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时代的现实主义乡土文学实践——以贺享雍《村医之家》为例

2015-04-10 11:15张小兰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万山村医四川

张小兰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四川 程度610064)

而今,消费时代已不可逆转地主宰着全世界,使得城市成为一切的中心,就连文学亦是如此,当今城市文学的繁荣和壮大大有席卷一切之势。而遗憾的是,对于乡村和乡土的书写实在太少太少了,她似乎已被遗忘,正在退出这样一个时代。但我们欣喜的发现,仍有作家在这块土地上苦心经营、默默坚守,四川乡土作家贺享雍就是其中之一。最近贺享雍推出的“乡村志”系列,关注和书写消费时代的乡村经验,继承和发扬五四以来的现实主义乡土文学传统,从叙事伦理和价值理念上来实践它。具体体现在小说的民间立场、地方性叙事和人文忧患意识这三个命题上。

“‘民间’是一个有着丰富涵盖面的文化概念,在乡土文学传统里,它是与自然形态的中国农村社会及其文化概念联系在一起的,比较真实的表达了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广大农民的生活态度和精神状态。”[1]《村医之家》通过老村医贺万山对一生行医经历的回忆,带我们如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历般重温了贺家村自建国六十多年来的历史。虽然故事自一个村医口中道来,大多是关于农村医疗卫生的状况,可窥一斑而知全豹,我们不难从中看出当时农村的普遍状况。

贺万山的童年遭遇了父母相继而亡、被继父虐待、孤身回乡、病痛缠身、无医可治等这许多灾难。也许他的遭遇是个别的、特殊的,只是一个偶然,但是我们知道造成他所有不幸的缘由却是有根可循的,是治安不良、土匪当道,是政治黑暗、民不聊生,是条件落后、缺医短药,根本的可能还是一个“穷”字。我们不敢断定贺万山的童年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可能有着无数个“贺万山”,农民们普遍是与贫穷作着艰难的抗争的。作为一个村医,可以说贺万山是有着行医这一技之长的农民,比一般的农民经济条件也要好一些。而且,随着改革开放,国家日益强盛,人民也更加富有了。但是,我们看到农民——至少贺家湾村的许多农民并未因此而改变贫困的状况,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生活变得更加艰辛、生存的压力也更大了。像贺万山的诊所,以前十里八乡的人都到他那里看病,有时候忙得都顾不上吃饭,靠着行医,他修了自己的房子、娶妻生子。但是后来没有几个人来看病,连药都在药橱里蛀了,收入大不如前。可生活的担子并不会因此减轻或消失,两个儿子的学费、以及他们建房、娶妻、创业、甚至是小孙女的零花钱(这些主要是贺春)无一能免。经济的负担是其一,来自心灵的孤独可能是贺万山或者更多老年农民要面临的一个问题,老年丧偶、儿孙不孝、注定是要孤独终老的。贺万山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像贺世凤这种十几年挂账看病的人,还有苏孝芳那样因贫穷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不去医院产子的人。更有深意的是,即使是到了苏孝芳的儿媳桂琴这一代,这个家庭仍然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家产子而进不起医院的,可以说后来苏孝芳的女儿也是将自己卖了才给她治了病的。那种“耕一春,收一秋,病一次,汗白流”,“脱贫三五年,一病回从前。救护车一响,两头猪白养。一人生病,全家受累,卖了猪鸭,不够药费……”的状况并没有得到改变。[2]23

而民间立场不仅仅是乡村的视角,也不只是一种启蒙主义的文化立场,更为核心的是写作主体对于乡村经验和命运的价值取向和情感态度。本书的前几章,作者给我们描绘了一个虽然贫穷但和睦友爱的乡村,尤其是第一、二章充满了传奇色彩,不由让人联想到人类的原初状态,或许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如此充满了脉脉的温情。且不说这种近乎传奇故事的叙述方式本身就是民间文化的精髓,其中展现给我们的软弱但义气、愚昧却善良、贫穷却坚韧的农民形象就可以看出作家对农民有多么的喜爱和尊敬。而对于贺建、贺春这些见利忘义之徒的失望,对道德沦丧、人心不古的无奈与痛心,以及那种深深的忧虑,都可以使人看到作者情感的扬弃。虽然在书中作者是借贺万山之口让几十年的故事平和的呈现,只如聊家常般娓娓道来,但隐藏在这平静下的是作者汹涌的呐喊,我们之所以感同身受,不仅仅因为作者流露的深刻同情,或是真切的怜悯,更因为这本来就是作者自己的声音,那是他和他身边的农民们真实的生活,那么他的情感态度如何、立场和价值取向又如何,都不言自喻了。

