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昆,崔圭万(东海大学 .中文系;.中文研究所,台湾 台中 40704)
试论韩国《春香传》故事中青春与爱情的交响
许建昆a,崔圭万b
(东海大学 a.中文系;b.中文研究所,台湾 台中 40704)
摘 要:就台湾所见韩国传奇小说《春香传》,有《汉文春香传》、水山《广寒楼记》本,以及柳应九依据全州完版本《烈女春香守节歌》的译本三种。从故事情节的成熟度而言,应以《汉文春香传》为最早。它们都是根据不同时代的戏剧形式而改编。然而,这些不同时代的戏剧,各自从盘骚里的表演艺术演化而成。所以说,盘骚里才是《春香传》戏曲与小说类型真正的源头。在越晚期发展的故事里,学界似乎强调反抗威权、主角身份、婚姻形式与女性贞节,反而忽略了爱情至上的母题。文章论述各种版本的文体类型与主题表现,证明歌咏青春与爱情才是《春香传》的核心母题。关键词: 《春香传》;盘骚里;文体类型;母题;社会文化
《春香传》是韩国优秀古典名著之一,女主角为艺妓之女春香,男主角乃南原府使之子李梦龙,小说讲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在韩国有许多版本,高丽大学崔溶澈教授曾撰文讨论过汉文本的形成与其他各种版本,有柳振汉(1711—1791)《歌词春香歌二百句》、梁周翊(1722—1802)《春梦缘》、睦台林(1782—1840)《春香新说》、赵恒《广寒楼记》、尹达善《广寒楼乐府》(1852)、吕奎亨(1848—1921)《汉文演本春香传》、俞喆镇《悬吐汉文春香传》、李能和(1869—1943)《春梦录(汉诗春香歌)》等八种版本系列[1]275-301。从标题来看,似乎杂有诗歌、乐府、演剧等形式,不全然是“小说”的形态。金宽雄、金晶银《韩国古代小说史略》中,并没有提到《春香传》[2]。汪燕岗《韩国汉文小说研究》也仅在“附录5 韩国汉文小说简表”的注释中提及,有五目,注明是参考崔溶澈的大作而加上[3]。显然要讨论《春香传》的源起、流传,以及日后的改编再创,还有很大的空间。
正如崔溶澈的汉文本分类,有诗歌本、小说本、演戏本(剧本)三个系统,而这三个系统的文体类型又互相影响,每个单独的文本篇幅或长或短,增加或缩编内容,到底哪个是原始本,哪个是衍生本,一时也无法辨别。单就现存文本作者的生卒与作品出版年代来判断版本的先后次序,并不容易。
有关汉文《春香传》研究的始祖,应属金东旭、金泰俊、薛盛璟①金东旭有《增补春香传研究》,延世大学1976年出版;金东旭、金泰俊、薛盛璟三人合著《春香传比较研究》,三英社1983年出版。转引自崔溶澈《〈春香传〉汉文本的形成及其版本特色》,《域外汉文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东吴大学中文系,1999年版。,而张朝柯《春香传的创作及影响》后出,篇幅也短,网络上流传的数据多半引述此作[4]。
近年来的研究,多半倾向将女主角春香拿来与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人物作比较,如崔莺莺、杜十娘、苏三、李香君、孟丽君[5-10]等人,说明女子对爱情的坚贞,以及对封建制度的抵抗。也有关注《春香传》的改编与再创,尤其是2000年韩国导演林权泽改拍的电影,加入了盘骚里的演出,成为传述韩国传统文化的经典之作。此外还有金仁顺的小说新编[11-14]。网络上还可见韩国古小说研究会主编过《〈春香传〉的综合研究》,1991年由亚细亚文化社出版,但无法看到该论文集,实在可惜。
