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荣华(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论《逃离》中朱丽叶的情感困境
伍荣华
(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摘 要:爱丽丝·门罗的小说集《逃离》多描写女性的生活及其命运,其中对知识女性朱丽叶的生活和情感遭遇的描写更具典型性。朱丽叶因火车上的一次邂逅,竟然放弃了自己的学术生涯,与一个有过婚史和情史的男人同居,而支撑她作出这一选择的是—“爱”。可是,她虽牺牲了自己的事业、前途,却并没有收获圆满的爱情。晚年的朱丽叶又遭到了女儿的遗弃,使她的伤痛更加深重。因此情感的脆弱性、社会的复杂性和生命能量的有限性,使朱丽叶无法在情感的困境中突围。
关键词:爱丽丝·门罗;《逃离》;朱丽叶;情感困境
朱丽叶是爱丽丝•门罗的小说集《逃离》(即《逃离》中的《机缘》(Chance)、《匆匆》(Soon)、《沉寂》(Silence)三篇)中的主人公。小说通过对朱丽叶年轻时的恋爱冒险、中年时的家庭纠葛以及晚年时的情感失落等三段人生境遇的描写,勾勒出一个女人的全部人生。
朱丽叶对爱情的追求是勇敢的,她不顾父母的反对,摒弃了传统婚姻中门当户对的观念,毅然选择了她生命中的另一半—人到中年的埃里克。但是,她奋力追寻到的爱情果实并没有她预想得那么甜美,她在还不了解埃里克的真实生活情况时,即开始了爱的启航;而当她完全了解了这个男人时,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眼前的现实,并服从了命运的安排。
21岁的朱丽叶,初涉社会,少不更事,就因火车上的一次邂逅,竟趁着假期冒险去追寻一个身份并不明确的中年男人—埃里克的足迹。在海与森林交接的一个名叫鲸鱼湾的地方,她赶上了埃里克妻子的葬礼,而接待她的却是埃里克的情妇—一个有着宽大的臀部与金色头发的、学习古典文学的女学究。她在陌生和敌意中看到了朱丽叶罗曼蒂克幻想的荒诞和可笑。正当朱丽叶打算离开自己无意中闯进的这个世界时,经过一番盘算的埃里克终于迎接了她。最后虽然“成就”了他们的爱情,但埃里克的情史却时刻提示朱丽叶在这段情感中的弱势地位,也为他们之后的同居生活罩上了阴影。
实际上,朱丽叶对一次邂逅的执着和埃里克态度的随便,正反映了他们双方对爱情的不同理解。就朱丽叶而言,爱的起因是浪漫的邂逅,她在寻找埃里克的旅途中,心里默念的是埃里克那封透着煽情的诱惑性的信:“我时常会想起你,我是时时刻刻都会想起你的哟。”[1]54而对于成熟的男人埃里克来说,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艳遇而已。他在给朱丽叶写信时候,还拥有一个老婆、两三个情妇。因此这段爱情故事的双方从一开始就不是处在对等的位置。尽管朱丽叶对此感到惊异和气愤,但她同时也享受着他所带来的快乐和轻松。其实,这也反映了男女两性对于爱情的理解和需求的差异:对女人来说,爱情更多幻想的是纯粹,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对男人来说,可能更多的是出于对性的需求。一个例证是,朱丽叶刚回老家去探望父母,埃里克即跟过去的情人重续旧欢。朱丽叶对这件事的反应是:他不爱她,从来都没有爱过她。这一认识,足以让她周围的一切都坍塌。可是在埃里克看来,性的问题似乎没有那么重要,至少不是像她那样看得那么重要。所以他弄不懂为什么朱丽叶会在这一件事情上很愤怒。他的策略是尽量采取拖延的办法,以等待爱情的复活。
其实朱丽叶原是一个乖乖女,是被父母和师长寄予厚望的人,并一向以她为傲。她年纪轻轻即学有所长,同时长相也出众:个儿高挑,皮肤白皙,身材匀称,眼睛明亮。可是,她后来竟选择了一个海边的渔夫为爱人,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朱丽叶之所以作出这样的选择,既有外部环境的因素,也有自身内在的心理原因。归纳起来主要有三个方面:
