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臻祥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意识在心理学中定义为人所特有的一种对客观现实的高级心理反映形式,是人运用感觉、知觉、思维、记忆等心理活动对自己内在身心状态和环境中人和物变化的感知,是以人为主体的精神活动。心理学中的意识没有性别区分。
女性意识从性别角度而言,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女性意识是作为传统男权意识的对立物而存在,是指从女性的角度来看待事物,以女性的眼光来体察生活。广义的女性意识是指作家(不分性别)以女性为关注焦点,对女性生存状态、情感世界、自我意识的一种关注。本文所言即指后者。
尽管中国封建社会以男权主义为中心,但在自身的民族文化发展过程中,却有推崇和弘扬女性意识的传统,这种女性意识是历史文化发展的产物。在文化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作家对女性与生俱来的性别要求的认同,或者在创作中自然流露出对女性的同情或赞美,这种女性意识,是情感的一种真实表达。
中国封建社会是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女性社会地位低下,就连人品似乎也有了问题,孔子《论语·阳货》有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之则怨。”[1]24孔老夫子对女性的这一“宏论”似乎就成为封建社会对对女性评价的“金科玉律”。由于女性社会地位低下,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力,女性社会角色被定位为相夫教子、传宗接代的工具。三从四德是她们的行为准则,三纲五常则是她们的人生规范,《烈女传》、《女诫》、《女孝经》、《女则》等成为规训她们日常行为的教科书。女性缺乏自己的声音,她们的喜怒哀乐鲜有文字的记录,只能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所以文学作品中的女性意识只能靠掌握文学话语权的男性作家进行彰显。然而,封建社会中宋代以前的男性作家不屑把对女性的感情写进诗歌,除了那些关于思妇、怨妇及弃妇形象的描写之外。古代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鲜有对女性情感的书写,哪怕是自己相夫教子的妻子,因为他们的性别意识使他们不会沉溺于对爱情的依恋。正因为如此,当我们读到诸如潘岳的《悼亡》、李白的《玉阶怨》、杜甫的《月夜》等作品中体现的女性意识时会觉得是那样的弥足珍贵。
导致这种情况改观的是“词”的出现。文人也食人间烟火也有常人的爱恨情仇,只是“诗言志”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词为艳科”这一传统文学观念的定位,使词成为文人逃脱道德审查的庇护伞,文人则将自己在诗歌中不宜表达的情感通过词表现出来。晚唐五代对女性情感广泛书写的《花间集》问世,此时,词人的情感发生了较大变化,“景真情真,故所做必佳”[2]5。但是我们必须看到,由于《花间集》的作者全部都是男性,他们作词目的是满足花间樽前公子王孙的视觉和听觉需求,是写给歌儿舞女助兴的文字游戏,内容无非是对女性容貌的刻画及对男女情爱的表达,正如欧阳炯序言所云:“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责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擅。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3]5从词的描写对象来看,词中所集中描写的女性形象和男女艳情,是男性词人以揣摩女性内心的心态“男子而作闺音”罢了,故而这些女子不过是作为他们手中的“玩物”抑或是赏玩的对象。
袁行霈认为,作为“一代之文学”的宋词实则宋初并不兴盛,基本处于停滞状态,宋初四五十年间,词作者不过10 人,作品仅存33 首。[4]33宋初词大都继承“花间”传统,固守着小令词的阵地,比如有“北宋依声家初祖”之称的晏殊以及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欧阳修,他们的词作内容基本上虽仍然是男女之间的相思爱恋和离愁别恨抒写,但描写手法却淡化了对女性容貌和色相的描写,着意于主人公恋情的倾诉,语言已洗净铅华,明净淡雅。
柳永是宋词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其女性意识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柳永传词有近200 首,其中有近70 首是描写女性的。这些女性形象多为歌妓,地位卑贱,单从词作中的名字就可见一斑,如:“英英”、“虫娘”、“心娘”等,她们虽出身低微但柳永却能以平等身份相待,甚至与其谈情说爱。毋庸讳言,由于柳永不能完全跳出时代的局限性,有时不免有狎妓的成分,其内心深处仍把女性当做男性的玩物与性工具。
