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龙
(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上海 200083)
跨文化生存的困境
——毛姆涉华题材短篇小说解读
张和龙
(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上海200083)
毛姆一生共创作了一百五十多个短篇小说,其中涉华题材超过了三分之一。这些作品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作为故事背景,以白人殖民者或旅居者作为主人公,如《大班》、《海市蜃楼》、《领事》;另一类是以东南亚或南太平洋岛屿作为故事背景,在次要人物、情节或细节层面融入中国元素,如《信》、《火奴鲁鲁》、《机会之门》、《丛林脚印》等。这两类作品再现了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背景下跨文化生存的困境,折射出了东西方不平等的政治、经济或文化关系。重读这些作品对我们认识毛姆短篇小说的艺术价值,以及不同文化、不同文明间的现实交流不乏重要的意义。
毛姆;短篇小说;涉华题材;跨文化困境;文明对话
1919年9月底,毛姆带着对古老中国文化的热爱与景仰,带着对现代中国社会的认知渴望,踏上了长达四个月的中国之旅①。在这次访问中,他游历了香港、福州、上海、北京、天津等中国东部重镇,而且还搭乘舢板溯长江而上,途经南京、安庆、武汉、宜昌等内陆城市,直达重庆、成都。尽管毛姆与秘书兼同性伴侣赫克斯顿(Gerald Haxton)游览中国,部分原因是为了摆脱英国“恐同主义”(homophobia)的禁锢,但作为现代作家,他对中国的访问更多是出于文化考察与文学审美的需要。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古老中国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他将大量真实的、虚构的中国现实或历史文化元素,有机地融入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纵观毛姆充满异国情调的东方题材文学作品,其中涉华题材作品,如《在中国屏风上》(On a Chinese Screen,1922)、《面纱》(The Painted Veil,1925)、《苏伊士以东》(East of Suez,1922)、《偏僻的角落》(The Narrow Corner,1932),以及为数众多的短篇小说,占有不容忽视的重要地位。毛姆作品在西方读书界大获成功,被看成是自狄更斯以后最畅销的作家,与其作品中包括涉华元素在内的东方题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正如学者莱布里奇所说:“毛姆与东方的联系,与东南亚、太平洋岛屿以及中国的联系,正是其作品最吸引现代读者的地方。”[1]
毛姆在英国文学史中经常被看成是“二流作家”。在长篇小说、戏剧、诗歌三分格局的英国文学史中,毛姆经常被排除在外,但他所创作的短篇小说流传久远,影响巨大,堪称经典。就短篇小说创作而言,他完全可以与吉普林、康拉德、乔伊斯、伍尔夫等人一道跻身现代英语短篇小说大家的行列。早在1933年,毛姆就因为其短篇小说的艺术成就而被誉为“英国的莫泊桑”[2]。研究短篇小说的学者克莱尔·汉森说:“任何一部20世纪的短篇小说集,如果不收录毛姆的作品就失去意义。”[3]毛姆终其一生共创作了一百五十多个短篇小说,其中涉华题材的作品超过了三分之一。这些短篇小说大多采用白人男性的叙事角度,以客居东方殖民地或半殖民的英国人或西方人为主要描写对象,在背景、人物、情节或细节层面融入中国元素,以东西方文化二元对立的方式直接或间接地再现了中西文化的差异。总体来看,这些作品大致可分为两大类:第一类以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作为故事背景,描写在华的英国商人、政客、传教士等白人或白人殖民者的生活;第二类以东南亚或南太平洋岛屿作为故事背景,或是以华人作为故事的次要角色,或是插入其他零星的中国元素,以营造或增强丰富多彩的异域情调。在这些作品中,毛姆并未像斯蒂文森、吉普林或康拉德那样采用帝国罗曼司(imperial romance)的形式,塑造一个个白人英雄或拯救者形象,以颂扬大英帝国殖民统治的“丰功伟绩”,而是以通俗故事形式来探索深邃复杂的人性,揭示邪恶、虚伪、冷酷、贪婪、狡诈、虚妄、傲慢等人性弱点,从而对西方殖民者的上流社会进行揭露与批判。这些作品在描写西方殖民地白人的生活、性格与心理的同时,也客观地再现了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背景下跨文化生存的困境。对这些作品进行分析与探讨,有助于我们认识20世纪早期中西不平等的文化交流中所存在的问题或症结,也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理解毛姆的短篇小说创作艺术。
