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教授的梦想人生

2015-04-10 00:36阳子
福建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教授

阳子

1

吴教授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走到沙发上坐下。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一颗饭粒正好被他舔了下来,他把那颗饭粒挪到舌尖上,逗弄着,舌头不断地把那颗饭粒挪到舌尖,又挪到了牙龈上,从左边挪到右边,再从右边挪到左边。小小的饭粒来来回回地在吴教授的口腔里奔跑。谷叶绿收了桌上的碗筷,走进厨房。手机响了,谷叶绿很快地从厨房转出来。吴教授瞄了谷叶绿一眼,觉得她的动作虎虎生风,比他嘴里头那颗饭粒移动的速度还要快。吴教授脸上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笑,看不出意味,但他确实笑了一笑。这娘们,天天晚上在小区里和一帮中老年女人跳广场舞,还别说,真是减肥的好运动,最近瘦多了,体态也轻盈了,甚至有点当年姑娘时候的影子。但即便如此,吴教授也很少与谷叶绿说话,除了生活中不得不进行的一些必要交流,他们之间几乎没有更多的话。吴教授很长时间以来不再叫唤谷叶绿这个名字,他的心里出现谷叶绿这个人的时候,一个词代替了她的名字:“这娘们”。谷叶绿一手拿着来不及放下的碗筷,另一只手已经在接听电话了。她一边叫着李婶李婶,你说你说,一边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脖颈间,腾出的手麻利地洗起了碗筷。

吴教授是谷叶绿的丈夫,谷叶绿是吴教授的妻子。吴教授是本城最高学府文学院的教授,谷叶绿是学院食堂里的职工。

吴教授虽然在心里叫自己的老婆“这娘们”,但嘴上从没有这么叫出声来。从来没有,无论在哪一个人面前。吴教授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他是教授,不注意言行举止是不行的。首先,他是公众眼中的教授,其次是自己心里的教授。不要说喊其他女人为娘们,叫自己的老婆娘们,这也是绝不允许的。所以吴教授只是在自己的心里喊谷叶绿娘们,嘴上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娘们这样的字眼,吴教授不屑于说的。他用一个自己不屑于说出的词作为自己老婆的代名词。

谷叶绿对着手机说,李婶,那这个事就拜托您了哈,我代表我本家侄女谢谢您了哈,这事要是成了,到时您就是我哥家的恩人啊!吴教授的眼睛从手中的报纸移开,他透过镜片瞧了谷叶绿一眼。谷叶绿已经放下手机,拿着抹布擦起了饭桌。谷叶绿欢实的脚步从桌子这边移到那边,再从那边移到这边,桌子被抹布擦出一道一道轻响。吴教授放下手中的报纸,报纸又是一阵哗哗响。他嘴里的那个饭粒跑得更快了,口腔里随着饭粒的跑动刮起狂风。他想问问那娘们什么事情,怎么就提到“我哥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实际上他大概猜明白了谷叶绿和电话里的李婶讲的是什么事情。他的眼前浮起谷叶绿哥哥的大女儿瘦小的身影。那女孩二十五六岁,省城农学院毕业后在本市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供职,前阵子到家里来过,姑娘挺腼腆,看起来是个内向的人,长得也不出众,工作一般,找个称心如意的男朋友估计没那么快。谷叶绿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东问西,眼光在侄女的身上游移了一遍,又问了老家的一些情况,嘴里叨叨着太久没回老家了太久没回去了,都陌生了,太陌生了,说着还抹起来眼泪,弄得那侄女不知所措。吴教授心里一阵烦,转身进了书房。那姑娘没有多久就起身告辞,谷叶绿朝里喊:老吴老吴,出来一下,大侄女要走了。他磨蹭着走出书房,那姑娘已经站在门口了,来的时候手里拎着的那串水果还拎在手里。吴教授站到谷叶绿身边,礼貌性地朝那姑娘微笑。那姑娘站在门口吭哧了半天,才小声地说:小姑,这是我带的水果,给您的。谷叶绿乐滋滋地接过那袋子水果,递给站在一旁的吴教授,说:小燕。这是你的小姑父。小燕看了吴教授一眼,嘴巴嗫嚅了一下,说:您好!终究没有叫小姑父。

没有叫小姑父就对了。吴教授想到这里心里堵得慌。他站起来,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看了眼手表,十点半。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听到谷叶绿喊,这么晚干什么去?他没有回头。谷叶绿提高了声音:早点回来,我一会儿要睡啦。

