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笛安长篇新作《南方有令秧》

2015-04-11 01:43王瑞毕文君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谢先生牌坊小说

王瑞,毕文君

(东华理工大学中文系,江西南昌330013)

论笛安长篇新作《南方有令秧》

王瑞,毕文君

(东华理工大学中文系,江西南昌330013)

《南方有令秧》是笛安的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构架了明朝万历年间一位名叫“令秧”的节妇故事。小说保持了笛安一贯的写作水准,一经推出市场反应热烈,但也暴露出了青年作家的写作短板。首先,情感描写不够深刻,主人公令秧的形象不够丰满;其次,故事情节突转过多,有模仿《红楼梦》的嫌疑;最后,历史观不够完备,这是一部以想象力作母本的“伪历史”。

《南方有令秧》;笛安;突转;主题先行

《南方有令秧》自2013年3月开始在《最小说》上连载,2014年11月发行单行本,后收录在2014年《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上。小说构架了明朝万历年间一位名叫“令秧”的节妇的故事。16岁少女令秧嫁入衰败的书香世家作填房夫人,不久成为孀妇。族中长老胁迫令秧自尽殉夫,以便为族中换取一道贞节牌坊,但门婆子谎称令秧已有身孕,保住了她的性命。遗世独立的失意文人谢舜珲遇见令秧,两人一拍即合,并肩战斗,他运用他的见识、人脉,将令秧塑造成望而生畏的贞烈女人榜样,令秧在俗世中也成全了自己。作家将历史缝隙中的人性故事扩大而成属于令秧的历史现场,笛安说:“将作者自我代入、对号入座,是低级的写作手法。早年间的作品还会自我表达,现在已觉得自我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创作是由自己蔓延出去的一片海,当海水足够宽广,自我的那个小点就不再重要了。不去表达自我,却不代表将自我痕迹从作品中清除,自我被打碎成N多块搓揉到作品里。”[1]如果说笛安的早期作品《姐姐的丛林》《告别天堂》和“龙城三部曲”(《西决》《东霓》《南音》)注重青春、生活体验的书写,是将自己的感悟与情绪写到作品中,从而吸引大批年轻人而奠定了她在文坛青春文学作家的地位,那么,从其早期中篇小说《广陵》的故事设定中我们则可以看到她对历史的一丝瞩目。小说笔触投射到古典文化中的反叛文人上,用现代笔法讲述了嵇康的一生。而《南方有令秧》则是笛安的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更是对自己所擅长的青春校园题材的有意规避,这样的努力和书写不难看出她在写作上的成长和野心。

