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昱荣,杨 霓
(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等待野蛮人》是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南非作家约翰·马克思韦尔·库切的代表作品之一。该小说描述了在某帝国统治下的边塞小镇里,乔尔上校既可以被视为是帝国权力之下规训的身体,同时也代表帝国的权力,他不仅将权力渗透到军队和整个社会生活中,体现其至高无上与不可侵犯性,而且他还对土著居民和老行政长官实行暴力,从身体上折磨他们。面对强权和暴力,老行政长官的反抗意识被激发,他收留被帝国残害的蛮夷女,并历尽艰险将其送回荒漠。虽然受到帝国对其身体的折磨,但老行政长官仍然坚持与之对抗,并同小镇居民一起打退帝国军队,最后获得自由,开始了安静的生活。
大部分学者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探讨小说的主人公老行政长官。如李佳燕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分析并得出,“地方老行政长官经历了自我和自我无意识阶段以及超我与心理自愈的阶段”。[1](P81)而杨伯燕从弗洛伊德潜意识和梦工作的视角下分析地方老行政长官,认为“他的反抗行为为殖民国家指出一条通往和解、让黑暗的文明之花开放的道路”。[2](P111)还有学者从后殖民视野下分析这部小说,指出“以乔尔上校代表帝国行使至高无上的统治权,对土著居民施加暴力。剥夺被殖民者的话语权和决定权。这种不平等的主奴关系使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主人和奴隶都无法逃避它所带来的异化和心理压力”。[3](P111)
这些学者聚焦于对主人公的心理分析与小说中所体现的殖民关系分析,而规训的身体与规训的社会,以及酷刑在权力机制运作下的体现却未曾被提到;而这一点却恰好体现在乔尔上校与小镇居民,以及与地方行政长官之间。因此,本文将从福柯的权力理论出发阐释小说中所体现的权力机制。首先,乔尔上校是被强权所规训的身体,衷心地服务于帝国;其次,乔尔上校也代表帝国权力,将其渗透到军队和小镇生活中;此外,他还实施暴力,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所谓的“真理”并体现权力的无所不能。
福柯将边沁的“全景敞视式”监狱看作是现代规训权力的理想模式。在这个“全景敞视式”的监狱中,权力把身体纳入其中,身体不再是惩罚的对象,而是规训的对象,权力的目的不再是毁灭身体而是规训身体,使身体驯顺而有用。
一方面,帝国是权力的象征,而乔尔上校相当于这种权力机制下被规训的身体,帝国作为权力监视着生活在“全景敞视式”监狱中的每一个身体,其目的“不是惩罚得更多些,而是惩罚的更有效些”,[4]能够使乔尔上校很好的受控于权力而被其驯服为其所用。乔尔上校是第三局派来调查边境冲突并采取措施防止战事发生的人,他总是忙于帝国下发给他的任务,忙着去边境逮捕“野蛮人”,忙着审讯,忙着写报告。乔尔上校所做的一切都听命于帝国,他是权力宰制的对象,在权力的控制下维持着一个被不断监督的过程,成为一个如其所欲的人。另一方面,乔尔上校也可以被视为权力的代表,将权力渗透到士兵、老行政长官的身体上以及整个社会中,权力无处不在。
在规训技术的扩展中,军队起着重要的作用。《等待野蛮人》中大部分故事情节发生在军营里,从士兵的日常行为中可以看出他们服从乔尔上校的命令,他们没有自己的思维和主张,任凭上校摆布,“那位大人命令我们逮捕他们”[5](P23),于是他们就去逮捕那些土著人;面对行政长官的询问,他们守口如瓶,“我找那些曾在囚犯期间值日的人逐个谈话,每个人的回答都差不多”[5](P47);当老行政长官被判为“通敌卖国”而被囚禁起来的时候,那些士兵听从上级的指挥,惩罚并戏谑行政长官。在军队里,这些士兵没有发言权,没有自由,他们被当成是机械的物体服务于帝国,军队建立在严格的等级划分基础之上, 个体对整体、下级对上级的无条件服从使个人欲望屈服于集体意志,而代表这种集体意志的官僚机制则利用权力达到严格控制个人为其所用的目的,士兵只能屈从于权力规训下的身体而不能按照身体的意志发挥巨大的能量。
