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恐惧漂浮的政治
——鲍曼对当代资本主义政治的批判

2015-04-02 21:18陶日贵
关键词:鲍曼恐惧空间

陶日贵

(广东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320)

让恐惧漂浮的政治
——鲍曼对当代资本主义政治的批判

陶日贵

(广东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广州510320)

鲍曼对当代资本主义全方位批判的重心在政治批判。其政治批判思想集中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国家政治恐惧化的批判。当代国家纷纷放弃了对社会的保障职能,把保护个体人身安全视为新的合法性手段,社会/福利国家被刑事化国家所替代,使恐惧引发的行动与引发恐惧的源头愈行愈远。二是对生活政治消费化的批判。对于从事生活政治的个体而言,选择是一种无可逃脱的命运,而恐惧又如影随形,消费市场以消除恐惧为“卖点”,但每一个“处方”都指向不同的方向,甚至相互冲突。三是对公共空间虚无化的批判。传统的公共空间变成了相互隔离、排斥的战场,而新近出现的公共空间,私人焦虑仅仅展示于其中,却无法转变为公共问题。

全球化;资本主义;政治;公共空间

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在全球蔓延,资本主义世界经历了一场深刻的结构性转型,在金融、社会福利、劳动就业、民主政治等领域出现了一系列危机,并延续至今。当代西方最负盛名的思想家之一,波兰裔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在世纪之交出版了“流动的现代性”系列著作,对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进行了全面的审视和批判。通览这些著作,我们发现,鲍曼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的重心在政治批判,强调当代资本主义最大危机是政治危机,无论在国家层面还是个体层面,无论是传统的公共空间还是新出现的公共空间,去政治化、恐惧化既是其主要特征,更是其不可阻挡的趋势。这或许被视为当代资本主义全面危机的最主要症候。

一、国家政治的恐惧化

什么是政治?一般来说,政治是实现私人生活与公共生活相互转换的技艺。“政治包括诸多事物,但是倘若它不能把个体问题转换成公共问题,不能把共同利益转换成个体权利和义务,那么它什么都不是。”[1](P174)可见,私人/公共领域是私人生活与公共生活转换的场所,而私人意见和公共权力是其两个不可或缺的要素;倘若个人不能转变为公民,或公共权力软弱无力、受到操纵,私人/公共领域则极易受到侵犯,政治的生命力必将得到遏制或枯萎。而民主政治所包含的这两个要素在当下资本主义世界正遭遇严重的威胁。

自现代国家建立起,权力与政治从来都是结合在一起的,政治决定该做什么事,权力就是把该做的事做成的能力。但发生在上个世纪最后二十年的全球化进程,彻底改变了这一状况:资本逃离了国家的束缚,能够在全球范围内自由移动,而唯一具有真正规范力量的政治仍属于地方。权力(资本)与政治(国家)的分离带来了两种紧密相连的后果:一方面,经济逐渐脱离了国家的控制,国家无法实现收支平衡,其主权能力受到极大损害,惟有进一步开放市场才能提升竞争力,而这反过来更加弱化其对经济控制的能力;另一方面,权力的匮乏使得现存的政治机构及其决定与民族国家公民的生活问题愈加不相关,人们就愈不关心这些政治机构。在这种情况下,国家就把原有的经济职能、文化职能以及社会职能丢弃、转移,将它们“下放”给个体掌控的生活政治领域,同时却又将履行上述职能所必需的工具外包给了消费者市场。“政治上的英明归根结底就在于对金融和贸易资本的自由流动敞开门户,并通过规则的最简化以及劳动力和金融市场灵活度的最大化,以便使国家对那些权力强大的流浪者们颇具适宜性和诱惑力。”[2](P265)获得解放的全球性资本因其缺乏政治约束,自行其是,必然产生一种无法驯服的不确定性,因此,不可靠性(insecurity)、不确定性(uncertainty)、不安全性(unsafety)成了当今世界秩序的新常态。鲍曼用了大量笔墨从不同角度对这种“负面全球化”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和分析,认为当代资本主义国家几乎无力排除威胁人们生计、社会地位及身份的不确定性,它们惟一能做的,也是经常做的,就是承诺对社会成员的个体人身安全进行保护[3](P5)。对于政客而言,此种策略具有难以抵制的诱惑。

