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齐林
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死亡弥漫出的恐慌笼罩着整个村庄,巨石般压在我的心上。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把目光重新聚集在那个夏天,我看见十二岁的我正津津有味地站在屋子中央看动画片。那个普通的黄昏,夜如灰色的帷幕般缓缓落下,闷热的空气里开始裹挟着一丝清凉。这个看似普通的黄昏,随后就迅速就呈现出了它特殊的一面。
十二岁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荧幕,眼睛跟着不时变化着的画面快速移动着,整个人深陷于动画世界里难以自拔。当动画节目播放结束,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在屋子里四处搜索,却没看到一个人影。所有人好像跟我玩起了捉迷藏。我跑出门外,发现对面二婶家的大门紧闭着,一阵晚风从我耳边嗖嗖飘荡而过,转瞬又把大门上残旧的春联吹到了天上。
再次走进屋内,我不安地在站立在屋子中央,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来回踱着。这时,忽然一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锋利的刀剑一般闪着光亮穿透黑夜,直插在我心上。我顿时感到一阵恐慌,那股恐慌迅速在我心底膨胀开来。我慌乱地抓起衣服,把门锁上,迅速藏匿到了黑沉沉的夜色之中。
像一头受惊的野马般,我在夜色中狂奔,晚风变得冰凉起来,在我脑后发出呼呼的响声。循着哭声的方向,我加快速度向前奔跑着。十分钟之后,当我看见黑压压的人群时,我那颗异常慌乱的心终安静了下来。像离群的孤雁,我终于找到了大部队。我挤进人群之中,那些大人却连看我一眼的工夫都顾不上,他们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几米之遥的大门,开着的大门的屋里晃动着几个人影,一盏昏黄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不定。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我看见了我的哥哥周有光,周有光也正静静地注视着屋内的一举一动。我兴奋地推了周有光一把,周有光偏转头扫了我一眼,又迅速把眼光重新聚集在不远处灯火闪烁人头涌动的屋内。在被压抑的寂静之中,我感到恐慌,还有一丝兴奋与好奇。
整个村庄的人都聚集在这里,夜风在人群之中四处游弋,发出细微的响声。不久之后,昏暗的屋内忽然出现一阵骚动,紧接着凤娇嫂僵硬冰凉的身体被村里几个年长的人从楼上吊了下来。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一个物体在半空中摇摆着,像荡秋千一般,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我的心忽然一沉,这个时刻,我哥哥周有光迅速握住了我的左手。我也紧紧握住了他满是虚汗的右手。隐约中,我看见屋内适才哭嚎的人转瞬扑在了凤娇嫂身上。
几分钟后,黑压压的人群潮水般四散开来,纷纷往各自的家门涌去。像是从一个噩梦里惊醒过来,庄里的人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在感叹凤娇嫂的突然离去之余,纷纷议论着这桩离奇命案背后的种种原因。在大人们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中,我仿佛看见正在炒菜的凤娇嫂像是受到一种魔幻的吸引力,她突然爬上楼梯,缓缓行走在二楼灰旧的土木上,阳光里激起的灰尘映着她那苍白的脸。她踩上凳子,而后双脚一蹬,在经过片刻的动荡之后,一切迅速安静下来。