北宋后期词坛上晏几道的出现进一步提高了文学作品中女性的地位,抬升了女性的形象。晏几道《小山词》的女性也多为歌妓,从名字上看,就比柳永笔下的歌妓高雅了许多,如:“莲”、“鸿”、“蘋”、“云”、“小杏”、“小梅”等,晏几道在词中尽力写出了她们的可爱和美丽,甚至写到与她们的相思怨别,情感真挚、凄婉动人,这与当时那些对歌妓薄情负义的公子王孙形成鲜明对比,也与柳永的狎妓形成强烈的反差。
综上,北宋大部分男性作家体现在词中的女性意识有一个渐变的过程,无论是晏殊的高雅还是柳永的俚俗,女性意识逐步凸显出来,在程朱理学高压的态势下,晏几道《小山词》平等的女性意识的书写在那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1.对女性的尊重和爱慕
莫砺锋先生认为,在中国古代,男女两性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完全可能互相理解、互相关怀,并达到心灵上的真正沟通……某一个男子完全可能成为女性最好的朋友……女性固然可以争取摆脱被压迫的地位,男性也完全可以向女性伸出援助之手。[5]莫砺锋先生本来是评价曹雪芹的,但仔细斟酌,不难发现晏几道何尝不是像曹雪芹那样是“女性最好的朋友”,同样可以“向女性伸出援助之手”。
中国封建社会的歌妓是社会的最底层,在统治者眼中是“奴隶”、“贱民”,她们没有社会地位和做人的尊严,可以被随意买卖或当做赠品送人,但是晏几道却不把她们当做“奴隶”或是“贱民”,而是把女性当成审美个体和爱慕对象。
《小山词》内容的十之七八都描写爱情,这是他女性意识的一种表现形式。词中大多描写他与“莲”、“鸿”、“苹”、“云”四位歌妓的交往,据晏几道自撰的《小山词序》载:“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从中可以得知,晏几道和沈廉叔、陈君龙两位好友及其家妓“莲”、“鸿”、“苹”、“云”等曾共享过一段欢娱融洽的时光,而这段美好的经历成为晏几道一段美好的回忆,历久弥新,词人把这种情感通过词表达出来: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破阵子》)[6]317
小梅枝上东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开尽北枝开。长被陇头游子、寄春来。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
——(《虞美人》)[6]321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6]286
秋风不似春风好。一夜金英老。更谁来凭曲阑干。惟有雁边斜月、照关山。双星旧约年年在。笑尽人情改。有期无定是无期。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
——(《虞美人》)[6]321
以上四首词通过追忆的叙事方式深情的回忆了与“莲”、“鸿”、“苹”、“云”四位歌女的恋情以及别后的相思。他不在乎自己所喜欢的女子身份的卑微低下,他看重的是与她们之间交往时情感的共鸣、相处时的愉悦,这种情感不是逢场作戏的虚情假意,而是即使分别多年之后还依然能保持美好记忆的情真意切,即使是回忆也是清晰如昨,如果不是感情笃深,往事不过就是过眼烟云罢了,若干年后怎么还会记起这些歌女的一笑一颦?事实却是,多情的词人在回忆的时候甚至连她们当时的穿着打扮都记忆犹新,如小鸿,“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小苹,“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小云,“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词人采用追忆和细微处着笔的方法写出对这些歌女的款款深情,情感真挚,给人的多是情绪的感染,不假雕饰,故能引起读者心灵深处的震颤。
在晏几道的《小山词》中,有些词虽没有确指是“莲”、“鸿”、“苹”、“云”中的哪位女性,但就《小山词序》内容来看,无疑是四位歌妓的某一位。如《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6]290
