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妍,陈少锋
宿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宿州,234000
莫言的《蛙》以计划生育政策为背景,勾画出现代化进程中理性政治与生命伦理的矛盾。在国家的大政方针与原始的生殖观念发生碰撞时,文本凸显了国民的生殖崇拜体征,从民间立场言说了原生态化的生命意识。
《易传》中“天地之大德曰生”,这是中国传统生命意识的体现[1]。天地以生物为本,生命的创造与繁衍是宇宙最崇高的品德。《系辞传下》:“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2]天地、万物、男女之事皆是阴阳结合的结果。血脉承递是中华民族绵延不绝的生命动力,生命的伦理价值把生育推到无可置疑的神圣地位。《蛙》中高密乡村民的生命意识源于我国原始的生殖崇拜文化。在古代生产力低下、医疗水平不高的境况下,人类无法有效地抵御外界环境对自身的伤害,需要尽可能多地繁衍子嗣来维持和发展群种,因此产生了对生殖的崇拜和追求。生殖崇拜作为生命意识的显性表征,维系着家庭的利益诉求和民族的良性运转。
在社会养老体系尚未健全的背景下,家庭依然承担着养老的重负,子嗣的繁衍为家族的赡养储备了人力资源。从国家层面上来看,人口是国家的必备要素,国家需要人口来维持正常的运转。正如费孝通所讲的:“社会完整是个人健全生活的条件,而社会的完整必须要人口的稳定;稳定有赖于新陈代谢,因之引起种族绵延的需要。”[3]民族国家的有形建构依赖于生命的有序承递,生命的承递负载着民间的生殖信仰,因此《蛙》彰显了生命意识的本体化言说。
《蛙》通过姑姑和高密乡村民在计划生育前后的行为映射出人类内在的生殖崇拜理念,书写了人类的生命意识。“蛙”作为文化图腾,因其多子的特征深受远古人类的膜拜,文本中“蛙”的意象体现了鲜明的生殖崇拜观念[4]。高密乡村民把“蛙”奉为神灵加以膜拜,祈求多子多福,渴望生命绵延不息。姑姑在河边洗手,看到成群的蝌蚪游过,意识到人类和蝌蚪之间的密切联系,因此给“我”取名蝌蚪。小狮子去牛蛙公司上班,不但不厌恶青蛙,还得出了蛙和人是同一祖先的结论。她认为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状相似,蛙的卵子与人的卵子也没有什么区别,就连变态期的蛙类与三个月内的婴儿胚胎也一模一样,蛙与人类拥有众多的相似之处。文本中充斥着大篇幅的“蛙”的场景描绘,隐射出人类对种族繁衍不息的追求,表现出人类对种族强盛、生命不息的渴望。
生殖崇拜思想一经和千年封建历史形成的“多子多福、人丁兴旺”民间文化传统结合,立刻迸发出强大的文化影响力。因此,当国家大政方针计划生育政策和民间传统文化意识发生冲突时,来自农民思想深处的强烈抵触情绪就在所难免了。小说中的姑姑作为这场争斗的主角,经历了一场心灵的洗礼,从年轻时期教条式地执行国家政策,到晚年忏悔式地进行自我救赎,她完成了一场“堂吉诃德”式的虚无之战。
莫言的《蛙》以乡村女医生姑姑的坎坷命运折射出中华民族在计划生育语境下所彰显的生命意识。小说以姑姑的心理变化历程为主线,描写了高密乡村民对计划生育誓死抵抗的场景,揭示出理性政治与生命伦理观念的冲突,展现了村民生育意识的顽强与执着。《蛙》中塑造了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乡村医生姑姑,姑姑在高密乡先后扮演了送子娘娘、活阎王两个角色。青年时期的姑姑是从卫校毕业的新兴乡村妇科医生,在村里推行接生新法,与旧式的“老婆娘”斗智斗法,为高密乡接生了众多的健康婴儿。姑姑不仅能救难产的孕妇于危难之中,而且还可以为难产的老牛接生,姑姑也因此成为人们心中的活菩萨。这段时期是姑姑的黄金时期,她回想起来都心驰神往地说:“那时候,我是活菩萨,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成群的蜜蜂跟着我,成群的蝴蝶也跟着我。”[5]22在鼓励生育的年代,姑姑尽心尽力地为高密乡的乡亲接生后代,延续种族,她坚守了原始的生殖信仰,维护着本真的生命意识。
