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义荣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论晋语分音词与入声前缀复音词
钟义荣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晋语中有两种特殊的语言现象——分音词及入声前缀所构成的大量复音词。通过这两类词构词方式、词义方面进行分析,对比出它们之间的异同,进而得出对两者的联系及其来源。
分音词;入声前缀复音词;复辅音
(一)分音词 我们把一个单音节词分为两个音节来说的语音现象,称为分音词现象。这个单音节词被称为本词,分为两个音节之后来说的复音词被称为分音词。晋语分音词的特点为:
1.首音节的声母就是本词的声母,一般为清塞音 [p t k;ph th kh],晋语中的北区和西区还多了一个清擦音[x][1], 如巷[xɔŋ313]的分音词为黑[xəɁ11]廊[lɔŋ313]。由于“见”组字母在发展的过程中,在齐、撮二呼之前舌面化,有些合音词的声母在中古为[k]、[k‘]、[x],发展到现在演变为[ʨ]、[ʨh]、[ɕ],如:圪老[kəɁ11lɔu44]——搅[ʨiɔu44],圪[kəɁ11lɔu41]——角[ʨiɔu44]圪料[kəɁ11liɔu313]——翘[ʨhiɔu313]黑[xəɁ11][lər313]——隙[ɕiəɁ11],所以这些分音词的读音用现代汉语的读音去分析,首音节的声母与本词的声母并不同。其次,首音节的韵母在分音词中均为入声韵母,无一例外,如:上边所举分音词中的首音节“圪”“黑”。
2.末音节的声母一律为边音[l],韵母就是本词的韵母。如上边所举分音词的第二个音节的声母均为[l]。
3.末音节的调类,在中区、北区、东南区一般来说就是本词的调类[1](P74)。如:圪老[kəɁ11lɔu44]——搅[ʨiɔu44]、圪塄[kəɁ11ləŋ41]——埂[kəŋ44]
(二)入声前缀复音词 晋语中还有一种普遍的语言现象,即由入声词头构成的大量的复音词,因为这些复音词词头在晋语中均是入声,所以下文我们称之为入声前缀复音词。如:圪台、圪转、忽筒、忽点、忽颤、忽摇、不洞、不袋、不遛、不淋等。
从读音上来说,“圪、忽、不”等字所构词语中均有分音词与入声前缀复音词,且两者的首音节读音相同,从形式上来说,两者都是双音节词。晋语中各方言片的分音词与入声前缀复音词的特点大致相同,因此下文以大同阳高南部方言点(桑干河之南)中的此种语言现象为研究对象,以所构词语数量较多的“圪”“忽”“不”为例,列出一些分音词和与入声前缀复音词,并进行分析。由于分音词与入声前缀复音词大部分都是动词和名词,因此下面所列词语分动词与名词两类列出,所构其他词类均不列出。所选词语以大同阳高南部方言点为准。所标音标标该方言点的单字音。所构词语中有音无字的音节一律用同音字来代替。大同市阳高县南部经本人调查有四个声调,平声(41)上声(44)去声(313)入声(11),轻声不标调。声母有p、ph、m、f、t、th、n、l、k、 kh、x、ʨ、ʨh、ɕ、ʦ、ʦh、s、z、v、ŋ、Ø,共21 个,韵母有 ɿ、i、u、y、ər、a、ia、ua、ɣ、uɣ、uo、ei、uei、əɯ、iəɯ、ɔu、iɔu、æ、iæ、uæ、yæ、ɔ、iɔ、uɔ、əŋ、iŋ、uŋ、yŋ、əɁ、iəɁ、uəɁ、yəɁ、ʌɁ、iʌɁ、uʌɁ、yʌɁ,共36 个。
1.动词类
(1)分音词
圪料[kəɁ11liɔu313]——翘[ʨhiɔu113],如:你把腿圪料起做啥呀?