词写与一位歌女的恋情,篇幅虽短但内涵丰富,依照词的叙事脉络全词可以分为初见,别离,相思,重逢,按小说情节的要素就是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这不是普通的声色之娱而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这是一场酒宴上刻骨铭心地初见,彩袖是美的,玉钟是美的,桃花扇是美的,楼心月是美的,歌女更是美的,这一切真可谓是美不胜收赏心悦目!歌女是多情的,用她彩色衣袖的纤纤玉手频频的向词人敬酒,词人能不喝吗?要喝,要尽情的喝,“当年拚却醉颜红”,不顾惜喝的面红耳热了。不仅如此,美人还要为钟情自己的知音尽情的舞蹈,直到明月西斜,甚至连桃花扇歌曲唱尽,真可谓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词人完全陶醉在美好的初见之中。如果仅仅赏析上阕很可能会得出这首词不过是纨绔子弟浮浪生活写照的片面结论,实则不然,正是上阕词人情感的炽烈才会有分别之后的令人形销骨立的思念,上阕为下阕做了厚实的铺垫。下阕过片言简意赅,未交待分别的原因,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思维空间,作者直奔主题——分别后的思念,日思夜想,“几回魂梦与君同”,词人想象相恋之人心有灵犀连梦境都是相同的,最后两句采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写出重逢后的惊喜:今天晚上相聚了,我要打着银制的灯具再三照耀你美丽的容颜,即使是这样我还担心这次的相逢是一场梦。这是一场刻骨铭心的恋情!这里没有尊卑贵贱,只有男女情感的真实流露。
2.对女性美的赞赏
作为中国文学史鼻祖的《花间集》,由于创作主旨的局限,对女性的审美难免充斥着庸俗和猥亵的成分,如温庭筠《女冠子》:“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这首词着意于刻画女道士的容貌,“雪胸鸾镜”极尽香艳之能事,就连有里程碑意义的柳永《乐章集》也难免流于肤浅、轻佻甚或色情,如“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扛,却道你先睡。”(《斗百花》)词写一位不谙世事的少女洞房花烛夜的娇羞,言语露骨,不堪卒读。而晏几道《小山词》中女性的审美有了很大的提升,这些歌女能歌善舞,才貌兼优,她们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给词坛吹来一股清新的风,词人以积极健康的目光审美,洗净铅华,给读者美的审美体验。
词人对这些歌女美的赞赏是多角度的,华丽的服饰、娇美的容颜、曼妙的身段、高超的技艺都是词人关注的审美对象,例如写服饰“彩袖殷勤捧玉钟”(《鹧鸪天》),歌女容颜之美词人只字未提,而是以借代的修辞手法,部分代整体,写出美女服饰的华丽;“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临江仙》)小苹的多情通过两重心字罗衣来刻画;“碾玉钗头双凤小。倒晕工夫,画得宫眉巧。嫩麹罗裙胜碧草。鸳鸯绣字春衫好”(《蝶恋花》)。写容颜之美则有:“千叶早梅夸百媚。笑面凌寒,内样妆先试。月脸冰肌香细腻。风流新称东君意”(《蝶恋花》)“轻匀两脸花,淡扫双眉柳。”(《生查子》)“香莲烛下匀丹雪。妆成笑弄金阶月。娇面胜芙蓉。”(《菩萨蛮》)“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鹧鸪天》),小莲已经不是不同的歌女而是来自瑶池的仙女了。写歌妓婀娜多姿的体态,如“楚女腰肢越女腮。粉圆双蕊髻中开。”(《鹧鸪天》)“阿茸十五腰肢好”(《木兰花》)等等,不一而足。晏几道对于歌妓深深地迷恋,还源自于对其高超技艺的赞美和欣赏,如写这些歌女们的表演和歌唱的技艺超群,如“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鹧鸪天》)
晏几道以细腻的笔调,着意描写了莲、鸿、苹、云四位歌妓的服饰、美貌、风韵、技艺等,将她们塑造成超凡脱俗的绝色美女。如果不是《小山词序》的交代,读者会误以为这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往往不会将她们和出身低微的歌妓联系在一起的。个中缘由是词人对这些歌妓能以平等身份相待,在他的眼中已没有尊卑的区别,只有美的存在。
3.对歌妓的悲苦命运的同情
尽管《小山词》中的女性诸如莲、鸿、苹、云等在词人心目中地位是平等的,形象是美好的,生活也可谓锦衣玉食,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改变她们社会身份的卑贱和被嘲笑、被鄙视的命运,这些歌妓强颜欢笑的背后是酸楚的泪水和哀怨的叹息,说到底,她们只不过是官宦人家娱宾遣兴的玩偶而已,也只有“四痴”的晏几道才会对她们不幸的身世表示深深的同情,对她们的遭遇表示极大的关注。如《浣溪沙》: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6]309
这是《小山词》一首别具一格的作品,通过描写一位歌妓痛苦寂寞的内心世界,表达对封建社会中被侮辱被残害的不幸女子的同情与哀怜。词中先以“斗画长”、“溅酒滴残”浓墨重彩极言女子装饰之酒宴美歌舞之欢,后以“不将心嫁冶游郎”表达她们渴望获得纯洁长久爱情的人生愿望,结句情势逆转,“一春弹泪说凄凉”,写歌女现境的寂寞和凄凉,两相对比,从巨大的反差中表现了女主人公的令人唏嘘感伤的命运。起首一句“日日双眉斗画长”,但一个“斗”字足以说明歌女的比美争妍既非“女为悦己者容”,也非孤芳自赏,而仅仅是为了生活博得达官显贵的宠幸而已,“日日双眉”这是她们为了生存每天必须做的功课,“行云飞絮”,这是她们漂泊无定的生活状态,“溅酒滴残歌扇字”写妓女在陪酒时醉酒旷荡的生活,不小心将酒滴在歌扇之上,并且将上面的字给弄模糊了。“弄花熏得舞衣香”写天天陪他们游园赏花,最后连自己的舞衣都给弄香了。这一切看起来多么的光鲜,其实背后是无尽的孤独和凄凉,以至于流下伤感的眼泪。