我母亲杨荣娇和二婶把我们赶回家之后,锁上门,又匆匆出去了。我堂哥堂姐,还有我哥哥周有光,我紧挨着他们,我们四个人躺在里屋那张硕大的木床上。我最先抢到了床最里的位置,在经过一番争执之后,我哥哥周有光终于妥协下来。窗外洁白的月光透过窗格子映射进来,像一朵细小的花圈。面向窗户睡着的堂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忽然一骨碌起身把窗户严严实实地紧闭起来。屋内的灯一直亮着,飞速旋转着的电风扇在耳边呼呼作响。我双脚紧贴着堂哥的大腿,左手紧握着我哥哥周有光的右手,像是有两个贴身护卫。我堂哥提议今天晚上不睡觉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张硕大的木床上聊上一个通宵。这个提议得到了我们几个人的响应,然而在坚持了三个小时之后,我就发现原本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的堂哥突然悄无声息了,紧接着是大我三岁的堂姐。我使劲叫了他们两声,而后又试探着狠狠踢了他们两脚,但他们只翻了个身,嘴里嘟噜了两句,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其实我和周有光是双胞胎,他比我早出来几分钟。我大声叫了声哥哥,周有光这时体现出了一个做哥哥的责任,他迅速就回应了我。在呢,我还没睡着。周有光说。为了让我安心睡觉,我哥哥周有光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我握着周有光汗涔涔的手,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们都睡着了,你也早点睡吧。周有光说。我默默点头,然而我越是想藏匿到梦中去,反而越睡不着。
每隔十分钟,我就叫一声周有光。周有光闭着眼睛,鼻子里响亮地哼一声,算是对我的回应。慢慢地,我哥哥周有光的声音就弱了下去,像漏气的皮球般拍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响声。当我再次呼喊我哥哥周有光,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时,我迅速朝屋子四周张望了一眼,而后紧挨着周有光紧趴在床。我几乎把整个身子贴在了床板上,透过床板微小的缝隙,我看见了床下那双沾满灰尘的鞋。床下黑漆漆一片。我盯着床下的那双鞋看了很久,恍惚看到暗影中像是有一双血淋淋的手朝我伸来。我迅速转过身来,仰卧在床。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他们三个人早已熟睡并发出轻微的打鼾声。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时刻注意着门的位置,屋里屋外一有动静就会引起我的高度警觉。最终,在这种高度警觉之中,我兴奋的神经渐次疲惫下来。
那一晚,我始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次日醒来我一摸身旁,却发现空荡荡的,我迅速环顾了一下房间四周,紧闭的窗户使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暗淡之中,我抓起衣服跑出了房间,匆匆逃到了屋外的那片空地上。站在那片空旷的空地上边穿衣服边打着呵欠,清晨的阳光此刻显得灿烂而又明媚。大人们都聚集在空地上津津有味地议论着昨晚的事情,杨荣娇夹杂其间,充当着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偶尔她也插上一句,但却又立刻安静下来。我叫了一声杨荣娇,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像是没看见我一般。杨荣娇显得焦虑不安。我听了一会儿就跑开了。很快我就看见我哥哥周有光正在池塘边捉蜻蜓,半空中那只满身红色的蜻蜓绕着池塘飞来飞去,我哥哥周有光也蜻蜓般围绕着池塘迅速奔跑着。这是一副奇异而充满诗意的情景,十二岁的我站立于池塘的这一头,恍惚中我仿佛看见我哥哥周有光迅速逮住了那只暂时栖息在桃树上的蜻蜓,而蜻蜓忽然又摇身一变,迅速膨胀变大,把周有光带到天上去了。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团火球,想起了凤娇嫂在半空中左右摇晃的身影。