一、压抑情感:爱情成为悲剧的注脚

小说中令秧是一个靠本能活着的人,她不识字,她只知道“要是一个族里出一个烈妇,整个族里的徭役都会跟着减免……一个女人,能让朝廷给你立块牌坊,然后让好多男人因着你这块牌坊得了济,好像很了不得”[2]36,她需要有人慢慢引导她,发现她,进而欣赏她,最终成全她。谢舜珲适时出现了,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爱情,“那种惺惺相惜,那种荣辱与共,那种互相理解——在我眼里,其实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最理想的模式:不必缠绵,相互尊重,一起战斗”[2]344。令秧遇到危险,谢先生竭力而为,倾囊相助,他为她写了一出传奇,并且总是恰到好处地给予她想要的。“只有对着谢舜珲,好像她才能想高兴便高兴,想伤心便伤心,想生气就摔杯子”[2]273,她眷恋他。小说最后一章着重写了这样一个情节:令秧把女儿溦姐儿许配给谢先生的小儿子,然而谢先生的小儿子夭折了,谢先生要把这门亲事退掉,令秧无论如何不答应,“哪儿有一个女儿许两个夫家的道理,一定要溦姐儿到了年纪依旧抱着灵位嫁入谢家”[2]2。溦姐儿是她半生的谎言和苦难的孽果,是为了保住性命所走的下策。小说里多次写到她跟溦姐儿不亲,溦姐儿也视她为陌路人。她之所以执意把溦姐儿往火坑里推,明显是因心里积攒的半生恨意。然而,这行为或许还有另一层意思,她对谢先生有过爱意。这爱意不能说出口,一个贞节烈妇,也不再会有实现的可能,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谢先生的儿子,或许就是最好的爱意表达,尽管几近疯狂。结尾是“他一直怀念她”[2]341,隐晦又悲伤,无关报答也无关风月。“令秧此刻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也许不是那个标志贞节的至高荣耀;她想要的,无非是‘传奇’而已。”[2]279令秧与谢先生的相处一直像茶般清淡,也许笛安考虑到令秧节妇的身份,不能给予她轰轰烈烈的爱情,也许明朝“存天理、灭人欲”的纲常伦理压抑着各自的感情,两个人不可能酣畅淋漓地爱一场。假设没有谢先生,令秧又会活成什么样子?谢先生有龙阳之癖,他一心插手令秧的人生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他也许只是为了自我证明,而令秧恰好符合他的诉求,她是他的同谋与傀儡。他考取功名无望,不愿一生郁郁不得志,只得寻求其他途径。他让令秧自残,为令秧写传奇,出手相救杨公公,甚至得知令秧怀有唐璞骨肉时还制定了周密的计划,一步一步将令秧活成了他的“傀儡”,一步一步将令秧推向了悲剧人生,“所有的节妇,烈妇,不过是让世人都知道了她们的贞烈而已。就像是看戏一样,他们要看你扮出贞烈……世人想看什么,夫人就给他们看,切忌认真”[2]148。事态的发展尽在谢先生的掌控中,为了证明自己的才能与谋略,贞洁牌坊与令秧成为他施展才华的突破口,而与爱情无关。

然而,故事的最后,笛安安排令秧与唐璞谈了一场恋爱,笛安说:“我觉得她活得太苦了,太不容易了,我就是想让她开心一点。我觉得爱情有一个最好的东西,就是能让人开心。”[3]令秧遇见了“体己”的唐先生,懂得了情不自禁与一往情深,她意识到这一生为了自由总该要了结,她带着他的骨肉,让一切尘埃落定。小说对唐璞的着墨不多,他身为族中长老,是令秧的九叔,和令秧往来不多,但他一直想念她。“十五年,你就长在我心里”[2]327,她在唐璞怀里心满意足地说:“当初没在这里把那碗毒药喝下去,原来是为了今天。”[2]328书中提到谢先生如此看待令秧:“这么多年,他终于明白,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如此看重她——过去的总结都是不准确的,并不是她天真,不是因为她聪明而不自知,不是因为她到了绝处也想着要逢生……真正的答案不过是,因为她无情。她身上所有让他赞赏的东西都是从这‘无情’滋生出来。”[2]325令秧自己也说:“如今她算是明白了,为何连翘明明答应得那么好,却突然下不了手毒死罗大夫;也明白了为何众人都觉得她太狠心而溦姐儿太可怜;甚至明白了最初,老爷垂危的时候,云巧为何一夜之间眼睛里全是冷冰冰的恨意——她都明白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些人们都认为她早就明白的事情。可是人们都忘了,那一年,她才十六岁。”[2]329令秧的“无情”令她闪闪发光,她不是“节妇”,却是真性情的“烈妇”。为了活命利用川少爷,用完便冷静地推开,为了平息流言蜚语自断手臂,帮微姐儿安排好了最安稳幸福的未来,却一句话都不愿解释,宁可被众人甚至溦姐儿误会。唐代诗人张籍的《节妇吟》有言,首句“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和尾句“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由此看来,节妇也有情,更多的时候是因为迫不得已。令秧遇见唐先生,注定了这是悲剧的注脚。细究之下不难看出,笛安希望通过设置唐璞这一形象来丰富小说的内涵,把爱情当做突破口,将矛头对准世俗的伦理纲常:难道节妇就没有爱情吗?但笛安对人物身份的设置与最初设想是矛盾的,人物关系处理亦欠妥当,令秧和唐璞15年间只见过3次,怎么突然就“情不自禁”了?唐璞默默爱了令秧15年,但书中对这15年匆匆略过,如同15年就是写下一句话这么简单。令秧与唐璞的爱情给人最大的感受是突兀,笛安对故事的走向干涉太多,破坏了结构的完整性和合理性。