毛姆第一类涉华题材短篇小说主要有《大班》(The Taipan)、《海市蜃楼》(Mirage)、《领事》(The Consul)等,全部出自他的旅行游记《在中国屏风上》。在这部游记中,毛姆以随笔的形式和纪实的手法描写了形形色色的中国人形象,但上述几个短篇却是非常成熟的虚构文学作品,一直被看成是毛姆短篇小说中的名篇佳作。它们后来被收入多种毛姆短篇小说选集中,如《毛姆短篇故事全集》(The Complete Stories of W.Somerset Maugham,1934)、《毛姆短篇小说选》(Collected Short Stories,1951)、《毛姆短篇小说65篇》(Sixty-five Short Stories,1976)等。毛姆自认为对中国的认识仍然停留在表层,走马观花式的旅行很难深刻理解错综复杂的中国社会现实,也很难有效地领悟扑朔迷离、幽深微妙的中国历史文化心理。因此,在这几个以虚构为主的短篇故事中,毛姆主要以英国人作为主角,很有自知之明地将中国作为故事发生的空域场景,将中国人作为次要人物或多种族、多元文化中的背景要素,来构建作品丰富的“异域情调”。正如当代英国小说家安东尼·伯吉斯所说,“毛姆以欧洲人作为自己故事的中心,不能因此而谴责他,因为他真正能充分了解的只能是这些人。”[4]
《大班》是毛姆涉华题材短篇小说中最著名的篇章之一。在《大班》中,毛姆采用第三人称内聚焦的手法,通过大班的思想与意识活动来回顾他的人生历程,讲述他如何在中国西部某地凭借才干飞黄腾达、出人头地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大班是某英国商行最大分行的总经理。他年轻时飘洋过海,已经在中国生活了30年,对英国故土失去了眷恋之情,与自己的亲戚也几乎断绝了往来。因为目睹很多英国人回国后穷困潦倒,下场很惨,大班打算在上海安度晚年,在异域他乡享尽荣华富贵。然而,他在一次途经英国人的墓园时产生了幻觉,而幻觉随后又在他的梦中惊现。大班梦醒后对他的第二故乡——中国的态度发生突变,根深蒂固的东方主义傲慢与文化偏见突然回归:
这时,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在这座中国城市里,蜿蜒曲折的大街小巷让他感到恐惧。寺庙里龇牙咧嘴、凶神恶煞般的魔鬼塑像,还有那缠绕回环的寺庙屋顶,都令他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各种臭味钻入他的鼻孔,让他深恶痛绝。他对这些中国人也深恶痛绝。他厌恶这些形形色色的中国人——那些穿着蓝衣粗布的苦力们,那些污秽不堪的乞丐们,还有那些商人和官员,身穿黑色的长袍,油头滑脑,满脸堆笑,一副居心叵测的样子。这些人都充满威胁地朝他压了过来。他憎恨这个国家——中国。他当初怎么会来中国呢?这时,他的内心惊恐万状。他必须离开中国。他再也不想多待一年,哪怕一个月。上海又算得了什么呢?[5]
大班对中国物质文化的象征——中国城市,以及对中国精神文化的象征——庙宇深恶痛绝。他对苦力、商人、官吏等中国各个阶层人士深恶痛绝。他还将中国人看成是“斜眼歪脸”的低等黄种人。不难看出,他的内心蛰伏着典型的西方文化自大主义情结,所体现的是跨文化生存中的文化自闭主义心态。在《大班》中,毛姆并没有像很多西方作家那样将大班这样的西方人描写成具有优秀品德的“英雄”,或殖民地半殖民人民的“救世主”。大班这样的殖民者只是大英帝国时期普通民众的生存写照。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帝国丛林法则下,出身卑微、家境贫寒的主人公选择来到半殖民地的中国谋生,经过30年的打拼终于出人头地,进入等级社会的上层。从故事中可以看出,大班只是一个庸俗势利、骄奢淫逸、对中国充满傲慢与偏见的英国殖民者形象。他在中国社会以及中国文化中浸染了30年,一方面对自己的生存状态十分满足,曾一度决定退休后在中国安度晚年,表现出了对中国社会与文化现实的某种认同;但另一方面,他又无法抵御潜意识深处的文化自闭主义心结。他客居中国30年,却拒绝学习中国的语言与文化,最终对跨文化生存中自我身份的形塑事实采取了断然拒斥的态度。这种拒斥是对30年“跨文化自我”的否定,最后落得个含恨而终的凄惨结局。