圪拢[kəɁ11luŋ44]——滚[kuŋ44],如:这坡可立(陡)的了。小心点儿,并(别)圪拢下去了。
圪捋[kəɁ11luo44]——裹[kuo44],如:你就包的走(这么)仔细(细心)了,瞎圪捋住算了。
圪老[kəɁ11lɔu44]——搅[ʨiɔu44],如:火快没(灭)呀,你去往旺圪老圪老去。
这些分音词是两个音节记录一个语素,为双音节单纯词。
(2)入声前缀复音词
圪转[kəɁ11ʦuæ313]——指短时间的随意地四处走动。如:今儿心里头真麻烦,我咱出去圪转圪转去。
扢挪[kəɁ11nuo41]——指特别微小的距离挪动。如:你并(别)圪挪了,快点走吧。
圪搓[kəɁ11ʦhuo41]——指用手稍稍的反复摩擦,摩擦的次数较少。如:这衣裳不用咋洗,圪搓圪搓就行了。
圪酿[kəɁ11niɔ44]——指短时间的睡眠。如:不用取枕头了,我圪酿一会儿就行了。
圪藏[kəɁ11ʦhɔ41]——指藏。如:赶快出来,并(别)圪藏了。
圪夹[kəɁ11ʨiʌɁ11]——指用腋窝夹。如:她圪夹一本书去学校了。
这些复音词均是由词头“圪”与一个独立表意的单音节动词构成,去掉词头,词根都可以独立表意和运用。与原词意义的区别上有些词表现在所表示的动作幅度的大小、次数的多少与时间的长短;有些词是否有“圪”,词义毫无区别。是附加式合成词。这些附加式合成词的前缀皆为入声。
2.名词类
(1)分音词
圪塄[kəɁ11ləŋ41]——埄[kəŋ44],如:一圪塄草全叫驴吃完了。指田界上高起地面的分界线。
圪梁[kəɁ11liɔ41]——冈[kɔ41],如:走,咱们到那个山圪梁上去看看。
圪榄[kəɁ11læ44]——秆[kæ44],如:这么多玉米圪揽全叫我割完了,乏死我了。
圪台[kəɁ11tei41]——陔[kei41],指用砖、石、混凝土等铸成的一级级供人上下的台阶,多在大门或建筑道上。如:这圪台真高,我上都上不去。
(2)入声前缀复音词
圪膝[kəɁ11ʨhi41]——指膝盖。如:把我的圪膝磕疼的。
圪针[kəɁ11ʦəŋ41]——指植物茎上的小刺。如:玫瑰花上有圪针了,小心点。
圪杈[kəɁ11ʦha44]——指植物茎上所分出的枝杈。如:撇(折断)个树圪杈做弹弓。
1.动词类
(1)分音词
忽腊[xuəɁ11la313]——画[xua313],如:你在本儿上瞎忽腊啥了?
忽路[xuəɁ11lu313]——糊[xu31],如:就这样把窗子忽路住算了。
(2)入声前缀复音词
忽扇[xuəɁ11sæ41]——指扇。如:天气真热,拿过扇子我咱忽扇忽扇。
忽绕[xuəɁ11zɔu313]——指漫无目地的四处走动。如:不好好地在班里边学习,在外面瞎忽绕啥了?
忽拍[xuəɁ11phiʌɁ11]——指吹牛。如:小王又在人堆里忽拍了。
忽舔[xuəɁ11tiæ44]——指随意的舔了几下。如:那个猫在水坑儿里头忽舔了几下就走了。
忽搅[xuəɁ11ʨiɔu44]——指搅。如:稀粥溢了,赶快忽搅几下。
2.名词类
(1)分音词
忽兰[xuəɁ11læ41]——环[xuæ41],如:她听还是没有人答应,就又瞌了几下门忽兰子。
忽拉子[xuəɁ11la41zəɁ11]——花子[xa41zəɁ11],(和插销起同样的作用的一种工具)如:把门忽拉子花上,别让贼进来了。
忽芦[xuəɁ11lu313]——瓠[xu313]如:这可是个宝忽芦呀。
忽路[xuəɁ11lu313]——壶[xu31]如:我今儿得到超市给小孩买个奶忽路去。(在大同阳高南部方言中这个分音词运用范围较窄,一般称婴儿用来喝奶的奶壶。)
(2)入声前缀复音词
忽筒儿[xuəɁ11tuər44]——指两头没有堵塞而中空的纸卷儿。如:卷个纸忽筒儿给那个小孩耍去吧。
忽轮儿[xuəɁ11luər41]——指利用风力来驱动的象轮子一样可以转动的小玩具,一般是指纸制的。也就是普通话中提到的风车。如:爷爷给你粘个风忽轮,去耍去吧。
1.动词类
(1)分音词
不垒[pəɁ11lei44]——摆[pei44],指摇动。如:和阿姨不垒不垒手。