很快,更多关于凤娇嫂死亡的细节得到了充分的还原。那个晚霞满天的黄昏,下地归来的凤娇嫂煮好饭,把锅放上炉火通红的炉灶,准备炒菜,她一转身取油,才发现油罐子早已见底。凤娇嫂迅速把烧得通红的油锅取了下来,而后匆匆上了楼。这一上楼,凤娇嫂便再也没有下来,她把自己悬挂在了屋子中间的那根横梁上,直至他的丈夫归来,看着地上还放着的油锅,楼上身体早已僵硬的凤娇嫂才被发现。凤娇嫂莫名其妙的上吊事件让巴掌大的云庄顿时陷入一阵恐慌之中。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那段时间凤娇嫂的上吊事件几乎成了庄里人热议的话题。庄里人沉溺于这种议论之中,仿佛只有在永不停歇的议论之中,他们心底的恐慌才能得到缓解。
在这段如火如荼的议论之中,我母亲杨荣娇一直充当着一个陪衬者的角色,那一波紧接一波解读凤娇嫂死亡的议论如汹涌的潮水般向她袭来,以至于我瘦弱孤单的母亲杨荣娇一直深陷于漩涡的中心。那段时间,杨荣娇异常卖力地想从汹涌的漩涡之中突围出来,为此,她做出了许多努力。杨荣娇的异常恐慌其实来源于她与凤娇嫂的亲密交往,凤娇嫂经常来我家串门,她做村长的丈夫经常很晚才回家。上吊的前一天晚上凤娇嫂还来过我家串门,一直跟我母亲杨荣娇聊到很晚,她才握着她那只半旧的手电筒起身回去,我母亲杨荣娇热心地把她送到门口,一直看着她走远才返身回到屋里。在为凤娇嫂的死感到悲伤惋惜之余,我母亲杨荣娇就陷入了无边的恐慌之中。
凤娇嫂的死成了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团,而凤娇嫂临死前种种难以解释的征兆似乎加深了我母亲杨荣娇心底的恐慌,自从凤娇嫂与我母亲杨荣娇来往比较亲密之后,她就向杨荣娇敞开了自己的心扉,把心底的所有苦水都吐了出来。看起来不善言辞的凤娇嫂在杨荣娇面前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在她几近颤抖的叙述之中,我母亲杨荣娇终于得知凤娇嫂心底的隐秘。原来凤娇嫂之所以经常到我家串门,是为了度过那一个个难熬的晚上。在凤娇嫂几近疯狂的叙述之中,我看到了这样的画面:凤娇嫂独自端坐在老屋的椅子上看电视,一团十分诡异的足球般大小的火球忽然就破窗而入,从这个房间串到那个房间,而后又跟着凤娇嫂盘旋了很久,像是捉迷藏一般。凤娇嫂在一阵尖叫声中几乎晕倒在地,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一切又安然无恙,仿佛没发生一般。在凤娇嫂绘声绘色的叙述之中,起先杨荣娇暗暗在心底笑了起来,持十分怀疑的态度,但当她看着凤娇嫂一脸严肃的表情,以及她每每讲诉完不安和异常焦虑的眼神,杨荣娇开始动摇起来。凤娇嫂心底埋藏着的那股恐慌仿佛很快就传染到了我母亲杨荣娇身上。慢慢地,杨荣娇就不怎么喜欢凤娇嫂来我家串门了,为了阻止这丝恐慌的入侵,通常吃完晚饭杨荣娇就锁了门带着我们哥俩去村尾的张大娘家串门。敏感的凤娇嫂似乎很快就捕捉到了杨荣娇这微妙的变化,有一次当我们吃完晚饭,杨荣娇正准备带我们出去玩时,凤娇嫂提着一小篮子鲜红的桃子满脸笑容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和我哥哥周有光很快就被这一篮子新鲜的毛桃给迷住了,对于大人之间的秘密,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我看见我母亲杨荣娇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而后她一脸大方地把凤娇嫂请进了屋内。这次串门,凤娇嫂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不再像以往那般阴郁着脸,而是变得有说有笑。如此一来,在接下来的几次串门之后,凤娇嫂又恢复了和我母亲杨荣娇的亲密交往。
凤娇嫂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在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后,杨荣娇脑海里就立刻呈现出那一团诡异的火球。那一晚站立于大门前,望着摇曳的灯火,她仿佛就看见那团火球盘旋在半空中,隐隐地在四处游弋,随后便隐遁而去。作为知晓凤娇嫂隐秘的第一人,次日在家门口那块宽阔的空地上,我母亲杨荣娇迅速把这个隐秘说了出来。在村里人惊讶和不安的表情里,我母亲杨荣娇顿时轻松了许多,仿佛再不说出来,她就要被这隐秘所裹挟着的恐慌所吞噬。
