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 振,吕德廷,2
(1.聊城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2.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20)
摩醯首罗天为Mahévara的音译,意译为大自在天,源于印度的湿婆神,后被吸收入佛教。佛教典籍对此多有记载,如《大智度论》记载其形象为“八臂三眼骑白牛”。中国现保存其形象30余尊(幅),时间自北魏至明清,长达一千多年。
《梵像卷》全名为《宋时大理国描工张胜温画梵像》,或称《张胜温画卷》,绘制于大理国利贞皇帝段智兴时期 (1171-1200年在位),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纸本,设色涂金,纵30.4cm,全长1636.5cm,诸像庄严妙好,线条流畅。乾隆时期重新整理,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为大理国利贞皇帝及后妃礼佛,第二部分为画卷主体,描绘佛、菩萨、天、龙、十六罗汉、禅宗六祖、大理国八大高僧、佛会、明王等内容;第三部分为“十六大国王众”。李霖灿按原卷梵夹装的样式,将其分为136个单位。第二部分包括第7—130单位,摩醯首罗天为第128单元(图 1),单位 129、130分别为“ 多心宝幢”、“ 护国宝幢”,因此摩醯首罗天是《梵像卷》的最后一位神祇。
《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有四头,每头各三眼,头发为蓝色,呈火焰形上扬。双眼圆睁,呈忿怒相。四臂,左上臂手持日(中有乌),右上臂手持月(中有兔),前二手持公鸡置于胸前。上身袒露,戴项圈,手臂绕有丝带,左腿弯曲坐于牛背上。周围有五位随从眷属。牛为白色,站立。画面右上角榜题“守护摩醯首罗众”。结合佛教典籍和现存形象可以发现,《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既有对前代的继承,又有其特殊性。
图1 《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
(一)四头 自北朝时期的云冈第8窟中的摩醯首罗天开始,三头一直是其主要特征。一般是主头两侧各有一略小的头颅,一为天女形,一为夜叉形,如“正面作天王形;右边头如夜叉形,而见忿怒相,露出牙齿;左边头作天女形,美貌红白。三面皆具天眼蠡髺宝冠。”但《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三头上面还有一个头。这种情况或许描绘“一头四面”,《杂譬喻经》:“异道所奉神,名摩夷首罗,一头四面八目八臂,诸鬼之最是可畏者。”或许是对摩醯首罗天发髻中出现骷髅头的演变。和田巴拉瓦斯特佛寺壁画和MG.17659《太平兴国六年(981年)绘千手千眼观音》中的摩醯首罗天发髻中都有一颗骷髅头。这种造型与湿婆有关,《往世书》记载湿婆取掉了大梵天的第五颗头。《梵像卷》或许将骷髅头演变为与其他三头相同的样式。
(二)三眼 《大智度论》提到“如摩醯首罗天……八臂三眼骑白牛。”《往世书》中提到了湿婆的一千零八个称谓,其中之一为“陀哩罗恰那(三目)”。关于三目的来历,“据说,其妻雪山神女从后面走近他,用双手捂住湿婆双目,顿时,额上现出第三只眼。此眼能喷射火焰,烧毁一切,曾将作恶多端的三座魔城和企图引诱他脱离苦行的爱神化为灰烬。”目前尚未发现唐代之前内地保留的正面额头中有三眼的摩醯首罗天,可知最早的见于斯坦因发掘出的板画D.X.3和D.VII.6。《梵像卷》中摩醯首罗天的特点为每一头颅的额头上都有一只眼睛,这是其他地方的图像所没有的。
(三)手臂 《大智度论》提到摩醯首罗天有八臂,另有十八臂、千手之说,但在佛教艺术中,以四臂、六臂最为常见。四臂见于云冈第10窟,六臂者见于莫高窟第285窟和云冈石窟第12窟,八臂者见于云冈石窟第8窟。绘制多只手臂,一方面可以显示出神与人之间更大的区别;另一方面更多的手臂可以持有更多的法器,藉此可以表明神的威力更为强大。