大班对中国社会与中国文化的态度反映了20世纪初西方社会的一种普遍性,也就是西方对中国的负面印象达到高潮时的现实境况。毛姆通过“内聚焦”的视角,以写实主义乃至自然主义的手法,再现了20世纪早期中英、乃至中西文化交流中这一不平等的处境,揭示出了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时代不同文化主体之间不平等的交往与对话关系。正如不少学者所论证的那样,毛姆不可能不沾染上当时西方知识分子所普遍拥有的东方主义认知视角,以及西方文化中心主义的自大心态。但与此同时,毛姆与20世纪早期许多现代知识分子一样,通过大班这个人物形象,对西方主流文化作出了深刻的反思与质疑,对跨文化交流中的文化自闭主义心态持鲜明的讽刺与批判态度。
毛姆的短篇《海市蜃楼》同样表现了跨文化生存的主题,与《大班》有异曲同工之效。故事的主人公格罗斯尼年轻时沉溺于酒色,曾经因为欠下大额债务而锒铛入狱,后来也如大班一样来到半殖民地的中国。他在英国人把持的中国海关工作了20年,不仅赚足了钞票,而且还像许多中国人一样学会了吸食英国人贩来的鸦片。与大班不同的是,他曾经带着满腹的文化乡愁返回伦敦,但却无法正视内心深处对英国的失落与隔膜。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么多年了,英国就像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由此可见,格罗斯尼在中国工作了20年,不仅失去了英国的文化之根,而且如大班一样,出于殖民主义者、帝国主义者的傲慢与偏见,对跨文化生存所形塑的自我身份也无一丝一毫的认同或接受。与大班突然表现出来的文化自闭主义不同,《海市蜃楼》中的格罗斯尼可以看成是文化虚无主义的代表。这两部小说都将中国这个异域空间作为跨文化的故事背景,突出了两位英国人或自闭或虚无的文化乡愁,或矛盾困惑或无根漂浮的流散身份状态。因此,他们虽然是异域文化的长期客居者,但是在不平等的文化交流语境下,最终成为跨文化生存的可悲失败者。
毛姆的另一个短篇《领事》则讲述了在西部中国某地一位英国领事与一位嫁给中国人的英国女士的故事。这位博览群书的领事尽管还算不上汉学家,但是他比大多数同事更加了解中国,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学以及人民。然而,在叙述者的眼里,他虽然阅读广泛,但他所学到的不是宽容大度,而是虚荣自傲。他对外国女人嫁给中国男人感到怒火中烧,尤其是对这位英国女士稀里糊涂来到中国更是怒不可遏,仿佛自己也受到了人格侮辱一般。而这位英国女士在嫁给中国人后发现自己的生存环境肮脏不堪,臭不可闻,而且不得不与公公、婆婆生活在一起,必须对他们服服帖帖、言听计从。最让她感到震惊的是,自己并不是丈夫唯一的妻室。在故事的结尾,女主人公产生了幻觉,认为家中的另外两位中国女人在自己的食物中下毒,最后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癫状态中。可以看出,这两位身处中国的英国人分别代表了另外两种不同的文化态度。前者的孤身与独居所体现出来的是一种文化孤傲倾向,这种孤傲实际上也是一种文化自闭主义。而这位英国女士与中国人的联姻体现了一种盲目的联结主义。在毛姆看来,一味拒斥或贬损异域文化实不可取,但是盲目乐观地联结或“嫁接”也会陷入困境。在《领事》中,毛姆对这两个英国人充满讽刺性的描写,反映出在中英文化的不平等交往中,根深蒂固的文化隔阂与种族歧见严重阻碍了平等的文化对话与文明交流。
上述三个短篇与《在中国屏风上》中大多数随笔散记或印象式素描完全不同。毛姆在这些作品中描写了多位白人主人公虽然客居异质文化环境多年,但是在不平等的跨文化交往中最终陷入身份的困惑与生存的困境中。毛姆与很多西方作家一样将东方看成是西方自我的“他者”,其中的东方主义偏见不言自明,但是他设置了异域文化这个具有审美性、想象性的“第三空间”,对英国人的西方文化心理进行了艺术的再现,对大英帝国疆域内外的英国文化身份作出了深刻的思考。他所塑造的形形色色英国人物形象代表了跨文化语境中不同的文化价值取向,他们的困境不无典型地折射出了大英帝国时代不平等的国际政治、经济与文化关系。
毛姆的第二类涉华题材短篇小说数量众多,较有影响的有《信》(The Letter)、《火奴鲁鲁》(Honolulu)、《机会之门》(The Door of Opportunity)、《丛林脚印》(Footprints in the Jungle)等。这类涉华题材短篇小说同样以英国人或西方人作为故事的主角,场景设定东南亚的马来亚、新加坡,以及南太平洋等英国或西方的殖民地,但其中融入了很多中国元素。正如学者赫尔顿指出,“在毛姆的东方题材小说中,尽管场景没有设定在中国,但这些作品中却频繁出现了中国人的形象。他们常常是次要角色,对情节的发展起到润滑作用,为主要角色欧洲人的活动提供了契机。”[6]在这些短篇故事中,毛姆试图在东西方文化二元对立的大背景下,描写“日不落帝国”疆域内的世态人情,以及英国乃至西方殖民者在东方的生存境遇,探讨人性的阴暗与堕落。这些故事中的中国元素是毛姆用来进行异域想象或建构异国情调的多元文化要素之一,也是他提升小说可读性、娱乐性的重要手段之一。这类涉华题材作品容纳了丰富的包括中英文化关系在内的东西方文化关系主题。如同第一类作品一样,它们同样再现了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语境下东西方不平等的政治、经济或文化关系,以及西方殖民者在跨文化的交往中所遭遇到的不同困境。