规训权力不仅存在于军队当中,而且逐渐渗透和覆盖了整个社会,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规训社会,社会监视对普通公民所实施的全景监视是“无声的,神秘的,不易察觉的”,[6](P119)“监视把外在的压制转化成为被监视者内在的精神负担,从而使外在的权利直接作用于个体的心灵,并操控其潜意识的活动”。[7](P171)在作品中,镇上居民对“野蛮人”到来的反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在乔尔上校到达镇上之前,这里的居民每到特定时节就与边境土著人进行贸易,过着安稳的生活,然而乔尔上校与他部队的到来打破了这片宁静,他们宣称野蛮人已经有了武器,准备发动进攻,把以老行政长官为首的边陲生活搅得鸡犬不宁。小镇居民听信帝国编造的谎言中,使他们的生活处在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下。
面对帝国的残暴和罪恶,小镇居民表现出人性的扭曲和道德的冷漠,帝国编造出关于“野蛮人”的种种传言,小镇东西被盗,居民失踪后被杀害,枪击事件时有发生,“流言到处乱飞”,[5](P43)所以小镇居民以漠然甚至是仇视的态度对待“野蛮人”。每当乔尔上校的军队带回大量的俘虏时,全镇居民都会涌上街头兴致勃勃地观看。当所谓的“野蛮人”遭受酷刑时,他们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和怜悯,反而跟着起哄。这里的居民实际上并没有见过“野蛮人”,却按照第三局军队的指令把带回来的土著人当成“野蛮人”对待,他们屈从于帝国的统治,并不自觉地按照这些规范行事,沦为权力运作下规训的身体,被植入隔离和封闭的“全景敞视式”社会,生活在被帝国构建的社会规范之中。对于镇上的居民来说,乔尔上校代表着权力,权力不仅要规训和监禁身体,而且还要监禁心灵,规训权力将服务于自身的思想和观念通过规范和传播,使之“深入人心”,并让规训对象产生惯性的思维方式,规训权力也因此被称为“ 灵魂技术”。[8](P119)
然而,在《等待野蛮人》中,乔尔上校不仅可以被视为帝国权力之下规训的对象,其目的是以温和人道的方式使身体驯服从而为权力服务;同时他也可以被视为是帝国权力的代表,规训“全景敞视式”监狱下的每一个身体以及整个社会;此外,乔尔上校对土著人和老行政长官的暴虐是权力机制运作的体现,而暴力是对和谐家园的摧毁,对人身体的摧残也触目惊心。
福柯《规训与惩罚》中的另一个观点是,酷刑使身体与权力有直接的碰撞,这种碰撞的结果是使身体有不同程度的损伤,酷刑也可以作为一种仪式来展示权力的至高无上。酷刑是调查真理最有利的证明,其目的是为了揭示真相。
小说第一章里,以乔尔上校为首的第三局充当着帝国的爪牙,伸进安静的边陲小镇,他们散播有关“不安分的野蛮人的传闻”,“野蛮人部落都有了武器,流言到处乱飞”,[5](P11)因此“帝国必须采取预警措施,以防战事”。[5](P11)事实上,有关“野蛮人”掠夺和攻击帝国的说法全部是帝国子虚乌有的编造,是帝国为建构和实施自己的强权而制造的。以乔尔上校为首的第三局入驻边塞小镇后,用暴力与酷刑展现帝国的统治方式,拿毫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和老人开刀,以暴力的方式审讯他们,从而使被惩罚者说出真相,这是酷刑的目的之一。老人和小孩在严刑逼供下,只好编造了有关族人集合武装准备攻打帝国的谎话从而满足乔尔上校获取所谓的“真相”。之后乔尔带着人马出征荒漠地区,才几天就俘虏了一大批捕鱼人,原因仅仅是那些人看到军队就躲进了芦苇丛中;不仅如此,蛮夷女以盲人的角色出现在小说中也是乔尔上校施暴的结果,蛮夷女的父亲在审讯中死去,而她的眼睛也变瞎了,身上伤痕累累,她向行政长官描述到“他们把这叉子放在煤火上烤,然后用它烫你,烙你,我身上的伤就是那会留下的”。[5](P54)这些人的身体在酷刑面前,或者说是在权力面前没有抵抗的能力,只有任其宰割,乔尔上校是帝国的代言人,是拥有权力的执行者,通过对土著人的身体实行暴力而阐释权力的威严。这正是规训机制中通过对身体施压,从而控制思想意志,巩固权力的方法,把个人视为操练工具,从而使权力成为一种持久的运作机制。
