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洋
(河北大学宋史研究中心 河北保定 071002)
关于《近思录》未收邵雍之言的研究
刘洋
(河北大学宋史研究中心 河北保定 071002)
《近思录》是南宋时期朱熹和吕祖谦采北宋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四子之言而编纂成的一部哲学选辑之书,但是书中独未取邵雍之言。其主要是因为邵雍的著作和言论并不适合于《近思录》的取材标准,加之朱熹和吕祖谦对邵雍的偏见及对邵雍思想的误读所导致的。
邵雍;近思录;朱熹和吕祖谦;冲突
在谈到宋代理学时,必会论及北宋五子,而《近思录》只取了周张二程四子的言论、著作,却只少了邵雍之言。关于《近思录》中为何不取邵雍,鲜有人论及。姜锡东在《近思录研究》一书中论述了《近思录》与宋代理学的体系问题,但是只是分别论述了《近思录》与邵雍的理学体系,对于为何《近思录》中无邵雍之言,两者的理学体系是否有冲突则未曾论及。但是他指出《近思录》未收邵雍的原因之一是邵雍与其他四子相比缺少圣贤气象。陈荣捷在《朱学论集》中认为其主要的原因是朱熹认为邵雍是居于儒学正统体系之外的,一方面因为其少谈仁义礼智等儒家基本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关于邵雍的理数之学,道家气味太浓。[1](P82)据《宋史》载,邵雍象数之学得自李之才,而李之才得自陈抟,但其也是寥寥几语未曾深入论及。
邵雍其学说虽源出于道家一脉,但是其论说的主旨承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及孔孟等圣贤之道,兼具道家自然法则和儒家思想道德学说,故可谓是博大精深。[2](P3)邵雍早年间曾随李之才学习物理之学、性命之学,因此后世许多人将其列为道家一脉,再加上其著作主要以象数来阐明义理,且其著作非常艰涩难懂,所以在其死后鲜有人能彻底明其理,所以历来都有误读其书其人者。
邵雍去世后,谥号康节,按谥法言,温良好乐曰康,能固所守曰节。据《宋史·道学传》载:“河南程颢初侍其父识雍,议论终日,退而叹曰:‘尧夫,内圣外王之学也’。”[3](P12728)“内圣外王”是世人对大儒的尊称,历来只用来形容先哲圣人之时才会使用,作为北宋五子之一的程颢,用此词来形容邵雍的学问,可见其对邵雍的认可。南宋咸淳三年(1267年)正月,邵雍被封为新安伯,从祀孔子文庙,宋史亦将邵雍列于道学传中。明嘉靖中,祀称“先儒邵子”,李贽藏书将邵雍列入德业儒臣传。值得一提的是,纪昀曾云:“洵淬然儒者,非谶纬术数家可同日而语也。”这些都说明了在古人眼中的邵雍是宋代理学的大家。据《无名君传》载邵雍曾言:“家素业儒,身未尝不行儒行”[4](P551),可见其也是以儒者自居的。其家学素来有儒学的传统,其父邵古“喜儒学,尤善文字声音韵律,古今切正为解三十篇”[4](P581),在邵雍十二岁时才举家迁到共城(今河南省辉县),青年时代的邵雍也是一心专研于科举之学的。在此之后,邵雍才师从李之才学习物理之学和性命之学的。而且邵雍在学习时,并不是一味地听讲的,《宋史》载:“之才之传,远有端绪,而雍探赜索隐,妙悟神契,洞彻蕴奥,汪洋浩博,多其所自得者。及其学益老,德益邵,玩心高明,以观夫天地之运化,阴阳之消长,远而古今世变,微而走飞草木之性情,深造曲畅,庶几所谓不惑,而非依仿象类、亿则屡中者。”[3](P12726)我们有理由相信邵雍在迁居共城之前是一直从学于其父的,且是学习儒家经典著作的,其从幼年时便以种下了儒学的种子。及其从学于李之才,多是“微开其端,毋竟其说”[5](P367),即由老师开其绪端提示一个方向之后,经过自己的认真思索后才得学问。其从幼年时便以种下了儒学的种子,对于物理之学、性命之学,其所思索的过程正式用儒家思想将其改造的过程,所以其学说著作才会出入儒道之间而自成体系。