在台湾流传的汉文版本,只有《汉文春香传》[15]231-259、水山《广寒楼记》[16],许世旭曾经从韩文直接翻译成中文,早已绝版[17]。在网络上还可以读到韩国庆尚大学柳应九据全州完版《烈女春香守节歌》而作的翻译②柳应九译本见书海文学网http://wenxue.shuhai.com/read/10851/670441.html,2000年。此版与朝鲜作家同盟出版社1954年整理和校注的,以《春香传》书名出版发行的版本不知有何不同?大陆尚有冰蔚、木弟译:《春香传》,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就书目而言,韩国有李家源注释本,北京有冰蔚、张友鸾译本[18-20]。
一般都认为《春香传》故事始于14世纪,到18世纪之间的李朝时代,相当于中国明、清年间,经过四百多年的口传手抄,流传广远,至18世纪末才渐渐成形,而根据全州版《守节歌》改写的版本最为完整。这段沿革演变的过程时序太长,传播的途径复杂,有探讨的必要。至于全州版《守节歌》,由于内容丰富,包纳江海,绝对是“百川灌之”的晚期版。
本文仅就手边有限的资料,与前人的论述相呼应,作进一步解说,以为后继研究者参考使用。
《春香传》原型故事如何?韩国古小说中的贞女、烈女原型,以《三国史记》卷四八《都弥传》为代表。百济娄王(128—166)欲夺都弥美妻,都弥之妻先以妾代,后以月事拖延,最后逃往江上,遇见被臛瞎双眼的都弥,夫妻遂漂流到高丽蒜山下而居③金宽雄,金晶银:《韩国古代汉文小说史略》,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页;汪燕岗:《韩国汉文小说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8页。两书均有引述。。《东国舆地胜览》记载了南原智异山女故事,百济王闻其美而纳之④转引自张朝柯《〈春香传〉的创作及影响》,辽宁大学硕士论文,2001年,第20页。。这些坚贞女性形象,与干宝(283—351)《搜神记》卷十一“韩凭故事”相近,宋康王( —BC286)夺韩凭妻,韩凭夫妻殉节。宋乐史(930—1007)撰《绿珠传》,也是贞女故事,描述西晋司马伦欲夺石崇(249—300)之妓绿珠,绿珠跳楼自尽。
贞女与南原郡守有关的故事有两则。李仁老(1152—1230)《破闲集》,记载“南州郡守离职时,恐美妓为他人所夺,遂以烛火毁其面容”[21]。全罗北道流行过一个故事:南原有丑女春香,无法出嫁而自杀,死后作祟,南原新任府使相继而亡,有作家写了小说以慰其灵,以后的府使不再死亡。前者写出府使与妓女的纠葛;后者实为民间信仰的变形,女子死后无法入祠家庙,透过“姑娘庙”的祭祀而得到安顿。
张朝柯引述金台俊的研究,根据李羲准《西溪野谈》,中宗朝(1518—1578)卢稹到宣川探视叔父,途中遇一官妓相恋。后来卢考取进士,官拜湖西御史,知道该女仍守节山中,因此迎娶。又有李参弦《二官杂志》,说是宣祖(1567—1608)时,碧梧李时发(1566—?)的真人真事。张朝柯在文中否定了这两则故事,认为是“生硬联系在一起……不仅忽视人民群众在加工和创造这一故事的意图和作用,也贬低了这一作品的社会意义”[4]23。这两则故事其实很重要,尽管未必是真实事件,已经将“南原府使与春香的纠缠”转移到“文士与官妓的恋爱”。类近的故事,文士以状元及第,担任“暗行御史”,再回来寻找相爱的官妓,崔溶澈还举出金宇杭、朴文秀、成以性等故事⑤崔溶澈:《〈春香传〉汉文本的形成及其版本特色》,见《域外汉文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999年,第201页。王慧:《〈春香传〉的文化人类学解读》,中央民族大学博士论文,2007年3月,第9页,引述艳情小说《东野汇辑》卷六,有成世昌在平壤与童妓紫鸾相恋,考取状元后,禀告父亲娶紫鸾入门。按:成世昌是否与成以性为同一人,待查。,也有相类近的情节。