眼泪是人类情感的自然流露,或喜极而泣或难过伤心,在《小山集》中有48 处直接写到“泪”,而这种“泪”多是伤感情绪的一种表达,再如《采桑子》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6]324
这首词作,描写了对当初西楼月下“泪粉偷匀”的歌妓的怀念之情,在怀念之中表达了词人对这位身世凄凉女子的同情,俞陛云所说的:“不过回忆从前,而能手写之,便觉当时凄怨之神,宛呈纸上。”(《宋词选释》)开篇没有了“彩袖”的装饰没有了“笙歌”的喧闹,只有那盈盈粉泪令人动容的刻画,“泪粉偷匀,歌罢还颦”这是初见女子之时的情态,不敢在大厅广众下拭泪,只能是背着客人,默默垂泪,再偷偷地抹匀粉面,然后再强颜欢笑再歌一曲,歌罢之后,又是愁眉紧锁,一脸的郁郁寡欢。区区八字却道尽了女子的辛酸,满眼泪水也不能呈现,满腹凄凉也无人疼惜,“看未真”三字,意味深长,毋宁说是隔着袅袅炉烟看不清歌女容颜,还不如说是由于座位隔得较远不能探寻这名“泪粉偷匀女子”流泪悲伤的原因。在封建社会,对于一次宴席中一位素不相识歌女的喜怒哀乐是没有人会在意的,况且还和自己座位比较远,但是这却引起这位敏感多情的词人的关注和同情,这种人道主义的光芒,不管他是哀人还是自哀都值得读者尊重。
小莲是晏几道关注最多的歌女,色艺俱佳,小莲在沈廉叔、陈君龙家为歌妓时词人将她引为知己,后来陈废沈亡之后,小莲流落江南沦为妓女,光阴荏苒,词人已入暮年,但还为小莲的不幸沉沦感伤不已,如《破阵子》: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6]317
词作通过今夕对比,表达世事无常之慨以及自己对小莲的感伤,下阕过片“绛蜡等闲陪泪”化用杜牧《赠别二首》之二:“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说明词人对小莲的境况无能为力,只有流下同情的泪水。“吴蚕到了缠绵”化用李商隐《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说明尽管小莲现在沦落风尘,词人还是视她为红颜知己,词人最后也为小莲的命运担忧,韶华易逝,“绿鬓能供多少恨”,词人哀己伤人,陷入深深的悲慨之中。
总之,在宋代词人对女性的描写中,能以独特的视角和认识加以叙述,其平等的女性意识,具有感人的力量、强烈的感情色彩。就算是生活在现代的人也很少能够像晏几道这样不在乎自己喜欢的女子的身份和地位,只追求爱情的平等。
《小山词》中的女性,貌美如花,心性善良,技艺超群,晏几道把她们当做独立的人去写,这种平等的女性意识,在宋代理学森严的堡垒中绝对是个“另类”,这种特立独行的女性意识形成的原因什么?笔者以为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独特的个性是《小山词》女性意识产生的感情基础
晏几道(1030?—1106?)字叔原,号小山,是北宋著名的故相晏殊的暮子,其生平事迹史书记载并不周详,但同时期的黄庭坚撰写在《小山词》前的序还是为我们了解晏几道的性格特点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晏叔原,临淄公之暮子也。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7]25
黄庭坚不愧是文坛巨匠,片言只语就勾勒出晏几道的脾气秉性,晏几道是至纯至真之人,耿介孤高,言行不顾忌别人的批评,我行我素。黄庭坚所谓“四痴”即就是“四傻”,意思是即使仕途蹭蹬不肯走旁门左道去依傍权贵(说明他正直有骨气);文章自有自己的风格,不为仕途而去学官样文章(说明他不媚俗);饶有家产,对他人慷慨大方,家人却过着贫寒的生活(说明他忠厚);他人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依然给以充分信任(说明他善良)。晏几道的“痴傻”确实非常人所能及,像他这样绝顶聪明又对世事的看法异于常人的确少见,文学史上恐怕只有贾宝玉可以与之比肩。不仅如此,晏几道也缺乏应对人情世故的技巧,据元人陆友的《研北杂志》引邵泽民语说:“元佑中,叔原以长短句行,苏子瞻因鲁直(黄庭坚)欲见之,则谢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当时东坡贵为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已名满天下,多少人以能见其一面为荣,此刻主动上门求见,而晏几道当时只不过是芝麻大的官却对这样的重量级人物的来访竟然婉拒,其高傲程度竟至于此,确实令人咋舌!