把保护个体人身安全视为新的合法性手段,对于国家而言,有其内在的必然性。当国家宣称取消对资本及其他牟利行为的限制是真正为百姓谋福祉时,就已表明,它们不得不要在人类非经济类的保障方面寻求合法性依据,社会/福利国家被“个人安全国家”或“刑事化国家”所替代自在情理之中。“社会国家曾许诺保护其公民不受社会地位降低这一幽灵的伤害,在‘个人安全’国家里,它已经被替代为逍遥法外的恋童癖者、连环杀人犯、强行乞讨者、抢劫犯、变体跟踪狂、下毒者和恐怖分子。在稍好的一些情况下,国家或许将这些全部融合为一体,集中体现在非法移民的形象中。”[4]把安全这一错综复杂的问题简化为一个人身安全问题,还具有其他的政治优势:恐惧具体化,可以把握;与罪犯较量,观赏性较高;为焦虑释放提供出口,政府也如释重负。如今,无论候选人来自哪种政治派别,严厉惩罚犯罪活动、处死更多死刑,此类承诺都已习惯性地出现在竞选议程的最前列。为了激发出足够的恐惧,国家必然要对涉及个人安全的危险人为地加以提升、渲染,最好能胜过经济上的不安全,其好处是双重的:既可以使民众视线从恐惧源头上挪开,也能在所宣传的危险没有变成现实时,确证政府行动的理性。全球恐怖主义的确是一种现实的危险,但正如亚当·柯蒂斯所言,官方所估计的威胁,如果不是全部的话,至少大部分都是被夸张和扭曲过的。可见,社会疾病表现出来的所有症状、陌生人、新移民、难民等都将可能成为政府赢得合法性的新手段,对这种手段的运用,现已迅速成为资本主义世界的一种习惯。“几乎在每一个国家,正在狱中服刑或等候服刑入狱的人数在与日俱增,而且是高速增长。监狱网络到处大兴土木,一片繁荣……最为重要的是,直接对抗法律和受到监禁的人口比例在增长”[5](P111),甚至“在美国,每10万人中就有758人正在监狱服役,这是目前全世界最高的数字”[6](P129)。鲍曼还把“千禧虫事件”看作是人类历史上最成功的谎言之一,因为它让无数的商业公司、政府及它们的客户和服务对象,都进入了警觉的状态,最终世界末日并没有到来,而公众的注意力则陷于地方上真正爆发或随时爆发的灾难,难以自拔。对幻想中敌人的恐惧,已成为政治家们赖以维持其权力的唯一办法。

政府“大战风车”的后果是公众信任的严重流失。因恐惧引发的行动与引发恐惧的源头愈行愈远,“不管人们多么真诚而技巧地试图抚平焦虑,都不过是徒劳”[7](P17),且每一次“徒劳”都进一步加深了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感,而这种信任却是重建政治的前提条件。法国前总统萨科奇在任期十年间,开展了两次以驱逐罗姆人为目标的“打击不安全现象运动”,其政治效果不仅在于转移民众视线,还在于推动恐惧预言的自我实现,更重要的是,“他们更加确定政府没有能力去修补这一特殊的历史或人类命运的自然法则”,从而“使原教旨主义和部落作物茁壮成长的土壤得以开垦并浇灌……”[8](P13)。

