革命行为,他们认为西安事变是破坏了“现在中国正在完成团结各种力量致力国家统一的巨大过程”(《真理报》1936年12月14日)。这一情况周恩来是了然于胸的。这两种情况反映出在周于17日发出给毛的电报前,即便不能说中央是公开反对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至少也说明中央关于和平解决的方针还是不明确的。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中央在事变之初是把和平解决事变与严厉处置蒋介石这二者明确区分的。无论是“以西安来领导全国”的以中共为主,还是主张争取南京政府中抗日分子主持局面并继而组成国防政府为主,都强调对蒋的“交人民审判”。而中共中央明确处置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方针是在19日晚电告周恩来的,其时中央巳接到了莫斯科改变态度的处置电报,同周恩来的建议一致。而莫斯科的电报,毛泽东于12月20日才发给周恩来。[1]337也就是说周是在顶着中央严历处置蒋介石的意见和悖逆共产国际的指示的情况下以自己的远见卓识积极影响了中央,将个人智慧转换成了党在此重大事件的英明决策。
周恩来在西安事变的处理中也有为难和尴尬之处:西安谈判南京方面出席的是决策者,而陕北方面出席的是执行者,而张、杨二人也并非同心同德、步调一致。既有“当家难作主”的一面,也有“当家作主难”的另一面。这在情况复杂且瞬息万变的状态下是非常忌讳的。中共中央从派周到西安摸情况至明确和平解决方针时都没有委托周全权处理事变的权力。这就为落实方针造成了相当的不便与困难。但即便如此,周也竭力使和平方针得到了很好的贯彻。
西安事变后,和平解决的方针先是17日由周恩来向中央提出了建议,中央在政治局会议讨论且接到共产国际的相关指示后于19日定下来的。接下来的事首先是调整兵力部署,以防止中央军西犯潼关。这件事本应由周在西安同张学良、杨虎城当面商定部署即可。但由于周只是执行者,他即便有自己的想法也只能先请示中央后再定。而中央军事是由毛泽东主导的,从而毛周之间的电报交换成了主渠道。据统计,仅12月19日,毛泽东给周的电报达11份之多,且前后矛盾,前令后改者众,以致束缚了周的手脚,使之无所措手足。这从周于12月21日24时致毛亲译的电报中有所披露:“军事计划巳照你19日12时电商定,请即照你19日13时电实行,请勿再攺。”[5]可见19日毛给周是一小时一个电报指示,周也只能完全按毛的指示执行。甚至还希望毛不要过多改变主意以免给执行造成困难。
正是因为中共中央未授予周恩来全权处置权,周恩来逢事不能自决,要把解决方案或思路向中央汇报、请示后方可行事,使得同赴西安参加谈判的博古从谈判团成员变成了毛周之间的特殊信使。博古在每次谈判后都要赶回保安向毛和政治局汇报,以便让中央切实了解与谈判相关的进展详情及周的意见倾向。再赶回西安向周传达中央新的指示。在这个问题上,有学者进行了有益的探讨:据有关资料,从谈判的三个阶段看,第一阶段是17日至20日,博古17日在西安参加会谈,18日返回保安;19日出席中央政治局会议,20日从保安赶回西安。第二阶段是21日至24日,21日博古又从西安赶回保安,22日,博古又返回西安,23日,博古又从西安赶回保安,24日博古又返回西安。也就是说,博古在17日至24日的一个星期左右,象走马灯似的往返三次;平均每两日一个往返。[3]从内容来看,第一阶段是周恩来与张、杨会谈,了解二人的真实意图,坚定二人和平解决事变的决心,这一任务在18个小时内就完成了。正如前所述,博古是把西安事变的性质和“保蒋安全”的策略详细上呈给中央的。同时在返回西安时传达中央书记处对建议的态度与中央的指示,即告诉周恩来今后的谈判方针。第二阶段是周作为第三方遵照中央的指示与张、杨一起与蒋介石的代表二宋(宋子文、宋美龄)会谈。会谈首先由周根据中央精神提出6项主张,宋子文救蒋心切,个人表示同意。但在放蒋的条件上双方有分岐:宋提出只要蒋下令撤兵即允其回南京,到宁后释放爱国领袖。张、杨、周则要求先撤兵、释放政治犯后再放蒋。24日双方对所提6条进行讨论,二宋对6条基本同意,最后达成了9条协议。在24日下午的周、宋单独会谈中,周又争取到了更加有利于中共的条件:蒋返宁后即商量释放政治犯的办法与南京政府每月给红军、苏区50万元经费。[1]340谈判一俟结束,蒋介石就同意了西安方面的6项要求及宋对周的承诺。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由政策变成了现实。
从西安事变的发生后提出和平解决的原则到谈判突破关健性环节的一系列运作,虽然有中央提出的谈判指示框架的束缚,如同按中央规定的套路跳舞,但周恩来自始至终都贯彻着自己的理念,把原则性和灵活性巧妙地结合,合理合情,舞姿优美、高潮迭起、扣人心弦,达到了预期效果。对从事重大事件谈判的政治家而言,最怕的不是局面复杂且极具不确定性,而是事事皆需请示,不能全权临机处置,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周恩来在西安事变中却近乎完美地做到了。正如罗瑞卿所言:“没有周恩来在西安,毛泽东、党中央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方针就很难得以贯彻,内战可能再起,西安事变和平解决的初步胜利就无法巩固。”[6]26
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对中国共产党命运转折的重要性是如何评价也不为过的。用毛泽东事后的感叹来形容最为生动贴切:“是张学良把我们从囚笼中放出来了。”从此,中共才从求生存的国内阶级斗争转向求发展的民族解放战争,载入了民族解放事业的伟大史册。从此方面认识,方可见周恩来之贡献。
[1]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周恩来年谱[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人民出版社,1989.
[2] 金冲及.周恩来传[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
[3] 陈答才.机智、果敢、艰辛的104天[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2).
[4] 袁南生.斯大林、毛泽东与蒋介石[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
[5] 孙果达.毛泽东隔空指挥解决“西安事变”内幕[J].上海党史与党建,2009(2).
[6] 罗瑞卿,吕正操,王炳南.西安事变与周恩来[M]//徐晓红,主编.周恩来生平研究资料.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