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欣
2015年,笛安刚拿驾照不久。白天不敢上街,只有夜晚人少时,她会开着车,溜去机场高速,转悠两圈。女儿如如才一岁,她难得享受一人松快的时刻。黑夜在车窗外掠过,电台里在播一首歌,来自她学生时代喜欢的歌手信,已有好几年,她不知道信出了什么新作品。
整首歌唱的是一个人喝酒。当信唱道“敬这无言以对的时刻,打烊了、该走了”, 笛安觉得被击中了,歌曲唤起她关于爱情的,“很多东西说不出来的” 画面,这是她的新书《景恒街》的缘起之一。
另一个缘由是她偶然读到的一篇特稿报道,讲的是互联网创业寒冬下的人物群像,创业者、投资人、接待过很多创业者的咖啡馆老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助感。有个细节特别打动笛安,一个没名气的APP快要倒闭,创始人却不想放弃。为了拉新用户,APP奖励每个新注册的用户一块钱红包。没人知道,这个红包已绑定创始人老婆的信用卡,关系到另一个家庭真实的支出。笛安直觉这里面有东西可以写。
今年12月,笛安凭借《景恒街》获得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成为该奖迄今最年轻的得主,此前获奖的作家有毕飞宇、刘震云、麦家等。评委李敬泽评价:“《景恒街》既有贴切的城市生活气息与质感,又不乏恒久的悲悯情怀,不动声色之间可见时代运行轨迹、社会转型风貌与情感结构变迁,是一篇文质俱佳的长篇小说。”
史航将《景恒街》的得奖解读为城市文学愈加赢得主流文学的认可。“不是说只有太庙、琉璃厂、颐和园才算文化,三里屯和五道口,如果你写得认真, 写得动人, 依然可以纳入画框。” 在刚刚举办的《景恒街》新书发布会,史航这样说。
而笛安本人却给这部小说打七十分,一个还有很大进步空间的分数。
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景恒街》写的是创业+爱情。男主角关景恒曾是选秀歌手,短暂红过又迅速过气。但他不甘心被遗忘,急于通过创业再次证明自己。关景恒利用自己了解粉丝群体的优势,打造粉丝社交APP“粉叠”, 成功获得了投资圈著名机构MJ的青睐,在这过程中也遇到了他的爱人,MJ的普通员工郭灵境。
资本笼罩之下的野心与爱情,这样的故事更多出现在新闻报道中,当代作家触及的不多。这也是笛安完全告别青春叙事之后,第一次将镜头瞄准当下。
起初,笛安以为写爱情会相对容易。在她的计划中,小说的篇幅不用太长,“就当是休息下好了”。 一年前,笛安刚刚写了《南方有令秧》,一个明朝寡妇在一个落魄文人的帮助下,为自己谋划到御赐贞节牌坊的故事。但她很快就发现,休息根本是异想天开,写“当下”比写“明朝”更困难,“因為每一个人都活在当下,共享这个时代,每个人都会有他自己一个瞬间的判断。”笛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动笔前,笛安和从事风投的朋友聊,详细到朋友从周一到周五每天的日程安排。她还和那位给了她灵感的财经记者成了朋友,拜托对方不定期试读新章,随时提出作品的硬伤和逻辑缺陷。几次推翻重写后,故事成了现在的面貌。
小说中灵境为了替朋友顶包,从八楼翻阳台。笛安的妈妈、同是作家的蒋韵有异议,“一个严肃的文学趣味不应该这样写。” 笛安理解妈妈的感受,只是她更习惯从小说的内部逻辑成立与否去考虑。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我的回路很简单,我想让灵境做到让门外的人信服,一般人不会相信女孩会有种从八楼翻过来,但她就那么做了,这样堵在房间外面的那个人才会相信。我是这么想这件事,我没有想它会不会伤害文学性。”
整个小说的大背景——APP“粉叠”的崛起与失败,也是笛安站在男主人公角度设想出来的。关景恒的优势是做过歌手,非常了解粉丝群体,因而他去做开发粉丝的APP,从故事的逻辑上听起来比较合理。
对叙事逻辑的关注可能与笛安小说“故事性强”有关。她的小说常常由戏剧化的事件驱动,充满强烈的冲突与张力。笛安喜欢将角色置于“绝境”之下,让其迸发生命力。这样的强剧情设置,通常但很考验作者的架构能力。
笛安喜欢观照冲突中的人性。她曾说,特别愿意写“不甘心的人”,“当人的渴望和挣扎很强的时候,就会迸发出一些东西。”
在北京这些年,笛安见过一张桌上吃过饭的人,过两年变成互联网新贵,再过两年又听说遇到一些问题。身边熟或不熟的人的起落让她触动。“很多人都想证明自己不是普通人,不管她对非普通人的定义是什么,这个过程挺心酸的。” 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很小的时候,笛安就被莎士比亚笔下有着浓厚的原罪意识的人物吸引。莎剧中,即使是反角,作恶前也会深深惶恐,自我怀疑。理查三世在失去他的王国后自问,“这儿有罪人吗?” “没有?有,就是我自己呀。” 这是特别打动笛安的地方。
小说中关景恒清理创业伙伴、抢夺公司控制权、烧钱抢占市场、甚至在公司穷途末路之际想要以妻子为筹码博弈。但在追述他的来历时,笛安给予了他更多的理解,所以她会写这个人精神上的痛苦。