通过民族认同政治来掩饰市场运作对社会保障的取代,也是当代资本主义国家恐惧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过去,国家为民族团结提供保障,民族为国家认同提供合法性,二者相互吸引,民族国家成为现代历史上最成功的共同体。当前,正在削弱的国家权力使民族认同丧失了其特权位置,在与种族、宗族、语言、文化、地域或社会性别差异交织而成的“想象的共同体”的竞争中,民族并不具有明显的优势。旧的国家取向的民族主义在今天几乎没有发展,由国家推动的民族文化,只是为孤立无助的个体提供一个避难所而已,其实质是古代“分而治之”策略的当代翻版。作为当代国家积极倡导的认同政治的具体形式,正在崛起的共同体主义,试图绕开协商、妥协等政治过程而返回到最初的共同纽带来寻求团结一致,既反对内部的异端,又把外部视为敌人,其所作所为与种族清洗和种族隔离实践的界线已难以区分,只能带来政治的冲突和分裂。这正如理查德·罗蒂所指出的:“我们认为国家需要的不是身份政治,而是吉特林所谓的多数主义的政治……我们尤其希望知识分子少谈种族,多谈阶级,因为如果穷苦的白人和穷苦的黑人为了共同的事业联合起来,那么就可能会形成一个政治多数派。”[9]事实上,作为当今“政治正确性”之原则的多元文化主义,在不安全的背景下,极易演变为具有好斗性格的共同体主义[10]。

当前世界经济之运行是超国界的,惟有建立一个与之相适应的超国界的政治平台,才是化解经济全球化困境的治本之策。在这点上,鲍曼与哈贝马斯的观点是一致的,都主张建立一个“能够跟得上全球市场的政治”。全球性政治舞台的出现和确立,取决于通过全球相互依赖与互动网络的再度协商与改造,而恐惧政治除了能为政客捞取政治利润提供便利外,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二、生活政治的消费化

如上所述,当国家无力负担保障民生等社会职能时,就采取比地方性方案更不协调的策略,即鼓励个人来寻求全球性问题的解决办法。于是,由国家政治腾出的空间被吉登斯所提出的“生活政治”所占领。“每个人都是一个反思性的存在,每天都在关注自己的每一个行动,对行动的结果几乎总是不满意,并总是迫不及待地希望改正它。”[11](P34)但问题是,生活政治始终都被封闭在个体性的框架内,与“真正的政治”毫无关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去责怪自己的悲惨境遇,会在除了自己的懒惰和散漫之外去寻找自己失败的原因,会在除了勤奋还是勤奋之外去寻找问题的解决办法”[11](P49)。个人仅依凭自身资源是无法解决由社会制度所产生的矛盾和问题,这些矛盾和问题只能通过社会集体的力量加以解决;更重要的是,在个体化过程中,社会的或政治的手段逐渐被荒废或被遗忘。

当代国家为其成员设计的困境与社会认可的解决策略一道出现。“消费主义,就是对由个体组成的社会所给出的挑战的一种‘如何解决’的回应。”[12](P25)消费市场之所以普遍受欢迎,“也许在于它提供给公众诱人的自由,而这些公众在其他生活领域中发现的仅仅是常令人感到压抑的束缚”,且这种自由“还不具备玷污大多数其他自由行使的那种污点:也就是说提供自由的这个市场,同时也提供了确定性。”[13]对于今天从事生活政治的个体而言,选择是一种无可逃脱的命运,而恐惧又如影随形,理性的做法是,把个体无法解决的大任务,分割成一系列个体可以处理的小任务。可见,碎片化的生活策略与碎片化的市场供应之间存在着一种近乎完美的结合。