然而恋爱仍以青春美好的男女为佳,合乎生生不息的法则。因此主角开始“年轻化”。纯祖时期(1801—1834)赵在三《松南杂识·音乐篇》,引湖南谚传:南原府使子李道令,眄童妓春阳,后为李道令守节,新使卓宗立杀之,好事者哀之,演其义为打咏,以雪春阳之冤,彰春阳之节云①转引自张朝柯:《〈春香传〉的创作及影响》,辽宁大学硕士论文,2001年,第22页;见崔溶澈:《〈春香传〉汉文本的形成及其版本特色》,见《域外汉文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999年,第261页。。春香与春阳之异,可能一音之转,也可能是别写。很明显,在《春香传》中,男主角为府使之子,女主角由童妓的身份转为“官妓”之女,再转为“退妓”之女。去除森严的阶级区别之后,俊男美女的搭档,于焉成型。
要从崔溶澈提供的八种不同版本系统的汉文《春香传》来区分故事发展的轨迹,是戏曲影响了小说,还是小说改变了戏曲?是汉文小说发展为先,还是国语小说为先?不容易说清楚。不过以说唱表演的“盘骚里(판소리,Pansori)”②盘骚里有许多不同译名,如盘索里、盘瑟俚、潘索里,本文统称“盘骚里”。,作为共同的源头,毋庸置疑。
“盘骚里”的意思是“在大庭广众前演唱的歌”,表演时由一人击鼓,一人说唱,具有独特的节拍音律。源起于朝鲜王朝肃宗(1674—1720)时期,到了英、正祖(1724—1800)时代,出现“八代名唱”,革新了“拍子”与“歌调”。朝鲜王朝后期,申在孝(1812—1864)将原来的十二集锦(Madang)删改为六集锦。又把《春香传》改编为“唱剧”,突破原有男演员一人独唱的场面,分为男唱、女唱、童唱三部分。盘骚里现存的五大曲目是:《春香歌》《沈青歌》《赤壁歌》《水宫歌》《兴夫歌》。这可以从《春阳打咏》的实例看出。
可以想见,最早的演出在击鼓声中,由男演员一人以歌唱与叙述交替的方式进行,大部分是扮演春香唱曲,或以旁白间叙故事情节的进展。尔后的发展,说书演唱者手执折扇作为道具,有时叙述故事,时而扮演春香,时而扮演李道令,增加互动的情节,或者扮府使来折磨春香。后来,击鼓者也可能增加唱诗的功能,如水山《广寒楼记》不断提到“奉劳伴,词曰” “再劳歌伴恭唱短词” “请点绛唇工唱小词”(1—2回),鼓手本来只有和盘的作用,渐渐发展成第二演员。等到“童声”角色出现,添增了第三个演员,发挥吟咏场景与渲染气氛的作用。观察希腊戏剧中演员的改变,也可以得到相同的概念。
从柳振汉《春香歌》(1754)来看,七言200联句,由“打令”改编为歌谣。男十六岁,女十五岁,两情相悦。李都(道)令离开后,春香被新任府使迫害,李道令中状元,以暗行御使归救春香。全诗可分恋爱、分离、迫害、平反四个部分,也可以看作《春香传》的基本结构。尹达善《广寒楼乐府》(1852)108迭,每迭七言绝句四句,自然也是可以入乐的诗歌形式。
睦台林之作,既名为《春香新说》(1804),显然是新版,增加了李道令祖先的家系。从崔溶澈的引述可知,首句为“府使之子有李道令者,传之者忘其名”[1]261,可见有模拟唐代传奇《莺莺传》《霍小玉传》之称谓形式,即故事中“男子称姓,女子称名”之书写原则。此作为传奇小说文体,应无疑问。
台湾所见的《汉文春香传》文本,也是传奇体小说,崔溶澈并没有具体指出。故事时间定在中宗二年(1489)二月,李道令随父抵南原府使任,与房子(管理书房服侍公子的人)春游,惊见美艳的春香,知为府妓月梅之女。令房子召唤,春香知“官令”如此,不敢拒绝。但要求“虽无六礼之行,谅有一言之定”,希望能收作“家人”。道令遂赴春香之家,吟诗酬答,恩爱半年有余。未料府使任期已满,道令同时进京赴考,两人以石镜、玉指环相赠,约期十年后。经历隔任之新府使,欲收春香为“房守”,春香力拒,打入狱中,仍作长文呈府使,以示守节之情。一夕,梦飞雁,问卜许姓盲人,未获解疑。话说李道令,三年后考中状元,禀告皇帝愿当暗行御史,访察民情。至南原,扮作乞丐,得知春香守节,身困囹圄。遂访春香之母月梅,同赴狱门探视。春香以为道令落拓,无法搭救,抱必死之心,并吩咐母亲善待道令。次日升堂,道令厕身人群。灵光郡守李世馨代为缓颊,遂获得食物,并参与赋诗。春香被持入堂,道令现出暗行御史的身份,逮捕府使。并戏春香,欲纳为妾。春香不从,始知道令戏耳。两人信物相合,返归其家。后,道令考察全罗,再携春香返京。