(四)手持物 佛经中并没有详细规定摩醯首罗天手中的法器,但是有关持物的描述散见于佛经之中,如“三目四臂,手执三叉及拂”。云冈第12窟中的摩醯首罗天左上手举月牙状物,右上手举圆形物,可见是为了表现日月,《梵像卷》中摩醯首罗天手中的圆形物分别有三足乌、兔子,也是表现日月,或为日精摩尼、月精摩尼。摩尼意译如意宝、如意珠。因为凡有所求,此珠皆能出,故称为如意宝珠。佛教认为日精摩尼可以使双眼恢复光明,月精摩尼可以祛除热毒病。
金刚杵原为印度的兵器,被宗教吸收,作为智慧的象征,认为其可以断除烦恼,降伏恶魔。湿婆的武器就是三叉股,在佛教中,三叉股依然是摩醯首罗天的武器。《梵像卷》的特点为摩醯首罗天没有持三叉股,反而是侍从手持。
(五)坐骑 在印度神话中,湿婆的坐骑为公牛,名为南迪(Nandi)。摩醯首罗天因其坐骑为牛,还被称之为“牛主”,“摩醯首罗天,乘牛而行故名牛主。此外道学彼天法,从彼为名,故名牛主。”莫高窟第285窟中,摩醯首罗身下为青灰色牛。木板画D.VII.6中的牛也是白色,这都与印度神话相符合。
自北魏至初唐,无论中原还是西域,摩醯首罗天一直是坐于卧牛背上的形象。如北魏时期的云冈石窟第8窟,莫高窟第285窟西壁正龛北侧绘有摩醯首罗天,三头六臂坐于卧牛之上。约7世纪的克孜尔第198窟、第224窟,7、8世纪于阗的摩醯首罗天也多是这样的造型。莫高窟藏经洞出土有关摩醯首罗天的艺术品,现藏英国的S.P.35《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图》、法国MG.17659《太平兴国六年(981年)绘千手千眼观音》和EO.1232《千手千眼观音菩萨》右侧中央均有坐在卧牛背上的摩醯首罗天。
《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游戏坐,还仍是北魏以来的姿势,但白牛站立,而不是跪卧式,这并不同于自北朝至初唐一直流行的坐骑为卧牛的类型。但这并非《梵像卷》首创,而是对内地的继承,笔者认为它与大足石刻中的摩醯首罗天类型有渊源关系。
大足城北的北山佛湾第9窟开凿于唐昭宗景福元年(892年),“位佛湾南段,面西,顶平,双重(层)龛……正壁正中造四十手观音菩萨像。”摩醯首罗天位于右壁中层,“三头六臂,骑在一牛之上,神左上手举火矩,右上手举镜,中间双手在胸前合十,左下手握金刚圈,右下手牵牛缰绳,牛足下有彩云拥护。”
大足县西的圣水寺摩崖造像第3号龛为千手观音像龛,开凿于唐天宝之后,为“双重楣平顶龛……内龛浮雕千手观音,左右及内侧壁分三层浮雕摩醯首罗天与鸠摩罗天、菩萨、天王等像。”图像位于佛龛的左上方,一头四臂,骑牛,牛站在云上(图2)。
图2 四川圣水寺第3号龛中的摩醯首罗天
大足石刻中摩醯首罗天的特点在于摩醯首罗天的坐骑为站姿。大足类型的摩醯首罗天的具体发源地尚不明了,但并未局限于唐代的四川地区,高昌回鹘也流传此种类型的摩醯首罗天。
柏孜克里克第20窟中间窟室后璧壁画为大悲变,只保留下部。从整体看,构图接近大足圣水寺第3号龛千手观音像。如主尊观音残失,但可见其宝座,这说明此观音像和圣水寺的都是坐姿。观音下方为功德天女和婆薮仙,左右下角为金刚,毗那夜迦跪在金刚身旁。摩醯首罗天位于主尊的右侧,坐在牛背上,牛为站姿,其后有一名侍从(图3)。
图3 柏孜克里克第20窟中的摩醯首罗天
从圣水寺第3号龛的线描图来看,摩醯首罗天的头发“髼起”,《梵像卷》中的也是这种样式,反映了两者的一致性。另外,三幅画面中的牛都是站立的,摩醯首罗天坐于牛背上,由此可见三者属于同种类型。
但《梵像卷》并不是对唐代圣水寺第3号龛的简单模仿,摩醯首罗天形象也不断的发展变化,其中一点表现在侍从数量的增加。与圣水寺相比,柏孜克里克第20窟中的摩醯首罗天身后出现了一名侍从,《梵像卷》中出现了5名侍从,且形象小于主尊,这衬托了主尊的主体性。
《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与大足石刻和柏孜克里克第20窟中的属于同种类型,这与内地艺术影响的分不开。