邵雍学说道家气味浓重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其是一位真正的儒者,只因历来对邵雍学说的错误的解读,才将道学家、术数家等不切实际的名称加在了他的头上。这种影响在宋代已见规模,朱熹虽宗邵雍为五子之一,将其与周张二程并列,可见其是认可邵雍在理学发展中的地位的,但仍未将其收入《近思录》中,也足以说明邵雍地位的尴尬。此外,纵观《近思录》,其对一些人物的排他性是十分明显的,尤其是对佛家和道家的人物。宋明理学是在对佛老之学的批评的基础之上建立的,宋初的道学家们基本上都有出入佛老的经历,二程、张载和周敦颐都是如此,他们后来都以批判佛老之学为主导,并以此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之一。而朱熹在《近思录》中借张载和二程之言来辟佛老而未取周敦颐之言,只因周敦颐对释老之学并无排斥,周敦颐受道家的影响比较明显,但因为他对倡明道学贡献巨大,朱熹才将他列为圣人[6](P396),而邵雍受道家道教的影响也比较深,虽对其评价也较高,但仍有一定的偏见,并不将他视为圣人,因而未将其列入《近思录》中。
邵雍称自己的学说未“先天学”,这也是他的主要学术贡献之所在,其中先天象数学是他的先天学的重要内容之一,其象数学的基本特征是将数看做是决定事物本质的东西。邵雍不仅潜心于《易》数的研讨而且还推而广之,制定了宇宙周期年表,配以“元会运世”的计时方法,对宇宙的发生和演变进行数理式的描绘。虽然邵雍的象数大部分是主观臆断的,但是其以易数推演为形式,构建了庞大的哲学体系,表现了古人对宇宙万事万物运行规律的认识。
《近思录》之所以未收入邵雍,除朱熹对邵雍的一些误读之外,另一编纂者吕祖谦对邵雍也有些许偏见。朱熹曾言:“康节煞有好说话,《近思录》不曾取入。近看《文鉴》编康节诗,不知怎生‘天向一中分造化,人于心上起经纶’底诗却不曾编入。”[7](P3353)可见这其中是有吕祖谦的原因的。
吕祖谦是南宋时期著名的理学家、史学家,当时与朱熹、张栻并称东南三贤,在编纂《近思录》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朱熹在编排中本不想将“道体”一卷放在首卷,他认为首卷太难,可能会使初学者望而生畏,可是最后觉得无头而只能如此,之所以会如此就是因为吕祖谦坚持将“道体”卷放在卷首的缘故。朱熹在为《近思录》所题的序中说:“《近思录》既成,或疑首卷阴阳变化性命之说,大抵非始学者之事。祖谦窃尝与闻次缉之意:后出晚进于义理之本原,虽未容骤语,苟茫然不识其梗概,则亦何所底止?列之篇端,特使之知其名义,有所向望而已。至于馀卷所载讲学之方、日用躬行之实,具有科级。循是而进,自卑升高,自近及远,庶几不失纂集之指。若乃厌卑近而骛高远,躐等凌节,流于空虚,迄无所依据,则岂所谓“近思”者耶?览者宜详之。”[8](P452)从这篇序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吕祖谦的编纂思想和意图。首卷列道体卷是要借助“道体”来告诉“后出晚进于义理之本原”,而后则是循序渐进的教导之方。纵观《近思录》的体系大体是按照吕祖谦的方法来编纂安排的。可见吕祖谦在《近思录》编纂中的重要作用。
《近思录》体现了吕祖谦的易学思想。朱熹本来是不愿意将《易传》载入《近思录》的,因为《易传》已经是自成体系的一本书,且他认为此书是讲道理的而不是解《易》的。[9]这一点钱穆先生也有论及,他说:“《近思录》乃朱吕两人合编,而两人意见亦有不同。东莱素极重视伊川《易传》,朱子则谓《易传》自成一书,可不收载。今《近思录》中亦有收入,此乃东莱意见,若谓自成一书即不载,则《太极图说》、《正蒙》何以又载入而列之首卷,此本朱子所不欲载,亦以东莱意载入也。”[10](P845)
《近思录》也体现了吕祖谦对科举的态度。吕祖谦向来十分重视科举之学,他曾说:“人能以科举之心读书,则书不可胜用矣。此无他,以实心观之也。”[11](P255)但是朱熹是十分反对科举之学的,认为科举是坏人心的,不支持将科举的文字选入《近思录》中,可是最后的结果确实在吕祖谦的坚持下不得不选入了有关科举的言论。再来看看邵雍的人生轨迹,据《宋史·道学传》上载邵雍少年时曾醉心于科举之学,但是迁居洛阳之后便绝了这个念头。从现存文献资料来看邵雍在一生中至少接到过四次朝廷的任命,但是都被他婉言拒绝,最后一次虽然答应了,但是却称病而未上任。这在有出仕入相、宦海沉浮经历的吕祖谦看来是十分抵触的,邵雍安然自乐屡拒朝廷的态度是令吕祖谦所不喜的,所以吕祖谦对邵雍有偏见是在所难免的。