“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就是克制。”克制就是令秧一句荡气回肠的“我若是个男人,就同先生结为兄弟”[2]245。克制就是谢舜辉的“他一直怀念她”[2]341。而放肆就是相会唐璞于祠堂,就是不顾一切,“我带你走,我去想法子”[2]327。她从16岁嫁人开始,当了十几年的寡妇,从未“懂得”,从未识得情爱滋味,又如何“慈悲”?就连用一生去换取的贞节牌坊,归根到底,也只不过因为那“残酷的天真”,然而最终笛安还是成全了她,让她在生命的最后,拥有了爱情和牌坊。细节描写的疲软导致了令秧人物形象的不饱满,蕙姨可以是令秧,兰馨也可以是令秧,连老夫人都可以是令秧,甚至是川少爷、谢先生这些男丁也可以是令秧。令秧一直处于懵懂状态,16岁嫁入唐府,像个孩子般不谙世事,没有人指责她的不成体统,因为有了谢先生的帮助,成为寡妇的令秧才不至于行为太出格。书中的人似乎都是同一个人——年龄和性格的差异并不明显,人物性情并没有随故事和时间的推移有所变化,仿佛天生注定心性就是这般且不会再变。

二、突转与发现:向经典遥远的致敬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说:“悲剧中的两个最能打动人心的成分是属于情节的部分,即突转和发现。”[4]64在《南方有令秧》的小说叙事中,笛安则过分迷恋这种“突转”,比如,令秧不识字,仅仅通过临帖学习便能随口说出“鹣鲽情深”这样文绉绉的词语,不免有些突兀。其次,川少奶奶兰馨得知溦姐儿为令秧与川少爷所生,当天夜里便吊死在卧房的房梁上,而兰馨与川少爷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川少爷纳妾得子,兰馨毫不在意,兰馨与三姑娘惺惺相惜、有着同性之情,但为了溦姐儿走上绝路毫无必要。再如,故事自始至终没有交代清楚的便是老夫人的病,侯武之父是否真因与老夫人偷情被唐老爷发现自杀,到底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蕙娘没有否认,但她了解的也未必就是真相。老夫人发疯将唐老爷推下楼,也许是出于他“杀死”她情人的报复。笛安对小说中过多的“突转”解释为:“我觉得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所谓灾难,就是发生在你毫无防备并且完全没有预感的时刻。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我的故事情节有时候太像故事,太戏剧,可是没办法,那真的是我眼里的生活。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旁观过很多写到小说里都没人信的故事,所以,我只是稍微浓缩了一下生活而已。”[5]小说的戏剧化应该是经得起生活常态的检验,是让读者相信,按照生活常识这一切是必然发生的。小说中管家侯武的父亲因与唐家夫人有染而不明不白死于井中,他下决心复仇,让唐家蒙羞。侯武想方设法得知令秧的女儿溦姐儿并不是老爷的骨肉,便把这一谣言散播出去。谢先生帮令秧想了办法——自残,以示烈妇的贞节。此后,侯武的复仇之路就结束了,小说最后写道:“令秧还不知道,自己从此多了一个真正的心腹。”[2]262故事如果有更进一步的见招拆招,或许会让人物以及整个故事更为饱满和可信。

