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徽
安徽警官职业学院,安徽合肥,230001
莎士比亚的著名历史剧《裘力斯·凯撒》(Julius Caesar,以下简称《裘》剧)承继文艺复兴文学传统,取材于古罗马历史,再现了以玛克斯·勃鲁托斯(Marcus Brutus)为首的“叛党”如何策划、实行刺杀执政官裘力斯·凯撒的历史事件。关于勃鲁托斯的善恶忠奸,始终存在长期的针锋相对的两种观点。在《神曲》地狱篇第34章中,刺杀凯撒的勃鲁托斯和喀西乌斯与出卖耶稣的犹大在地狱底层遭受最严苛的惩罚,被恶魔撒旦的血盆大口所咀嚼。但丁(1265-1321)视帝国与教会为上帝治理和救赎人类的神圣机构,视凯撒为罗马帝国的第一位皇帝,因此弑君的勃鲁托斯应处以极刑,正如背叛基督教上帝的犹大一样。同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人物,支持弗洛伦萨共和体制的米开朗琪罗(1475-1564)则盛赞勃鲁托斯是最高贵的人,并为之雕刻了一尊英姿勃发的塑像。与米氏同时代的、对政治谋权颇有洞察力的马基雅维利(1469-1527)却为这位前人扼腕叹息,在他看来,勃鲁托斯为了呈一时之快,坏了图谋江山的大计,马基雅维利感慨道,勃鲁托斯就是傻子(Brutus拉丁文原意是“傻子”),若能韬光养晦,假以时日,这凯撒的天下未必就不会改姓勃鲁托斯!勃鲁托斯刺杀凯撒的历史事件,在文艺复兴时期成为褒贬不一争议不休的话题,有学者倡议将之列为经典论题供大学研讨,培养学生的逻辑思辨和口头演说能力。
莎士比亚用戏剧重现历史事件,赋予勃鲁托斯舞台生命,让观众亲历凯撒遇刺的前因后果,见证勃鲁托斯的密谋、行动和悲剧下场,栩栩如生地再现了这位众说纷纭的历史人物。莎剧中的勃鲁托斯受宠于君主却以下犯上,一心报国却被人民抛弃,最终战败自杀。作为戏剧艺术的集大成者,莎翁不仅没有为历史正义盖棺定论,反而用戏剧冲突激发了更多的思考。不少研究者将勃鲁托斯的人物性格与政治理想结合起来分析,称其为“学者型的政治家”[1]2——徒有一腔热血和崇高的政治理想,却对政治形势判断不清,对政治敌人估计不足,缺乏政治斗争的手段和经验,最终以悲剧结局。在一些批评家看来,悲剧的根源是“两位理想主义者的矛盾:凯撒追求政治秩序、稳定和荣耀却是潜在的罪恶,勃鲁托斯追求没有凯撒的共和理想,却受制于人性的弱点”[2]。国内学者也将共和理想作为分析焦点,用历史主义视角审视勃鲁托斯,进而分析莎士比亚的人文主义思想和君主专制主张。这些研究大都落脚于此剧社会历史意义,把戏剧与历史故事等同起来,认为“这部历史剧讲的是古罗马帝国的奠基人凯撒被害的过程”[3]35,对戏剧人物个体经历与内心世界的分析略显不足。
本文聚焦勃鲁托斯的精神世界,从戏剧动作入手,探讨情感与理智的戏剧冲突背后深层次的内心动机,尝试揭示勃鲁托斯刺杀与自杀背后的心理与伦理问题。
从创作的角度看,动作与情节是戏剧的主干,戏剧动作背后的矛盾冲突是戏剧的内核。《裘》剧情结跌宕起伏,但戏剧动作可以归结为两个:刺杀与自杀。勃鲁托斯刺杀凯撒是主要情节,从动议、密谋到行动,以血淋淋的方式达到戏剧高潮;自杀是刺杀的延续和回声,从勃鲁托斯广场演说到战败自刎,为悲剧划上了句号。通过分析这两个戏剧动作,可以得出结论:勃鲁托斯过分沉溺于自我构建,沉溺于宏大政治话语中的英雄主义,行事贸然,决策武断;他轻视了社会伦理对个体行为的约束力,犯下不伦之罪后饱受精神折磨,最终在内心精神创伤与外部形势压力之下颠覆了自我价值。
从历史记载来看,凯撒与勃鲁托斯两人感情甚好,堪比父子,伦理关系亲密。根据罗马作家斯维托尼(约70-140)的《十二凯撒传》和希腊历史学家卡西乌斯·狄奥(155-235)的《罗马史》,勃鲁托斯出生在罗马一个破落的名门贵族家庭,进入元老院时非常年轻。他先是加入了保守派,反对凯撒、庞培和克拉苏的统治;在凯撒与庞培的争斗中,勃鲁托斯又加入了庞培的队伍。公元前48年法萨路斯决战,庞培大败,勃鲁托斯向凯撒忏悔继而投入其门下并得到信任和赏识,不久即被任命为山南高卢总督,公元前44年,又被任命为罗马执政官。凯撒不仅饶恕勃鲁托斯,而且待他甚厚。虽说凯撒只比勃鲁托斯大15岁,但在平时凯撒就习惯称勃鲁托斯为“我的儿子”。这除了表现自己的威严外,还有两方面的特殊含义:一方面,勃鲁托斯的母亲塞尔维利娅是凯撒最为宠爱的情妇;另一方面,尽管勃鲁托斯曾反对过自己,但凯撒宽宏大量,仍父亲般地信任重用投奔自己的勃鲁托斯,使他的官职扶摇直上,成了凯撒名副其实的左臂右膀。作为长者,凯撒对勃鲁托斯宠爱有加,非常信任。