夜色一点点落了下来,落在我母亲杨荣娇的身上,直至把她的身影全部覆盖。杨荣娇孩子似的一脸焦急地等待着下地干活的二婶归来,终于在一道微弱的光线的映射下,二婶扛着锄头回来了。
“嫂子,你能跟我睡上几宿吗?”我母亲杨荣娇说。
“怎么了?”我二婶子放下锄头,理了理额头紊乱的头发。
“我还是有点怕,你给我壮壮胆吧。”杨荣娇嗫嚅着嘴说。二婶子笑着看了杨荣娇一眼,爽快地应承了下来。方圆几里,二婶子出了名的胆大。
在二婶子的陪伴下,我们睡了几个安稳觉。我不再紧握着我哥哥周有光的手,而是十分舒服地把自己躺成了一个畅快的“大”字。二婶子和我母亲杨荣娇睡在外间的那张床上,我和周有光则睡在那张硕大的木床上,有时我堂哥堂姐也会跟我们兄弟俩挤在一起。在二婶子和杨荣娇熟悉的唠嗑声中,我们安然入睡。但每当我清晨醒来之时,看着二婶子离去的身影,我就隐隐担心着。次日深夜九点十分,当我看见二婶子又一脸笑容地走进我家时,我那颗忐忑恐慌的心又迅速变得无比踏实起来。为了显示我的友好热情,我把好吃的全部留了下来,并一脸亲昵地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二婶子。在年幼的我心里,二婶子一下子变成了一根救命稻草。二婶子不可能一直住在我家里,她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在我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后,二婶子就不再往我家跑了。
二婶子不在的晚上,我看见我母亲杨荣娇把门反锁之后,过了大概不到五分钟,她又从床上爬起来再次把门重新反锁了一次。为了验证门被牢固的反锁上了,杨荣娇把我们哥俩全部赶到门外。在我们使劲推门无果之后,杨荣娇才让我们进屋。一转身,我就看见她迅速把门反锁上了。她弯着腰,俯身仔细检查着门锁,在确认了几遍之后,她终于舒了一口气,返身又回到了床上。但半个小时后,杨荣娇又起床了,这次她从抽屉里找出一只巨大的锁头,神色凝重地把它锁在了门后。
门被确认反锁上之后,灯灭了,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不安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一周,那个晚霞满天的黄昏,我在南方建筑工地上淘金的父亲周长寿回来了。对于父亲的归来,我们喜出望外,他迅速消解了弥漫在我内心的恐慌。晚上听着父亲与杨荣娇说话的声音,我变得踏实起来。那一晚,我和周有光还在床上翻起了跟斗,从床的这头滚到床的另一头,乐此不疲。
父亲归来之后,那股弥漫在屋子里的恐慌瞬时就被推到了屋外。村头有一块空旷而清凉的空地,每逢酷暑时节,庄里人都会摇着蒲扇或者自带小板凳在这里纳凉唠嗑。凤娇嫂死后,到了晚上九点,那片原本热闹无比的空地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凤娇嫂的家就在村头,那几乎是庄里人下地返家的必经之路。父亲归来后的那个晚上,我和哥哥在爷爷家看动画片,一直看到很晚。等我们意犹未尽准备离开时,才发现天色已经很晚,时间已经接近九点,屋外是死一般的寂静。
周有光握着手电筒,我紧跟其后,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即将接近凤娇嫂家那栋古旧的老屋时,周有光忽然不吭声了,他忽然加快了脚步,风在他脚步间来回穿梭,发出轻微的响声。“哥,明早我们去池塘边抓螃蟹吗?”我故意大声问了一句,像是转移注意力,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此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凤娇嫂家门口,透过半掩的大门望去,屋子里黑沉沉的,自从凤娇嫂去世后,这个屋子就立刻空了下来。“鬼来啦。”突然,周有光大喊了一声,拔腿就跑,他箭一般射向了百米之外的光亮之地,而后双手叉腰,气喘吁吁地看着我。周有光以为我也会停下来喘息片刻,但他明显估算错了。我风一样从他眼前穿过,而后以最快的速度,片刻不停地跑回家中。