《近思录》还体现了吕祖谦的史学原则和思想。吕祖谦史学思想中注重经世致用,提倡在义理之学的指导下来治史。他说:“观史当如身在其中,见事之厉害,时之祸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当做如何处之。”又说:“看史须看一半掩卷,料其后成败如何。”《近思录》卷三中有载:“先生每读史到一半,便掩卷思量,料其成败,然后却看。有不合处,又更静思。其间多有幸而成、不幸而败。今人只见成者便以为是,败者便以为非,不知成者煞有不是,败者煞有是底。”[8](P184)细观则可知两段话的内容几乎是一样的,《近思录》中的这条应该是是吕祖谦一手选取的。邵雍在北宋五子中是最重视史学的一位,最具有“通古今之变”的气概。但是邵雍的史学所讨论的重点是人类社会的演变,其将人类社会分为四种模式,即皇帝王伯的政治模式。[6](P420)邵雍十分推崇“三皇”的治世之道,认为那样的社会才是接近以“道”治世的表现。他主要是在讨论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并无经世致用的原则与吕祖谦的治史思想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模式。
通过比较邵雍和吕祖谦的不同,可知两人在许多方面有着许多的不同,在思想上甚至有着很深的冲突。再看看朱熹对邵雍的评价,也可知朱子对其有偏见和误解,也难怪《近思录》不将邵雍收入其中了。
邵雍的学说在北宋甚至是在整个中国古代思想史上都是独一无二的,他是宋代最奇特、最具有创造性、自成一个宏大体系的思想家。在《皇极经世》一书中构建了迥异于历代儒者的理学体系,他以儒家的经典《易》《书》《诗》《春秋》为背景,并辅以伏羲的卦象、逻辑,以推论人文世界的盛衰消长和时代的兴衰更替,指出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以六十四卦配合自创的元会运世的方法,再辅以声音唱和,来说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据邵雍弟子张岷记述:“先生治易、书、诗、春秋之学,穷意象数之蕴,明皇帝王霸之道,著书十余万言,研精极思三十年。观天地之消长,推日月之盈缩,考阴阳之度数,察刚柔之形体,故经之以元,纪之以会,始之以运,终之以世。又断自唐、虞,迄于五代,本诸天道,质以人事,兴废治乱,靡所不载。其辞约,其义广;其书著,其旨隐。”[5](P467)从张岷的记述中可以看出邵雍的学说可以说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容,易学、诗学、春秋学、象数学及史学等等,其主旨是“本诸天道,质以人事”。相对于周张二程四子而言,他的思想体系最为完整。纵观其著作《皇极经世》可知,其论事说理相当的严密、完整,如若将其言论分拆开来,则只会误解或曲解其意,历来对邵雍的误解大多是源于此,如江湖术士等妄读邵子的学说而尊其为宗。
对于自成体系的邵子言论来说,当然是不适宜单独取出一些语句来牵强附会的适用于《近思录》这部书的,朱熹和吕祖谦选取的周张二程四子的著作中的622条文献语录,都是适应《近思录》的体系的。关于《近思录》的体系问题,朱熹和吕祖谦都曾论及,吕祖谦曾说:“《近思录》首卷论述义理之本原,至于余卷所载讲学之方和躬行之实是具有科级的,循序渐进,自卑升高,自近及远。”朱熹对《近思录》的体系论述的较详细,其言:“掇取其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者,以为此编,总六百二十二条,分十四卷。盖凡学者所以求端、用力、处己、治人,与夫所以辨异端、观圣贤之大略,皆粗见其梗概。”[11](P163)对于朱子的说法,叶采较为认同,其在为《近思录》注解时,将书中十四卷内容分类,以求与朱子的说法相对应。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近思录》与邵雍《皇极经世》是各自成体系的,而从系统的完整性上来看前者远不如后者,因此《近思录》不取邵雍之言论,也因《皇极经世》一书已成体系,不宜寻章摘句式选取一些语句来牵强附会《近思录》的体系。