这篇故事,可以分作惊艳、试情、闺情、离别、入监、登科、伪装、探监、揭发、戏情、团圆等情节。文中夹杂诗词歌赋,甚至还有长篇答辩官府书与唐代传奇作品,试图在文中表现作者之史才、诗笔、议论等才能③赵彦卫:《云麓漫抄》卷八:“幽怪录、传奇等……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有过之而无不及。故事的背景,详细描写南原附近的名胜古迹,处理两班政治制度下的官僚体系,也表现了韩国民族文化的特质。至于俞喆镇《悬吐汉文春香传》也是传奇小说体,此篇较《春香新说》篇幅省略了一些[1]276-278。
从文体形式上看,水山先生《广寒楼记》(1845)近似传奇体小说,全书分八回。回目有两层命名,上层像戏曲的出目,作:探香、寻春、凝情、惜别、拷艳、保信、践约、续缘①另一版的关目作:寻春、探香、凝情、惜别、拒令、守节、奉命、践约。;下层却是以六言到八言的诗句,比较接近章回体小说。细看内容,说书者出入于故事之间,直接与读者面谈,论述广寒楼之历史与地理位置,漫说采卿(道令)、春香、金小(房子)之关联,人物之间极具张力的争执、论辩,诗词的吟咏,道令微服暗行重遇金小,也试图将《春香传》与《西厢记》的戏曲联想在一起。这种利用“叙事者介入”的手法远离了小说形态,又回复到传统“说书”的模式。显然戏曲、说书形式,影响了传奇小说原本的文体。
故事大抵分三段落,男女相会欢爱、春香守节受迫害、李桃邻(道令)担任暗行御史救春香,并没有超越《汉文春香传》的铺排。较大的不同,是故事角色称谓不同,男主角李梦龙,人称道令,此处改为李桃邻,字采卿(有作花卿);他的父亲李震元,改名李弘(他本作“李登”);伴游的房子,取名金汉(金小);新任府使卞学道,改名“元崇”(《春阳打咏》作卓宗立);见证暴行的灵光郡守李世馨,改作云峰县监申周藩与任实县监韩穆。这些称谓的不同,并不影响故事的发展。
至于被认为最完整的全州完版《烈女春香守节歌》,经过柳应九改译,已经失去了“歌”的基本形态,仅能从故事叙述中去了解文本的基本构成。一般都认为,这个版本的文体具有“说唱文学”的特色,“说”的部分用叙事之笔写成,“唱”的部分用韵文,体裁近于中国古代的“词话”。柳应九为了保持原剧的风格,而又不影响读者阅读,“唱”的部分仍用韵文译出,“说”的部分,有些是韵文,有些则是散文笔法,根据原有的样貌翻译。全书共65 000字,分20个章节:“仙娥幻生” “春色醉人” “飘荡秋千” “青鸟传信” “含羞初恋” “书房朗读” “才慰椿庭” “含情无语” “交饮喜酒” “洞房春情” “青娥惜别” “新官威仪” “衙役骚动” “拒不从命” “打入死牢” “狱中哀歌” “盲人解梦” “密探人情” “重见真情” “御史驾到”。
这个版本19世纪初期才完成,故事的章节架构先来自汉文本文人的铺写演述,再受到国语本民间艺人演说、传唱时的增添,又历经200年相关故事的渗入,如大海之水“万川归之”,成为庞然大作。为了使春香能与道令平起平坐,故事开端把母亲月梅改作退籍的妓女,嫁给了退休后的成参判,婚后无子,乃“拜神求子”。在五月端午节,因与赤松子有恋情,而被玉帝贬入凡间的伏羲之女洛神宓妃借腹投胎。而这个“谪仙转世”的开端,并未在文中开展。当春香受牢狱之灾,梦见与湘君夫人娥皇、女英以及汉高祖之戚夫人、汉明妃王昭君相会,这些“神女”也没有点破她的前世因缘。民间文学的特质,重视表演与传唱,常常忽略故事结构的合理性②如《孔雀东南飞》,女主角兰芝被休回家,即有县长为子求婚。五天后又有太守为子求婚。允婚三天后,马上迎娶。求婚过程,焦仲卿并不知情,允婚后即刻返家问罪。