有了第一次奔跑之后,此后每次深夜我独自一人路过那条幽深的小巷,我就迅速飞奔起来,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而过。有好几个深夜,在即将逼近那古旧的老屋时,我看见凤娇嫂家那扇破败的大门敞开着,里面黑沉沉一片,在夜风的吹拂之下,大门偶尔摇动几下,发出嘎吱的响声。我瑟缩着观望了一阵,正准备一路飞奔过去时,最终还是调转了自己的方向。我绕着微波轻荡的池塘,穿过几条孤寂的小路,在阵阵犬吠声之中发疯似的一路狂奔起来。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身后像是有人在拼命追赶,我在暗夜里四处突围,在穿过了大半个村庄之后,终于安全地回到了家中。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凤娇嫂居住的这栋老屋几乎成了以我哥哥周有光为首的孩子团打赌的首选之处。有本事你去凤娇嫂家住一晚,以后我就都听你的。每次当自己孩子王的位置遭遇到致命威胁时,周有光嘴里便会习惯性地蹦出这一句话。这句话还真奏效,每次周有光说完,他身边的孩子们便不再敢吭声。
许多年后的今天,凤娇嫂的死依然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团。十二岁那年的那个夏天,凤娇嫂的死之所以能引起巨大的恐慌,这应该归因于她死的蹊跷,这种不正常死亡所弥漫着的神秘气息侵袭到每个人的心。
我父亲周长寿在杨荣娇的苦苦挽留之下,在家里待了足足十五天,最后他感觉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就有丢掉饭碗的危险。以往每次农忙回来,他都是待满十天就匆匆踏上了南下的火车。老板只许了他十天的假期,超过一天就有丢掉工作的危险。临行前的一晚,杨荣娇忙着给父亲收拾行李,她心事重重地把手上的衣服叠了一遍又一遍,偶尔收拾衣服的手忽然停下来朝父亲看一眼。几米之遥的门槛边,我父亲周长寿正蹲在如水的月光下磨那把年久未用的斧子。父亲晃动的身影在月光下清晰无比,他坚硬的胡子映射在那一弯光线里,像一把弯曲的刀,那把原本锈迹斑斑的斧子在父亲不断地磨砺之下闪闪发光。那一晚,父亲把斧子磨得锃亮,他起身把斧子提到昏黄的灯光下,左右翻转斧子,我隔着窗户微微抬头,看见那把斧子在微凉的夜色之中闪着冷光。
次日天微亮,父亲便走了。我听着房间外窸窣的响声,立刻爬了起来。我哥哥周有光还沉浸在睡梦之中。等我和我母亲杨荣娇送完父亲归来时,周有光依旧在酣睡。对于父亲的再次远行,我母亲杨荣娇表现得忧心忡忡。
父亲离开的当天晚上,我母亲杨荣娇把我们哥俩叫到了一起。杨荣娇让我跟她睡一边,我安静地在她枕头边躺了一会儿,窗外微弱的光线映射进来,落进我的眼底,我双手捂着眼睛睡了一会又爬了起来,抱着枕头睡到了我哥哥周有光这一头。我喜欢睡在我哥哥周有光这一头,这边正对着紧锁的大门,我一睁开双眼,就能看见这一扇门。临睡前,杨荣娇把门锁了又锁,而后她把父亲磨得锃亮的斧子放在床脚下触手可摸的地方,灯灭之后,我看见睡在床沿的杨荣娇试着把斧子拿起来,举在半空之中,她左右摇晃了几下,又放了下去。
我母亲杨荣娇带着我们哥俩东拉西扯了一阵子,睡意开始如涨潮的海水般一波紧接一波袭来,他们渐次没了声音,我微闭着双眼缓缓入睡,快进入梦乡时,恍惚中我看见一个人影朝我走了过来,我忽然十分警觉地挣扎着使劲睁开双眼,那个人影忽然又消失了。那扇被我母亲杨荣娇反复确认过已经紧锁的大门此刻静悄悄地隐遁于夜色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我就这样一直硬撑着半睁着眼,直至完全被睡意降服。当我睁开双眼时,天已经大亮了,杨荣娇已经起床,正准备去菜园子里浇菜,我哥哥周有光已经跑到池塘边去摸鱼抓虾去了。
杨荣娇从菜园子里回来的路上又返身退后几步进了玉兰婶家,玉兰婶家有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她几乎把全部时间花在了这几个孩子身上。几分钟后,我看见杨荣娇一脸失望地出来了。我喊了杨荣娇两句,她才应声答了一下。