消费主义策略不但解决不了个体化困境,反而使个体化困境陷入自我复制、无限循环的境地。当代西方发达社会首先是一个消费社会,其特质在于:惟有消费者才是社会的合格成员;消费替代了生产,成了个人生活、社会整合和系统再生产的中心。“我们的社会向其成员提出的标准是有能力并愿意扮演消费者的角色。”[5](P77)既然消费如此重要,那么理想的消费者一定是贪得无厌的,其欲望也是无法满足的。因此,对消费需求、欲望的刺激和诱惑而非压制成了社会整合的主要手段,相应地,主导的社会权力模式,也由过去少数人观看多数人的“全景监狱”,转变为多数人观看少数人的“共景监狱”。“多数人除观看外别无选择,由于公共德性的教化之源泉几乎完全枯竭,人们只能从个人英雄及其成功这种可以获得的榜样中寻求努力生活的动力。”[3](P62)而这些所谓的英雄们不再追求“牧人的权力”,更不再从事公共德性的教化,而是把公开展示私人生活以赢得赞美和模仿,作为其唯一的服务内容。与哈贝马斯所担心的“私域”被“公域”殖民的现象相反,今天的“公域”反被“私域”所殖民,“公共空间就和一个私人焦虑被投射于其上的巨大屏幕差不多”。如脸书、推特等社交网络,其核心是个人信息的交换,用户乐于在其中展示自己的私密生活。这种“把裸露视为秩序”的社交网站之所以在今天如此受到热捧,其主要原因在于,消费社会中的消费者兼具消费者和商品两种身份:“不是需要、欲望好需求的满足,而是消费者的商品化或再商品化,将消费者提升到可以出售的商品地位上……正是这个前提条件,无一例外且不容质疑地,将卖家/买家交易的组合焊接成一个想象的整体。”[8](P239)“涌向很多美容沙龙一定程度上源自于生存性的考虑,使用化妆品并总是一种奢侈”,“投资”才是他们积极“消费”的深层动机。私人生活侵犯公共领域,其代价是巨大的:它不仅使人失去了保持私密性的权利,而这种权利恰恰是建构“一种最强大、最难以打破、最可信赖的人际关系类型”的重要资源[6](P39);更重要的是,它搁置或丢弃了寻求个人问题的集体性解决方式即政治的方式。

消费者是公民的敌人。“越是有技巧的消费者,越是愚蠢的公民。”[14]在我们看来,公民是一个倾向于通过城邦的福祉来寻求自己幸福的人,而消费者则是对诸如“普遍的善”、“良好社会”等“公共事业”倾向于冷漠、怀疑或警惕的一类人。消费是一种彻底的个人行为,它对市场的依赖,进一步弱化了人的社交欲望和技能。在消费者眼里,生活变成了一连串的购买,购买的权利和技术比其他任何技艺都居于优先地位。“曾经主要得通过使用个人技术或人格力量,通过友好的合作和同志式的协商才能够达到的那些目标,它却拿出了由商店供给的技术捷径……那么在缺乏社会技巧,缺乏在社会中生活、与其他人一起生活的经验的情形下,与其他人‘发生联系’并创造出一种持久的共生模式,对越来越多的人来说,就是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令人畏惧的差事,或许是禁区了。”[12](P95)值得注意的是,消费行为还是一种自我推进、自我复制的“上瘾”行为。在今天西方发达社会,恐惧不仅被用作政治资本,也是最富潜力的经济资本。消费市场以消除恐惧为“卖点”,恐惧和不幸被切割成碎片,每一块碎片都系着一张带着价格标签的处方,每一个处方都指向不同的方向,甚至彼此相互冲突,这种碎片化的处理方式不仅无助于消除恐惧和不幸,反而成了恐惧和不幸无限繁殖的温床。“消费者的生产就是‘新型’恐惧的生产”[1](P208),我们这样做的越多,就越有理由这样继续做,正是这一持续性的“自恋”行为,使得所有政治活动都被悬置。詹姆逊曾指出:“在美国,消费是绝对反政治的,它使消费者对任何集体价值漠不关心。消费把个人紧紧地束缚在市场上,对一切社会改革都置若罔闻。”[15]更令鲍曼忧心的是,今天消费主义价值观的把短暂性、新奇性的价值放在持久性价值之上,不仅大大缩短了需求与满足之间的时间间歇,同时“也缩短了有用物的有用性与可取性和它们的无用性与可弃性之间的鸿沟”,任何对于完美的残存欲望,“都更少要求事物的改进,更多要求事物的大量存在。”[12](P90)就是说,消费者连对现实的改进的欲望都没有了,更别说怎么改进了。