从小说风格上看,《南方有令秧》颇有《红楼梦》的影子。唐府的女人是故事的主角,其间人心的巨变与人情的萧索与《红楼梦》也算是异曲同工。尤其是骂起人来:“小蹄子”“还不替我撕他的嘴”,句句带着红楼腔。蕙娘带有鲜明的王熙凤色彩,“家里这么多人,吃穿用度,银子来去,都是蕙娘掌管着”[2]24,在蕙娘的治理下让家底儿翻了两倍。但是这部小说并没有大观园的勾心斗角、刀锋剑影,这个女儿国里幽闭着令秧,也幽闭着令秧的秘密以及大家的秘密——老夫人和侯武父亲的秘密,蕙娘和侯武的秘密,三姑娘和兰馨的秘密。这里没有纯粹的坏人,每个人的隐忍与慈悲,愤怒与刚烈,都是为了活着。所有人的努力都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之上,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去掩盖最初的谎言。活着就是好的,至于怎么活,倒是不必追究的。15年过去了,门婆子问令秧:“夫人觉得这硬抢来的十五年,可有滋味?”令秧含泪道:“何止是有滋味,有了这十五年,才不枉此生。”[2]33315年后,令秧最终用一块牌坊成全了自己。王安忆也写过关于明朝女人的小说《天香》,讲一群女人在家道中落的时间长河里,用“天香园绣”撑起大家族生计,从奢华到落败,似一幅由盛至衰的“清明上河图”,终至传奇。天香园的女人没有秘密,没有苟且之事,每个人都活得磊落与正派。这也许和王安忆的浪漫情怀有关,但如此看来,笛安的确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她毫不手软地让每一个人物都背负了自己的秘密,让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脏”,让每一个人都逃不出命运的审判,每个人都可恨,但每个人又都可以原谅。但王安忆高明的地方则在于:《天香》中繁冗的风景描写映衬出人物内心的成长,而笛安只能通过简短的对话让读者大概了解令秧的变化,因而这种变化也是读者被动感知到的。令秧始终孩子般地生活着,她让自己的丫鬟代替她去做不愿做的事;身为唐家夫人却对账目不闻不问;始终不想学也学不会复杂的人情世故,遇到事情还需丫鬟提点。就是这样天真任性的令秧,从懵懂少女到坐稳唐家夫人的位置,生下女儿溦姐儿,遇见知己谢先生,最后与唐璞谈了一次恋爱,不能不说是笛安的“偏爱”成全了令秧。

《南方有令秧》中有很多笛安式的经典语句,比如:“这种怀揣着期盼的日子,过起来,即便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也不是死水一潭,感觉总是粼粼地颤动着,跟阳光一唱一和。”[2]286但对于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来说,笛安的语言还是过于现代了,她的语言并没有很好地撑起这样一个故事。如每每出现“俊美”“美少年”之类的词语。笛安突破自我去写非常接近现代文明的朝代,却仍旧有难以抹去的“别扭”感,从一开始让令秧纠结的牡丹髻,到每每遣词造句中就已经看出笛安是在刻意提醒读者故事发生年代为古代。写过太多青春文学作品的她,也难免会沾染上自己亦不易察觉的“职业病”:那就是始终缺乏对更有力的现实人生与更复杂的深广人性作出的多面勘探。

三、主题先行:以想象力作母本的“伪历史”

《南方有令秧》是一部以想象力作母本的“伪历史”,故事开始于1589年即万历十七年,再往前两年就是赫赫有名的万历十五年。《南方有令秧》的写作缘由是笛安去安徽旅行时见到徽州牌坊群,当地导游说:“其中一个是继母的牌坊,这个姑娘十几岁嫁给老爷,没多久老爷死了,她一个人带着一堆孩子长大,非常有节操地守到老。这不是她亲生的儿子,其中一个儿子中了进士,就给她立了一个牌坊,按道理讲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给继母立贞洁牌坊的,她是一个特例。”[3]凭借在旅行时的所见所闻,笛安初步设定了节妇的故事架构,在查阅大量史料后发现,明朝是一个贞节烈妇人数激增的朝代,因此将故事设定在万历年间,架构了一个女子将获取贞节牌坊当做毕生事业的故事。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论述帝王将相和文人武官,而《南方有令秧》的主角是节妇令秧,是宏大历史所不载的小人物。在《万历十五年》全书的最后,黄仁宇写道:“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岁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在这个时候,皇帝的励精图治或者宴安耽乐,首辅的独裁或者调和,高级将领的富于创造或者习于苟安,文官的廉洁奉公或者贪污舞弊,思想家的极端进步或者绝对保守,最后的结果,都是无分善恶,统统不能在事业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有的身败,有的名裂,还有的人则身败而兼名裂。因此我们的故事只好在这里作悲剧性的结束。万历丁亥年的年鉴,是为历史上一部失败的总记录。”[6]219但末日情绪并没有被南方休宁的令秧感受到,1589年是万历十七年,令秧开始了她生命的远征。在风雨飘摇的大失败时代,令秧近乎偏执地想为自己建一座贞节牌坊,而这已成为她活着的唯一意义。因而,我们不禁要问,“万历”究竟是谁的“万历”?令秧是因为“不知”自己身处末世,才可以为了一块牌坊一往无前,近乎偏执吗?当外面的大世界诡谲多变,无可挽回地走向坠落,令秧却一定要固执地让自己的世界向上走,哪怕要付出代价吗?明朝理学盛行,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对天性的压迫抑制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万历十五年》书中说到海瑞因为自己年幼的女儿接受了男家丁的一块糕点而让亲生女儿绝食而死,而小说《南方有令秧》中谢先生为了让令秧保住清誉,让她砍下自己的手臂、牺牲自己亲生女儿。令秧始终被象征男权的贞节牌坊所桎梏,当她成为一家之主“坐稳夫人”的位置有了发言权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为男权最坚定的守护者和帮凶,16岁的孀妇早已明白“能不能让朝廷知道这个女人,还是男人说了算的”[2]81。可见,若没有理性之光的照耀,女权不过是男权的承继和复制。为了所谓的贞节,她执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令秧用行动表明,她已经成为她所反抗的一部分了。笛安也隐晦地书写了一段女同之恋,看似是对男权的唾弃和划清界限。故事的结局则是多么大的讽刺,对贞节牌坊矢志不渝的寡妇最后终于偷情、怀孕,却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象征贞洁的牌坊。也许十一公最后的颓然与崩溃,就像可笑的制度般不堪一击,这颓败的背后更透露出作家看待“历史中的人”这一命题的视角。