参见[美]傅汉思著,张端穗译:《中国民谣〈孔雀东南飞〉》,《东海文艺》1984年第2期,第16—28页。崔溶澈:《〈春香传〉汉文本的形成及其版本特色》,见《域外汉文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1999年,第284页,指出一般国语本并不考虑时间上的合理安排。。包括李道令19岁中状元,担任暗行御史,27岁就做到朝廷大官。而故事中,春香与道令“私订终身”,并没有“明媒正娶”,在封建朝代里采取“阶级内婚制”与“一夫多妻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露水姻缘”。然而,在现代婚姻制度里,禁止重婚,更不准娶妾,春香以“正妻”的身份出现在故事结尾,也就不足为怪了。
综合上述讨论,早期《春香传》从盘骚里的歌咏表演形式,渐渐演变为戏曲形态,记录下来的剧本被文士改写成汉文本传奇体小说,也有继续朝向戏剧发展的国语本,由民间艺人继续传唱。小说体、戏剧体与说唱体三者在不同的时代交互影响,又产生新作品,时而高歌情义振奋人心,时而光怪陆离诱引人欲,不一而足,无法勾连出真实的发展轨迹。而在现当代电影、电视剧、小说创作的载体翻新之际,《春香传》将会以更崭新的方式展现其光华。
《春香传》所以被世人传唱,必然有一种普世价值可寻。张朝柯提出了《春香传》的七项议题,分别是:“英正时期的社会特点” “民族文学的优良传统”“动人心弦的艺术典型” “春香传的主题思想” “说唱文学的艺术特色” “中国文学的鲜明影响” “创新精神和民族风格”③见张朝柯《〈春香传〉的创作及影响》的章节目次。。
就韩国民族文学传统与优良民俗艺术的展现,具有民族风格与创新精神,都可以让读者深切体会。但是在时间的洪流中,把《春香传》标定为“英正时期(1724—1800)的社会面貌、两班贵族时代”,又提及“实学派的改革思想”④同②。,就不免附会于特定的历史时空了。我们可以说,《春香传》从高丽恭愍王时代开始,历经六百年封建王朝,民间社会并没有重大改变,政治、阶级、经济、文化的矛盾也几乎相同,因此用来探讨《春香传》横亘六百年流传的社会,仍然客观可行。
王慧在硕士论文里,认为《春香传》“表现了人民大众摆脱封建桎梏,追求幸福生活的强烈愿望;同时也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官僚的腐败与罪恶。”[14]30一般学者也持有类似的论点。从小说、戏剧的构成来思考,主人翁不对抗权贵私欲、社会不公、大自然灾害,没有了“冲突”,就没有“斗争”,便无法结构成篇章。但如果我们仅仅强调“反抗精神”,是对于小说、戏剧类型的认知不足。
将春香作为“争取爱情和婚姻自由的朝鲜妇女优美形象的代表”[15]92,这样的说法比较容易接受。然则,爱情自由就等于婚姻自由吗?春香与道令间的爱情,春香一直是主动的。汉文本,道令初次见到美艳的春香,要房子去把春香叫来,表现出两班贵族子弟的傲慢,令人不敢恭维。春香指陈:“小女身虽素贱,心能自持,花朝月夕,尚无撼帨之人,冰操玉质,不从包麕之士,每念平生不事碌碌小丈夫之辈;今者猥蒙贵人之眷爱,于小女可为滥分,于道令诚恐陋德。且男子一时春情,无异于探花蜂蝶,方其烂漫盛开之时,寻香逐气,纷纷而来;及其万里春尽,千树花稀,一去不返。今小女二八,红颜如花,道令爱之,虽如粉花奴年老无复时容,则视之必如鸠盘茶。且以男子之风流,何处无如小女之女乎?或恐他时,宴尔新物之华滋,使故情无处所。而一别以后,千里契阔,终无寄信,永不顾我,则空房残烛,身势可怜。虽无六礼之行,谅有一定之言,若使永奉箕帚,久侍巾栉与之偕老,则小女之宿愿而肯从也。”[15]234做妾也无妨,只要能“从一而终”,得到安顿,这才是春香的心声!当春香被卞学道的幕僚逼急了,她说:“六礼之行虽无于贱妓之身,三从之义独有于士大夫之家?……以娼家之贱生,结发而为人妇,则岂可无节行乎?”[15]243唐代蒋防所作《霍小玉传》,原为霍小女,沦为娼家,她向李益说:“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虽然沦落风尘,“从一而终”的愿望依旧,也揭示了类似的女性心结。[21]