《信》是毛姆短篇小说中公认的名篇佳作之一。《信》中的故事发生在新加坡这个种族混居、文化杂糅的地方,讲述了女主人公莱斯莉杀死情夫最后却被法庭无罪释放的故事。毛姆所塑造的主要人物都是英国殖民地中的西方人。他们并不是品格高尚、道德完美的正面白人形象,尤其是女主人公莱斯莉。这篇故事中的两位华人角色也同样如此。第一位是白人律师乔伊斯的华人助手欧奇森——一个表面温雅而内里奸猾的华人形象。他毕业于香港大学,获得法学学位,能够说一口纯正的英语,工作勤奋,为人谦和,但他圆滑奸诈,表里不一,延续了西方话语中“狡诈、堕落、阴险的中国人刻板形象”[7]。第二位则是一个乘人之危、敲诈勒索的华人女性形象。在后来的剧本和电影版本中,这个白人的情妇被改编成嫉妒成性的女性,最后心生杀机,将白人女主角莱斯莉杀死。表面看来,这篇小说完全可以置于东方主义或后殖民主义的批评视角下。不过,毛姆将通奸、谋杀等通俗文学套路与异域文化元素融合在一起,其目的在于再现西方殖民者的堕落。在他的眼里,殖民地的生存环境是西方人堕落的主因,而阴险狡诈的华人欧奇森与嫉妒贪婪的中国情人则充当了催化剂的作用。在这个故事中,毛姆试图打破东西方人物形象套话叙事,用普遍的人性论来消解简单的文明/野蛮、高尚/邪恶的东西方文化二元对立关系。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不难从上述戏剧性的冲突中解读出另外一重主题,即在殖民统治与被统治的不平等文化关系中,不同族裔、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很难在相互尊重、相互包容中进入一种和谐共处的生存状态。
《火奴鲁鲁》中的故事发生在太平洋夏威夷群岛上的异域领地火奴鲁鲁。如同《信》中的新加坡一样,火奴鲁鲁也是一个多族裔混居、多文化并存的西方殖民地。在《火奴鲁鲁》的开头,叙述者说:“我的目光一落在一块陶瓷碎片上,就闻到了刺鼻的中国臭味。”叙述者来到了火奴鲁鲁后发现这是一个五方杂处的多族裔、多种族的西方殖民地,大街上有美国人,夏威夷土人,日本人,菲律宾人,当然还有大量的中国人。叙述者感叹:“这是东方与西方的交汇之地。……各色人等比肩并存地生活在一起,操着不同的语言,拥有不同的思想,信仰不同的宗教,奉行不同的价值观。”在叙述者的眼里,这是一个杂乱无章、格格不入的生存环境与杂糅社会。此后,叙述者讲述了巴特勒船长为了防止自己的第二任土著情人私奔,雇佣了一位相貌极为丑陋的中国人做他的仆人兼厨师,因为一个中国人“一旦要倾力取悦女人的话,女人是难以抵抗的”。从叙事笔调来看,小说对约翰这个丑陋中国人的描写,以及最后对“中国佬”(chinks)一词的使用,典型地反映了当时西方殖民者意识深处普遍存在的涉华偏见。毛姆以中国元素作为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性素材,作为故事结尾出奇制胜的重要“包袱”,在无意识中利用了西方读者对中国的猎奇心理与居高临下的傲慢心态,从而把这个南太平洋岛屿上发生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出人意表。这个短篇所描写的多族裔混居以及跨种族恋情营造了浓郁的异域风情,也反映了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猎奇与想象关系。然而,白人殖民者以如此滑稽可笑的方式来应对跨种族的情感生活,以猎奇或想象性的方式来对待中国文化,所揭示的仍然是西方殖民者踏足异域文化时所遭遇的精神困境,所彰显的仍然是东西方不平等的经济与文化关系。
《机会之门》与《丛林脚印》的故事场景都是英国的殖民地马来亚(Malaya)。《机会之门》中的故事主要以白人橡胶园内发生的一场华人苦力起义作为故事情节的关键要素。在这场动乱中,橡胶园主人普林恩被华人杀死,庄园被焚毁,地区长官奥尔本·托雷尔因为未能及时妥善应对而被解职回国。故事以奥尔本及其太太作为故事的主角,主要沿用了西方文学传统中的勇敢与懦弱主题。不过,考察一下当时英国与马来亚的殖民关系,可以看出上述白人都是英国殖民统治者的代表。在政治上,寥寥无几的殖民者统治着数量庞大、多民族混居的殖民地人民;而橡胶园也象征殖民宗主国对殖民地人民的经济剥削关系。正因为政治上的压迫与经济上的剥削,共产主义思想传入庄园里的华人苦力当中,使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反抗意识。在殖民者的眼里,华人苦力爆发的起义是一场理所应当被无情镇压的暴乱或骚乱。起义最终被另一位白人殖民者凭借所谓的果断与勇敢弹压了下去。因此,在《机会之门》中,殖民关系的本质即是阶级压迫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东西方族裔文化的紧张对立关系。在异域文化的殖民地社会中,奥尔本等少数白人殖民者所遭遇的精神困境并不只是人性或品德的问题,而是不平等的政治、经济关系中所必然导致的跨文化生存困境。