“乡村的地方性经验是地方性知识的客观基础。文学的乡村是以真实的乡村经验来想象和建构的美学意象。”[3]而关于四川乡村地方性经验的表达绝对少不了对方言土语的挖掘和运用,许多现代四川文学前辈与大师都在此领域作出过有益的探索。我们常说,优秀的文化需要传承,文学亦是如此。《村医》中,大量的方言土语使得作品充满了乡土色彩,使得作品语言独具四川风味与四川经验。“饿的黄皮寡瘦”、“瘦的一把筋”、“上坡脚杆软,下坡腿打闪”、“讨口子”、“老子”、“相面”……这些方言土语使人在看作品时,不由得想用四川话说出来,那些形象和场景就在眼前活灵活现的闪现,是每一个四川人都很熟悉的,有很强的画面感和浓郁的生活气息。此外,独具特色的四川本土歇后语也是一大亮点。“吃竹子,屙背篼——瞎编”、“高山上挂喇叭——名声在外”、“草帽打狗——交个圈圈”、“堂屋里栽柏树——有根有底”、“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牛胯扯到马胯,扯得乱七八糟”……这些本土歇后语幽默风趣、含蕴传神、智慧无穷地反映了四川语言的独特魅力;另一方面,又展现了四川农村的一些风貌。比如“吃竹子,屙背篼——瞎编”,若非四川农家房前屋后一般都有竹丛,生活中也有大量的竹制品,竹子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又如何能想到这种既贴切又妙趣横生的歇后语呢。

《村医》的地方性经验表达还在于其独特的叙事方式上,熟悉四川文化的人一下就能读出作品是以一种“摆龙门阵”的方式呈现的,通过贺万山向他的大侄儿拉家常一样的摆谈来展现六十多年的生活历程。这是四川人民生活中最日常的生活经验,也正因为其“日常”,成了一种习惯,是文化里不可或缺的了,也是不怕它会被消费社会同化、“去传统化”的。并且这种叙事经验是已经被李劼人、沙汀等优秀现代四川作家在作品中实践过,并检验了其经久不衰的魅力了的。《村医》的高妙之处在于,不仅以这种独特的方式来叙述作品,使其真实、自然、亲切,展现了独特的四川经验;还在于他隐藏了另外一个对话者——大侄儿(书中的作家),从始至终,“大侄儿”没说过一句话,但他的每一个问题,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知道了,贺万山的谈话告知了一切。这种陌生的审美愉悦是以前的“摆龙门阵”式的叙事方式所未带给我们的。

“乡土小说要关注和表达乡村社会被全球化消费主义劫持过程中出现的多元、丰富、复杂甚至诡异的地方经验。”[4]《村医》的笔触并非像过去的乡土小说那样沉醉于对脉脉温情的原乡的怀念,而是真实地反映了新中国之后农村经济、政治、文化,衣食住行医的方方面面,给我们展现了一个真实的、不断变化的乡村,也是不断变化的、真实的乡村经验描写。书中真实地描写了过去的年代里,农村技术设备落后,缺医少药,生病得不到救治而丧失性命的情形;讽刺的是,很多年后,国家经济发展了,但农村依旧技术设备落后,缺医少药,农民无力支付城市医院繁多而又高昂的医疗费用,有病仍旧得不到医治,只能听天由命,任病魔随意夺走生命的悲剧现实;相似的结局里面却是不同的时代经验书写,真实地描绘了社会转型时期农村的状况,不同于亘古不变的苦难叙事和原乡赞歌,《村医》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个变化的,而且就是当下的可感可触的乡村,是“去传统的”有时代性的地方经验展示。

从人物的塑造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一点,贺万山一家从其祖父伊始,四代行医,其祖父和父亲都是悬壶济世的良医。贺万山自己亦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全心全意为村民服务、行医救人从不敢有任何的疏忽与懈怠,重情重义始终谨守为医的良知。而被消费社会的各种欲望席卷了的贺春、贺健这一代,还谈什么道德良知,一切皆为了利益,行医不过是手段和工具而已。贺春当游医,卖假药,毫无医德,他那种唯利是图、自私自利、不尊不孝应该说是这个物质化社会的产物。在现在的农村(也许不止农村),像贺春这样的人大有人在,贺春绝对不是那个唯一,他卖假药不也是受到他同学的哥哥的“启发”吗?

而贺健则体现了消费时代的另一种产物,他主动融入城市,最终完全被消费社会改造,在他身上更明显的体现了消费社会对道德人伦的戕害。不同于贺春自小的顽劣,贺健原来是个善良孝顺的人,想当初贺春在伤了父母的心之后,他说:“爸,你放心,哥哥不认你,我认你!他今后不养你,我一个人养你和妈!”[2]52这坚定的回答温暖了贺万山,也感动了读者。但是这样一个孝顺懂事、善解人意的贺健最终渐行渐远,在消费社会的诱惑下迷失了自我。他与人合伙开医院却计较功劳,对分账不均耿耿于怀;给人看病却私下收受红包,而不论对方如何拮据困顿;为了利益背弃朋友,出卖婚姻。虽然他在城市开了医院,安了家,但仔细体会我们会发现其实他并未真正被城市接受。在一定程度上他和普通的农民工是一样的,城市只是利用其可利用的价值而已。虽然医院挂着他的名,但却没有任何实权,他只是别人赚钱的工具而已;他的婚姻也只是一场交易,在家里处处要看丈母娘和妻子的眼色,连借钱给父亲也要偷偷摸摸。他后来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正是因为他在城市里得不到真正的归属,而在另一方面他在乡村也得不到回归。首先是他本身拒绝了回归乡土,因为他已经被消费社会物欲化了。当初贺万山让他回家一起开诊所,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我再找不到工作,也不会回来和你一起开诊所”。其原因呢?“你一辈子承担了多少责任和风险,可收入呢?说句不好听的话,比城里叫花子都不如!”[2]93其次,在村里人眼里,他也不再属于农村,是“有本事”的城里人,所以他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游子”。这也是现如今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的一种普遍生存状态,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无根地飘荡,哪里都找不到停下来的地方。由此,这种地方性乡村经验便有了一种普遍性,代表着如今整个中国乡村在全球消费时代的经验。