表面上看,笛安书写的是一个明朝节妇固执地想得到牌坊的故事,但实际上蕴含着作者更大的野心——她要不动声色地完成一幅万历年间的众生相,因此在叙述中留下了大量与主线无关的细节。小说里写到明末社会形态、官僚体制、经济制度、风俗风物、礼仪服饰、日常生活,甚至地方戏剧,青阳腔、弋阳腔等,笛安为此查阅了大量史料,乃至叙述中对屋子陈设都有考究,如“映山红最该种在假山旁边,若是用映山红装点屋子,就俗了”[2]117。而龙阳之癖、山东东西府养马事件亦都在历史上有据可考。小说里写到的唐简贬谪的细节则与其师反对张居正的税赋变革有关,也隐晦提到了万历朝廷的财政吃紧、阉党与东林党人之争。这些看似细微的日常生活描写,密布着政治、经济、文化、习俗等信息,亦显示了笛安想要整体性、全景式地展现社会风貌的历史野心。因而不难看出,笛安是下了功夫、做了功课的,但历史不是故事,笛安描述的“历史”是令秧的“孤独、偏执和梦想”,也只能是探索幽暗世界的心史之一种。“我们大多数人的历史经验并不是由专门的历史常识和历史著作建构出来的,而是——小说。那么,在旧史中往往只有数十字描述的《列女传》对于笛安这样的小说家就有了巨大的想象去填充的空间……作为历史,笛安的《南方有令秧》是一个历史的述本,同时又是建构这个述本的母本。如果我们真的要指谬,指谬的母本是隐藏着的笛安对历史的想象。”[7]笛安凭借臆想与单薄的人生经历虚构出的关于节妇故事的小说,在小说的丰满与深邃上难以与《红楼梦》抗衡,也更难以说明历史。读《南方有令秧》会让人想起女作家方方的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小说以武汉的时代变幻为背景,讲述了汉剧明星水上灯跌宕起伏的人生。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武汉,它的背景以及诸多细节几乎完全真实。为了写这部作品,方方查阅了许多历史资料,翻看了无数关于武汉的旧书,正是那些史料中的故事触动了她,令其产生了强烈的写作兴趣。小说里的汉剧明星水上灯表面上光彩照人,背后却有着无穷的苦难,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心路历程和人生经历。在这部作品里,她应了红颜薄命的古训,命比黄连,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难以掌控的。而在小说《南方有令秧》中令秧所表现出的气质更像一个纯粹的“精神界战士”,生活的重心是牌坊,活着的意义就是得到牌坊。牌坊对于贞洁烈妇也许真的是褒奖,但对更多自夫君死去就只能被迫守寡的女人来说,必然是也只能是埋葬青春与爱的墓碑。活着就是为了一块牌坊,这是令秧的毕生事业,因而,她的一意孤行更带有历史中芸芸众生身上那种生存的蒙昧性。历史学家科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说:“一切历史都是艺术,因为讲故事是一种艺术,但讲真实的故事却是历史,因此历史就是艺术,但它是艺术中的一种,也就是受条件(真实)制约的艺术。”[8]188小说家的历史观是要通过相对完整的、长时段的故事叙述表现出来的,但很显然:至少,在令秧这一人物的内心刻画与人性深描上,笛安的历史观仍不够独特和鲜明。

