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治国 赵以云
重思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友爱”
陈治国 赵以云
在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中,对于个体的幸福与城邦的繁荣具有重大作用的政治友爱,在类型上既不属于利益的友爱,也不完全等同于友爱的完美范型即德性的友爱,而是一种弱的德性的友爱;在性质上它既不是高尚的利己主义,也不是某种形式的利他主义,而是一种节制的利己主义。这种意义上的政治友爱,在当代变化了的政治语境和哲学语境中仍然具有其重要地位和价值。
亚里士多德; 政治友爱; 弱的德性友爱; 节制的利己主义
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政治友爱是友爱(philia,friendship)的一种变体形式。究竟何谓“友爱”?亚里士多德笔下的友爱不仅指向现代意义上无血缘关系的朋友,而且关涉到家庭成员乃至商业伙伴之间、城邦公民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来,如何准确理解其友爱概念就是一个颇具挑战性的问题。当然,
快乐的、利益的和德性的友爱这三种类型是亚里士多德在一般个体的意义上所论述的友爱形态,同正义一起维系城邦共同体的那种政治友爱或公民友爱究竟属于哪种类型?*对亚里士多德来说,一个个体成为好人与成为好公民虽然不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但其间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并且有时候会达到冲突的级别。相关讨论参见[美]余纪元:《亚里士多德论幸福:在柏拉图的〈国家篇〉之后》,《世界哲学》2003年第3期。对于这一问题,相关意见同样是争执不下。一种观点是,维护政治共同体所需要的友爱仅仅是快乐的以及利益的友爱,与德性的友爱无涉。亚克(Bernard Yack)就是持此观点的突出代表。
库珀的这一立场在当代亚里士多德研究领域获得了较为广泛的支持。譬如,普莱斯(A. W. Price)也认为,善意的情感在衔接政治友爱与德性友爱的关系上具有中心地位,其方式是论证公民“为了自己的利益应该重视整体上的幸福,简言之,他们应该相互之间拥有善意;并且善意预设了这样一种信念,即他人拥有(或能够发展)幸福所需要的德性”,因此,“兴盛城邦的基础必须是一种据于德性的友爱”*A. W. Price, Love and Friendship in Plato and Aristotl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9, p.197.,而这种德性的友爱在其最广泛的意义上就是政治友爱或者说公民友爱。特西托雷(Aristide Tessitore)亦持有类似的主张,即“政治友爱不可避免地滑入伦理友爱;实际上,它在其原初的意义上渴望成为伦理友爱,那种鼓舞公民间的德性行为的友爱类型”*Aristide Tessitore, Readings Aristotle’s Ethics: Virtue, Rhetoric,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Albany: SUNY Press, 1996, p.88.。厄尔文(Terence Irwin)同样坚持,政治友爱是“最佳的友爱类型的一种延伸”*Terence Irwin, Aristotle’s First Principles, Oxford: Clarendon, 1988, p.421.。
从对政治友爱之类型归属的两种代表性解读方案的简述中可以发现,第一种方案简单地把政治友爱主要归属于利益友爱的类型之中,第二种则极力论证政治友爱的道德特性,可谓针锋相对。究竟该采取何种立场?笔者倾向于一种较为折中的方案,即政治友爱具有较为明确的利益取向,但一定程度的道德内涵也不可或缺,暂且称作“弱的德性友爱”。个中关键情由,可从两大方向分别述之。