第一,女性身份的焦虑。朱丽叶虽是父母和师长寄予厚望的人,但是,在他们引以为傲的背后是对她女性命运的担忧。他们担心朱丽叶一旦结婚,就浪费了朱丽叶及全家的辛勤工作;如果她不结婚,则可能变得高傲和孤僻,而且很可能在自我的提升上输给男士,最终导致她疏于专业的进步。21岁的朱丽叶已经体会到了她的女性身份的焦虑及其带来的巨大压力,而这样的压力正是她决定选择一次超常规行动的重要的外部原因。
第二,追求冒险的刺激和自由的快乐。朱丽叶决定动身到温哥华的北部去寻找半年前在火车上邂逅的埃里克时,她正处于勇于冒险的花样年华。因为这个男人非同一般,他已经结婚,而且老婆瘫痪在床八年。而正在准备博士论文的朱丽叶在情感上还毫无经验,是冒险的激情促成了朱丽叶这趟特别的旅程。从埃里克的那封“情书”中透露出的信息也能证明这段姻缘的不靠谱。在那封勉强算作“情书”的信件里,埃里克连她的姓都忘了,但朱丽叶还是决定冒险一试自己的命运。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说:“对于门罗笔下的许多女性来说,测试性欲的边界显然是又兴奋又害怕的事儿。性的表达是一种自由和出路。”[2]朱丽叶也是那个正在测试自己性欲边界的女性。正在冒险的朱丽叶觉得自己有点像俄罗斯小说里的年轻女主人公,“这姑娘正离家进入到一片不熟悉、让人惊恐、使人兴奋的景色当中”[1]56。因此朱丽叶的行动蒙上了一层追求浪漫和自由的神秘的色彩,这也恰合正处青春期女孩的心理。无疑她的冒险也包含着反抗外在压力和追求自由的成分。
第三,天真单纯的个性。除了追求冒险的刺激和自由的快乐之外,天真单纯也是朱丽叶把一次火车上的邂逅变为“一见钟情”的重要原因。朱丽叶是在不知不觉中靠近埃里克的。在火车上,一个乘客自杀了,惊恐的朱丽叶找到埃里克作为倾诉的对象,并一起吃了饭。而在此之前,他们互相并不认识,并且对于朱丽叶来说,爱情和性还只是抽象的书本故事,“她从未对某个特殊的真正的男人有过什么幻想。在她看来,年龄比较大的男人好像都有点儿不太干净”[1]73。但是已到中年的埃里克以性诱惑启动了她潜意识中的欲望。之后,朱丽叶又急急地辩白:“我可是个处女呢!”[1]83这句话好像是她的贞洁宣言,是传统社会对她道德塑造的潜意识的反应。传统社会要求女性在婚前要单纯天真,婚后要忠贞如一,做家中的天使。可是对男性则是宽容的,甚至以拥有更多的异性为荣。
朱丽叶为爱冒险,从更深层次来理解,就是对社会文化传统规训女性的一种反抗。作为知识女性,朱丽叶对自己的性别境遇有一定的理性认识,并且也勇于付诸冒险和反抗的实际行动。但她的反抗并不彻底,也不明智。在实践爱情的过程中,天真单纯的朱丽叶还是做了浪漫爱情的俘虏,掉进了女性善于想象的陷阱中,并且她抛开了知识女性的事业前途,又做回了传统社会所要求的“家庭天使”: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所以,她自身的矛盾性和局限性是导致她所期待的对等、圆满的爱情始终没有到来的根本原因。因此她的爱情困境非常具有典型性。
马斯洛认为,爱的需求和归属感的需求是人的基本需求。对于女性来说,这两大需求更为重要。女人承担着生育、传承的重任,其天性是趋向感性的,亲情对女性来说尤为重要,因为亲情可以把爱和归属感很好地统一起来。可是女人在年轻时多追求自主、独立,且寻找的多是爱欲(Eros)的归属。而进入中年以后特别是到了老年,一些女性往往把人生的期盼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但未必都能得到爱的回应,这不免是一场轮回的悲剧。《逃离》中的朱丽叶正陷入了亲情的困境。
首先,朱丽叶的亲情困境来自于她与父母的隔膜与疏离。
《匆匆》里的朱丽叶带着刚满一岁的女儿回到东岸小城探望父母。她的父亲虽是一位口碑不错的老师,但已辞职,辞职的原因跟女儿的爱情选择有关。朱丽叶的父母在当地的小镇有上一定的精神优越感,可是被寄予厚望的女儿竟然嫁给了一个打渔的,不免被小镇居民指指点点。朱丽叶回家时,父亲特地交待她提前一站下车,以避开人们的眼光。这让朱丽叶既沮丧又气愤。