2

走在小区里,入秋的风有点冷了。吴教授缩了缩脖子,刚才走得急,忘了穿外套了。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坐下来的吴教授也是正襟危坐,他挺直着腰杆,两手平放在两个膝盖上,这时候如果有人远远看上一眼,还以为有个人在那儿练气功呢。吴教授闭上眼睛,夜色中谁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吴教授一动不动坐了很久。坐了很久的吴教授想了很多,确切地说是回忆了很多。他想起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家里穷,连个拖鞋都买不起,可是都要上高中了,好歹是个中学生了,总不能赤脚去上课吧。他就搜遍了小县城里的垃圾堆,好不容易找到两个拖鞋板,一只还蛮好的,一只已经被磨损得见底了。他欢天喜地地把两个拖鞋板带回家,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很仔细地洗干净了,然后找出一堆破布,缠成布条,拴在拖鞋板的鞋洞里,一双拖鞋就成了。他美美地穿上它们。鞋子的问题解决了,但家里实在太穷,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可以穿。吴教授记得夏天和秋天,自己总是穿着一件白布做成的背心去上学,晚上洗了挂在院子里,第二天就干了,他顺手一扯,套到身上,就去上学了。那白布不禁洗搓,久而久之,背心上破了很多个小洞,小洞再发展成大洞,实在不能克服了,他就把比较大的洞用一根细绳子扎紧。为了身上的这件破背心,同学们没少拿他开玩笑。有一次,班主任物理老师还批评他穿件背心上学成何体统,还顺手拉了拉他身上的这件背心,哧啦一声背心就撕开了,他的前胸后背就都露了出来,引得大家一阵哄笑。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当时他在大家心目中的位置,他是年段里的尖子生,门门功课都好,是同学们佩服的一个人。那时候,学校里有个赫赫有名的小团体,叫“十三太保”,虽然没有在关公面前立过誓言,但十三个男孩子一起玩,一起讲义气,名声在学校同学们当中悄悄流传,老师们有所耳闻,但由于他们并没有干出什么坏事,也就没有太多的干涉和追究。在十三太保中,他学习最棒,也最有主见,俨然就是一个核心人物。那个时候,一到周末,他们都聚到他身边,都问:吴开明,这个周末我们去哪里玩?吴开明就是吴教授的大名。谷花开那个时候就注意上吴开明了。扎着一束乌溜溜大辫子的谷花开皮肤黝黑,但长得玲珑剔透,朴实大方,搁现在就是人们所说的校花了。她遇到吴开明总是站住脚,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吴开明。吴开明在谷花开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大踏步地往前走。有些时候,吴开明正和他的那帮小兄弟讲故事开玩笑,吴开明看过很多小人书,他把肚子里的故事都讲给兄弟们听,什么《隋唐演义》啦,还有《桃园三结义》啦,他讲起来总是绘声绘色,大家听得入迷,如果谷花开凑上来听,吴开明就讲得更加口若悬河了,双眼和谷花开的眼睛一起熠熠闪着光。谷花开长得玲珑剔透,这个词是吴开明后来才用到谷花开身上的形容词。那时候,吴开明不懂得用这样的词形容一个姑娘,等到他懂得这样来形容一个姑娘的时候,这个姑娘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谷花开是吴教授的前妻。谷叶绿是谷花开孪生的妹妹,是吴教授现在的妻子。但在这个小城里,谁也不知道谷花开。没人认识的谷花开不承认自己是吴教授的大姨子,吴教授也不敢承认谷花开是自己的大姨子,甚至不敢去想起自己这个曾经的妻子。

所以,吴教授的记忆到这里总是生生地就打住了。他只是动了动上半身,虽然两条腿有点麻了,但是他不愿意动。他深吸一口气,觉得夜里的空气比白天清新多了。每到夜里,吴教授一个人待在夜空下,就会觉得夜晚里的事物都变得神奇,他甚至想象,一到夜晚,就会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吃掉尘埃,吃掉空气里不好的物质,继而吃掉人们思想中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神秘地进行,没有人知道,只有他吴开明感觉到了。因此,他时常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到小区的长凳子上坐下来,一动不动,只有脑子在胡思乱想。在这个过程中,吴教授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等待自己的胃把那碗炒饭消化掉,这样的消化就像那神秘物质对不良物质的吞噬。

吴教授有吃夜宵的习惯,他的夜宵就是一碗炒饭,而且这碗炒饭必须是谷叶绿炒的。谷叶绿炒的饭的确好吃,而且味道独特,那是吴教授喜欢的味道。可这炒饭偏偏就是谷叶绿炒的,吴教授吃了谷叶绿二十几年的炒饭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吴教授离不开这碗炒饭,离不开会炒饭的谷叶绿。除了炒饭,他是他,谷叶绿是谷叶绿。这当然是私下里的情况,公开的场合,他们是一对老夫老妻,虽说也经历些风雨,但总体上看还是给人相敬如宾的印象。

吴教授起身回家了。客厅里一团漆黑。他没有开灯,在沙发又坐了几分钟,觉得的确有些倦意。他推开卧室的门,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他朝床上看去,谷叶绿侧身躺着,薄薄的毛毯裹着她的身子。他不想吵醒谷叶绿。他蹑手蹑脚走到床的左边,躺了下来。这一夜,吴教授又做梦了。他梦见的还是那条通往老家家门口的小土路。小时候他放牛回家,走的是这条路,放学回家,走的也是这条路,在县城的中学教书的时候,回家走的还是这条路。他知道这条路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尽管他有二十几年没有回过家了,他还是有消息来源得知因为县城改造,这条路已经不存在。这条已经不存在的小土路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吴教授的梦里出现。吴教授每天都做梦,而且是一睡着就做梦,不停地做梦,梦境单一,循环往复,严重影响了吴教授的睡眠,他越来越瘦,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闪着神经质的光。今天晚上,吴教授梦见的还是那条小土路。此外,吴教授还做了一个新鲜的梦,之所以说是新鲜的,是因为以前他从未做过这样的梦。吴教授对于自己做的梦总是有非常清晰的记忆,而且整个白天他都会不由自主回想昨晚的梦境。这些梦把吴教授搞得恍恍惚惚的,还好吴教授的教授职称早在十年前就评上了,否则以吴教授现在的情况,上课都是应付着上的,就别提写论文评职称的事。今天晚上,吴教授梦见一只巨大的蚊子,有拳头那么大,在风中飞翔,而且一次次试图朝他飞来,试图攻击他。随着巨蚊的一次次逼近,他一阵阵紧张,心脏一阵阵紧缩。可是那只巨蚊怎么也飞不近他,有几次都要飞到吴教授的鼻尖了,就会有一阵大风刮来,把这只巨蚊卷走。就在吴教授松了一口气的当口,那只巨蚊就不知道又从哪里飞了出来,再度一次又一次朝吴教授逼近。情况一次比一次危急,巨蚊和大风搏斗着,好像只要它战胜大风就能达到攻击吴教授的目的。吴教授也想和那只巨蚊搏斗,可是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后来,巨蚊似乎战胜了大风,直直地朝吴教授俯冲,来势凶狠,就在吴教授濒临绝望之际,有什么东西忽地缠住了那只巨蚊,“嗖”地把它扯远了。吴教授看到那只巨蚊身上一对像蝉翼一样薄的翅膀被撕破了,几只细草棍般的脚一下子紧缩成一团,“啪”地重重落在地上。风呼啸着刮过,风中还夹杂着几片枯黄的落叶。那只巨蚊就这样落在一个悬崖边上,再往前一点就掉进了深渊。吴教授双眼圆睁,他看清了,缠住那只蚊子的是一团乌黑的头发丝。