《丛林脚印》则是一个充满悬念的侦探叙事,讲述了妻子与情夫私通并谋杀亲夫的故事。当谋杀案发生时,白人殖民者首先怀疑上了“那两个中国佬”,后来又怀疑庄园里的华人苦力们。警察局长盖茨在调查谋杀案时直言不讳地说:“马来人是一个放纵的民族,好赌的民族;华人也是赌徒。迟早就会有人挥金如土的,到那时我就想知道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了。”故事通过主人公对华人的怀疑,袭用和强化了西方话语中刻板的负面中国人印象。但毛姆依然没有将欧洲白人殖民者描写成华人“他者”的对立面,即道德高尚、人格完善的文化优等者。如同短篇小说《信》一样,这个故事使用通奸与谋杀的通俗故事套路,在揭示人性堕落的同时,也表现了殖民主义语境下西方殖民者的异域文化生存主题。
此外,毛姆的第二类作品还有《麦金托什》(Mackintosh)、《梅蓓尔》(Mabel)、《流浪者》(Flotsam and Jetsam)、《事关荣誉》(The Point of Honour)等不少名篇。这些短篇中更加零碎的中国元素对故事情节的推动作用十分有限,但都是毛姆艺术探索与美学追求的重要体现。这些元素增强了作品的异域情调,彰显了多种族、多文化的殖民地社会现实,提升了短篇小说艺术内涵的丰富性与趣味性。这些涉华题材作品既充满了对中国以及东方民族的傲慢与偏见,但也不乏对下层普通民众的人道主义同情。它们同样清晰地折射出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不平等的阶级或种族关系,以及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时代不平等的文化关系。限于篇幅,此不一一赘述。
毛姆的涉华题材短篇小说不同于当代后殖民小说。后者大多描写后殖民语境下族裔移民来到殖民宗主国后所遭遇到的身份焦虑或跨文化困境。毛姆的作品则描写了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时代白人殖民者在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生存困境。在第一类涉华题材短篇小说中,毛姆在《中国屏风画》中描摹出了大班、领事、海关职员等一系列英国殖民者或客居者形象。在第二类涉华题材作品中,他在华人、马来人、夏威夷土人等组成的东方人物拼贴画中勾勒出了行政长官、警察局长、橡胶园主、总督等众多西方殖民者形象。作为殖民统治者或帝国上层社会的代表,这些英国或西方白人长期生活在孤悬海外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社会中,必然要经受异域文化的冲击与碰撞,深刻体验着跨文化的身份认同或多元文化共存的困境。在20世纪早期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时代背景下,毛姆还不可能具有“穿越”的本领来获得强烈的后殖民批评意识,因此只能如他的前驱康拉德或吉普林一样,用批判的眼光来探究西方文明的衰败与人性的堕落。但与此同时,这些作品也较为形象地呈现出了中英文化乃至东西方文明之间的差异,不乏远见地探讨了不平等的文化、文明关系下跨文化生存可能出现的深层困境。
毛姆的涉华题材短篇小说立足于西方在海外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社会背景,以想象的“他者文化”作为西方文化的对照物,反思了大英帝国时代的“英国性”问题。从这些作品可以看出,所谓的“英国性”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单向度的,而是带有“跨文化性”(crossculturality)的特点。一方面,这些白人殖民者身上的“英国性”不可避免带有“帝国性”、“殖民性”的特征;另一方面,在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疆域内,西方文化在掌控、主导或压迫殖民地、半殖民地异域文化的同时,也不断遭遇异域文化的反向渗透。