我们原以为在时间的缓缓推移之下,那股弥漫于我母亲杨荣娇内心的恐慌会慢慢消失。然而几日后,那股恐慌却反而变得愈加浓重起来。那日下午,我母亲杨荣娇带着我们哥俩在屋子里剥毛豆,一篮子的新鲜毛豆正剥到一半时,门口原本人影寥落的路上忽然人头涌动,人们都奔跑着往老街上跑去,一脸的好奇与恐慌。我和周有光迅速起身跑到屋外,把奔跑着的坨坨拦截下来。老街上莫名其妙死了两个人,赶紧去看啊。坨坨一脸的兴奋,说完又匆匆往前奔去,像一匹兴奋的小马。我和周有光迅速加入了奔跑的队伍之中,几分钟后,当我们抵达老街时,黑洞洞的门前已是人山人海,一条长长的警戒线把人们都拦在了好奇之外。我跟着周有光,像光滑的泥鳅一般穿过人群的缝隙来到长长的警戒线前。借着黯淡的光线,一副异常恐怖的场景横在我和周有光面前。屋内一个老头半跪在床前,几米之外一个老妪横躺在地,鲜血流了一地,像一朵朵从地上开出来的花,暗红无比。
这起凶杀案巨石般砸入巴掌大的云庄,泛起阵阵波澜。庄里的大人纷纷猜测着这一对平日老实忠厚的老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遭来如此横祸。然而关于得罪人的猜测迅速得到了否决,屋内被洗劫一空的钱财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起十分残忍的劫财杀人案。
回去的路上,大人们纷纷议论着。我和周有光紧跟在杨荣娇身后,走到僻静无人的角落,我就匆匆上前,紧握母亲杨荣娇的手。杨荣娇默不吭声。
到家已是深夜。临睡前,我母亲杨荣娇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把大门反锁了几次之后,紧接着又把里间和外间的两扇窗户给紧闭了,最后她提着父亲磨好的那把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斧子躺了下来。杨荣娇用一根牢固的细绳把斧子吊在了触手可及的床沿。屋内的电风扇飞速旋转着,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杨荣娇又起身把窗户微微打开,只留出一条细微的缝隙。杨荣娇左右张望了几眼,最终又静静地躺了下来。月光透过细微的窗缝窜了进来,黑漆漆的屋内闪现出一丝点滴的光亮,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对面紧闭反锁的大门,杨荣娇细微的喘息声清晰在耳。在我即将入睡时,杨荣娇忽然把灯拉亮,像是突然遗漏了什么一般,她又下床穿着拖鞋打开紧紧反锁的内门走向了外面的房间。屋外突然没了响声,杨荣娇像是突然静默了许久。几分钟后,我听见杨荣娇在叫唤我的名字。林子,你过来一下。我匆匆下床,有些慌张地跑到杨荣娇跟前。杨荣娇正拿着手电筒照着头顶那扇通往二楼的小门,小门敞开着,黑漆漆一片,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手电筒的光线穿过沉沉的黑夜,我抬头模糊看见沾满灰尘的竹篮子正挂在二楼的横梁上,在夜风的吹拂之下,竹篮子微微摇晃着。我看了,不由心头一惊。
杨荣娇把倒在地上的扶梯斜置于墙壁之间时,我又匆匆跑进里屋把周有光叫了起来,周有光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我。在我和周有光的陪伴下,杨荣娇终于把那扇通往二楼的小门给关闭了。从扶梯上下来的杨荣娇,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紧接着,杨荣娇把扶梯搬到了里间。把扶梯放置好后,杨荣娇环顾了房间四周,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又上了床。
次日午后,我和周有光刚回到家,母亲杨荣娇已收拾好了衣裳。我们刚进门,杨荣娇叫我们赶紧收拾洗个脸,等下去外公外婆家。一听去外婆家,我和周有光都跳了起来。啊,走啦,去外婆家看火车了!我哥哥周有光一蹦一跳着,显得十分高兴。我问杨荣娇去外婆家干嘛,杨荣娇说稻谷收割完了,去你外婆家玩一下。玩几天呢?妈。我哥哥周有光迅速问道。大概一个月吧。杨荣娇忙着收拾整理衣服,神色匆匆地应答着。
随后,我们就走上了通往外婆家的那条大道。我和周有光像两匹脱缰的野马一路狂奔,跑累了又停歇脚步一路追逐嬉戏,我们学着火车咆哮轰鸣的声音做着各种鬼脸,像欢快的小马驹。我母亲杨荣娇走在后面,依着自己的节奏走着。我和我哥哥周有光把她落下好远之后又调转方向朝杨荣娇跑去。