谷花开的头上就是这样乌黑的长发。

3

第二天晚上,谷叶绿和李婶出去了,李婶给谷叶绿的侄女介绍了一个对象。谷叶绿回来的时候,嘴里哼着《最炫民族风》。她一边换拖鞋,一边朝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吴教授说:嗨,都十点了,我赶紧炒饭,你等着哈。吴教授的眼睛从报纸上移开,盯着谷叶绿看。谷叶绿走进厨房。吴教授还是透过玻璃看着谷叶绿,她并没有马上开火炒饭,而是拿起一块抹布擦起了抽油烟机。谷叶绿经常擦拭抽油烟机,擦拭前她总是把抽油烟机储油盒里残留的油液倒到灶台上的一个搪瓷缸子里,再给这个缸子盖上盖子,然后才开始擦拭起来。这娘们,一天到晚不知道干的都是些什么事,都这时候了还磨磨蹭蹭!吴教授站起来,在客厅里踱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谷叶绿端着炒饭出来了,她把碗放在桌上,摆上一双筷子,说:好了好了,快过来吃吧。吴教授坐下来,操起筷子低头吃了起来,他吃得很慢。谷叶绿也在饭桌上坐下来,看着他:好吃吧?吴教授不搭腔。谷叶绿继续坐着,没有离开的意思。终于,她说:老吴,跟你说件事,李婶给我哥女儿介绍了个对象,小伙子条件不错,估计能成……

吴教授“啪”地拍下筷子,那碗只吃了三分之一的炒饭跳了几跳,几个米粒跳出碗沿,落在饭桌上。谷叶绿!你什么时候和你哥联系上了?说,什么时候?

谷叶绿吃惊地看着吴教授。过了半晌,她对着吴教授喷火的目光小声地说:这不好好地在闲聊一件事吗?也许,她的吃惊是因为吴教授突然直呼她“谷叶绿”。你发什么疯?我跟我哥联系了吗?谁跟我哥联系了?说着,她满脸无辜地看了吴教授一眼。不是,你知道的,那不是前阵子侄女找上门来了吗?你知道的吗,你见过的……就我那当会计的侄女吗。真是的,发什么邪火?

谷叶绿把脸别到一边。吴教授转了两圈,转到谷叶绿的身旁站住,一手叉着腰,一手气咻咻地指着谷叶绿:你这娘们,你说你,你怎么还好意思管起他们家的事了?你还要脸吗?

那是我们家的事!我管管怎么了?我亲侄女诶!我不管谁管?谷叶绿站起来,把椅子拉开一点,旋即又坐了下来。

吴教授觉得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像油漆一样粘附住他,从一个点开始,迅速蔓延开来,很快包裹了他的全身,这层东西虽然很薄,但附着力极强,裹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本来就不善于吵架,尤其是面对谷叶绿,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转得更快了,转着圈圈,企图甩掉什么……

谷叶绿扑哧笑了。德性,跟我发什么火呢?这样不好吗?亲人,总是要认的!再没脸也总有过去的一天。说到这里,她认真地看了吴教授一眼,似乎在等待吴教授的反应。吴教授此时刚好转到沙发边上,他颓然坐下,把头往后仰,那颗秃了一半头发的头颅此刻显得无力又无助。谷叶绿又说:老吴,你说你至于吗?都过去那么久了……

谷叶绿心里闪过一丝内疚和不忍。她走到丈夫身边,靠着他坐了下来:老吴,别这样好吗?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该过去的总要让它过去的。现在没什么了,你就别想太多了吗。再说,是侄女自己找上门的。这说明什么?谷叶绿双手轻轻击了一下掌,动作略带欢快,也捎带胸有成竹的意味:说明我哥他们就是想和我们联系,碍着面子,让姑娘打前锋,试探来啦!她说着,一只手不无得意地搭在丈夫的肩膀上,吴教授厌恶地甩开了,站了起来。

嗨,我说你这人。谷叶绿白了吴教授一眼:你别不知好歹,人家都朝我们摇那个什么枝?噢,橄榄枝?橄榄枝!人家都给我们橄榄枝了,难道我们还不能顺着梯子就下啦?你呀,还教授呢,想想吧!