离家四年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如今,她不再是那个走在上学路上的女学生了,她已经忘掉家里的很多生活细节,包括那辆她给起了名字的汽车。朱丽叶变成了一个拖着娃娃、为洗尿片而操心的母亲。她的母亲萨拉卧病在床虚弱不堪,不再是过去那个一起做甜品、改时装的充满活力的人了。父亲也已关上了意识中的某些大门,不再是那个跟女儿讨论黑洞、冰期和上帝问题的人了,他还离谱地恋慕家里一个跟女儿年纪相仿的女佣。母亲的情感则寄托于一个老派的牧师唐恩身上,而朱丽叶和牧师在关于孩子的宗教信仰问题上还爆发了一场舌战。朱丽叶认为千百万的人并不是真相信神的恩典,他们仅仅是去教堂而已。他们的争论既反映了两代人之间价值观的不同,同时也是朱丽叶对父亲移情别恋的怨恨和对母亲近乎病态的情感渴望的无情回绝。
而双亲对外孙女的关注又时时提醒朱丽叶自己与他们之间有着无法割断的联系。特别是当她读到已去世的母亲留下的书信中“我的信仰可不这么简单,到了我真的不行的时候,我想—快了,很快我就能见到朱丽叶了”[1]131这几句话时,朱丽叶对自己的冷漠愧悔不已。似乎亲情的蓓蕾只能在回忆中绽放。
从朱丽叶身上可以窥见出亲人之间那种复杂的情感羁绊以及由此带来的伤痛与烦恼。朱丽叶似乎找回了自己对故乡、对家的美好记忆,而其实这是经过了过滤的自我虚构,因为她跟父母之间已是各有天地,不再有贴心的小秘密了。她购买夏加尔《我和村庄》一画的复制品,只是她对故乡的记忆和留恋的寄托,画面中那超现实的意象也只是梦中故土的象征和情感的寄托。
其次,与女儿之间爱的错位,是朱丽叶遭遇的又一亲情困境。
《沉寂》是《机缘》和《匆匆》的循环或曰延续,延续的是朱丽叶新的人生角色—母亲;循环的是母女之情及其冲突。虽然遭到中年丧夫的沉重打击,但是女儿的安慰和陪伴使朱丽叶很快恢复了生命活力,并从家庭主妇的角色中摆脱出来,开始了一段虽短暂却也很辉煌的事业。女儿在她的心中是完美的:“她带给了我欢乐,她气质优雅,还天仙似的美丽,有同情心,明智得像是在世界上已经有了八十年的阅历。她天性就是深思熟虑的。她既强壮又高雅,挺拔丰满,像一尊女像柱。”[1]138她对女儿的疼爱和情感依赖也溢于言表:“一天没跟女儿多少有点接触都会使她觉得难以忍受……精神平衡中心不允许通信与电话联系的时间里我真是有如身在沙漠,当她的信息传来时我简直像是龟裂的土地痛饮到了一场甘霖。”[1]137-138但是21岁的女儿佩内洛普却从精神平衡中心突然离家出走,不留一字,这让朱丽叶几乎崩溃。
小说记录了朱丽叶寻找女儿的全过程:她从小岛失望而归,把“大吨位教母”当作替罪羊来发泄自己的痛苦和愤怒,感觉整个世界都像是变空了;向密友倾诉,把女儿的东西打包,以尘封那份牵挂和爱,直至绝口不提此事。女儿就像一条冰冷的鱼,游向不可知的深海,让她体会到了被绝决遗弃的痛苦。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指出:“在门罗的作品中,世事难料得很。情绪突然爆发;先入之见被粉碎;令人惊奇的情节层出不穷;震惊之处吓人一跳。”[2]朱丽叶对她和女儿之间的骨肉亲情深信不疑,而女儿对母亲的背叛却令人难以置信和预料。不过,这样的转折也给小说增加了深度,把人性的复杂性、不确定性凸显出来。从而使世事的难料、情感的脆弱以及人生的惨淡等都得以表现。
友的口中得知女儿的消息时,她立刻对这一消息进行分析,以判断在这十几年中女儿过得是否幸福。不过,此时朱丽叶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很多改变:她的住所越搬越小;她的世界愈益封闭;她的情感也完成了一个漫长复杂的旅程—从最初的愤怒、怨恨到不安和期待,再到与生活和解,直至平静地接受了现实。朱丽叶最后决定去咖啡馆打工,以平衡她与古希腊研究的苦苦纠缠。