从表面上看,勃鲁托斯十分敬重凯撒的品格和能力,杀害凯撒之后,他只谴责凯撒的独裁野心,不否认其高贵人品,还重申自己的尊敬与悲伤。几乎无人怀疑勃鲁托斯的公益动机——“爱凯撒更爱罗马”。这句名言被后世广泛传颂,莎翁笔下的勃鲁托斯成为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而牺牲个人情感的典范,他虽然不谙权谋,终落得悲惨下场,却赢得一世英名,为世人所称道。
但是,“爱凯撒更爱罗马”只是勃鲁托斯一面之辞,经由其口,在公众演讲中宣告天下。纵然勃鲁托斯人品高尚,他的刺杀动机也不能完全由他本人决定。换言之,勃鲁托斯话语中的自我、意识中的自我,不是刺杀行为的全部主体。在他的意识和逻辑之下,是否还存在无意识的“本我”?如果勃鲁托斯真的言行一致、言出必行,他最后又怎么会以自己不齿的自杀方式结束生命呢?在笔者看来,有必要以“爱凯撒更爱罗马”为切口,深入分析刺杀行为背后可能存在的无意识动机,探究勃鲁托斯无意识中的推动因素,还神圣化的勃鲁托斯一个世俗的人格。
在这句格言式的台词中,“凯撒”意指伦理情感,“爱凯撒”的主体是人情伦常中的勃鲁托斯。这里的“爱”,首先是作为养父子伦理关系中养子对父亲的孝道,其次是政治领域中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凯撒人品高尚,没有贪私枉法的前科,军事才能与政治水平都十分杰出,对待罗马平民慷慨大方,并在遗嘱中将财产捐献给民众,堪称政治家楷模。勃鲁托斯坦陈“讲到凯撒这个人,说一句公平话,我还不曾知道他什么时候曾经一味感情用事,不受理智的支配。”[4]117作为长辈,凯撒信任勃鲁托斯,委以重任;作为前辈,凯撒治理有方、受人拥戴,还多次拒绝称帝。这样的凯撒,勃鲁托斯不能不“爱”,换言之,勃鲁托斯在两人的伦理关系中各方面都是下级,理应尊敬、拥护、效仿凯撒。
伦理体系中的上下关系,是社会道德的核心之一,僭越者通常会面临道义审判和谴责,以下犯上、弑君弑父的勃鲁托斯非常清楚这个事实。刺杀凯撒后如何逃避道德罪名、如何赢得平民的宽恕理解乃至拥护,如何打破伦理关系还能全身而退,这是摆在勃鲁托斯面前最大的难题。面对难题,勃鲁托斯推出了“爱罗马”的概念,通过引入新的话语体系来压制、消解伦理体系,以民族、国家更高层次的意识形态来抹除养父子关系,刺杀行为才能在公众领域合法化。在这个话语游戏中,勃鲁托斯重新定义“罗马”,将之等同于“共和政体”,引导罗马平民在共和话语中定位自己的身份,进而排斥凯撒,使之成为道义的负面。于是,他阴谋暗杀君主的罪名就得以洗脱:手刃凯撒是为了维护共和体制,是国家利益高于亲情友谊、“替天行道”的义举;杀害的是独裁者、野心家,而人品高尚、亲如父子的凯撒本人只是这义举中不可避免的连带损失。
引入更复杂、更宏大的话语体系来消解简单直观的伦理关系,看似可行,其实留下了巨大的隐患。在探讨“爱罗马”是否正义之前,首先需要审视勃鲁托斯刺杀行为中潜藏于意识之下的动机,即“爱凯撒”是否纯粹、没有杂质?这些无意识动机,显然不可能直接由勃鲁托斯道明,但戏剧情节为读者提供了足够的线索。
莎剧以凯撒凯旋班师回朝启幕,欢快的场景中,勃鲁托斯却闷闷不乐,凯歇斯说他“没有从前那样的温情和友爱”,勃鲁托斯解释“我近来为某种情绪所困苦,某种不可告人的隐忧”[4]101。他为何不为凯撒的胜利欢呼,反而独自苦闷呢?勃鲁托斯敬佩凯撒高尚的人品和清晰的思维,对他充满了敬爱。凯撒不仅是他名义上的义父,更是他心理上的父亲,他内心中权威的象征和事业的楷范。勃鲁托斯的苦闷,直接原因不是凯撒,而是在游行中招摇雀跃的安东尼。安东尼的出现,使勃鲁托斯与凯撒的关系发生疏离,勃鲁托斯看不惯安东尼的谄媚,对之厌恶。万众欢腾之际,他却说:“我不喜欢干这种陶情作乐的事,我没有安东尼那样活泼的精神。”[4]101在他眼中,安东尼是跳梁小丑,只会阿谀之术,缺乏政治家的高贵人格。