吴教授站着不动。谷叶绿坐着不动,但眼睛依旧看着自己的丈夫。

站了一会儿,吴教授重重叹了口气,走到饭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吃起了那碗炒饭。谷叶绿默默看着他,看着自己的丈夫还是一如既往地吃得很慢,吃完了碗里的,还用筷子把撒在桌面上的饭粒一个一个夹住,夹到嘴里。吴教授好像在做一件无比细致的工作,现在,终于完成了,他站起来,抹了抹嘴唇。谷叶绿耐心地看着,就在吴教授站起来的时候,她又是扑哧地笑了:德行,多久没和我吵架了?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啦?王母娘娘显灵到咱们家了?吴教授脱口而出:你这娘们!没有原则的东西!我懒得和你吵!说着打开门走出去了。

吴教授还是忘了拿外套。他觉得今天夜里的风比昨晚的更让人寒冷,甚至有点刺骨。他在小区里走了一圈,最后想要在那张长椅上坐下来,却发现那张长椅已被一对年轻男女占据了,两颗脑袋亲密地靠在一起。他往回走,不知不觉回到了家门口。他站在家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进去了。

他今晚是几乎和谷叶绿一起躺到床上的。吴教授熄灭了床头灯,黑暗中他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吴教授可以看清卧室里的所有陈设,他瞪着双眼愣了一会儿,睡意全无。他烦躁地翻了个身,赫然发现谷叶绿在黑暗中拿眼瞧着他。谷叶绿脸上笑意盈盈,看他的那对眼睛竟然是忽闪忽闪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谷叶绿一个转身,骑到了他身上,一只手就势往他的身上摸。吴教授稍微迟疑了下,但身体里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着他,他一个翻转,把谷叶绿扳到了自己的身体下。他觉得自己是在和谷叶绿搏斗,此时他摁住了一只挣扎的母兽。谷叶绿吃吃地笑着,刺激着吴教授忙乱的动作,他甚至有点急了。但是突然间,他停止了所有动作。他发现自己还是不行!他的身躯压在谷叶绿的身上不动。谷叶绿也是不动,她似乎还没有从无比期待中缓过神来。但很快,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把用力推开吴教授:你究竟怎么啦?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三个月了吧?不,四个月了。不不不,起码半年前了!当时,你说什么来着?说你肠胃不好,刚刚住院回来,得休息!这都半年过去了,也该休息过来了吧?谷叶绿的声音显然是从压低的嗓子里发出来的,但那声音夹杂着喘息,似乎一捏,就能捏出汗来。

吴教授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知道谷叶绿在看他,在等待他的回答或者不回答。他选择了不回答。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暗色里坐着的谷叶绿也颓然躺下了。躺下的谷叶绿很快又忽地坐起身来,用力摇晃吴教授:说!你说!你是不是和那个张丽敏还没有断?吴教授厌恶地翻转个身,背对着谷叶绿。还是沉默。

谷叶绿很快睡着了,睡着的谷叶绿发出轻微的鼾声。据说吴教授睡觉从不打鼾。从不打鼾的吴教授朝着发出轻微鼾声的谷叶绿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他闭上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不知怎么回事,他想起了晚上在小区长椅上坐着的那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亲昵地靠着,他们应该是享受到了爱情。吴教授坚信他们是爱着和被爱着的。吴教授羡慕他们!他叹了口气。爱情,他曾经有过,他曾经也爱着和被爱着。那么,他爱着谁呢?谁又爱着他呢?吴教授不愿意去想。但凡这样的时刻,他的思绪总是被自己强行扯断。

不知过了多久,吴教授看到窗外已经蒙蒙亮了,城市的洒水车叮叮咚咚唱着“Good morning,good morning to you,good morning to you”, 清洁工的竹扫帚不厌其烦地传来沙沙的声音,他终于在晨光中睡着了。尽管窗外很快放亮了,吴教授还是不可避免地再度沦陷到梦中。

这一次,他的梦很短。他梦见的还是那团头发丝,它们从他的肚脐眼往里钻,慢慢地钻,一丝一丝往里爬行。他想反抗,但怎么也无法拒绝那些固执的头发丝。他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多的发丝钻进他的肚子,钻进他的胃,越长越长,穿破他的胃壁,继而蔓延到肺部,最后紧紧缠绕他的心脏,越缩越紧。他无法呼吸,心脏可怕地膨胀。他在无望地挣扎……终于,他喊出声音来。

吴教授在自己的喊声中惊醒。惊醒的吴教授大汗淋漓,头晕乏力。他坐起来,甩了甩头,头痛欲裂,想吐。他往卫生间冲去。卫生间的门反锁着,谷叶绿在里面,还是哼着那首《最炫民族风》。这娘们,多少年来未改这个奇怪的习惯,上个厕所还唱歌。吴教授实在憋不住了,他使劲地拍门,嘴里喊着快点快点!

谷叶绿跟他作对似的,越唱越大声,就是不出来。吴教授气急败坏,喊叫着:快点快点快点!你这娘们,干什么呢?你怎么这样!你这简直是……人性恶的张扬!