在国家政策与民间信仰发生冲突之时,姑姑的身份角色背离了最初的文化信仰,她从生命的坚守者变为计生政策的维护者。在推行计划生育政策之后,姑姑成为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者,她极力控制违逆计划生育政策的行为,甚至为完成指标无所不用其极,由此高密乡发生了一系列由姑姑一手导演的悲剧。张拳的老婆耿秀莲为了避免姑姑的魔爪,拖着五个月的身孕跳入河中,姑姑本可以驾起她那12马力的机帆船将其救起,避免悲剧的发生,可姑姑却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她似乎在享受即将到来的胜利,当古老的游泳方式碰上现代工业化的船只,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耿秀莲体力不支,流产而死。耿秀莲的死没有引起姑姑的反思,随后她的行为又造成了王仁美的悲剧。姑姑为逼出王仁美无所不用其极,采用连坐邻居的方式让王金山交出女儿,然后用糖衣炮弹的伎俩连哄带骗让王仁美去做了人流,结果又是一尸两命。无论是耿秀莲的死还是王仁美的死都无法改变姑姑固执的行为,随后姑姑又谋划了一场悲剧,促使王胆这个袖珍姑娘丧命。这一系列的悲剧展现出中国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政策高压下的残酷现象,就像莫言所说的:“历史是只看结果而不看手段的,中国在过去的几十年以一种极端的方式遏制了人口的增长。”[5]145
信仰的忠诚让姑姑身上的魔性爆发出来,但姑姑的生命意识并没有消蚀得一干二净,即使在信仰历久弥坚之时她依然展露着人性的光辉。在姑姑感觉到耿秀莲的身体渐渐下沉时立即施救,用最好的药,尽最大的努力去挽救生命;在王仁美手术大出血时,立即抽了自己600cc血给她输上,并在王仁美死后登门向大哥大嫂赔罪;在王胆早产时奋力为王胆接生;在陈鼻得知出生的是女儿不愿抚养时,与小狮子一起抚养陈眉。这一切都表露出姑姑并非一个毫无人性的政策执行者,她的潜意识中流露着对生命的敬畏与关爱。特殊的年代掩饰了姑姑的生命意识,让姑姑变成残害生命的刽子手,但她内心深处依然流露着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对生命的尊重。莫言撕开外在的工具性遮蔽,建构了生命意识的主体性存在,在话语符码体系的构造空间中,生命意识得以显扬和抒发。姑姑作为时代的殉道者,她顽固而彻底地执行着国家政策,她的出发点是高尚、纯洁的,同时又带着一丝革命浪漫主义的幼稚和盲目。她作为特殊历史时期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者,的确做出过一些不理性的举动,也对很多人造成了伤害,可是,在姑姑看来,革命就是意味着流血牺牲,她像一个浪漫的骑士,为了美好的革命理想,一次次将她的手术刀伸向那些行将出生的小生命。她的命运悲剧是时代的写照,是她独特的人生经历、性格、信仰使然。
计划生育的强制性诠释了赫塔·米勒的话语:“权力的不幸在于对公众的强迫,当权力想要实行时,必须展现自己。当权者因为他们的权力必须总是处于他人的目光下,他们多想把别人的眼球和目光也剥夺了啊。”[6]计划生育政策强制要求高密乡村民实施节育,然而,传宗接代、绵延香火的理念在村民的心中依然根深蒂固,身负传统生殖观念的高密乡村民极力排斥和抵抗计划生育政策,当国家意志与传统伦理观念发生碰撞后,原始的生命意识被激发出来。
