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娟(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文学研究
《阅微草堂笔记》:最理性的小说
陈俊娟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阅微草堂笔记》是中国小说发展史上一部具有特殊地位和影响的文言笔记小说作品集,其独特之处有多方面的表现形态,对中国文言笔记小说尤其是同流派的文言笔记小说也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后世对《阅微草堂笔记》的研究也勉强算是有了一些较为喜人的收获,但和《聊斋志异》研究的深入程度却是无法比拟的。本文力图从"最理性的小说"这一视角探讨《阅微草堂笔记》的最理性的小说创作观、最理性的思想内容、最理性的艺术表现手法,以及最理性小说的尴尬与得失,以期能够开拓一种关于《阅微草堂笔记》研究的新角度或新视野。
理性; 纪昀; 《阅微草堂笔记》; 文言笔记小说集
《阅微草堂笔记》是一部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和影响的文言笔记小说作品集,作者纪昀(1724——1805),字晓岚,一字春帆,乾隆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曾任《四库全书》馆总纂官,谥号文达。《阅微草堂笔记》为纪昀晚年为追述平生见闻而创作的一部文言笔记小说集,包括《滦阳消夏录》六卷、《滦阳续录》六卷、《槐西杂志》四卷、《如是我闻》四卷、《姑妄听之》四卷,共五种。嘉庆五年由其门人北平盛时彦合编刊行,并以纪昀书斋“阅微草堂”为全书总名,署名“观弈道人”(纪昀自号)。因纪昀极少从事文学创作,《阅微草堂笔记》就几乎成为了研究纪昀的创作观和创作实践的唯一第一手材料。但和蒲松龄研究、《聊斋志异》研究的深入程度相比,纪昀研究、《阅微草堂笔记》研究仍然显得颇为冷清。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笔者认为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阅微草堂笔记》可以称得上是一部最理性的小说。我们可以从以下几方面见证其理性之最。
清代的文言笔记小说是中国文言笔记小说史上的最后一个高峰,作品众多,声势浩大,大体可以分为藻绘派和尚质派两大流派,前者以清初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为巅峰代表作品,后人多有模仿,后者则唯清中叶纪昀《阅微草堂笔记》马首是瞻,追随者众。两派在当时当然都各有其存在的文学价值,虽也有一定程度的兼容倾向,但二者在小说创作观上是存在很多重大分歧的。笔者暂时把这种分歧归类为“感性”和“理性”的分歧,期待有机会和其他研究者商榷。
首先,从文化渊源来看,纪昀的小说创作观直接继承了汉魏六朝志怪小说与志人小说尙质黜华的传统,这种创作观追求言简味永,崇尚质朴自然,忽视文辞的感染力和小说的审美功能。关于这一点完全可以从《阅微草堂笔记》中得到直接证明,纪昀在《姑妄听之》序中就提到他所推崇、学习并力图超越的古代作家是陶渊明、刘敬叔、刘义庆,他要追求、学习、秉持的是一种“简淡数言,自然妙远”的创作理念。这种理念和藻绘派文言笔记小说热情关注情节的委婉曲折和文辞的富艳华美相比较,毫无疑问是另外一种更为冷峻、更为理性的创作指导思想。
其次,从纪昀对小说特点的认识来看,他认为小说中最有价值的是那种“寓劝诫,广见闻,资考证者”,毫不认同小说和传奇的结合,他反对在小说创作中运用想象、虚构、夸张、渲染等文学手段,如盛时彦在《姑妄听之跋》中转述纪昀对小说体裁特点和小说创作观的认识,就最能直接说明纪昀秉持的是一种理性到了甚至有些迂腐的小说创作观:
《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刘敬叔《异苑》、陶潜《续搜神记》,小说类也;《飞燕外传》、《会真记》,传奇类也;《太平广记》,事以类聚,故可并收。今一书而二体,所未解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以闻见之?又所未解也。留仙之才,余诚莫逮其万一,惟此二事,则夏虫不免疑冰。[1](P.408)