4

吴教授再次住院了。还是急性肠胃炎。

出院已经是一周以后。出院那天,正好是谷叶绿休息的日子,但是谷叶绿并没有去接吴教授。吴教授瘦弱,身体不好,简直就是有点弱不禁风,这个大家都知道。吴教授经常住院,住个三天一周的,那是常事,肠胃不好嘛,这个大家也都知道。再说,真不是什么大病,吴教授也没有那么矫情和金贵。因此,当谷叶绿说她有特别重要的事要和李婶出去一天的时候,吴教授很不耐烦地说:不就是当红娘吗?去吧去吧。我自己回家。

回到家里将近中午。吴教授把带回来的盆盆罐罐搁在书房一角,懒得去整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得上医院住去了,拎起来就可以走,就省下一道工序吧,方便。他窝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谷叶绿,还有她那个侄女。这娘们,做的都是些不着边的事。他感到肚子饿了。学院里有很好的食堂,离他们家也不远,但吴教授从不踏足食堂,哪怕今天谷叶绿不在食堂上班,他也是不愿意去的。

几年前的一个午餐时间,他和张丽敏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他们聊起了学院里评职称的事情,这个话题尽管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进行过多次,但由于张丽敏实在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向吴教授讨教,所以,他们几乎是不分场合,遇上了就会聊上一会儿,有时候是在学校走廊上站会儿,有时候是在湖边小亭子的石凳上坐会儿。这些在别人看来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可是把谷叶绿恨得牙根直痒痒。那一天,也怪吴教授和张丽敏做得欠考虑,他们在哪儿聊不好呢?偏偏两个人就在食堂里碰上了,碰上了就又热火朝天就聊了起来。食堂,可是谷叶绿的地盘!张丽敏对吴教授说:吴老师,您说得我是茅塞顿开啊!您可真是思维敏捷,才华过人啊!现在呀,我总算知道我的论文该怎么修改了。说着,两个人一起哈哈地笑起来。笑罢,吴教授忽然间有点感伤,说:小张老师,亏你说我才思敏捷呀,惭愧惭愧啊!看着张丽敏不解的眼神,吴教授呵呵一笑:小张老师,你是不知道哇,要说以前,才思敏捷搁我身上那是再正确不过了。可是现在,不行啦!吴教授停顿了一下,把脸凑近张丽敏:小张,我失眠,严重失眠!长期失眠!我睡不着觉哇,睡着了也都是在做梦,不停地做梦!等于是没有睡着哇!小张露出略带惊讶的表情。吴教授继续说:小张,你说我成天在梦里腾云驾雾,哪能有什么敏捷的思维呢?说着,他把头低下来:你看我这头发,都快没啦!现在不行啦,我现在呀,不死就算是好的啦,哪谈得上其他的?精神头不行,什么事都干不了啦!吴教授看到张丽敏脸上闪过一丝同情,顿觉自己有点失态。没事,没事的,小张,这些都没什么的。他伸出手拍拍张丽敏的手背:你看我现在也挺好的,有的人连梦都做不了。而我呢?天天与梦为伴,我过的是纯粹的……梦想人生啊!

吴教授的幽默引来张丽敏的会心一视,他们再次哈哈地笑了起来。就在这时,谷叶绿过来了!谷叶绿飞快地朝他们掠来,手里一个装菜的大铁盆,铁盆里的泔水飞洒一路,哗啦,她把剩下的泔水往吴教授和张丽敏兜头倒下去……

后面的事情吴教授不愿再去回想。总之,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去学院食堂了。

吴教授感到肚子饿了。这些天遵医嘱,油腥不沾,他觉得自己都馋了。他走进厨房,一股熟悉的味道,噢,是炒饭的味道。吴教授的肚子翻江倒海咕咕叫起来。住院的这些天,他不止一次想念谷叶绿的炒饭。但是,现在,谷叶绿不在,炒饭吗,自己动手炒。

吴教授炒得有点多,他知道自己肚子饿的程度,他相信自己能够吃下不少。他还是吃得很慢,吃到小半碗的时候,再也吃不下去了,自己炒的饭,味道和谷叶绿的差太多了。他实在吃不惯,哪怕肚子再饿也吃不下去了。

这娘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吴教授又坐了会儿,觉得百无聊赖。他进卧室睡觉去了。医生嘱咐他出院后多休息,注意饮食……注意饮食以后再说吧,只要有谷叶绿的炒饭,实际上其它吃的他都是无所谓的。注意休息倒是可以从现在就做起,在医院里他根本睡不好,他怀疑自己几天来根本就没有睡着过,因为他不记得自己做的梦。在医院里,他做梦了吗?记不得。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根本就没有睡着,没有睡着就是没有做梦的原因。

吴教授是真的累了,他几乎是一挨着枕头就睡过去了。

又是那团乌黑的发丝。它们在吴教授的床上蔓延、爬行,朝他逼近。奇怪的是吴教授并不感到吃惊,他朝那团发丝招手,似乎对它们的到来渴盼已久。可它们并不理他,顾自沿着床的边缘爬行着。吴教授急了,他喊:谷花开谷花开!吴教授猛地醒了。他迷迷糊糊看了床上一眼,薄毛毯裹着自己的身体,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皮很沉,好像吃下了三四倍的安眠药一样。他又睡着了。那团发丝已经爬到他的身上了。蔓延,还是蔓延,乌黑的发丝在吴教授的身上蔓延,慢慢地包住吴教授,最后沿着他的前胸往上爬,爬上他的脸。吴教授抚摸着自己的脸,和脸上盘根错节的发丝,呢喃着:谷花开,谷花开……吴教授似醒非醒,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梦不是现实,可现在所有的感觉多么真实。在梦中,吴教授发出现实的声音:继续,继续……他和那团乌黑的发丝缱绻,他很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深处的渴望。他的整个身体膨胀起来,下身也膨胀起来,他渴望抱紧那团发丝,紧紧抱住,再也不撒手,就那样抱在怀里,可以亲吻,可以诉说,可以……他爱这团发丝,这团发丝也是爱着他的。它们攫紧他,指引着他,在床上翻滚,滚到床底下,然后拉着他站起来,在床边翩翩起舞。吴教授陶醉了。他舒畅无比,飘飘欲仙,随着那团发丝起舞,从卧室到客厅,再从客厅到阳台。阳台上种着十几个盆栽,平时,侍弄这些盆栽几乎就是吴教授唯一的业余爱好。吴教授和那团发丝在这些盆栽中曼舞,脸贴着脸,耳鬓厮磨。他们看到那些盆栽都长出花骨朵,然后神奇地、一点一点绽放,瞬间就盛开了无数花朵,什么颜色都有,紫红、湛蓝、鹅黄、粉白……美不胜收!那团发丝变幻着优美的身姿,婀娜翩跹。突然,它们松开吴教授,朝阳台边飘去,很快穿过防盗网,融入一团黑暗中。吴教授往防盗网上扑,喊着:谷花开,谷花开,谷花开!他看到隐约中一双手在黑色的迷雾中翻卷,忽闪不见了。