除了人格之外,安东尼的政见更为勃鲁托斯深恶痛绝。安东尼拥护帝王制,在游行中三次将王冠献给凯撒,每一次都得到了民众的欢呼。凯撒对安东尼的亲近、宠爱,令勃鲁托斯十分不快:一方面他嫉妒安东尼获宠,而自己又不屑于争宠;另一方面,勃鲁托斯内心也逐渐产生对凯撒昏庸的怨恨。他感觉凯撒早晚会被安东尼的殷勤说辞打动,封王称帝,废黜罗马共和体制。对凯撒走向反动帝制的臆想,为阴谋刺杀他提供了理论支撑。潜意识中的嫉妒和怨恨,将勃鲁托斯摆渡到凯撒的对立面,淡忘父子之情,陷入了政治斗争的敌对情绪。由崇敬到敌视,勃鲁托斯对凯撒的态度转变实质上是与权力之间的关系由顺从到觊觎。凯撒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崇敬他是对权力的膜拜,而推翻他便是英雄主义心理的作祟。
对英雄的崇拜由来已久。苏格兰思想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的代表作《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事迹》(1841)把西方文明史上的英雄角色分为六类:神明、先知、诗人、教士、文人和帝王,并宣称文明史就是英雄们的历史——“我认为,世界历史,人类在世界上一切成就的历史,归根结底是辛勤耕耘的伟人的历史。”[5]此言一出,便引起百家争鸣。卡莱尔的英雄史观饱受争议,英雄个体与时代的关系也一直为后世学者津津乐道。譬如,文化唯物主义者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就认为,卡莱尔的英雄崇拜起源于他的无能:
“卡莱尔缺失的,或自觉缺失的,是权力;他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还认为自己当时的现实问题具有洞见。在这两者之间的张力之下……他将自己的渴望建构成公众的渴望,他创造了必须听信、服从的英雄形象——‘孤傲独立的强人’、远见卓识的领袖。用卡莱尔自我心理来解释他的结论很简单:无能(impotence)将自己投射为权力。”[6]
如果卡莱尔对权力是无能为力,只能崇拜的话,勃鲁托斯则不然。身为罗马前三巨头之一,他的权力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凯歇斯之所以教唆他参与叛党,正是看中他在罗马市民社会中除了凯撒无人能及的威望和名声。如果勃鲁托斯放弃对凯撒的忠诚,动了对权力的贪欲,反叛事业就成功了一半。然而,“勃鲁托斯是一个正人君子”,能用道德廉耻约束自己的贪欲,从未表现出觊觎权力的面孔。用弗洛伊德的心灵三分法来讲,勃鲁托斯强大的伦理“超我”(Superego)压抑了“本我”(Id)中忿忿不平的怨恨和蠢蠢欲动的贪欲,使之无法在“自我”的(Ego)意识中显现。但是,“本我”并不会就此罢休,要寻求别的出口,以能被社会规范接受、能够通过“自我”审查的形式释放出来。
于是,“爱罗马”应运而生,成为勃鲁托斯释放“本我”的最佳途径。最深层的欲念与最重大的政治理念合谋,联手绞杀了平日里占据主导地位的伦理约束。“自我”选择了与“本我”更相通的一个“超我”分支,抑制了另一路分支。勃鲁托斯一方面在手刃凯撒的血腥暴力中释放了怨恨,另一方面又在冠冕堂皇的演说中赢得了平民的拥戴。三月十五日,勃鲁托斯成了罗马的英雄,力挽狂澜,几乎凭一己之力改变了历史的进程,成为卡莱尔式的历史伟人。这些表现为英雄情结的“本我”欲念,乃是勃鲁托斯整个刺杀行为背后的无意识动机。
勃鲁托斯以宏大的“爱罗马”口号为理由,妄图超越“爱凯撒”的伦理约束,犯下了无法弥补的罪行。如上文所述,“爱罗马”只是其本我欲念的投射、包装,并不具有超越伦理关系的权威。这里的“罗马”表面上指代罗马平民,实质上是勃鲁托斯所支持的共和政体。勃鲁托斯属于保守势力,忧心罗马共和国的衰败,希望力挽狂澜,抵挡君主帝制的侵袭。然而,他并不知道,共和政体解体、君主制建立,是当时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所决定的,是历史的必然。误以为除掉凯撒,就能维持共和政体,无异于在历史的滚滚潮流前螳臂当车。