小说第四章也可作为权力通过酷刑展现其至高无上的最好例证,但这里施暴的对象不再是土著人,而是老行政长官。他因解救蛮夷女被视为是“造反的最初迹象”,[4]被认为处于帝国的对立面,被排挤在权力运作之外,处在被控制被规训的地位。他甚至被指控犯下了“通敌叛国”的罪行,剥夺了自由,关进了臭气熏天的牢房,从一个大权掌握者沦落为阶下囚。他的这种行为给自己带来的是强硬的规训权力的施压,“我的鼻梁打断了,脸颊上皮开肉绽,左眼肿得睁不开”[4](P146),不仅如此,迈德尔还被行政长官吊在树上当猴子耍,还被套上女人的衣服当众羞辱。这也是帝国对反叛自己权力的一种惩罚,以身体为契机,展现权力的无所不能与不可侵犯性。
“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6]权力与反抗自始至终是联系在一起的。面对强权和酷刑,老行政长官的反抗意识觉醒,他通过收留蛮夷女和反对乔尔上校对待“野蛮人”的方式对抗现行社会的权力,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抵制强权的运作。在现代社会中,“处于统治地位的社会团体对身体有着种种规训力量,使用暴力不仅使身体遭受痛苦,更是为压制肉体中存在的反抗权力的思想。然而尽管权力无处不在,无比强大,但它不可避免地要遭到各种反抗,身体孕育着巨大的生命力,隐藏着无比的颠覆性力量”[9](P17)。在小说中,身体的这个巨大潜能被激发出来同强权抗衡。
小说一开始,老行政长官就对乔尔上校的到来以及所作所为感到厌恶与不满,但是他并没有采取反抗的措施,继续他的挖掘工作;随着乔尔上校酷刑和强权的加深,老行政长官被压制的反抗意识觉醒,他通过收留蛮夷女,并将她送回沙漠的行为反对乔尔上校,却被判为“通贼卖国”,被当作是帝国的敌人。面对乔尔上校对待“野蛮人”方式,他试图阻止,却被暴力施压,玩弄和戏谑,这是帝国对反抗权力行为的一种惩罚机制——通过暴力驯服身体,进而“抹杀灵魂的反抗意识”。[8](P120)然而老行政长官的身体虽然遭到暴行的蹂躏,但他内心因不能拯救被镇压居民而产生的罪恶感通过身体的痛苦被洗涤。小说中对老行政长官实行暴力的表面上是乔尔上校,实质上是乔尔上校背后的帝国强权的运作。因此,老行政长官对乔尔上校的反抗表达了他对帝国强权的抵制。小说结尾处,代表强权的帝国军队最终狼狈撤退,而老行政长官却恢复了自由身,小镇居民也过上了安静的生活。
用福柯的权力理论分析《等待野蛮人》,可以清楚地看到权力机制在小说主人公和整个社会中的运作和实施:权力通过规训身体和社会达到强权的政治目的,同时通过酷刑展现其无所不能,而强权和暴力之下必有反抗,帝国的强权加之于老行政长官和小镇居民身上以巨大的规训力量,他们因痛苦的身体体验而唤醒沉睡的反抗意识,并借助身体的潜能,汇聚成一股反抗权力的强大力量,最终获得自由。可以说,《等待野蛮人》生动表达了强权之下必有反抗,面对强权的专制统治,人类应该为争取自由而勇敢反抗的道理。
[1]李佳燕.《等待野蛮人》地方官的弗洛伊德人格分析[J].安徽文学,2012(06):80-81.
[2]杨柏艳,王瀛鸿.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论视角下的《等待野蛮人》[J].辽宁教育行政学院学报,2012(29):95-96.
[3]杨柏艳,王晓静.《等待野蛮人》中主奴关系的殖民体现[J].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11):111-114.
[4](法)米歇尔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北京:三联书店,1999.
[5](南非)J.M.库切著,文敏译.等待野蛮人[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
[6](法)米歇尔·福柯著.佘碧平译.性经验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7]包亚明.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M].严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8]吴阳,刘立辉.规训、异化与反抗——劳伦斯短篇小说中的身体叙述[J].世界文学评论,2011(01):118-120.
[9]汪民安,陈永国.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M].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