对于那些“有缺陷的消费者”即新穷人,他们并非生活在与消费者完全不同的文化中。消费者要维持他们的自我认同,必须要构造出一个“消费者的他者”,以作为他们时刻警惕防范的威胁和对立面,因而新穷人并不是消费者社会的功能性障碍,而是它的合法产品。新穷人不仅接受“有缺陷的消费者”的判定,并与消费者一样,都相信“疾病在于购买力的增加,治病在于购买力的放开”,他们的失败仅以耻辱而非政治抗议的形式表现出来,挫折只会导致窘迫而非异议。

三、公共空间的虚无化

私人/公共领域也称公共空间,是指任何人只要想进就能进入的空间,它从来都被视为民主政治的诞生地。在这里,人们见面交流,把私人问题公开化,把公众问题私人化,形成决定共同生活的方向和标准。这种颇具古风的私人/公共领域如今已荡然无存,而能取而代之的新空间也很难觅其踪迹[3](导言P3)。

在当今城市中,那些曾经用作市民、交流聚会的公共场所,无论是规模还是数量,都在迅速地萎缩。它们大多被发展商占有,通过改造而变成了主题公园、游乐场等消费场所,为安全起见,其边界一般都会受到严格的控制,没有一定的支付能力是禁止入内的。由此,当代城市空间明显呈现出分割的两块,即上层聚集区和下层聚集区。“当代城市是反向种族隔离之所,有能力者纷纷逃离那些肮脏污浊之地,而没有能力移居者只有固守那些污秽之处。在华盛顿,它们已这么干了;在芝加哥、克利夫兰和巴尔的摩,它们也快这么干了。”[5](P83)那些因支付能力不足而只能呆在原地的下等阶层,出于一种被隔离和被侵犯的屈辱感,他们在自己的聚集区也挂上“禁止入内”的标牌,利用如宗教仪式、奇装异服、违反常规等一切能够用到的手段,表达怨恨和不满。由于“精英分子建筑的防御工事和被隔离于墙外的人们的进攻型自卫有一个相互强加的效果”,“都市区域成了持续不断的空间战的战场”[5](P20-21)。理查德·森尼特是第一位注意到城市公共空间堕落的分析家,后者在研究美国城镇经验中得出了一条普遍的规律,认为当代都市对差异和分歧缺乏容忍,偏爱对异已者实行隔离和排斥,而“这一切往往在最整齐划一、种族、民族和阶级隔离最严重的同质地方社团中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5](P45)南·埃林也认为当代城市在建设过程中,恐惧因素与日俱增,如对安保的需求不断增加,封闭式社区普遍流行,对公众空间的监控更加密集,媒体不断发布危险报告[7](P92)。另一个都市化评论家斯蒂文·弗拉斯提也发现,在美国新的城市建筑规划上一般都标有若干“禁区”,如“滑溜区”、“多刺区”和“颠簸区”,禁区的出现无疑标志着以本地为基础建立的、共有的公共生活的解体。在鲍曼看来,“新的精英群体脱离了过去与地方民众的交往,导致分离出来的人和留在原地的人的生活/生活过的空间之间出现的精神/沟通上的隔阂,这可以说是在现代性的固体阶段过渡到流动阶段过程中最为重大的社会文化与政治意外事件。”[7](P94)