晏几道是个随性的人,无视封建礼法的束缚,做事特立独行,心性纯良。杨海明先生认为,晏几道为人极为深情、重情,所以他在对待男女恋情问题上,就不像某些士大夫文人那样轻率、随便,而表现的异常的深情、痴情。[8]241也正是善良的本性,深情重情的美德决定了晏几道在与下层歌妓相处的时候,能把这些歌妓当做一个平等的审美客体,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凸显她们的美,弱化她们地位的尊卑,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个亲切可人的美人形象,刻画了一场场缠绵悱恻的爱情,在千百年之后依然能拨动读者的心弦。
2.女性意识产生是仕途失意的精神补偿
晏几道出身相门,可谓生于“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富贵温柔之乡”,年少时期曾有一段富贵奢华的生活,加之天资聪颖,少有文名,很快受到皇帝的赏识。《花庵词选》卷三晏几道《鹧鸪天》词注说:“庆历中,开封府与棘寺同日奏狱空,仁宗于宫中宴乐,宣晏叔原作此,大称上意。”晏几道因为一首小词皇帝便对他刮目相看,足以说明那时晏几道确已才华横溢春风得意,后由恩荫入仕,曾任太常寺太祝。按理说有父亲的荫蔽加上自己的天赋,晏几道便可平步青云了,然而,世事无常,正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至和二年(1055年),晏殊去世,是年晏几道约二十六岁,父亲的死,是晏几道一生的转折点,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生涯戛然而止,祸不单行,熙宁七年(1074)晏几道又因受郑侠案的株连,不谙世事的小山蒙受了一场牢狱之灾。虽后来有惊无险,却也颇尝牢狱之苦,对其精神也是一次沉重打击。元丰五年(1082年),晏氏出任“监颍昌许田镇”的低级官职,后来相继做过通判乾宁军、开封府推官等,仕途偃蹇,沉沦下僚。《碧鸡漫志》卷二称晏几道“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师赐第”[9]26,晚年竟落得衣食不济的窘境,不禁让人扼腕叹息。
宋代是中国封建社会中畸形发展的朝代,由于采取了文臣治国的方略,宋代军力孱弱边防吃紧边患不断,但是城市商品经济却极为发达,随着城市商业的发达和统治者日臻腐化生活的需要,宋代妓院也日益炽盛,受时代风气的影响及帝王对大臣享乐生活的提倡,宋代官宦之家庭豢养歌儿舞女成为一种风尚,在男女大防极严的宋代为晏几道接触下层歌女提供了可能。
晏几道家道中衰,仕途蹭蹬,官场尔虞我诈,高傲的个性不愿意攀龙附凤,自己又缺乏应对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的勇气和技巧,面对生活的重压,词人孤独而彷徨,他需要寻找一种方式来消解内心的痛苦,与歌妓的交往就成为救赎他仕途失意的心灵鸡汤,“在他看来,只有那些与官场无涉、与污染的现实社会渊源不深的纯情女子才可与之交往,才可倾吐心声。”[10]26在与歌妓的交往中他以平等身份相待的结果便是歌妓回报给他人格的尊重和热烈的恋情,他又是禀赋极高的多情才子,“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9]23,他用如椽的巨笔将与歌妓交往的点滴记录下来,发而为文成为一篇篇感人至深的佳作,陈廷焯评价《小山词》时云“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11]196
黑格尔曾经说过:“艺术对于人的目的在于使他在对象里寻回自我。”[12]60晏几道在《小山词》中何尝不是寻找心灵上的一种安慰和精神寄托?在抒发着自己对女性的见解对女性独立地位的肯定时,也获得了仕途失意的精神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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