从某种角度来说,朱丽叶与女儿亲情的困境,其实也是她与自己母亲亲情困境的一个轮回。当年她的母亲也是把女儿朱丽叶当作自己的人生信仰,可是朱丽叶无法回应母亲的爱,母亲觉得幸福而满足,而女儿体会到的却是孤独和不幸。所以,做女儿的都突然转身变成了母亲眼里一条冰冷的鱼,这就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在门罗的小说中,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谜。而这样的爱的错位、亲情的困境,我们在生活中也常常似曾相识。
在朱丽叶的故事中,门罗向我们展现了亲情、爱情、友情等一些私密的关系及其情感的微妙的变化。与此同时,朱丽叶的人生也昭示了时间流逝这一主题。英国《新政治家》周刊曾评论:“门罗的感觉与思想能力,其深度、敏感度与准确性都达到了普鲁斯特的高度。”[3]门罗面对她的女性人物,既诚实、冷静而又尖锐地写出了情感的多种成分,其中道德的相对性和不确定性,也让人们看到了作品中人物的自我羁绊和自我欺骗,而这种与人物之间的距离,就是现代小说应有的伦理价值—“反讽”。正是这样成熟的写作技巧和精益求精的审美追求,才使朱丽叶的人生故事和情感困境如此地逼入现实,令人动容。
参考文献:
[1]门罗 艾丽丝.逃离[M].李文俊,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2]阿特伍德 玛格丽特.门罗小说:一种内心的向往[N].郑龙,译.中国艺术报,2013-11-29(6).
[3]书玉.艾丽丝•门罗:短篇中的人生[J].书城,2013(12):100-108.
(责任编辑:毕士奎)
On Juliet’s Emotional Predicament in Run Away
WU Rong-hua
(School of Education and Humanities, Suzhou Vocational University, Suzhou 215104, China)
Abstract:Alice Monroe’s novel collection Run Away is about life and fate of women. Among them, the depiction of Juliet’s encounter is typical of women’s feelings and experiences. Just because of the chance meeting with a man who had love and marriage experiences on the train, Juliet gave up her academic career, and cohabitated with him. What supported her choice and action is “love”. She sacrificed her career and future, but did not gain satisfactory love. In her later years, Juliet was abandoned by her daughter, which aggraveted her emotional pain. Therefore, the emotional fragility, complexity of human nature and the limitations of life energy made it diffi cult for Juliet to go out the emotional predicament.
Key words:Alice Munro;Run Away;Juliet;emotional predicament
作者简介:伍荣华(1972—),女,安徽无为人,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儿童文学。
收稿日期:2014-09-12
文章编号:1008-7931(2015)01-0039-03
文献标志码:A
中图分类号:I1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