不难看出,纪昀反对且无法理解用传奇笔法进行小说创作,他指责《聊斋志异》对儿女私情的细腻描写,认为如果作者是写自己的经历的话,则没有到处高调张扬的道理,如果是作者代他人叙述的话,又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详细具体呢?其小说创作观的迂腐、狭隘、割裂、束缚或者说过分理性可见一斑。
在清朝统治者严格禁锢国人思想,实行恐怖文化政策的大背景下,有清一代的文言笔记小说作品多杂以考辨内容,尽量少涉人事内容多叙名物制度。至满清王朝统治鼎盛、汉族士大夫文人的文学观堕落到维护清政权统治地步的清中叶,文言笔记小说作品更是具有了好为道德议论伦理说教的特点。作为清中叶学识渊博的一代文宗的纪晓岚氏,是乾隆、嘉庆两朝的重臣巨僚,所以纪昀晚年为记述平生见闻而创作的《阅微草堂笔记》,即使是他“姑以消遣岁月而已”的这样一部作品,一以贯之的思想内容也是时刻不忘道德伦理议论说教的。这当然和产生于清初社会动荡空前剧烈大背景下,屡困场屋、无缘仕进、更多体察下层疾苦的蒲松龄手中的《聊斋志异》毫无疑问就在思想内容方面形成了壁垒分明的不同流派。“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蒲松龄词《大江东去·寄王如水》),蒲松龄及《聊斋志异》的孤愤激荡之情毫无疑问是感性的。那么,生前“以学问文章负天下重望”、死后谥号“文达”(清制,只有位高望重、做出了巨大贡献的重臣方可谥“文×”)的纪昀创作的文言笔记小说,其思想内容究竟理性到何种程度呢?我们来看一下《如是我闻》中的一则:
故城刁飞万言:其乡有与狐女生子者,其父母怒谇之。狐女涕泣曰:“舅姑见逐,义难抗拒。但子未离乳,当且携去耳。”越两岁余,忽抱子诣其夫曰:“儿已长,今还汝。”其夫遵父母诫,掉首不与语。狐女太息抱之去。此狐殊有人理,但抱去之儿,不知作何究竟。将人所生者仍为人,庐居火食,混迹闾阎欤?抑妖所生者即为妖,幻化通灵,潜踪墟墓欤?或虽为妖而承父姓,长育子孙,在非妖非人之界欤?虽为人而犹依母党,往来窟穴,在亦人亦妖之间欤?惜见首不见尾,竟莫得而质之。[1](P.162)
狐女与人相恋结合的故事在《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中均较为常见,但蒲松龄和纪昀对这一相同题材的处理却是截然不同的。蒲松龄在《红玉》中以满腔热情谱写了一曲狐与人患难相扶的爱情之歌,在同情红玉的遭遇,赞美其善良可爱的同时,赋予她摆脱悲剧命运的主动权,在爱人冯相如家破人亡之际带着由她抱养的冯相如之子来到爱人身边,与之正式结为夫妇,使后世读者禁不住感叹:好一个“东方简·爱”!再看纪昀笔下的男主角,遵父母之命而不认妻儿,纪昀笔下的女主角狐女,面对自身和孩子的悲剧只能太息而去,作者对故事情节的处理是非常理性淡然的。更不必提后面篇幅超过故事正文的冗长议论,半是杞人忧天,半是揶揄的冷幽默,尤其让读者深深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彻骨寒意,因为纪昀对狐女及其所生孩子的悲剧的态度明显是冷漠多于同情的。
而且,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对作品思想内容的理性到极致的处理还表现在无论多优秀的素材,都无法激起作者点缀加工、敷演铺排的创作欲望和激情,在藻绘派作家笔下动人心魄的一切悲欢离合、莺娇花媚、才情动天、凄楚感人,在纪昀这里却极为罕见,或写得平平淡淡,或信笔记下一笑了之,或冷静地援引别人的说法,或借别人之口把自己的理性态度发挥到极致。如《如是我闻》中记载一则女仆与马夫订婚后流落离散,最终疑似破镜重圆的故事,纪昀援引“先叔”的贵族式议论:
“此事稍微点缀,竟可以入传奇。惜此女蠢若鹿豕,惟知饱食酣眠,不称点缀,可恨也。”
又引“边随园征君”议论:
“然则传奇中所谓佳人,半出虚说。此婢虽粗,倘好事者按谱填词,登场度曲……”[1](P.157)
非常遗憾,纪昀没有对此素材进行小说创作所必须的“按谱填词,登场度曲”,他冷静地拒绝了小说的虚构、夸张、渲染、想象、以情感人的艺术手法的同时,也极端理性地拒绝了作品思想内容的合理升华,使得《阅微草堂笔记》中很多故事往往仅仅停留在素材预备阶段,无法达到《聊斋志异》那种妇孺皆知、举世闻名的文学巅峰。
除此之外,《阅微草堂笔记》中宣扬三纲五常、忠孝节义、生死轮回、因果报应内容的作品几乎俯拾皆是,更是其最理性思想内容的最直接证明。关于这一点相信只要读过作品的人都不难发现,笔者就不再赘言。
不可否认,《阅微草堂笔记》在艺术上是有其鲜明独到的风格的,不然也不可能享有“与《聊斋志异》峙立”的殊荣,不可能成为清中叶及以后尚质派文言笔记小说的巅峰代表作品。笔者认为基于作者最理性的小说创作观,《阅微草堂笔记》的这种鲜明独到的艺术风格同样是建立在最理性的艺术创作手法上的。