然而“从一而终”的坚贞性格,是女性的天职吗?春香是主动地爱,而道令是被动地爱。汉文传奇小说的作者与读者,被界定为“士大夫阶层知识文人”,都是以男子的“消极而被动”的姿态,在欣赏美艳、忠贞的女子“积极而主动献身”[22]。元稹《会真记》以及发展到后来董解元、王实甫等人不同版本的《西厢记》,也都难逃这样的思维模式。赞叹春香节行的“现代男子”,可能陷入“消费者”与“被消费者”的关联,在若干程度上,应觉汗颜。
所以说,强调反抗威权、阶级制度、婚姻制度与女性贞节的论点,都掩盖了“青春无价,爱情至上”的主题。
如何可以证明《春香传》系吟咏青春与爱情呢?《汉文春香传》的前三小节:惊艳、试情、闺情,歌咏少男少女之爱。春香有五言绝句:“东洛奇男子,南州美娼妓,相逢知不偶,偕老一心矢。”[15]240尽管身份迥异,自知非匹,也一心一意地期盼“白首偕老”。离别之际,期以十年之约,春香依然吟诵:“见此佳人兮,若将偕老……有此成说兮,不可以伸。长安一片月兮,他夜相思。相思无极兮,天地茫茫。谓汝不信兮,白日皦皦。”[15]240这首诗引用了《诗经》中的《击鼓》《大车》,说出了春香对爱情的执著。话分两头,春香受到卞学道的迫害,而道令考中状元,微行暗察,接着是探监、揭发,到了结局,道令调戏春香,最后团圆。在生死交关、备受折磨的时候,道令还有心情开玩笑?没办法,这是“尾曲”,故事需要“余波荡漾”。
到了水山《广寒楼记》,说唱的成分较浓。上卷四回:探香、寻春、凝情、惜别,把演唱的重点放在男女之情爱。下卷四回:拷艳、保信、践约、续缘,简化了道令微服暗访、衙门闹场的枝节。春香被宣召时,已经猜出郎君前来搭救,终场简要,并呼应上卷的男欢女爱。
至于《守节歌》,二十回之中,首回交代“前世因缘”,以下九回:“春色醉人” “飘荡秋千” “青鸟传信” “含羞初恋” “书房朗读” “才慰椿庭” “含情无语” “交饮喜酒” “洞房春情”都是在演唱男女相思、热恋与闺情,并以连绵反复的情歌示爱。第十一回:“青娥惜别”,算是过场,两人暂别,依依不舍。第十二回起,有六回:“新官威仪” “衙役骚动” “拒不从命” “打入死牢” “狱中哀歌” “盲人解梦”,描写春香受到的暴行,在歌曲中表现春香的贞烈;接着两回:“密探人情” “重见真情”,述说道令明察暗访,加重肯定春香的守节之情。故事结束在“御史驾到”,极具戏剧张力。
如果以咏叹“青春与爱情”,“汉文本”显然输给了《广寒楼记》《守节歌》。霍小玉拿出“越姬乌丝栏”的白绢,要李益“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写下“爱情切结书”,春香也要道令写下“不忘记”;在后来的电影中,更把誓言写在春香的裙子上。男女相爱的宣言,往往强过礼教婚姻的束缚。
我们在儒家文化意识之下,往往讲究“情”以平和为尚,以礼教约之,不喜欢看到失去理智的激烈的“恋情”,更害怕谈论婚姻之外的“性爱”[23],所以春香追求爱情之自由,夹带着追求“婚姻”的宣告,最后也要道令来“明媒正娶”。
如果诉诸现代的文化形态而言,读者或观众所热盼的,还是年轻人之间纯真无瑕的桑间、濮上之爱。我们努力谈论“诗教”,注重“风化”,严守男女之大防,意义何在呢?除了《击鼓》《大车》之外,《春香传》也将《野有死麕》《野有蔓草》《蒹葭》等诗改写,引入文中,表现女子对爱情的向往。而男子呢?道令还没有“化被动为主动”,表现出男子对爱情的坚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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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石 娟)