勃鲁托斯刺杀凯撒,打破伦理禁忌,铸成大错。他本人并未意识到这滔天之罪会造成多大伤害,只是对凯撒之死感到伤心,大大低估了伦理禁忌的心理影响和社会效应。勃鲁托斯的无知,注定了伦理法则将要严厉惩罚他的心灵。第三幕第一场刺杀的戏,并不是以凯撒之死为重点,而更关注凯撒死后元老们不同的反应:西那欢呼雀跃,坡勃律斯惊恐万分,安东尼筹划复仇,凯歇斯忧心忡忡,唯有勃鲁托斯天真地相信会得到平民的理解。表面上,他思维清晰,处事冷静,满口共和理想,一腔浪漫主义诗人情怀;事实上,他率领众人以凯撒之血洗濯手与剑,又同意安东尼在市场上发表悼词,为自己的覆灭埋下了伏笔,暴露了自己伦理上的无知、政治上的愚蠢。“以血洗手”的戏剧动作,连同血淋淋暴力杀戮、冷冰冰凯撒尸体的舞台意象,强烈地烘托了勃鲁托斯的伦理罪行。
勃鲁托斯:……所以我们都是凯撒的朋友,帮助他结束了这一段忧生畏死的生命。弯下身去,罗马人,弯下身去;让我们把手浸在凯撒的血里,一直到我们的肘上;让我们用他的血抹我们的剑。然后我们就迈步前进,到市场上去;把我们鲜红的武器在我们头顶挥舞,大家高呼着:“和平,自由,解放!”[4]139
沾满鲜血的双手是伦理罪行最直接的象征。这双手不禁让人联想到莎翁更为成熟的悲剧《麦克白》。两部“弑君剧”的情节与人物相似点颇多:待人友善、毫无戒备的君主,自称有男人之心、精神错乱而死的夫人,起初雄心壮志、后又感慨人生苦短、只想以死解脱的主人公,洗不净的双手、杀人者的幻觉、神秘的预言者等等。尽管表面上杀人者动机有天壤之别,但实质上两人颠覆伦理的罪行之大不相上下。和后期较为成熟的戏剧处理方式不同,早期的莎士比亚将《裘》剧中血腥的刺杀动作前景化,反而失去了戏剧表现人物内在精神世界的张力,“对悲剧主人公心理层面的开掘没有到位”[7]155,从艺术表现力来看,略显稚嫩。对勃鲁托斯精神世界的观照,将有助于人们理解“刺杀”的精神效应和“自杀”的内在动因。
和麦克白夫妇一样,勃鲁托斯破坏伦理关系,造成了自己精神世界的巨大创伤(Trauma)。这里所谓的“创伤”,按美国文化学者凯西·卡鲁斯的定义,是“突然的、灾难性的事件带来的体验,受害者对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迟的、不可控制反复出现的幻觉和其他突发现象。”[8]181不难看出,创伤往往基于受害人亲身经历的重大事件,对受害人产生事后的、心理的、长期的精神伤害,通常表现为精神错乱等现象。因为突发,创伤事件对心灵的巨大压力一时无法得到疏解,形成症结,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间断性释放能量,造成障碍,表现为反复不定的心理与身体异常反应。
尽管手法尚存稚嫩,但《裘》剧不乏指向勃鲁托斯内心世界的细节。勃鲁托斯精神创伤最直接的表现是凯撒幽灵的出现。在勃鲁托斯的幻觉中,凯撒的鬼魂两次出现,预言勃鲁托斯将毙命于腓利比的战场上。这种幻觉是勃鲁托斯内心创伤的外逸,是意识无法控制的伦理张力产生的精神错乱。尽管凯撒已经死于三月十五日,勃鲁托斯内心与凯撒(灵魂)的对话却不曾停止。凯撒临终前的遗言——“勃鲁托斯,你也在内吗?”[4]138——重创了勃鲁托斯的心灵,在他的脑海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凯撒的问题,是勃鲁托斯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是对其违反伦常的背叛行为最严苛的拷问。为了躲避这一拷问,勃鲁托斯用理性化与宏大的共和话语体系来辩解,与其说是为了赢得罗马平民的支持,不如说是获得内心的平静。但是,无论勃鲁托斯采用怎样的方式,都无法治愈心灵深处的罪恶感,而这正是破坏伦理关系最直接的心理效应。