政治领域内的一致意味着政治的友爱,但政治领域内的一致是否来源于某种形式的善意?这是容易引起分歧的一个焦点。诸如亚克和马尔甘(Richard Mulgan)这些针对库珀的肯定性观点持批评态度的解释者就认为,亚里士多德虽然承认城邦公民对某些公共事务解决方案的一致同意的重要性,并且把这种一致或团结同政治友爱等同起来,但其中并无涉及所谓任何友善情感*参见[美]理查德·马尔甘:《友谊在亚里士多德政治理论中的作用》,载汪民安主编:《生产》(第2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44页。。不过,依照我们的看法,并非所有政治上的一致都会指向政治友爱,也并非所有政治上的一致都具有善意或情感的因素——例如政客们之间利益交换就很难说存在彼此间良好祝愿。可这并不能推论说,某些政治上的一致尤其是那些基本的、重大的政治事务——例如国家体制的选择、公民权利和义务的制定与保障、政治领袖的推选等——没有丝毫的情感因素蕴含其中。原因在于,城邦政治作为人类实现其幸福生活的重要形式,如果它的基础纯粹是利益考量,它必然面临随时都会动摇或解体的可能危险。例如,极度醉心于利益考量的公民可能随时会逃离或背叛城邦。另外,亚里士多德虽然认为,城邦之形成的重要动力因素在于人类满足生活必需之欲求,但人类具有自然德性也是重要推动力,并且随着城邦构架的完善,人类德性会获得进一步培养和教化,而这对公民同胞在政治领域内友好情感的形成或巩固都不无助益。由此,可以说,政治上的一致大体能指向政治友爱,而且在一些主要的、基本的政治一致方面蕴含着某种形式的善意或友好情感。当然,后者是有限度的,很难达到德性的友爱之层次。
如果德性的友爱之形成——通常情况下——并非已经具备了完美德性的两个完全相似道德主体的交往实践,那么,那种主张——即具有高度相似性的众多现成优秀公民同胞之间产生了广泛的政治友爱并具有浓厚的道德性质——就走得太远了。换言之,试图立足于一种完整的、稳定的、卓越的德性自我之预设来论证政治友爱的高度道德性,是缺乏足够根据的。
总之,综合以上的辨析和论述,我们认为,在政治友爱的类型归属上,相对于利益类型和德性类型的两种解读方案,更稳妥、更适切的观点应当如此表述:第一,城邦是自然的,其自然性在于城邦能有效促成人的自然目的;从根本上来说,人的自然本性是复合的*在《政治学》第1卷第2章,亚里士多德明确把城邦看作“自然的产物”,原因在于城邦的功能在于实现人的自然本性,而人的自然本性包括人类对于生活必需品的欲望、语言天赋、自然的道德直觉等。,而且人的目的虽然都是幸福,但幸福也是包容性概念,并且对幸福存在不同的理解和抉择;所以,作为同正义一起维护城邦的支柱性力量,政治的友爱是以利益——包括共同利益——为导引的。换言之,政治的友爱具有利益的友爱的某些基本特征。第二,城邦的自然性在于促成人的自然目的的积极实现,而在人的自然本性中也具有语言运用、自然德性和实践推理的方面,这些构成了伦理德性的宝贵基础,也进而为城邦公民之间善意与友爱情感的培养与发展提供了基础。所以,政治领域友爱关系的德性特征既是可设想的,也是可以采取实际措施予以推动的。例如《尼各马可伦理学》和《政治学》本身就有助于或致力于鼓励人们把自己看作更大整体的各个部分,并把成为城邦这个更大整体优秀成员视作自身幸福重要内容。第三,结合一般社会现实以及政治形式的多样性,政治的友爱所关涉的祝福、善意以及相应的实际行动,通常情况下很难达到友爱的完善德性类型的层次,因而可以称作弱的德性的友爱。
现在问题在于,作为弱性意义上的德性的友爱,政治的友爱是否也可以被看作一种高尚的利己主义?首先,必须承认政治的友爱属于一种利己主义。如前所述,在政治的友爱中,公民同胞对共同利益和自身利益的考量都是必然的,并且由此会形成某种合作关系。其次,政治的友爱很难简单地被赋予“高尚的”利己主义的性质。在政治领域中,公民同胞之间具有某种善意和友好情感,但是祝愿、行善的深度与幅度都不能与德性友爱关系中的情形相等同。再次,在政治友爱中,公民同胞间友好关系的确立、维持与扩展通常首先都是与尊重、温和、节制等伦理德性息息相关的。所以,大致上可以把政治的友爱称作一种节制的利己主义。这种节制的利己主义,既不像高尚的利己主义主要专注于德性品格的培养与完善,也不像一般的利己主义那样设定了公民同胞之间原子式的分离状态,而是在实现自身利益的过程中,尽可能地注重尊重、温和、节制等之类基本德性的培养与发展,惟有如此,同胞公民之间的合作才能稳定的、可持续的,城邦的兴盛与巩固才是可能的。
包括政治友爱在内的亚里士多德整个友爱理论都是在形而上学的生物学自然目的论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也是人类社会思想史上的宝贵智识。那么,在今天政治社会语境和哲学语境都发生了巨大变迁的情况下,应该如何定位亚里士多德那种作为弱的德性友爱并具有节制的利己主义特征的政治友爱?
亚里士多德虽然没有把社会冲突的全部原因归结为友爱的缺失——他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5卷也归因于财富分配的不公和价值分配的不公即正义的缺失,但社会冲突的缓和与解决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公民同胞之间的政治友爱,这是无可置疑的。就今天世界各国情形而言,社会冲突的形式、层次、种类、规模都有巨大变化,譬如大多数文明国家都废除了奴隶制度,不过社会冲突、分歧仍然是一个严重问题:贫富分化、赢者通吃、种族冲突等等。亚里士多德式政治友爱是否有助于解决这些问题?