法国学者米歇尔·福柯在1976年法兰西学院的系列讲座中区分了统治者对死亡的权力和对生命的权力。他认为古代君主身上掌握的生与死的权力实际上是杀人的权力、是刀刃上的权力,即让人死或让人活的权力;而现代国家的统治者不仅拥有处死人的权力还拥有予夺生命的权力,即通过控制人口的增长实现使人活和让人死的权力。计划生育对人口出生率的掌控恰好证明了这种说法。高密乡的村民想方设法地抵制计划生育,排斥现代文明带来的政策。避孕套被扔进猪圈,挨家挨户发送的避孕药女人们抗拒服用。男子们为抵制男扎在背后议论姑姑和黄秋雅,认为她们都是没有结过婚的变态女人,心理极度扭曲,以绝户来报复成双成对的夫妻。村中抵死反抗的人物尤以王脚为代表,誓言谁敢让他去结扎他就跟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高密乡村民强烈抵制计划生育,背后影射的是生殖崇拜的传统理念,他们坚信生命的延续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是符合人伦纲常的。在国家极力控制人口增长的时代语境下,高密乡村民以抗拒的姿态表达了内在的心理诉求,人类潜在的生命意识被激发出来并以极端的方式得以呈现。
《蛙》表现了以姑姑为代表的国家政策的执行者和以高密乡村民为代表的传统生育观念之间的冲突,意识分歧的表层下凸显了生命意识的主题。生命本体是国家运转和家族传承的基本要素,唯有繁衍后代,种族才能绵延无尽,国家才能持续发展。英国学者亚·莫·卡尔桑德斯称道:“一切有机体都繁衍其种类,繁殖显然是一种需要,因为一切生物易于因伤害而死亡,如果没有繁殖,则每种生物就会很快地灭绝,值得注意的是,在一切高级生命形式中,寿命的大致明确界限业已逐渐形成,换句话说,一定时期之后自然死亡就发生了。”[7]因此,人类繁殖有利于种族的延续和国家的繁盛,从社会角度而言,经济的增长、政治的稳定、家庭的经营都需要人口加以维持,因此,种族绵延是社会发展的需要,计划生育对生命的强制性扼杀引发了人类自然的反叛,高密乡村民以抗拒的姿态抵制国家的生育政策,非理性话语背后渗透出生命意识的张扬,契合了普泛化的民间信仰,彰显了文本的深层主题。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生命和繁衍越是受到某种外在威胁时,对生命的狂热追求就越发强烈。历史本身有时就是一部荒诞剧,中国历史上也曾发生过漠视生命、残害生命的事件,可是当计划生育政策来临,广大农民笼罩在“断子绝孙、绝门绝户”的莫名惶恐之中,他们对生命和繁衍的追求越发凸显出来。高密乡的村民们在计划生育政策氛围下,迸发出了对生命繁衍和种族延续的渴望和激情。
红色信仰培育了姑姑对党和革命事业的忠诚,而在特殊的年代里,姑姑俨然变成了杀害孕妇的刽子手。当时代的狂热褪去,姑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罪恶,那双沾满婴儿鲜血的手让姑姑恐惧、愧疚,她期望能摆脱深深的罪孽,渴望生命的救赎。随着时代使命的终结,姑姑开始反思自己早年的行为,忏悔以往的过错,她的原始生命观被激发出来,生命意识逐渐回归。姑姑从一个残害生命的凶手转变为渴望救赎的忏悔者,是从害怕青蛙开始的。生性胆大的姑姑被青蛙吓得口吐白沫、昏厥在地,作品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描写姑姑被青蛙追赶的场面。四面八方汇集起来的青蛙朝姑姑鸣叫,仿佛是被姑姑残害过的婴儿在啼哭,又像是被“计划”掉的2 800多名婴儿的精灵在向姑姑发出控诉,而后,许多青蛙团团围住姑姑,撕咬姑姑,像是来寻仇的冤魂。姑姑对青蛙的恐惧,是出于对被她亲手“计划”掉的2 800多名婴儿的愧疚,折射出姑姑内心深处的悔恨与不安。“姑姑的恐惧不是来自青蛙自身,而是来自她内心的罪恶。”[8]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生动展现了姑姑内心的罪恶感,唤醒了姑姑内心深处的生殖信仰和生命意识。
生命意识不仅仅呈现为对生命本体的敬畏,更蕴涵在生命救赎的渴求中[9]。姑姑的救赎是从嫁给乡间泥塑家郝大手开始的,郝大手拯救姑姑于危难之中,姑姑被青蛙追逐的极度害怕之际碰到了正在捏制月光娃娃的郝大手,郝大手用一碗绿豆汤唤醒了姑姑。姑姑嫁给郝大手更多是为了赎罪,因为郝大手制作的月光娃娃非常形象逼真,在赎罪意识的驱使下,姑姑将被“计划”掉的两千八百多名婴儿的容貌诉说出来,之后丈夫郝大手亲自将娃娃制作出来,姑姑房间里的三面墙壁上全部是同样大小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安放着一尊泥娃娃。每放置一个泥娃娃时,姑姑都在房间正中的一个小小的供桌前点燃三根香,双手合十。姑姑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完成她的救赎,她相信这些泥娃娃只要接受了供奉,就会被赋予灵性,就会投胎重生,她的罪恶才能减轻。“她坠落到自己的良心里。即便这颗良心里装载的是地狱景观。”[10]姑姑以自我欺骗的救赎方式来释放灵魂深处的重负,抚慰缺失的生命情感,赎罪的行为体验彰显出其意识深处的生命本体观念,契合了原始的生殖崇拜文化。