自以为一成不变的英国文化身份也习得了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异域文化特性。在这些短篇小说中,殖民地、半殖民地的白人客居者们对英国的文化乡愁陷入一种僵化的文化身份幻想中。他们难以认识到:在长期的跨疆域、跨种族的文化交往中,文化身份处于流动且需要不断重新审视的状态中。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指出:“由于帝国主义的存在,所有的文化都交织在一起,没有一种是单一的,单纯的。所有的都是混合的,多样的,极端不相同的。”[8]然而,帝国主义时代的文化交流总是居高临下的,征服性的,带有同化意图与霸权主义逻辑,因而是不平等、不对等的交往。在这样的跨文化情境下,白人殖民者挟带着自闭、自傲的文化优越感,盲目拒斥文化身份的杂糅与兼容,必然会遭遇这样或那样的生存困境。
毛姆的涉华题材短篇小说不乏现代主义的文化意识,其中对以英国文化为代表的西方文明作出了反思与批判。他对白人殖民者身上所体现的帝国意识与文化优越感,以及各种跨文化态度,显然是持质疑与批判的态度,表现出了西方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与文化情怀。当然,毛姆生活在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占主导的环境中,也不可避免地带有东方主义的思想意识。正如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所指出的那样,毛姆是“典型的东方主义作家”[9]。然而,一味夸大后殖民视角下的这一定位,也很容易忽视主流意识形态内部自发的话语抵抗与自觉的文化反省。可以说,毛姆的涉华题材短篇小说一方面强化了大英帝国的主导意识形态,但另一方面也在质疑或颠覆着这一主导意识形态。
此外,毛姆的涉华题材短篇小说对于我们认识和理解中英文化交流史、乃至异质文化、不同文明间的现实交流不乏有益的启示。自鸦片战争开始,“泱泱大国”面对西方列强的频繁入侵而屡屡遭遇挫败,致使中国知识界逐渐兴起了向西方学习的潮流。因此,在当时的中英文化交流中,大多数是中国对英国的单向“拿来”与借鉴。而毛姆则是20世纪英国作家中主动对中国文化借鉴与“拿来”的重要先驱。与康拉德、吉普林、伍尔夫、曼斯菲尔德等现代作家相比,毛姆在英美批评界饱受非议,但是在上述这些经典作家中,却没有人能像毛姆那样对中国产生浓厚而持久的兴趣,也没有人像他那样不远万里、历经艰辛寻访中国,以虔诚膜拜的姿态开展对中国文化的考察与“田野工作”,并在此基础上写出了众多涉及中国的文学作品。在西方批评界,他曾被认为是“第一个书写中国的现代英语作家”[10]。同一时期,西方很多文化人士访问过中国,如柯华德(Noel Coward)、赫胥黎(Aldous Huxley)、罗伯特·拜伦(Robert Byron)、西特维尔(Osbert Sitwell)、艾克顿(Harold Acton)、昆奈尔(Peter Quennell)等,“都把中国当做书写的对象”[11],但毛姆所创作的涉华文学作品无疑是当时西方书写中国、想象中国的代表性作品。此外,毛姆也是20世纪西方“亲中派”(Sinophilia)的重要先驱之一。在他之后,燕卜荪、奥登、伊什伍德、萧伯纳等著名作家纷纷访问中国,开启了20世纪中英文学、文化关系的重要篇章。在西方殖民体系早已不复存在的当下语境,重新审视毛姆的访华经历,重新解读其涉华题材短篇小说,我们不难得到这样的启示,即平等包容的文化交流与文明对话才是沧海桑田的人间正道。
注:
①1922年至1923年,毛姆曾第二次访问中国。
[1]Lethbridge,H.J.“Introduction,”in Somerset Maugham,On a Chinese Screen[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4. v.
[2]MacCarthy,Desmond.William Somerset Maugham.The English Maupassant[J].Nash's Pall-Mall Magazine 93(May 1933):1.
[3]Hanson,Clare.Short Stories and Short Fictions,1880-1980[M].London:Macmillan,1985.49.
[4]Burgess,Anthony.“Introduction”to Maugham's Malaysian Stories[C].Hong Kong:Heinemann Asia,1969.xvi.
[5]Maugham,W.Somerset.Sixty-Five Short Stories[C].London:William Heinemann&Octopus,1985.176.