针对自己被贴上“青春文学作家”的标签,笛安表示她不介意:“严肃文学与否,青春文学与否,我一直在用非常认真严肃的态度在创作,这个比什么都重要。”[9]从《南方有令秧》这部长篇新作看出,笛安在进步,相比于同龄的作家,她早已告别了“少女心”,将视野投向更广阔的天地,这种大胆尝试是值得肯定的,同时,笛安在时空切换、人物视角、叙事节奏上都有很大提升,但也要看到《南方有令秧》距离优秀的历史小说仍是有差距的。她身上背负着“文二代”“杂志主编”“畅销书作家”“最被主流推崇的80后作家”等光环,早期的短篇小说《广陵》被当做展现写作天赋的独异之作,而《南方有令秧》一经推出便卖出影视剧版权,由此,这部小说也被贴上了取悦市场之作的标签。笛安曾在《人民日报》撰文说道:“可以批评读者的审美,也可以批评今天中国的阅读市场还不够成熟——因为一个良性的市场机制能够培养一批高品位的读者,从这个意义上催生出优秀的畅销书——但是你不能就此简单地推论,畅销的作者就是在用一种取悦读者的心态写作。”[10]愿笛安不忘初心,带来更多的优秀作品。

[1]胡文颖.笛安《南方有令秧》:始终对人物不够狠[EB/OL].(2014-12-02)[2014-12-17].http://ent.sina.com.cn/s/m/ 2014-12-02/doc-iawzunex4897374.shtml.

[2]笛安.南方有令秧[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

[3]于一爽.[年代访]笛安:流行写作和历史写作的摆渡人[EB/ OL].(2014-12-30)[2015-01-17].http://culture.ifeng.com/a/ 20141230/42830223_0.shtml.

[4][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5]笛安,岳雯.文学最该做的是创造一个世界[J].名作欣赏,2013,(4):133-135.

[6]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北京:中华书局,2007.

[7]何平.伪史制造者——评笛安长篇《南方有令秧》[J].收获, 2014,秋冬卷:80-84.

[8][英]汤因比等.历史的话语[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

[9]侯英俊.来渝签售新作《南方有令秧》笛安:希望能让读者相信明朝发生过这种事情[EB/OL].(2014-12-29)[2015-01-13].http://mcq.people.com.cn/m/cq/news.cqr300?Num= 7559918.

[10]笛安.人民日报争鸣:质疑畅销不等于否定市场[EB/OL].(2013-07-23)[2015-01-19].http://opinion.people.com.cn/ n/2013/0723/c1003-22289946.html

(责任编辑 周亚红)

Comments on Di An’s New Novel Here is Ling Yang in the South

WANG Rui,BI Wen-jun
(Department of Chinese,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Nanchang,Jiangxi 330013,China)

Here is Ling Yang in the South is the first full-length historical novel of Di An,portraying a woman named Ling Yang during the reign of Wan Li in the Ming Dynasty.It keeps Di An’s own consistent writing standard,and it has received the overwhelming response since it came out.However,some writing shortages as young writers have are exposed in it.Firstly,the emotional description is not deep enough,which leads the thin character image of heroine Ling Yang.Secondly,there is a suspicion of copying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because of its overmuch plot reversals.Finally,it fails to present a complete concept of history,which is alleged as the work of fake history based on imagination.

Here is Ling Yang in the South;Di An;reversal;theme in advance

I207.425

:A

:1673-1972(2015)05-0050-05

2015-03-23

王瑞(1990-),女,山东临沂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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