A Preliminary Study into the Symphony of Youth and Love in the Korean Story Empress Chung
XU Jian-kuna, CUI Gui-wanb
(a.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b. Research Institute of Chinese Literature, Tunghai University, Taichung 40704, China)
Abstract:Three versions of the Korean romance Empress Chung exist in Taiwan, namely Empress Chung in Chinese, the Shuishan edition of Guang Han Lou Ji, and a translation from the Chonju version of A Spring Festival Song by Liu Yingjiu. Considering the maturity of the story-line, Empress Chung in Chinese is the earliest version. All these versions were adapted from operas of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However, the operas from various times evolved respectively from the performing art of Pansori. Therefore, Pansori is the true source of the opera and novel versions of Empress Chung. In stories emerged during the later periods, the academic circle focused more on the revolt against authority, the identity of the protagonist, the form of marriage and the chastity of women, while ignored the motif of dominant role of love. The paper discusses the literary genres and motif representations of various versions, and demonstrates that the core motif of Empress Chung should be an ode to youth and love.
Key words:Empress Chung;Pansori;literary genre;motif;social culture
作者简介:许建昆(1949—),男,台湾台北人,教授,博士生导师,硕士,研究方向:明代文学、古典小说、儿童文学;崔圭万(1982—),男,韩国首尔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近代文学史。
收稿日期:2015-05-06
文章编号:1008-7931(2015)05-0031-06
文献标志码:A
中图分类号:I2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