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华 汪静心
(四川旅游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0)
梅尧臣,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属安徽)人。以宣城古名宛陵,世称梅宛陵。梅尧臣一生创作诗歌一千余首,其中与饮食相关的诗作一百余首,涉及到食材原料、烹饪方法、味觉审美、餐饮器具等各个方面,因此,研究梅尧臣的饮食诗歌不仅对诗人诗歌风格形成、审美追求塑造、生活情趣偏好有更好的理解,更能管中窥豹,从中探寻北宋时期饮食文化的特点。
梅尧臣吟咏的各类食材,不仅细致传神,而且还常据食物特性同人情世故联系,从而产生新的意义,立意颇为新颖。如吟咏白果,在《鸭脚子》一诗中说:“非甘复非酸,淡苦众所狎。千里竞賷贡,何异贵争啑。”[1]740鸭脚子即为银杏树,银杏果实即为白果,诗中句子表面写白果味道淡苦,不被众人习惯,其实暗语诗人自己清高脱俗。又如《阳武王安之寄兔鱼》一诗中,诗人将兔、鱼被捕食的遭遇,“二物本潜伏,谁言置网疎”[1]1049,联想到对自身前途命运的担忧,进而流露出“峥嵘岁亦晚,将驾归吾庐”[1]1049的归隐之意。
梅尧臣饮食诗歌取材非常广泛,总结如下:以米面食品,如粥、馄饨、粟入诗的有3首;描写畜、禽及水产类食物原料的诗歌有30首,如鹅肉、兔肉、羊肉、黄雀、各种鱼类以及肉类制品,如肉酱、肉干、肉鲊等;诗歌中涉及果蔬类食材36种,共66首,其中既有如韭黄、杏、李、梨等常食食材,也有如白术、薏仁、胡麻等具有药用价值的中药食材;与饮品相关的诗歌共27首,包括茶和酒两大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3首诗歌专以茶灶、茶磨这类茶具作为吟咏对象。
梅尧臣饮食诗歌以古体诗最多,五古、七古皆有,五古如《答宣城张主簿遗鸦山茶次其韵》,七古如与欧阳修唱和的两首咏茶诗《次韵和》《次韵和再拜》。梅尧臣的饮食诗在古体诗创作时还常采用古文句法,即诗歌通篇虽为整齐的五言或七言,但中间常夹杂九字句、十一字句,形成了诗句长短不一的句式。除古体诗以外,梅尧臣还创作了不少律诗和绝句,五律如《青梅》、七律如《赐酒》、绝句如《邵考功遗鮆鱼及鮆酱》等。
比喻、对比、用典等多种修辞手法的运用也是梅尧臣饮食诗歌的一大特点,这里试举几例以示说明。比喻,如“海蚌抉出真珠明”(《采芡》)[1]630,以明珠比喻芡实;又如“盆是荷花磨是莲”(《茶磨二首》)[1]773,将磨茶用的盆和石磨用荷花和莲花作比喻。对比,如“伊鲂洛鲤不堪忆,丙穴漾陂何可咍”(《吕大监饷鮆鱼十尾》)[1]773,将鲂鱼、鲤鱼、丙穴鱼同鮆鱼加以对比,突出鮆鱼的美味珍贵。用典,如为了突出乳茶的珍贵稀少,诗人说:“桓公不知味,空问楚人茅”(《刘成伯遗建州小片的乳茶十枚因以为答》)[1]208,意思是说平日节俭的晋南郡公桓温自然未曾品尝过乳茶的美味,就连写了《茶经》的楚人陆羽也不懂乳茶。
宣州宣城是梅尧臣的家乡,这里物产丰富,盛产柑橘、甘蔗、水稻、鱼虾等食材。诗人在《宣州杂诗二十首》最后一首礼赞到:“宛水过城下,滔滔北去斜。远船来橘蔗,深步上鱼虾。鹅美冒椒叶,蜜香闻稻花。岁时风俗美,笑煞异乡槎。”[1]771在《宣州杂诗二十首》第六十首中说:“吾乡虽处远,佳味颇相宜”[1]771,马蹄鳖、牛尾狸、高琴鱼、鸭脚子等都是当地的特产美味,并在诗中夸耀到:“寄言京国下,能有几人知?”[1]771嘉佑三年,友人欧阳修赠给梅尧臣新生白果若干,白果乃宣城特产,诗人触物生情,于是创作了《永叔内翰遗李太博家新生鸭脚》一诗,诗中写到“鸭脚类绿李,其名因叶高。吾乡宣城郡,每以此为劳。”[1]959这些诗歌都流露出诗人浓浓的思乡之情。
梅尧臣一生与欧阳修、谢绛、尹洙等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而互赠食物便成了他们表达君子之间深厚友谊的最好方式。对于友人的赠送,梅尧臣常创作诗歌答谢,如刘原甫送来生姜,诗人便写下《答刘原甫寄糟姜》一诗,并在诗歌里以姜辛辣的特征来比喻与刘原甫的友情:“曾不奉权贵,但与故人投。赠辛非赠甘,此意当自求。”[1]905欧阳修赠送银杏,诗人便作了一首《依韵酬永叔示予银杏》,直接抒发了与欧阳修的真挚友情:“去年我何有,鸭脚赠远人,人将比鹅毛,贵多不贵珍。虽少未为贵,亦以知我贫。至交不变旧,佳果幸及新,穷坑我易满,分饷犹奉亲。”[1]801