姑姑的多重身份角色源于特定时代的差异性文化语境,在计划生育背景下,姑姑既是政策的执行者又是政策的牺牲品,她早年的使命感和正义感可追溯于特定的历史环境和阶级出身。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人口的快速增长引发了经济、社会、资源等一系列问题,出于可持续发展的战略,国家实施计划生育势在必行。在计划生育实行初期,以姑姑为代表的基层干部以近乎偏执的姿态坚定地执行国家政策,为了完成指标,姑姑扼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姑姑这个形象具有多重内涵。她是一个历史和政治的殉道者,为了革命事业勇于献身,面对挫折和失败,显示出令人敬佩的大无畏精神。姑姑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浪漫主义者,她的人生一直带有一丝虚幻色彩,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甚至显得怪异,难以理喻。她的那些固执行为不为众人理解,身边只有一个类似于桑丘潘沙角色的追随者——小狮子。姑姑是民间传统文化的反叛者,她最终选择了与传统文化的和解与回归。姑姑为了革命理想不顾民间文化的重重阻力,她多次独自面对数量众多而且力量巨大的对手,一次次碰壁,又一次次义无反顾地冲向对手。她在晚年选择向民间文化传统回归,让小说带上无尽的感伤唯美气质。在身份标识上,姑姑作为革命烈士的后代,从小就受到红色教育的熏陶,这种红色教育培育了姑姑对党和人民事业的忠诚,然而,男友王小倜的叛逃给姑姑革命烈士的身份蒙上一层阴影,杨林姘头的谣言让姑姑在文革中饱受凌辱,因此,姑姑极力标榜自我的红色信仰,她企望证实自我政治上的纯洁性,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姑姑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国家政策的执行机器。由此可见,姑姑早期的行为是时代语境下无奈的选择,她为了摆脱舆论的压力、证明政治立场,严格地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她早期对生命的扼杀更多是源于外部环境的逼仄。随着新时期的到来,国家不再需要以极端的方式控制人口的增长,生育环境逐渐宽松,唯成分论的评判标准也退出了时代的舞台,姑姑内心被压抑的生命意识逐渐复苏,她为早年的行为深深地忏悔,希望通过供奉泥塑娃娃的方式来进行赎罪,晚年的姑姑以本体再塑的思维实施着生命意识的自我救赎。“正是通过塑造姑姑的形象,莫言非常深刻地表现了中国人对生命的敬重、悲悯和罪感。”[11]
《蛙》将人物的生命意识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加以描摹,展现出无可违逆的人类生命情怀,书写了生命本体在计划生育语境下的多元化意识建构。生命意识的终极指向在于对生命本体的敬畏,《蛙》以象征性的意蕴阐释了国民的生殖崇拜信仰,构筑了压抑时代中坚守生命维度的民间话语体系,言说了良知体悟下生命救赎的欲求。《蛙》通过对生殖崇拜信仰的多视角、多层次的透视,完成了对生命意识的深度阐释和有效构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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