在有些人看来,政治的友爱要求公民同胞之间具备某种形式的祝福和友好情感,这对当代人来说是一种过分的要求。一方面,某些基因科学研究报告宣布人类的基因决定人在本性上自私的,这似乎使得关于要求陌生公民之间发展出友善的关系之任何主张都是不可行的。另一方面,主张价值多元的现当代社会无法接受所谓“共同的东西”。但是,对亚里士多德来说,一个政治共同体的成员之间如果没有在友爱中所形成中的任何共享的客观价值,没有共享的公共善,必将导致城邦本身陷于危险之中。重要的是,这一点无疑也适合于现当代的文明国家。并且从积极的条件来考察,一方面,现当代社会享有自由的公民之范围不断扩大,社会结构的平等性日益得到改善,显然为政治社会领域友爱的形成提供了更好的条件*参见张志平:《有关“朋—友”现象的原体验分析》,《江海学刊》2009年第1期。。另一方面,作为一种弱的德性的友爱,亚里士多德式政治友爱具有节制的利己主义的特征,这种节制与现当代自由社会所倡导的相互容忍、宽容、开明等德性要求相去并不遥远。所以,从总体上说,亚里士多德式政治友爱在现当代社会仍然有其一定的土壤与价值。
20世纪以来,现当代西方哲学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对理性的重新理解。我们知道,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理性被区分为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前者主要进行沉思的活动,探究具有持久性和普遍性的事物,实践理性作为计算推理的能力,思考可变的事物即政治、道德领域的东西,并且只有理论理性是完全自足的,能够实现能最高的幸福。但是,到了现当代哲学时期,理性的划分方式发生了重要更新。例如,对伽达默尔、阿伦特这类要求复兴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希腊实践哲学的思想家来说,理性基本上被区分为工具理性或技术理性和实践理性或价值理性。工具理性作为适用于自然界对象的纯粹的、中性的理性能力,对于人类良善的生活来说是不充分的,甚至它的滥用会威胁到人类的幸福和安康。与此不同,实践理性对于人类生活方式的改进、生命质量的提升、幸福目标的实现具有决定性作用。
重要的是,实践理性不仅能够确定人类生存发展的方向和技术理性运用的模式、限度等,而且是以语言交往的方式来发挥功能的。也就是说,正是在以语言为中介的对话、沟通和交往中,实践理性才逐步发展起来,促使人们形成属于自身的健全理智、自我理解和优秀德性,从而不断丰富、实现人的自身存在。而这一个过程既是一个人自我理解、自我认识的过程,也是友爱在广阔的社会领域逐步形成的过程,即公民同胞通过真正投身于某种共同体的现实生活,与他人照面、协商、交谈,并在不断克服陌生性的过程中就共同关心的事宜调整态度,自觉采取一致行动,从而展现真正的休戚相关与共享之善*陈治国:《理解、友爱与对话——伽达默尔的友爱诠释论》,见洪汉鼎、傅永军主编:《中国诠释学》(第5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67页。。例如,按照伽达默尔,由实践理性通过语言交往而促成的友爱乃至以此为基础的整个实践哲学,“才有可能再次在各种不同的见识——规范意识以及在每一种这样的意识中的具体化——之间由协调而产生普遍有效性。只有这样,实践哲学才可能恢复其往日的尊严:不只是去认识善,而且还要共同创造善”*[德]伽达默尔:《伽达默尔集》,严平编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第277页。。所谓认识善、创造善,无外乎就是创造一种幸福生活。与此同时,阿伦特也特别强调语言交往基础上的友爱对于人类根本幸福的极端重要性:言谈意味着自我渴望与他人分享世界,意味着自我在他人面前真实地展示自己,并因此意味着人对人的友爱。并且只有这个共同世界被人所关注和分享,这个世界才不是非人的冷漠世界,而是充满人性的世界,人的自然本性得以充分实现的世界——只有在友爱出现的地方,才会有人性的浮现。她说:“友爱是这样一种重要现象,唯有在此现象中,真实的人性才能显示自身。”*Hannah Arendt, Men in Dark Times,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68, p.12.进而言之,友爱作为人性的展现也使得友爱成为政治的要求和对世界的防护*参见张志平:《有关“朋—友”现象的原体验分析》,《江海学刊》2009年第1期。。
总之,像阿伦特和伽达默尔这样的当代哲学家,通过对亚里士多德式实践理性的更新和诠解,并且更加注重语言在友爱形成和作用过程中的突出意义,这虽然对亚里士多德的等级性包容主义幸福观进行了明显改造,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政治友爱和理性整体以及人类幸福整体之间潜在而重大的张力,可以看作是亚里士多德式政治友爱观在当代哲学语境中的重要更新或复兴。
[责任编辑:勇 君]
Reconsideration of Aristotelian Political Friendship
CHEN Zhi-guo ZHAO Yi-yun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al Development, Center for Chinese Hermeneutics,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P.R.China)
In Aristotle's practical philosophy, political friendship is very important to individual happiness and prosperity in the city. As to the type, it belongs to neither the friendship of utility nor the perfect virtuous friendship, but a weak friendship of virtue; and this idea of political friendship is not the noble egoism or a form of altruism, but a kind of moderate egoism in quality. In this sense, the political friendship still has its significant status and value in contemporary changed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context.
Aristotle; political friendship; weak friendship of virtue; moderate egoism
2014-07-01
陈治国,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暨中国诠释学研究中心副教授,韩国首尔大学哲学系客座研究员(2014),哲学博士(济南 250100);赵以云,上海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毕业,哲学硕士(上海 20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