2012年,笛安完成了使她广为人知的“龙城三部曲”最后一部《南音》,连续第三年登上了中国作家富豪榜的那一年,她不过才二十九岁。
通过写作,笛安取得经济的独立,并逐渐收获盛名,从别人介绍时说这是“作家李锐的女儿”,变成李锐被介绍为“青年作家笛安的父亲”。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加速度人生,但在笛安本人的表述里是平淡的。
她觉得自己有点像小说的女主角灵境,没有特别大的野心。“不记得了。” “我也不知道。” 这是她面对很多问题的第一反应。父母都是著名作家,自己赴法留学七年,这些经历似乎每一点都值得拿出来唠唠。但是笛安讲的时候,都很简单,不回避,也不戏剧化。平实,也有点随兴。
在微信上聊天的时候,回答什么严肃的问题,她说完答案,又总会补上一句“其实我想不了那么清楚”,再配上一个调皮的表情。
她没有包袱,上一刻跟你谈动画片《新世纪福音战士》对自己影响很大,下一刻又可以聊海德格尔对主客二元对立的反思。即使公司着意打造她的严肃性定位,她曾经的编辑,最世文化现任副总裁痕痕称之为“贯通青春文学与严肃文学的桥梁性作家”,笛安自己却不甚在意外界的各种标签。
小时候她从没有想过成为作家,或许跟父母的刻意淡化有关。高中时,她看漫画,写诗,也写些小说的开头,父亲看到她在课本上涂鸦只是说,自己写写开心就行。16岁,父亲的朋友提出要给笛安出诗集,父亲一口拒绝。
笛安说,现在想来,这是父母对她保护的一种方式,用行动告诉她,即使不写小说,做其他事也可以。
直到写第三本长篇《西决》时,笛安还没决定是否要走职业作家这条路。那时她研究生即将毕业,面临找工作,恰逢《西决》出版,首印20万册两周之内卖完,加印。笛安突然发现,《西决》的版税够她花销好一阵子,瞬间打消了找工作的念头。她对《西决》不甚满意,趁着跟小说里的人物还有热乎劲儿,顺着人物关系,又写了《西决》的姐妹篇《东霓》《南音》。三本书使笛安坐稳了畅销书作家的位置。
年轻作家奔跑着证明自己的欲望与不甘,在笛安这似乎不存在,又或是,她早早就经历过了。
“写作变成了更单纯的任务,故事有很多可能,但我认为哪条路是最好的,我要去验证的;如果是错的,我要找到更正确的路。”
她小心地避免被更空泛的话语框住。她的出发点更多是个人、经验、个体对经验的有效总结,而不是理念,或附着在文学之上的各种意识形态。即使新作如此紧扣时代的题眼,笛安却否认她是有意识地想书写时代或是回应什么,个体命运才是她的落脚点。
但她会把更深的关切藏在玩笑和打趣后面。最新的短篇《沙场秋点兵》,以孩童天真的视角接近信仰这一宏大的话题,把一些悲伤藏在轻快的语言下面。作家张悦然说:“我觉得笛安有种狮子座的淡定和无畏。”而笛安自己欣赏的女性,则是葛城美里和郝思嘉,“内心有非常深的悲凉,但是活得特别无所畏惧”。
有了女儿如如,毕竟会牵扯笛安的精力,新书的写作節奏也自然放缓。直到上一本《南方有令秧》,笛安几乎保持一到两年出一本长篇的节奏。令秧签售时孩子刚断奶,再一等,就是四年。一些粉丝说,“我从高中开始喜欢你,现在我都结婚了,新书还没出来。”
而笛安本人的说法更直接,“后来因为写不出来,所以越来越慢了。”
起初写作是为了表达自我,19岁,笛安只身赴法读书,陌生环境初来乍到,法语从头学起,她感到孤独,倾诉欲一下爆发,写下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姐姐的丛林》,用相当熟稔的笔触写姐妹之间的较劲,家庭成员间微妙的情感与关系。母亲蒋韵读后感到吃惊,此前她一直认为笛安这方面“没天赋”,在心里为女儿设计了一条读博、留校当老师的路。
父亲李锐将小说递给文学编辑,只说是一个年轻人,没提女儿的名字。小说后来发表在2003年的《收获》上。接下来的两部长篇,笛安都是用一个暑假写完,写作像是一种自然流淌的状态。
现在的笛安已经没有那么多表达自己的欲望。“写作变成了更单纯的任务,故事有很多可能,但我认为哪条路是最好的,我要去验证的;如果是错的,我要找到更正确的路。”她说。
《景恒街》的每一章都写得很困难,都曾停下来很久,想来想去的时刻,有问题需要解决。仅仅第一部分,笛安推倒重来了三遍。四年之间,她自己的人生也发生很大的变化。笛安的多年好友读完这本小说对她说,“你的女主角怎么突然变这么怂了。”
“我觉得可能是现实生活中的我变怂了,史航老师也这么说,(他说)现在你是有顾忌,曾经一个激烈少女无所顾忌。” 如今笛安是四岁女孩的妈妈,她需要接送女儿去幼儿园,也要在女儿不愿意去幼儿园时,耐心开导她。
“不知道是不是当了妈妈有了变化,就是你本能永远潜意识中会害怕一个人受伤害。” 笛安说。
四岁的如如目前理想是开救护车或者做医生。采访当天,幼儿园组织活动,模拟行驶的地铁发生火灾时如何自救。老师发来信息,要求家长配合,笛安一边回微信,一边笑着对身边的经纪人说,“如如喜欢这些,救人、火灾。所以我一定要让她去。”
但笛安还是在小说中埋了一些只属于自己的片段。“我的私货是写钢铁侠在美国的那章。” 那种生活在异国他乡时缺乏身份感与参与感,寄寓笛安在法国留学时的寂寞。“其实留学生中这样非常多,两个人分手就是因为一个人想回家,一个人想留下来。写钢铁侠一个人在停车场吃披萨那一段,我心里挺心酸的。我每本小说都有类似的段落,我完全是写给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