外婆看着我们一家三口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一副十分意外的神情,对于我们的从天而降,外婆十分欢喜。外婆很快放下肩上的担子,一边看着我们,一边急切地把我们引进屋内。我们刚在屋内坐下,外婆便从屋外的井底抱上来一个冰凉的大西瓜。
“妈,家里没什么事,我们过来住上一段时间,也帮帮你摘西瓜。”杨荣娇边啃西瓜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般。
那个下午我和我哥哥周有光跟着外公摘了满满一车的西瓜,杨荣娇则和外婆一路在地里拾掇着。把一板车西瓜拉回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吃完饭,稍作休息,外公又带着我们哥俩去村头散步纳凉。纳凉归来,外公拿着手电筒和针线大的鱼钩带着我们哥俩去捕黄鳝。夜色渐深,村里依旧有人四处走动,人们摇着半旧的蒲扇在自家门口唠叨着家常,一直聊到深夜才打着哈欠疲惫地睡去。等我们提着小半桶黄鳝归来,杨荣娇和外婆早已响起均匀的鼾声。
我和周有光整天跟在外公屁股后面,去河边钓鱼抓虾,去山上捕捉野兔,乐此不疲,一个月时间转瞬即逝。一个月后,当杨荣娇带着我们重新回到村庄,回到家里,我们感到分外的亲切。
从外婆家归来的那天,晚饭后,我母亲杨荣娇带着我们去串了会儿门,九点多,我们便回到了家。在院子里洗完脚,杨荣娇进了屋站在床前收拾着晒了一天的衣服,她几乎忘记了把门反锁上这一件事情。我和周有光走在后面,反锁门这件事最后落到了我手上。我哥哥周有光蹦跳进屋啪嗒一声把电视打开了。我半蹲在门边,对着那把锁左右鼓捣着,在确认了四五遍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发现我有轻微的强迫症。杨荣娇收拾好衣服便坐在我们旁边看电视,依然是当时热播的《太极宗师》。看到深夜11点,我们才有些意犹未尽地睡去。那把被父亲磨得闪光发亮的斧子此刻淹没在床底沉沉的黑暗之中。那一晚我们悄然入睡,很快便滑入了梦乡,再次醒来时,太阳已经晒到了屁股上,而杨荣娇则早已在菜园子里锄草施肥。
有些疾病毫无征兆,仿佛从天而降一般,侵袭到人的身体,就像无形中的死亡,它一步步向每个人靠近,却又悄然无声。
从外婆家归来后的半个月,杨荣娇的身体忽然不适起来。一连几天,她吃不下饭,原本可口的饭菜到了她嘴里仿佛变成了毒药一般,难以下咽。那张苍白的脸原本带着一丝细微的红润,此刻却突然变得苍白无比起来。我看见杨荣娇艰难地吞咽下几口饭之后,把碗筷一推,吩咐我们收拾好,便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我母亲杨荣娇像一尾得了重病的鱼,摇晃着尾巴在池塘里有气无力地游动着。
几帖草药下来,病症没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起来。杨荣娇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整个晚上,我听见她躺在床上辗转发侧的声音,像一只瘦小的蚂蚁在巨大的热锅上左右逃窜着,次日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时,杨荣娇眼里布满血丝。
在二婶陪护下,杨荣娇去了县医院。杨荣娇和二婶从县城归来时已是午后,二婶一直把杨荣娇扶到了外间的床上,我和周有光不安地看着她们,杨荣娇枕着枕头,眼角溢出一滴泪来。那天晚饭是二婶端过来的,我们哥俩一边默默地吃着饭菜,一边看着屋内的杨荣娇,隐隐感到一丝不安。次日我和周有光在村里玩耍时,听见背后有人朝我们指指点点,隐约之中我们得知杨荣娇患了重病。村头有一个四角形的缺口,真是一个无法摆脱的魔咒啊,每年要么不死人,要么一连死四个。村里卖豆腐的老张嘴里念念有词。我掰着手指一算,已经死了三个人,仿佛接下来即将死去的人是杨荣娇这个事实已经铁定无疑。我回想着多年来村里那些走到泥土深处的人,才猛然发现这个魔咒已笼罩着云庄多年。