勃鲁托斯最终选择自杀来了断自己的精神痛苦。从理性的角度,勃鲁托斯是反对和鄙视自杀的。他说:“为了惧怕可能发生的祸患而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一件懦弱卑劣的行为。”[4]179然而,当他在战场上目睹政治伙伴走投无路、自杀就义时,又转向宿命论,称之为凯撒灵魂的报复。当泰提涅斯把凯歇斯的宝剑刺进自己心脏后,勃鲁托斯悲恸地说:“啊,裘利斯·凯撒!你到死还是有本领的!你的英灵不泯,借着我们自己的刀剑,洞穿我们自己的心脏。”[4]183可见,勃鲁托斯始终走不出刺杀凯撒给他留下的精神阴影,一直努力去克服刺杀留下的创伤,却深陷于凯撒灵魂的困扰不能自拔。这如影随形的精神压力,再加上政治军事形势的每况愈下,使之走上了与理性自我背道而驰的不归之路。终于,窘困之至的勃鲁托斯伏剑而死,以自杀解脱了心灵的罪责。在最后一刻,他还不忘对凯撒做祈祷:“凯撒,你现在可以瞑目了;我杀死你的时候,还不及现在一半的坚决。”[4]188这句话发自内心;勃鲁托斯自谋划刺杀开始一直试图回答、但无法找到答案的问题便是,如何向凯撒的灵魂交代?这灵魂不是死后可能见到的凯撒,而是勃鲁托斯内心无法忽视的道德伦理。凯撒灵魂对勃鲁托斯的拷问,便是伦理道德对弑君之罪的追责。
勃鲁托斯的自杀,是对伦理责任的担当,也是对心灵创伤的弥合。伦理的心理审判体系可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通过制造心理创伤和精神折磨,使触犯伦理者得到应有的惩处。虽然勃鲁托斯拥有强大的理性自我,并借助宏大的政治逻辑,仍无法承受内心伦理审判带来的压力。从这个意义上讲,《裘》剧追根到底是一场伦理话语与政治话语在勃鲁托斯身上的角力:在本我欲望的激发下,政治话语被引入自我意识,挑战、压抑曾经长期占据主导的伦理话语诱导勃鲁托斯犯下伦理罪行,造成内心困惑(apor-ia),留下精神创伤;此后,伦理话语逐渐通过创伤释放能量,促使勃鲁托斯反复直面内心,自我拷问,最终在严密的监控中逼迫他承担伦理责任,走向自我毁灭。
[1]Schanzer,Ernest.The Tragedy of Shakespeare's Brutus[J].English Literary History,1955,22(1):1-15
[2]Simmons J L.Shakespeare's Pagan World:The Roman Tragedies[M].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1973:86
[3]潘一禾.诗人与君王:从《裘力斯·凯撒》看莎士比亚的政治智慧[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2):35-40
[4]莎士比亚.裘力斯·凯撒[C]//莎士比亚全集:五卷.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5]Carlyle,Thomas.On Heroes and Hero-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3
[6]Williams,Raymond.Culture and Society,1780-1950[M].London:Chatto & Windus,1958:76-77
[7]周天虹.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基石:莎士比亚《裘力斯·凯撒》的悲剧艺术[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153-156
[8]Caruth,Cathy.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 and the Possibility of History[J].Yale French Studies,1991,79:181-192 (责任编辑:李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