中国笔记小说史的发轫之作,复旦大学吴礼权所著《中国笔记小说史》认为《阅微草堂笔记》的艺术风格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在创作笔法上自成简古澹雅之风,不事铺排而崇尚质朴自然,不加雕饰而平淡中暗蕴机锋;其二,在语言风格上追踪晋宋,“简淡数言,自然妙远”,信笔挥洒,无暇文饰;其三,在体式表达上长于议论,每有隽思解颐,发人深省,入情入理,令人心折。相信没有人会认为纪昀是缺乏描头画角之才的,更不会有人否认《阅微草堂笔记》是一部独树一帜的文言笔记小说集,但《阅微草堂笔记》的文学价值和可读性远逊《聊斋志异》,它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无法与《聊斋志异》相抗衡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何以至此?笔者认为这和作品的艺术处理等各方面表现出过于理性的特性是分不开的。
首先,《阅微草堂笔记》的创作笔法是高度理性的。它拒绝“细微曲折、摹绘如生”的感性描写,一般不设置摇曳多姿的情节,不采用华丽富艳的文笔,不构建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作者往往是以一种客观冷静的态度,以腕力强健的笔触去简要记述故事的脉络,对社会的黑暗、政治的腐败、官场的污浊、世态人情的浇薄进行最无情最理性的批判与讽刺,比如:
有两塾师邻村居,皆以道学自任。一日,相邀会讲,生徒侍坐者十余人。方辩论性天,剖析理欲,严词正色,如对圣贤。忽微风飒然,吹片纸落堦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视之,则二人谋夺一寡妇田,往来密商之札也。[1](P.69)
两个狼狈为奸贪婪成性的无耻之徒,被纪昀以“简淡数言”,借“微风”之力,轻飘飘冷冰冰地撕下了义正词严道貌岸然的道学先生的面纱。
其次,《阅微草堂笔记》的语言风格是高度理性的。简约澹雅、精准凝练、质朴自然、冷峻幽默是这部作品的语言基调,纪昀对语言的控制力度达到了一种惜墨如金,不差分毫,高度浓缩,精准到无以增删的程度,或者说纪昀是用作理论的功力来创作小说的。从文学创作原理的角度来说,或许纪昀在见闻这些故事的初始阶段时,也和其他作家一样是激情澎湃的,但是纪昀特殊的身份地位、狭隘迂执的小说创作观等等,都不允许他把这些优美素材洋洋洒洒敷演为《聊斋志异》那样的激情文字,而是经过了更多的内化思辨之后,以一代文宗的渊博学识及深厚的语言功力把素材精准外化,凝练浓缩为一种最客观理性的冷静到冷峻甚至冷漠的文字。
其三,《阅微草堂笔记》长于议论,这本身就是这部文言短篇小说集把理性精神发挥到极致的最直接的证明。在每一则故事之后,作者或隐身作者都会发出议论,直接指点,直接劝惩,抛弃了小说以情感人的审美功能,直接以理喻人。其间固然颇多隽思妙语,真知灼见,批判现实,针砭世事,鞭挞丑恶,但冗长到甚至超过情节叙述和形象描写篇幅的议论,毫无疑问是以赤裸裸的喧宾夺主姿态,以鼓吹伦理纲常因果善恶的说教去冲淡小说的艺术性和文学性。另外还有一部分关于各类诗文、考据、掌故、风习的描写评述,虽然对读者来说有一定的益智功能,但这部分内容和前面所说的议论部分一样,对于小说作品和小说体裁本身来说是非常不协调的,这就导致了作品远不及《聊斋志异》那样为中外读者所喜闻乐见。
一位极少从事文学创作的官僚学者,创作了一部小说特征明显不足的小说作品,而且自具其鲜明独到之处,一问世就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甚至引领了一个流派的声势浩大的创作热潮,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这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个尴尬事件。或者说,纪昀是中国小说史上一位尴尬的作家,《阅微草堂笔记》是中国小说史上一部尴尬的小说作品。再或者说,评价这部作品在中国小说史甚至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和价值是比较困难和尴尬的。虽然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定下了评价《阅微草堂笔记》的比较粗略的基调,但现在看来有必要对这部作品进行更深入更细化更丰富的研究。当然,如果我们坚持用一分为二的观照方法,来考察纪昀的生平与创作,并结合整个有清一代的文化历史背景的话,我们还是可以做到相对客观地认识这部极为特殊的文言笔记小说作品集,并尝试尽可能全面准确的评价它的。