我和哥哥周有光嘴里念叨着村里卖豆腐的老张说出的关于死亡的魔咒,回到家中,此刻晚霞满天,却见几只乌鸦在家附近的半空中盘旋着,不时发出悲凉的咿呀声,听来令人颤抖。在半空中盘旋良久的乌鸦,最终落在院落旁枝繁叶茂的橙子树上。这是不祥的征兆。看着隐匿于橙子树叶中躁动不已的乌鸦,我满脸隐忧。我母亲杨荣娇就在几米之遥的屋内躺着。很快,我迅速从屋内扛出那根五米长的长杆,瑟缩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枝繁叶茂的橙子树前,而后猛地朝寒鸦集中的方向戳去。一根根羽毛在半空中摇晃着,被戳中的鸦群离弦的箭一般,逃离开来,发出阵阵呀呀的悲鸣声。闻之,令人浑身颤抖。受惊的乌鸦在半空中盘旋了一阵,复又在不远处的屋顶上落了下来。我手持着长杆,站立于橙子树旁,和几只乌鸦远远地对峙着,我哥哥周有光不时从地上拾起石块,狠狠地投掷过去,石块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抑或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忧伤的弧线。
在长久的对峙里,寒鸦终于败下阵来,逃离了我的视线。我把长杆放回原处,那颗悬着的心似乎得到了一丝缓解。
几日后,正当我和哥哥周有光深陷于村里那个四角形的魔咒所带来的巨大的恐慌之中,脑海里不时浮现出我母亲杨荣娇憔悴不堪的病容时,村里河流一个不幸溺水而亡的十岁儿童却意外缓解了我们的恐慌。当我们把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告知已卧床多日的杨荣娇时,杨荣娇紧蹙的眉头似乎缓解了一些。
无论如何,我母亲杨荣娇身患重病的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般,让我和周有光不知所措。我们每日几乎都是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里。那日,走进屋内,见我母亲杨荣娇正侧身躺在床上。我和周有光在杨荣娇的床前徘徊着,不知所措。杨荣娇听见响声,转过身来,双眼红肿地看着我们。转瞬却又翻了个身,独自向隅。
“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睡觉。”杨荣娇突然又翻转过身,朝我们说道。
我看了周有光一眼,周有光满脸忧伤地朝我使了个眼色,而后我们俩往里屋走去。一躺下,我哥哥周有光眼眶里就冒出泪来。娘会死吗?周有光默默问我。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不知所措。周有光入睡不久,我听见屋外有了响声,杨荣娇像是起床了,而后重新回到了床上。我一脸担心地偷偷倚靠在外间房门上,看见杨荣娇正低头翻看着一个小本本。杨荣娇低头一页页地翻看着,翻看完最后一页,她忽然抬头怔怔地望着窗外的世界,她手中那个白色的小本本有气无力地滑落在地。良久,杨荣娇才把那个小本本重新放进电视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杨荣娇重新回到了床上躺了下来,我以为她已经睡去,正当我准备走到电视柜边,欲亲自一睹那个小本本时,杨荣娇忽然又一个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我在惊讶之中迅速躲到墙壁后。杨荣娇走到电视柜前,再次弯腰把那个小本本取了出来。杨荣娇独自坐在床上看了很久,不断重复着掰着手指,从一数到四,最终把小本本放在了枕头底下。
那个黄昏,趁我母亲杨荣娇出去的那一会儿,我迅速从枕头底下翻出了那个小本本,在第三页,我看到了那几个赫然在目的汉字,它们聚集在一起,像是开会一般,一脸严肃地给杨荣娇下达了死亡的判决书。
我父亲周长寿正在归来的路上,我们都急切地等待着,杨荣娇有气无力地站在窗前,时而走到后门的那条小路上朝村口那条蜿蜒的柏油马路张望着。时间忽然变得十分缓慢起来,暗夜里躺在床上,我清晰地听见杨荣娇辗转反侧和隐约抽泣的声音。
窗外的月光映射进来,照着我母亲杨荣娇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一连多日,杨荣娇几乎彻夜未眠。深夜里有好几次我从床上爬下来,静静地站在门口观察着杨荣娇的一举一动,我看见杨荣娇蜷缩在床,双手紧抱着自己单薄瘦削的身体,她再次陷入了巨大恐慌之中。
站在不远处,我看见我母亲杨荣娇像一尾干瘪的鱼躺在沾满泪水的床上。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