一切文学都应该有关于人,人文忧患意识是文学批判精神与人文精神的体现,如今的乡土文学要想在强大的消费社会之中获得一席之地,更需要植根土地、真实深刻地书写乡村的历史命运与生存状况,[5]表达文学对于社会公平正义的追求。《村医之家》不吝笔墨,仔细地刻画了过去、现在农村的医疗状况,表达了“有病的乡村,无药的村医”这一主题,不论社会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革,仍是没有打破这一现状,何其顽固!似乎无论社会发展到了哪一步,农民永远都是在底层;而且随着经济越来越发展,城乡之间的鸿沟也越来越深,各种分配的不平衡(当然也包括医疗资源)亦是愈发严重,字里行间都流溢出作者这种深深的忧虑。

贺万山有一只叫“孝子”的狗,他觉得狗比他两个儿子都好,狗养大了还知道报恩,一直都呆在他身边。而两个儿子一个要与他断绝关系,一个在城里压根不愿回来,两个媳妇在婆婆死后没掉一颗真心的眼泪,其实这个家早已是各自为营,儿女根本不关心父母,家庭关系很是疏远。父慈子孝的人伦早已被遗忘,贺万山的余生必将在孤独中度过,这也是当下农村绝大多数老人正在过的生活,作者怀着极大的同情,也许是伤心,在作品中给我们透露出这一事实,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关注和反思。

从多年前贺家追求的“但求世人莫多病,何愁架上药生尘”,以及叶院长的“一个医生首先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2]63到后来贺家兄弟干的一系列毫无医德与人性的勾当,我们看到了医德沦丧的过程,亦是人性嬗变的过程。《村医》揭露了当前医疗领域存在的许多不良现象,可是这些问题仅仅存在于医疗体系之中吗?在消费文化狂潮席卷之下,良知让步于利益,人性的嬗变、道德的沦丧已成为普遍。难道我们真的要向消费社会妥协吗?到底该如何抵御物质与欲望对我们人性的侵蚀,不失自我永葆纯真,是作者思虑的,也是我们每一个人需要追问的。一方面作者塑造了贺春、贺健这样完全被消费社会物质化、欲望化了的形象,但同时作者给我们提供了冬梅这样寄托了作者对人性期待的人物。她懂得感恩,在彩虹死后,她哭得最伤心;她善解人意,为了不给贺健添麻烦,她把自己卖了给母亲筹钱。冬梅虽由乡村进入城市,却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种纯朴善良和自尊自爱的品质;她可以为了母亲牺牲自己,哪怕是去做连自己都不齿的事情,但她不会为了金钱而堕落,一有机会便抽身而出,靠自己的劳动赚钱踏踏实实过日子。或许这正是作者在看遍了人性的堕落之后,仍不愿放弃追求美好的希望,仍旧相信人性的光芒可以穿透物质和欲望的重嶂,回归纯真。[6]

故事最后,贺万山一定要把自己祖传的药瓶、药戥、和药碾送给作家,他知道给贺春是糟蹋东西,给贺健只会被遗忘。而这几件东西虽不是稀世珍宝却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也许像贺万山这样的诊所在这样一个时代已经无法生存下去,但“医者父母心”、仁医仁术的传统,还有像贺万山这样全心全意守护万千劳苦农民的信仰不应该就此消失,在哪一个时代都应该像宝贝一样被心疼、被爱惜,在消费时代它们尤其显得弥足珍贵。作者也许正是带着这样的深意,才要以这样的细节来结束全书,以引起读者的反思。

[1]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56.

[2]贺享雍.村医之家[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

[3]向 荣.消费社会与当代小说的文化变奏[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63.

[4]何镇邦.乡村叙事的正调与变调——试论贺享雍的农村题材长篇小说创作[J].理论与创作,2008(1):63.

[5]林 平.简约乡村叙事--贺享雍小说价值取向初探[J].兰州学刊,2011(7):82

[6]范 藻.返本归真,新农村文学的“农民书写”——以著名作家贺享雍的创作为例[J].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3(4):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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