吴教授实际上已经从那股奇特氤氲的气息中醒来了。他不想睁开眼睛,他知道自己刚刚从梦中醒来,他不想动。只要一睡着就做梦的吴教授,做了那么多梦的吴教授,在长时期的做梦生涯中,几乎没有梦到过谷花开。可是,今天,他梦见谷花开,确切地说,不是梦见谷花开本人,是梦见了她的头发。因为长期做梦的缘故,吴教授潜心研究过梦境心理学,他知道谷花开从未涉及他的梦境是因为他心灵深处对这个人的严重抵触,可是今天,他终于梦见和谷花开深切相关的东西了,不单单一团发丝,还有那种只有谷花开才具备的真切气息。

他凭什么抵触谷花开呢?他有资格谈抵触吗?抵触这个词是梦境心理学书上的一个词,吴教授知道这个词用在他和谷花开之间,是不恰当的。

吴教授在床上躺了很久,最后疲惫地睁开眼睛。窗外天色黑透了,他爬起来,竟然六点半了。秋天的天色暗得快,六点就已经黑透了。卧室外安安静静,他知道谷叶绿还没有回来。

5

谷叶绿还是没有回来,吴教授蜷缩在沙发里,他不想动,肠胃的不舒服笼罩着他。他不是不会做饭,他懒得动,一下午的梦令他疲倦。疲倦的吴教授脑子却反常地活跃。好像有个好奇的孩子,拿着根细棍子,企图挑开某个让他好奇的地方探个究竟。吴教授知道这个好奇的孩子就是他自己,或者说是他自己的思维,而那个令人好奇的地方就是谷花开,包括关于谷花开的一切。也许说令人好奇不够准确,说那是一个吴教授不愿触及的地方更恰当些。但是,那个好奇的孩子太固执了,拿着手中的细棍子几次三番地挑动,甚至是搅动,非得揭开那层蒙着的纱布看个究竟不可。吴教授实在招架不住了,就打开电视,看了会儿,觉得更烦了。谷叶绿还是没有回来!吴教授关上电视机,索性连灯也不开,在黑暗中继续蜷缩着。

谷花开向吴教授走来,笑意盈盈轻唤着:开明,你好吗?

谷花开还是那个谷花开,一头长及腰际的乌黑秀发扎成麻花辫子,走起路来充满活力地一甩一甩。哦,花儿,是你吗?我,我,我……他不知所措,想站起来,但是谷花开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躺着就好。就在那个瞬间,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说:花儿啊,我对不起你啊!这么多年,我悔恨当初啊!

谷花开不说话,只是笑着看吴教授。吴教授继续哭泣,像小孩一样哭泣着。哭泣的吴教授和靠着吴教授的谷花开依偎着,一起在黑暗中蜷缩着。

突然,谷花开说,开明,叶儿来了,我走了。谷花开站起身,朝黑暗中走去。吴教授伸手去抓,但已经来不及了,谷花开走远了,消失在暗中,只留下千回百转的回眸。

嗨嗨,别在这儿睡,当心冷着了,又得上医院。不知道自己刚从医院出来啊?谷叶绿摇了摇吴教授,转身走进厨房,嘴里还是哼着《最炫民族风》。风风火火的谷叶绿根本没有发现丈夫脸上挂着的泪珠。对付丈夫,她有绝招,就是那碗炒饭。多少年了,她谷叶绿再怎么愚笨也知道丈夫吃惯了她的炒饭,就连住院的时候,大夫不让吃油腻的东西,吴教授都会对送饭到医院的谷叶绿偷偷哀求,哀求她下一次记得带炒饭来。都说管住男人的胃就是管住了男人的心,一碗炒饭,就管住了吴教授。谷叶绿为这个暗暗得意过。

吴教授坐下来吃炒饭。对于这碗炒饭,他是食髓知味,到了离不开的地步。那味道,吴教授也不知如何形容的好,他只知道自己喜欢吃,吃不腻。解嘲自己过着梦想人生的吴教授,曾经在古诗词研究领域出过赫赫成果的吴教授,如今,生活的味道似乎仅仅剩下这碗炒饭了。