首先,纪昀的“追踪晋宋”并非直接继承,更非简单模仿,而是在学习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无论是叙述还是议论,都往往能用简约精致的语言,进行从容透辟、游刃有余的精炼表达,看似信笔记来,实则自成一种雍容澹雅、言简味永而富于张力的款款风情。笔者认为这是之前的尚质派文言笔记小说没有达到过的高度。
其次,冷幽默是《阅微草堂笔记》非常典型的艺术特色之一,和《聊斋志异》热情恣肆嬉笑怒骂的感性讽刺艺术相比,《阅微草堂笔记》的讽刺艺术毫无疑问更偏向于冷峻凛冽的绵里藏针,是更为理性的讽刺艺术。它对人性中诸如虚伪、阴险、愚蠢、狂妄、贪婪、堕落等等不紧不慢地嘲弄着,从容不迫地调侃着,诙谐绝妙而又并无哗众取宠之心,或者说,《阅微草堂笔记》的冷幽默是一种笑不笑由你的幽默,当然读者多半是会不由自主发出会心一笑的。
其三,对爱情题材的理性处理是《阅微草堂笔记》在思想内容上的一大缺陷。纪昀的冷幽默并没有放过爱情悲剧,《阅微草堂笔记》中虽然也有大量的描写儿女之情的作品,偶尔也表现出对生死情爱的讴歌和同情,但更多的相关素材却因为作者态度的冷淡甚至冷漠,因为作者冷化和淡化的艺术处理,而没有闪烁出应有的璀璨光华,往往使读者有一种无尽的可惜遗憾之感。
其四,《阅微草堂笔记》最为人诟病的就是喧宾夺主的议论、无处不在的说教和炫才讲学的恶趣。这些同样是使《阅微草堂笔记》成为最理性小说的原因,它们不但冲淡了作品的文学性和艺术性,而且直接置纪昀和《阅微草堂笔记》于中国小说史上的尴尬处境。
总而言之,《阅微草堂笔记》是中国小说史上极为特殊的一部作品,我们对它的研究或许才刚刚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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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eweiCaotangNotes:the Most Rational Novel
CHEN Jun-juan
(School of Humanities, Zhaotong University, Zhaotong 657000, China)
YueweiCaotangNotesis a collection of the classical Chinese novels of note which has a special status and influenc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fiction. Its unique is various forms, which have produced an extensive and far-reaching influence to the classical Chinese novels of note, especially the same genre. Research onYueweiCaotangNoteslater also has had some gratifying harvest, but it is incomparable to researching onStrangeTalesfromLiaozhailike a raging fire. This essa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most rational novel tries to discuss the most rational creating view, the ideological content, means of artistic expression and embarrassment and loss in order to develop a kind of new angle or new horizons to researching this novel.
Rational; Ji Yun;YueweiCaotangNotes; A collection of the classical Chinese novels of note
2014-11-26
陈俊娟(1969— ),女,云南红河人,讲师,学士,主要从事汉语言文学及文化研究。
I207.62
A
2095-7408(2015)02-00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