大理国时期,在洱海等地不仅有大乘佛教瑜伽密宗阿叱力派,还有禅宗和藏密及所谓的“华密”。大理国使用汉文,积极学习儒家文化,如僧人既读佛经,也学习、教授儒家典籍,他们也可以通过科举成为官吏。大理国也多次向宋朝朝贡,也积极求取佛教典籍及经书、史书等文献。如乾道九年(1173年)大理国23人到横山向宋朝求购书籍等物品,“大略所须《文选五臣注》、《五经广注》、《春秋后语》、《三史加注》、《都大本草广注》、《五藏论》、《大般若十六会序》及《 初学记》、《 张孟押韵》、《 切韵》、《玉篇》、《集圣历》、百家书之类。”嘉泰二年(1202年)大理国从南宋求得了《大藏经》。大理国也有僧俗巡礼佛教圣迹,迎请佛祖、菩萨。陆离考察安西榆林窟第19窟大理平定四年题记,认为是大理国僧俗4人巡礼榆林窟时留下的。
《梵像卷》后释妙光的题记也反映了张胜温对内地佛教艺术的吸收,“大理国描工张胜温描诸圣容,以利苍生,求我记之……实如神慕张吴之遗风,恰武氏之美述者耳。”题记中提到“实如神慕张吴之遗风,恰武氏之美述者耳”,张吴应为张僧繇、吴道子,武为武宗元,张胜温对内地佛教艺术的借鉴可以从《梵像卷》中“释迦牟尼法会”、“药师琉璃光佛会”中反映出来,佛会中的菩萨轮廓准确,线条流传,文殊菩萨的坐骑狮子、普贤菩萨的坐骑白象用白描勾勒,这与吴道子、武元宗的用笔极为类似。
大理国的佛教及艺术等方面受到了内地的影响,由此不难理解《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与四川等地存在密切关系。
南宋时期的《重编诸天传》记载有两种不同的摩醯首罗形象,“今古画像作两种不同,一作菩萨相,但三目,八臂,执拂、持铃、杵并尺,结印合掌。一作药叉之形,赤发髼起,三目,八臂,执弓箭等。至今二像不同。”
“菩萨相”和“药叉之形”的摩醯首罗天形象都与《唐本摩醯首罗天》(图4)有相似之处。《唐本摩醯首罗天》手中执物有矩尺、铃、杵,前双手结印合掌,《重编诸天传》中提到的“菩萨相”与之类似,但是“药叉之形,赤发髼起”与唐本摩醯首罗天的头像极为相似。或许《唐本摩醯首罗天》在南宋时期已逐渐分化为菩萨相和药叉之形,“赤发髼起”应是夜叉之形与菩萨相的不同之处。与“赤发髼起”相近的是MG.17659《太平兴国六年(981年)绘千手千眼观音》中的摩醯首罗,其头发为棕褐色,分为三束,呈火焰形,应是“药叉之形”。《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也属于“药叉之形”。
图4 唐本摩醯首罗天
《梵像卷》末署有“盛德五年庚子岁(1180年)正月十一日”,可知《梵像卷》完成于1180年之前,此时正值南宋统治时期(1127—1279年),此时期菩萨相和药叉之形并存。因没有保存下来的实物,我们难于探讨内地摩醯首罗天的流行情况和具体形象。但是可以看到,随着摩醯首罗天形象的中国化,药叉之形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小,明清时期占据主流的是菩萨相类型的摩醯首罗天。自《梵像卷》之后,尚未见坐于牛背上的摩醯首罗天,摩醯首罗天形象中国化的速度也明显加快,菩萨相类型成为主流,其面相越来越柔丽慈祥,着装也华丽庄严,身披璎珞,手臂带有环钏,衣曳飘带,其形象与菩萨像越来越接近。至明清时期,完全蜕变为符合中国审美观念的形象。
药叉之形的摩醯首罗天走向衰落,菩萨相的逐渐成为主流,这与人们认为存在两者不同的摩醯首罗天有关。佛经中大量存在作为护法天神和“自在天”外道之主的摩醯首罗,两者实为一神。这是由于虽然佛教吸收湿婆神成为护法神,但湿婆派的力量仍然强大,佛教对其学说进行了批判,由此导致了中国的佛教徒对摩醯首罗天认识产生了差异,“所以古人尝议摩醯首罗有二神而不决者,以名同故也。”至南宋时期,这一问题仍然存在,《重编诸天传》依然认为摩醯首罗是两位不同的神祇,一为“三界尊极之主”,另有摩醯首罗,“其神极恶,而复有灵。”《重编诸天传》把佛教对摩醯首罗天的批判归为另一位名为摩醯首罗天的药叉之上,这样一来,作为色界之主的摩醯首罗天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保卫国民、辅翼至教”的天神。另外,《重编诸天传》按照尊卑有序的标准对“三十三天”进行了排序,人们逐渐接受是作为“二十四天”或“三十三天”之一的摩醯首罗天。或许基于这方面的原因,明代不再绘制药叉之形的摩醯首罗天,而是多绘制菩萨相,于是产生了大量庄重典雅的摩醯首罗天形象。