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当代城市也产生了许多被看作“公共空间”的新场所。鲍曼把它们归为四个类型,即“禁绝之地”、“吞噬之地”、“乌有之乡”和“虚幻空间”。“禁绝之地”和“吞噬之地”的隐喻来自列维·斯特劳斯的文化人类学。斯特劳斯认为,人类一般通过采取两种策略来对待陌生人,即禁绝和吞噬,禁绝就是排斥、隔离,吞噬就是强制性同化。像巴黎的保卫广场这类空间,显得傲慢、专横,是一个严禁进入的、封闭式的堡垒,属于典型的禁绝之地。而像雷特泽式的“购物天堂”,这也是一个严密布防、受到密切监控的封闭空间,但与保卫广场相比,它增强了行动的重要性,不过这里鼓励的是“行动”而非“互动”,其目的是服务于消费。这里可以共享诸如音乐厅、展览馆、商业大街等有形的消费空间,“而没有任何实际的、社会的、相互影响和相互作用”;尽管内在的差异丰富多彩,消费者有一种千变万化的体验,但外部的差异被抹平了,消费者会找到一种“我们都是一样”的令人舒心的归属感,正是这种“相似性”使得商谈没有必要[11](P155)。因身处在这两类空间中无需礼仪客套,它们被称为不文明的公共空间。“乌有之乡”是指包括机场、高速公路、旅馆房间、公共交通工具在内的陌生人聚集的场所,在这里,陌生人碰面是不可避免的,简单的礼仪也是必需的,彼此之差异只是表现在“体型上”的,在“社会特征上”却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当然,这些匆匆过客,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习惯和想法,但在逗留期间从不表现出来;虽然没有人觉得像家里一样,但似乎都能感受到“宾至如归”。因差异被掩饰、抹弃,进入乌有之乡也无需复杂的礼仪,鲍曼也把它纳入不文明空间之列[11](P159-160)。还有一类空间,“差异可能会被弄得难以察觉和辨认,更确切地说,是防止差异被看见。这是梦幻空间的实现”。生活在城市中的居民,每个人心目中都会有一张城市地图,这些地图彼此都不会完全重叠,就具体的某一张“有意义的”地图而言,那些被忽视、遗漏的地方就是“没有意义”的虚幻之地,如城市中的贫民窟或难民营[11](P161-163)。鲍曼所认定的这四种类型的公共空间,都是“公共的但不文明”的地方,都是“互动的多余物”;与巴赫金的狂欢节不同,它们不是揭露平常现实的“另一面”,而是把“另一面”完全处于压制状态[11](P153)。

网络空间作为新型的公共空间愈来愈受到关注和青睐。无可否认,通过利用新型的网络技术和沟通手段,人与人之间更快、更易、无障碍接触已成为常态,然而,“一旦面对面的接触被屏幕对屏幕的接触所取代,接触就停留在表面了”,“瞬间化、浅层次和一次化”的沟通,使“人类关系的深度与持久性遭了殃”,“量”的获得是以牺牲“质”为代价的。对于那些几乎“全天候在线者”而言,他们可能已忘了在独处的情况下该如何生活,实际上他们从未有机会来学习这种技能;问题是,人只有在独处时,才有可能进行深入思考,才可以最后赋予交流以意义和内容。实际上,无论沟通技术如何先进,它们终究简化不了人类极为复杂的生活实践;正是那种毫不费力、可任意处理的单向性沟通技术,使各种真正的人际沟通技能走向衰退和消失[6](P43)。但正如鲍曼所指出的,我们不可以由此而把当前人际纽带脆弱性的责任归咎于电子产品,其深层根源就是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个体化、消费化的现代社会,电子设备“最大的作用就是把一种已经充分形成的需要变得更加迫切和显著,”[6](P8)“网络没有偷走我们的人性,它在折射它。”[8](P230)

“转换”是公共空间最不可或缺的要素,是公共空间的标志,但今天众多形形色色的公共空间则付之阙如,差异要么被掩饰、抹去,要么仅仅展示与其中,差异只是差异,尽管它们具有相似性,但绝不会凝聚成一个公共问题。更何况,“公域”反被“私域”所殖民,私人在公共中的暴露正在成为一种美德和责任,以致一切不能简化为私人信仰的东西在公共交流中都将被摧毁,这对真正的政治的损伤无疑是致命的。