[6]Holden,Philip.Orienting Masculinity,Orienting Nation:W. Somerset Maugham's Exotic Fiction[M].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6.109-110.
[7]Lachazette,Xavier.Images and the Colonial Experience in W. Somerset Maugham's The Casuarina Tree(1926)[J].Journal of the Short Story in English,56(Spring 2011):4.
[8]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22.
[9]Said,Edward W.Orientalism[M].New York:Vintage,1978.190.
[10]Meyers,Jeffrey.Somerset Maugham:A Life[M].New York:Alfred A.Knopf,2004.149.
[11]Wood,Frances.The Lure of China:Writers from Marco Polo to J.G.Ballard[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9.3.
【责任编辑:向博】
【】Predicament in a Cross-cultural Context: Interpretation of Maugham's China-related Stories
【】
ZHANG He-long
(Literary Institute,Shanghai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Shanghai,200083)
Maugham wrote more than 150 stories in his lifetime,among which over one third are Chinarelated.These works roughly fall into two major categories:one takes semi-colonial and semi-feudal China as the background,with White colonists or travelers as protagonists,such as“The Taipan”,“Mirage”,and“the consul”. The other takes Southeast Asia or South Pacific islands as the background.Into these stories Chinese elements are integrated into minor characters,plots or details,such as“Letter”,“Honolulu”,“the Door of Opportunity”,and”Footprints in the Jungle”.Both categories reveal the predicament in a cross-cutlural context against the background of colonialism and imperialism,and reflect the unequal political,economic,and cultural relationship between East and West.Rereading these stories certainly helps us understand the artistic value of Maugham's stories and is of considerable significance for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different cultures and civilizations.
Maugham;short stories;China-related subjects;cross-cultural predicament;dialogue among civilizations
I 106.4
A
1000原260X(2015)05-0116-06
2015-03-30
张和龙,文学博士,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