据朱熹自序,《近思录》的编著始于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年)。当时他为母守墓,在建宁府建阳县庐山结寒泉精舍而居。其年夏,吕祖谦来此盘桓数日,与朱熹共读周敦颐、程颐、程颢和张载的著述,并从四子书中“掇取其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者”,编成《近思录》一书,作为理学的入门读物。[11](P151)
从上我们除了可以看出《近思录》的编纂动机之外,还可以得出“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是《近思录》的取材标准之一。所谓“大体”即指关于“道”或“理”,也就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切于日用”是指要切于日常生活。从材料中我们可以看出朱熹与吕祖谦之所以编纂《近思录》,是为了让有志于学而又“恐始学不得入其门”的一本教科书性质的理学著作。此书还是为了普及理学之思想,从而达到教化人心、治平天下的目标。朱熹和吕祖谦把此书取名为《近思录》,源自于《论语·子张》中子夏“博学而笃思,切问而近思”[12](P68)之言。朱熹曾在《论语集注》中引二程之言来解释此语,明道曰:“至于余卷所载学不博则不能守约,志不笃则不能力行。切问近思在己者,则仁在其中矣。”伊川曰:“近思者以类而推。”盖取其“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者”。吕祖谦在《跋近思录》中提到:“讲学之方,日用躬行之实。具有科级,循是而进。自卑升高,自近及远。”[8](P452)依吕子之意来看,则是在强调学者需先从日常生活、学习的实处下功夫,由近及远,自卑升高,从而达到脱凡入圣的境界。关于邵雍的著作,从古至今历来认为其立意高远,且深不可测,其学说立在“推天道,以明人事”,用易学的原理来推论天地、人物、历史的发展演变,志在列出宇宙世界的变化运动规律的图表。所以其学问有“关于大体”的一面,但是并不“切于日用”。这也许是《近思录》不曾收入邵雍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此外,朱熹在讲学中曾说:“张横渠《语录》用关陕方言,甚者皆不可晓。《近思录》所载,皆易晓者。”[13](P3295)何佳俊先生曾指出,盛谈“仁”的程颢的《识仁篇》也未编入《近思录》中,只因朱熹曾言:“明道言‘学者须先学仁’一段,说得极好,只是说得太广,学者难入。”[14(P3266)[5](P465)之所以这样要求,并不仅仅因为自己求学时如此,其真正的目的是让从学者通过这样的形式,能够真心诚意地来学习,从而真正领悟其学说的真谛。程明道曾言:“尧夫欲传数学于某兄弟,某兄弟那得功夫。要学,须得二十年功夫。”[5](P465)这些都从侧面折射出邵雍学说之难度。作为邵雍之子的邵伯温和其徒弟的王豫、张崏都未能尽数全然理解其思想、学说,可见邵雍的学问确实难以为世人所理解,这也间接地说明了《近思录》一书为何不取邵雍的学说,因其未符合“易晓者”此一标准。
综上所述,可知《近思录》未收入邵雍及其言论著作,有着方方面面的原因。对邵子其人其书的误读、朱吕二的误解偏见及邵雍思想与《近思录》的冲突等等,这些都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近思录》的取材及编纂。近几年随着对邵雍研究的逐步加深,这些问题也是越来越清晰明朗,邵雍的思想和历史地位越来越被世人所认可,《近思录》虽不曾收入邵雍,但是并不影响邵雍的理学家的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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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占峰]
K246.4
A
2095-0438(2015)09-0097-03
2015-04-25
刘洋(1988-),男,河北衡水人,河北大学宋史研究中心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宋明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