当今资本主义世界的首要问题,不是问谁是政治的能动者,而是谁有能力使已经离异的权力和政治重新结合,谁能够把政治重新建构成达至全球层次共同事务的能动者。但无论从国家、个人,还是从公共领域来看,现在的政治已经变得异常困难,几乎丧失了其在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之间实现转换的能力。如前所述,当代资本主义国家并没有把精力放在如何消除困境产生的源头上,也没有把关注点放在如何减少这些灾难给人类带来的痛苦上,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对内实行恐惧政治,对外充当跨国资本的地方保安,不仅转移了民众的视线,还大大加剧了社会的苦难和不公。这正如弗兰·克里奇所指出的:“现在美国的政治激进分子的最大优势不是去平衡政府的财政预算,而是在华盛顿和各州首府挑起意识形态上的战争。……真实的目的在通过让剩余的劳工组织陷于瘫痪,让负责管理和监督公司的政府机构遭到破坏,并经常以更高的税收减免让最有钱的人获利更多,以此来奖赏共和党最阔绰的资助商。”[8](P249)“问题”和“行动”之间为何存在如此大的反差?鲍曼对此也发出“这些事情是怎么得以发生的呢?”的感叹[2](序言P17),但如果从资本主义国家不过是维护资产阶级统治的工具这一阶级本质来看,这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1](英)齐格蒙特·鲍曼.被围困的社会[M].郇建立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2](英)齐格蒙特·鲍曼.个体化社会[M].范祥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

[3](英)齐格蒙·鲍曼.寻找政治[M].洪涛,周顺,郭台辉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4](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恐惧[M].谷蕾,杨超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21.

[5](英)齐格蒙特·鲍曼.全球化[M].郭国良,徐建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6](英)齐格蒙·鲍曼.来自液态现代世界的44封信[M].鲍磊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

[7](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时代[M].谷蕾,武媛媛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8](英)齐格蒙·鲍曼:此非日记[M].杨渝东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

[9](美)理查德·罗蒂.哲学、文学和政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156.

[10](英)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M].欧阳景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177.

[11](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M].欧阳景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

[12](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生活[M].徐朝友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

[13](英)泽格蒙特·鲍曼.自由[M].杨光,蒋焕新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82.

[14](英)齐格蒙·包曼,契斯·泰斯特.与鲍曼对话[M].杨淑娇译.台北:巨流图书公司,2004.127.

[15](美)詹姆逊.詹姆逊文集(第1卷)[M].王逢振主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357.

【责任编辑:张西山】

The Politics of Fear:Bowman's Criticism on Contemporary Capitalism

TAO Ri-gui
(College of Marxism,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Guangzhou,Guangdong,510320)

Bowman’s comprehensive criticism of contemporary capitalism focuses on political criticism,which consists in three aspects.Firstly,he criticized horrification of state politics.Contemporary states have abandoned social security?functions and taken protection of individual safety as a new legal means.Welfare states have been replaced by criminalized ones,which divorces the actions driven by fear further away from the root cause of fear.Secondly,he criticized consumerization of life politics.For the individuals engaged in life politics,choice is a destiny,and fear is always there with them.The consumer market makes elimination of fear a selling point,but each“prescription”is different and even contradictory with each other.Thirdly,Bowman criticized nihilization of public space.Conventional public space has turned into isolated exclusive battlefields,whereas newly emerging public space is haunted with personal anxiety,which cannot be translated into public issues.

globalization;capitalism;politics;public space

D 08

A

1000原260X(2015)03-0097-06

2015-02-04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的历史唯物主义创新研究”(14DA004);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打造“理论粤军”重点资助项目(WT1430)

陶日贵,法学博士,广东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从事政治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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