虽然明清时期几乎是菩萨相的摩醯首罗天,《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类型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但是其某些造像因素依然保留在水陆画和寺庙壁画中。
《梵像卷》中的佛、高僧、天龙等像一般为单幅,摩醯首罗天为其中一幅,它既从属于大的画卷,但在单幅图中又为主要形象,这使单幅画面也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北朝至北宋,摩醯首罗天多与其他诸神位于佛、菩萨周围,以表现听法、护法。画面的主要形象为佛、菩萨。虽然,柏孜克里克第17窟、第20窟中的摩醯首罗天身后出现了侍从,但其形象在整幅画面中并不突出。《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是单幅图像中的主尊,其形象远大于身边的侍从,这突出了其地位。
摩醯首罗天的单幅像或许可以追溯到唐代。唐僖宗中和年间(881—885年),“府主陈太师于宝历寺置水陆院,请张南本画天神地祇、三官五帝、雷公电母、岳渎神仙、自古帝王、蜀中诸庙,一百二十余帧。千怪万异,神鬼龙兽、魍魉魑魅,错杂其间。”其中可能包括单幅的摩醯首罗天。至少在南宋时期,单幅的摩醯首罗天像已经存在,《绘事备考》:“胡彦龙画之传世者:摩醯首罗天王像一,北方毗沙门天王像一……。”
明清时期,水陆画中的摩醯首罗成为单幅画面的主神,其身旁有侍者,一般为两位,或牵牛,或执幡。虽然水陆画中的摩醯首罗天为菩萨相,这不同于《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但构图方式类似,即摩醯首罗天为画面的主尊,周边分布着侍从。首都博物馆藏明代《摩醯首罗尊天像》为菩萨相,头戴宝冠,身着天衣,饰璎珞,袒胸赤足。共八臂,皆饰臂钏、手镯,中间主臂合掌,上面二臂持铃、杵,中间二臂持拂尘、矩,下面二臂持弓、箭。坐骑是一头白牛,身边有侍从,榜题为“摩醯首罗尊天”。(图5)与之类似的形象还见于山西宝宁寺藏明代水陆画第11部分。
图5 首都博物馆藏摩醯首罗天像
《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是第二部分的最后一位神祇,结合佛教典籍及现存佛教艺术,我们发现其类型不同于北朝至唐初流行的摩醯首罗天形象,而与大足石刻北山佛湾第9窟、圣水寺摩崖造像第3号龛以及高昌回鹘时期的柏孜克里克石窟第20窟中的摩醯首罗天属于同种类型, 即摩醯首罗天坐于站立的牛背之上。但《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与其他三处也有区别,大足石刻、柏孜克里克石窟中的摩醯首罗天位于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经变之中,《梵像卷》中的摩醯首罗天具有相对独立性,是单幅画面的主尊,侍从的数量也明显增多,是目前发现的摩醯首罗天像中数量最多的一幅。
南宋时期的《重编诸天传》记载有“菩萨相”和“药叉之形”两种不同的摩醯首罗形象,《梵像卷》中的属于“药叉之形”。我们不清楚南宋及元代两者的流行情况,但明清时期“菩萨相”类型的摩醯首罗天成为主流。虽然“药叉之形”的类型不再流行,但《梵像卷》中摩醯首罗天的一些特点仍保存在绘制“菩萨相”的水陆画中,如一组水陆画由多幅神祇形象组成,摩醯首罗天为单幅中的主尊形象,周围有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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