至于谷花开,对于刚出院、身体还很虚弱的吴教授来说,注定是一生避不开的一个噩梦。作为吴教授前妻的谷花开,之所以成为吴教授的一个噩梦,和谷叶绿不无关系。谷叶绿不是谷花开的孪生妹妹吗?是的,这是事实。谷花开和谷叶绿是老谷家的两朵花,只不过谷叶绿是从小在姑妈家长大的。姑妈家长大的谷叶绿在姐姐谷花开嫁给吴开明并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的时候,来到姐夫吴开明的家里,帮姐姐带襁褓中的孩子。那时候姐夫吴开明是老家中学的语文老师,是个令人尊敬的人。姐姐谷花开和姐夫吴开明从中学时代就开始谈恋爱,后来,吴开明从师范学院毕业回乡教书,很快就和待业在家的谷花开结婚了,他们的结合是令人羡慕的。不久儿子降生了,双方家长更是喜笑颜开。老谷看到女婿家人手不够,就把小女儿调回来,帮大女儿带孩子。谷叶绿和谷花开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谷花开皮肤黝黑,谷叶绿皮肤白皙,因此,经常有人争执姐妹俩两个人究竟谁长得更好看的话题。

谷叶绿除了帮姐姐看孩子外,就喜欢围着姐夫吴开明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好像吴开明和小外甥一样,也是需要照顾似的。

那年中考,吴开明任教的高三4班取得了史前未有的好成绩,得到县里的表彰。从县里接受表彰后回来,吴开明踩着自行车,一路上哼着小调。工作顺心,妻子漂亮贤惠,儿子一天天长大,吴开明心里比蜜甜。人生啊,才刚刚开始,却已经显露出了无比美好的端倪。回到家里,吴开明逗了儿子半天,意犹未尽,拿出一瓶白酒,就着花生米喝了起来。小姨子谷叶绿端来了一盘炸鸡丝,浅笑着放到姐夫跟前,也坐了下来。你姐和孩子呢?吴开明问。对于这个小姨子,吴开明心里充满感激之情。谷花开念及丈夫工作忙,根本就不愿意吴开明多帮忙点什么,儿子刚满四十天,特别需要人照顾,要不是谷叶绿帮忙,谷花开一个人哪能忙得过来啊?再说,谷叶绿烧了一手好菜,除了照顾小外甥,厨房里事情她全包了。对于这样手脚麻利的小姨子,吴开明除了感激还是感激。睡下了,都睡下了!谷叶绿依旧浅笑:姐夫,我陪你喝一杯吧。人们都说姐妹俩长得跟一个人似的,但吴开明从不这么认为,在他的心目中,谷花开是独一无二的,谷叶绿一点都不像谷花开。谷花开温柔内敛,谷叶绿则有点咋咋呼呼的了,最主要的是,谷叶绿对于他这个姐夫,热情得有点过头了,时常把吴开明搞得颇为尴尬。这些,沉浸在当母亲的喜悦中的谷花开当然不知道,但吴开明是个聪明人,他心知肚明。当谷叶绿提出陪他喝一杯的时候,吴开明有点迟疑了,但谷叶绿坐在那里,已经端起了酒杯子,说:姐夫,我敬你,谁叫你令我那么佩服呢?

吴开明的确是令人佩服的一个人,一个令人敬重的中学教师,为人师表,才高八斗,就差用德高望重来形容了。

吴开明的确需要有一个人来和他共同分享成功的喜悦和快意的人生。这酒就这么喝了起来。后来,吴开明和谷叶绿就睡在了一起,究竟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谷叶绿使了什么幺蛾子,总之他们睡在了一起,而且被人发现了。事情很快传开了,老吴家知道了,老谷家也知道了,方圆几里的人们也都知道了。

谷叶绿被老谷赶出了家门。谷花开和吴开明离了婚,带着孩子走了。吴开明再也不是人们敬重的人了。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在家乡的中学又教了两年书,考上研究生,也离开了。吴开明学成之后到本城师范学院的文学系任职。吴开明以为他有了重新生活的机会,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很快就在学院食堂里遇到了谷叶绿。谷叶绿皮肤依旧白皙,只是比几年前胖了不少。吴开明看到谷叶绿,心里一沉,而谷叶绿看到吴开明,心里有一只小鹿在狂奔。她简直欢呼雀跃。

不久,吴开明就和谷叶绿结婚了。学院里的人虽然狐疑,一个大学老师竟然闪婚,娶的还是食堂里舀菜的职工,但还送上了祝福。只有吴开明和谷叶绿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往事,就是往事的余孽!往事,对于吴开明来说,是不堪回首的。自从考上研究生,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回去过,没脸回去。他也没有打听过谷花开和儿子的消息,从来没有,他认为自己不配。然而,往事,却成了吴开明的一道软肋,牢牢抓在谷叶绿的手里。谷叶绿在几次三番软磨硬泡不成之后,对吴开明说:开明,既然你这么不待见我,我就豁出去了,我到学院领导那里去告状,走出这个门我立马就去!我把你泡自己小姨子的事说给他们听听。说着,瞧了吴开明一眼:我倒要问问他们,这个故事好不好听啊。你说,好不好听?

就这样,吴开明和谷叶绿很快结婚了。

6

夜里,吴开明的肚子又不舒服了。开始是痉挛阵痛,后来是一波赶着一波的绞痛,直到在床上打滚,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滚。看着痛苦不堪的吴开明,谷叶绿吓坏了,连忙打了120。

吴开明又住院了。这一次发病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严重。主治医生再次找谷叶绿了解情况,耐心地询问谷叶绿,要谷叶绿回想吴教授吃了什么东西。谷叶绿照例把吴教授常吃的东西历数一遍。最后她说:可是,医生,我老公昨天才办的出院,回家后他什么都没吃呀,就是晚上吃了一碗炒饭。医生头也不抬:是你炒的吗?