“在以琐碎平常的生活题材入诗时,很容易显得凡庸无趣味,于是尧臣常以哲理性的思考贯穿在其中,加深了诗歌的内涵,使之耐人寻味……”[2]334在《答祖择之惠黄雀鲊》一诗中,诗人以责备的口吻对黄雀说:“李白劝尔莫逐炎洲翠,亦莫近吴宫燕。尔不听此言,祸患今乃见。吴火时虽无,越罗日生变。空知稻粱肥,岂悟杯盘荐”[1]989来说明贪图小利易遭大祸的道理。又如《深夏突见奈树犹存一颗实》中两句:“林叶隐孤实,山鸟曾未知。物亦以晦存,悟兹身世为。”[1]351从一颗奈树果实隐藏树叶之中未被山鸟衔食而独存的现象感悟出宦海沉浮,为人处世也应善于隐藏自己,低调行事,明哲保身的道理。
感慨时光飞逝,人生短暂,物是人非是古代诗人创作的一个常见主题,在梅尧臣的不少饮食诗歌中都或隐或显地透露出诗人强烈的时间生命意识,常常发出无奈的“吾生须臾”之叹。如在诗歌《志来上人寄示酴醾花并压砖茶有感》中写到:“二年不到大梁城,江边泪滴肝肠痛。况兹齿发渐衰老,已是忧愁不如众。”[1]781又如在《种胡麻》中写到:“悲哀易衰老,鬓忽见二毛。苟生亦何乐,慈母年且高。勉力向药物,曲畦聊自薅……诚非腾云术,顾此实以劳。”[1]519
梅尧臣一生清贫,屡试不中,后来不得不由门荫补官的方式才走上仕途,“在尧臣一生中,给他打击最重的是他始终没有挣到一名进士。”[1]5然而诗人却意气昂扬,傲视权贵,不媚上,不媚俗。这种虽贫不谄的寒士精神在他的饮食诗歌也有所体现。如《杜挺之新得和州将出京遗予薪刍豆》诗中说:“举家食粥焉用怪,但愿漉酒巾常存……前时永叔寄秉粟,一秋已免忧朝昏。今君益之薪与菽,老马病骨生精魂。”[1]577-578说明诗人也曾过过“举家食粥酒常赊”贫苦日子。然而诗人却说:“曾不奉权贵”[1]905,又以颜回和韩非子陋巷简居的典故表达自己不慕权贵,安贫乐道,怡然自得的心态:“颜生枕肱饮瓢水,韩子饭齑居辟雍。虽穷且老不媿昔,远荷好事纾情悰。”(《得福州蔡君谟密学书并茶》)[1]964就连跟朋友借米度日一事也要同陶潜比况一下说:“幸存颜氏帖,况有陶公诗,乞米与乞食,皆是前人为。”[1]565
历时167年的北宋是中国古代最富庶的王朝之一,北宋又是一个重文轻武的朝代,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众多文人的诗作必然更容易反馈出日常生活气息和社会风尚。可以肯定,梅尧臣大量饮食诗歌中也必然含有众多北宋社会饮食风尚风俗的内容,下面试举三例。
根据现有的史料和文献记载,至少在唐末,馄饨这种由面皮包馅料的并配以热鲜汤的食品已经是寻常之物了。如唐人高择在《群居解颐》里记载到:“岭南地暖……又其俗,入冬好食馄饨,往往稍喧,食须用扇。”[3]566这条史料说明,冬天吃热腾腾的馄饨已经是南方地区的一种饮食习俗了,另外从“往往稍喧”“食须用扇”两处猜测,这种馄饨应该是搭配了热汤,这样才需要用扇子扇凉再进食。到了北宋,都城开封还出现了专门以经营馄饨为业的饮食店铺,《东京梦华录》里载:“更有插肉、拨刀、炒羊、细物料、綦子、馄饨店。”[4]29另有吴自牧在《梦粱录》描写各种面食店名称时说:“有店舍专卖饱挞面,如大熬饱挞、大燥子、料烧虾、蝉丝鸡、三鲜等讫挞,并卖馄饨。”[5]146由此可见,馄饨这种面食已经由南到北成为市井民众常吃常食的普通面食了。这种饮食情况,在梅尧臣饮食诗歌中也有所反映,皇佑三年,友人江邻几请梅尧臣吃了一顿馄饨,诗人便写了《江邻几邀食馄饨学书谩成》一诗,其中两句“老肌瘦腹喜食热,况乃十月霜侵肤。与君共贫君饷我,吹齑不学屈大夫。”[1]578“喜食热”“吹齑”两词都说明了在诗人当时所处的年代,馄饨确实是一种常见的搭配鲜汤而有滋有味的热食。