是的是的,他就爱吃我炒的饭。

油腻吗?医生边问边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不油腻不油腻。他不喜欢油腻的东西。每次我都是只放了一点点油。谷叶绿说着,捏着手指头在医生面前晃晃,那动作表示东西只有很少的一点点。

用什么油炒的?

哦,就是,就是鲁花啦一类的花生油。对,花生油!谷叶绿的两只手不自觉地在膝盖上搓了搓,眼睛瞥了医生一眼。

医生没有再接着问下去,只是交代了一些住院期间的饮食注意事项等等,就打发谷叶绿走了。

住进医院后吴教授的肚子没那么疼痛了,但还是不舒服,整天他什么也没法吃,只是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副极度虚弱的样子。

谷叶绿请了一天假,她觉得吴教授这次肠胃炎的发作不同寻常,特别凶险。对,是凶险。谷叶绿觉得自己如果不是送得及时,吴教授恐怕早已命归黄泉了。这样的想法不能使她庆幸,而是使她不安。一整天她寸步不离地呆在病床边,时刻关切着丈夫的病情。一天下来,谷叶绿憔悴了许多,脸上露着不可掩饰的倦容。

到了晚上,吴教授的肚子又开始痉挛绞痛,当医生到来的时候,谷叶绿泪流满面。她嘶哑着声音说:医生,医生,求你们快救救我老公,他恐怕不行了。说罢,双腿一软,瘫了下来。

医生临走的时候,对谷叶绿说:没事,你丈夫是肠胃炎,疼痛在所难免,该检查的检查,主要是需要时间调理,你别太担心了啊。谷叶绿朝医生的背影发出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真的没事吗?真的没事吗?

那天夜里,吴教授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也许是输液起了作用,吴教授的肚子不疼了。他对谷叶绿说:我没事,你回家吧。你回家了我一个人安静。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邻床的老太太被家人接回去了。谷叶绿躺倒那张空病床上,对吴教授说:今晚我陪你,就睡这床。病房里重又陷入安静。

两个人沉默。

就在吴教授觉得困意袭来的时候,突然听到谷叶绿的抽泣声。在吴教授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谷叶绿哭过。他不由得问:怎么了?

谷叶绿停止哭泣,声音很低,叫唤了一声:老吴!

吴教授没有作声。

谷叶绿又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吴,我对不起你啊!听声音谷叶绿此刻的眼泪是夺眶而出。但吴教授不想睁开眼睛,也不想说什么。

谷叶绿抽泣了好一会儿,说:老吴,我对不起你啊!给你炒饭的油,我用的是抽油烟机储油盒里倒出来的油啊!

吴教授睁开了眼睛,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医院走廊里的灯很亮,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

谷叶绿继续说:这么长时间了,你每晚都吃一碗炒饭,我都是用那废油炒的啊!刚开始……谷叶绿停顿了下,她奇怪吴教授怎么无声无息,她确定他是在听着的,便接着往下说:第一次用废油炒饭给你吃,我是想报复你一下。我怨你呀!你说我们背井离乡,当年的事情之后我们再也回不了家乡。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我那么喜欢你,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至于搞得没脸回去见亲人,他们都不认我呀。可是,你也不认我!你这样做对我不公平呀。哪怕当初是我不对,但是哪有一个巴掌拍得响的事啊?后来逼你娶我也是我不对,我承认自己不地道。可是,婚都结了,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是块石头你也该让我捂热了。可是,你就是不待见我,你不碰我也就算了,你是连句闲话也懒得跟我多说呀。我恨你!我就用那个油炒饭给你吃。我当时想,让你吃个两三次,不信你不拉肚子。你拉肚子我就开心!谁知道你不仅没有拉肚子反而越吃越香。后来,我也担心了,害怕了,我就换用好油炒给你吃,你都不吃,说味儿不对。既然你喜欢吃,吃得惯,我索性就长期用废油炒饭给你吃了。这不是我的本意,是习惯成自然啊。原本你也没什么状况,近两年来你的肠胃炎不时发作,我就想,会不会跟这个废油有关?我想跟你明说了,可是,每到晚上,九点过后,我知道你等的就是这碗炒饭呀……你等着我的炒饭,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我不能换好油,我只能照样用那抽油烟机储油盒里的油……老吴呀,我后悔呀!虽说我们就是这样子过了半辈子了,但你可不能死啊,都说少来夫妻老来伴,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谷叶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又很动情地哭了一会儿,最后不哭了,但好像也不想再往下说了。

沉默。谷叶绿的沉默是等待丈夫的回应。吴教授的沉默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一个饭粒一样在胸腔里奔走嘶喊,这颗异常跳动的心脏逼得他无法发出声音来。

老吴,你这病情……谷叶绿终于说话了:老吴,你说明天我是不是和医生说说这事?谷叶绿询问得小心翼翼的。

吴教授没有马上回答,他长舒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他说:不必了!谷叶绿,从此我不再欠你的了……

吴教授很快就睡着了。他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开始做梦。他梦见一股污浊的油从自己的胃里开始往外涌,冲出鼻孔,冲出嘴巴,七窍都在汩汩地往外冒油。那些油后来变成红色的,像血。这些黏稠的液体不停地往外冒,吴教授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通畅起来,他可以轻松地吸气和呼气。他在一种令人无比享受的愉悦惬意中,看到谷花开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坐在他的病床前,俯身拿眼瞧着他。谷叶绿站在谷花开的身边,也瞧着他,模样像个腼腆的客人,像是当年刚刚走进了他们老吴家的门。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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