脍者,生肉也,进食的时候需要搭配酱料,所以《礼记》说:“脍,春用葱,秋用芥。”[6]343《论语》中记载孔子“八不食”观点时也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得其酱不食”。[7]108鱼脍,便是生鱼片,食时也需搭配酱料。食脍文化作为中国饮食文化的组成部分,经过长期的发展演变,在唐宋两朝达到极盛,元明以后衰微,到清末,食脍也最终退出了国人的主流饮食。国人食脍的历史悠久,《诗经·小雅·六月》有:“饮御诸友,炰鳖脍鲤”[8]442的描写,唐代时不少文人都在文章中提到鱼脍,如杜甫在《阌乡姜七少府设鲙戏赠长歌》中描写技艺高超的厨师切鱼脍的情形:“无声细下飞碎雪”[9]488“落砧何曾白纸湿”[9]488,描写众食客争抢鱼脍的情景:“放筯未觉金盘空”[9]488。到了北宋,世人依然喜欢吃鱼脍,《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市场上出售多个品种的鱼脍:“海鲜脍、鲈鱼脍、鲤鱼脍、鲫鱼脍”。[4]32梅尧臣的不少诗歌中都写到了鱼脍,也写厨艺高超者斩鱼成脍的情景:“落刀细可织”[1]488“破鳞奋鬐如欲飞”[1]577“萧萧云叶落盘面,粟粟霜蔔为缕衣”[1]577。而描写与鱼脍搭配调味酱料的句子,有“翦脍金齑酽”[1]381“楚橙作齑香出屋”[1]577“越齑橙熟久”[1]483等,看来诗人偏爱用橙作为齑酱的原料。
竹笋是宋代市民常食的一种食材,虽品种繁多,贵贱不同,但烹饪方法却以煮、蒸这类保持原味的简单方法见长。根据《东京梦华录》记载,“竹笋有数名,曰南路、白象牙、哺鸡、猫儿头、黄莺、晚簧,皆即凉笋。……又有紫笋、边笋”[4]45,此外,还有“玉版”“龙孙”“锦绷”“白玉片”“吓饭虎”“棕笋”“箭笋”等,可见品种之多。南方气候温暖湿润,盛产竹笋,其价格便宜,竹笋早已走上百姓的餐桌,成为普通蔬菜。竹笋到了北方便成为稀罕之物,价格自然不菲,从黄庭坚的《食笋十韵》便可窥得一二:“洛下斑竹笋,花时压鲑菜。一束酬千金,掉头不肯卖。”[10]11542宋人制作竹笋多以煮、蒸为主,除了考虑食物原料特性因材烹调外,还是古代文人内心食笋情结的体现。古代人文一向将挺拔有节的竹子视为超凡脱俗的君子的象征,“人无竹则俗”,而作为竹子的“衍生物”竹笋,也以口感清新、气味香甜的特点也被视为高洁之物,对待这种食材不宜采用赋味过多的制作方法,品尝竹笋的清新自然才符合君子高雅脱俗的风格,也正是宋代文人追求和标榜儒雅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体现。作为伟大诗人的梅尧臣在咏笋的诗作也体现出这种食笋情结:“便令剥锦煮荆玉,甘脆不道箪瓢空。”[1]949“煮之桉酒美如玉,甘脆入齿馋流津。”[1]206
[1]梅尧臣.梅尧臣集编年校注[M].朱东润.编年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2]章培恒.中国文学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
[3]高怿.说郛三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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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吴自牧.梦粱录[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
[6]杨天宇.礼记译注(十三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7]金良年.论语译注(十三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8]诗经[M].刘毓庆,李蹊.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
[9]张忠烈.杜诗全集[M].成都:天地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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