不愣[pəɁ11ləŋ313]——蹦[pəŋ313],如:你看那条鱼在案板上不愣过去不愣过来。
不腊[pəɁ11la313]——拨[pʌɁ11],如:你把菜不腊到碗里头吃。
不烂[pəɁ11læ313]——拌[pæ313],如:你把刚调的凉菜再不烂不烂。
(2)入声前缀复音词
不链[pəɁ11liæ313]——因害怕将要产生的外界刺激,而进行的不规则的肢体运动。如:正要给她打针,她就不链开了。
不淋[pəɁ11liŋ41]——指落。特别指小雨的下落。如:才掸(晾)出去衣裳,雨就不淋开了。
不眨[pəɁ11za44]——指眨。如:那个小孩眼睛不眨不眨的真好看。
不甩[pəɁ11sei44]——指甩。如:刚刷完鞋的刷子,水这么多,你不甩不甩。
2.名词类
(1)分音词
不浪[pəɁ11lɔ313]——棒[pɔ313],如:把那个不浪子给我拿过来。
不离子[pəɁ11li41zəɁ11]——秕子[pi44zəɁ11],如:今年的黍子不好,都是秕子。
(2)入声前缀复音词
不袋[pəɁ11dei44]——指袋子。如:拿那个大不袋装黍子。
不洞[pəɁ11duŋ313]——指人工或自然形成的大坑。如:路口那儿有一个大不洞了。
通过上面几组分音词与入声前缀复音词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出每两组词语从语音上来分析,首音节读音相同;从意义上来分析,它们的首音节都没有实在的词义。这两个极其相似的特点导致我们很容易混淆这两种语言现象。而实际上它们完全不同。
(一)区别 它们有着本质的不同,我们从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1.从这两种词的结构上来看,分音词是把一个词分为两个音节来说的双音节词语。首音节与尾音节不能拆开来独立运用,性质与连绵词相同,如“不腊”。而入声前缀复音词是由词根前附加词缀形成的。因此,此类词的词根可以独立运用,表示与所构入声前缀复音词相近的意义。
2.从意义上来说,分音词的首尾音节既没有词汇意义又没有附加意义,是两个音节共同表示一个意义。而入声前缀复音词,在动词词根前,首音节有时具有时间短,次数少的附加意义,如“圪搓”中的“圪”表示搓得次数少;“圪酿”中的“圪”字表示睡觉的时间短;“忽搅”表示搅的次数少,时间短;“不甩”表示甩的次数少;有时不带附加意义,如“圪夹”的词义就是“夹着”,其中没有任何附加意义,只是运用范围较狭窄,只有用腋窝夹着的时候才被称为“圪夹”。它们在名词词根前没有附加意义,具体例子见上文。这些名词词根加上词头之后与不加词头的词义是完全相同的。
由上面的分析可知,静态来看,分音词中的“圪”与入声前缀“圪”语音形式相同。而分音词只是由两个音节合起来表达一个意义的单纯词,只有一个语素。入声前缀复音词是属于附加式的合成词,由两个语素构成。它们在语法功用上完全不同。
(二)联系 它们虽是两种不同的语言现象,但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系。首先有些词在晋语中既有分音词的说法又有入声前缀复音词的说法[2],比如:“棒”在晋语中既可以说成是“不郎”,也可以说成“圪棒”;“滚”既可以说成“圪拢”,也可以说成“圪滚”;“裹”既可以说成“圪捋”,也可以说成“圪裹”;“搅”即可以说成“圪老”,也可以说成“圪搅”。至少它们都是使单音词复音化的一种方式;其次,有些分音词首音节在运用发展的过程中可以演变为入声前缀复音词的前缀。比如圪梁、圪塄两词。“圪梁”一词在方言中是山脊之义,“梁”本义“桥梁”,《说文解字》中解释到:“梁,水桥也”,后逐渐引申出水堰、房梁之义,至于“山脊”之义乃是后起义。最初山脊之义是用“堽”这个词来表示的,“圪”与“堽”是双声的关系,“梁”与“堽”是叠韵关系,因此“圪梁”是“堽”的分音词。经过长期的运用,人们不知道“圪梁”是“堽”的分音词,对“圪梁”这个词重新分析,又赋予“梁”为山脊之词义。“圪”也就由分音词的首音节演变为前缀;“圪塄”这个词在方言中是指高出地面的部分,与“埂”是双声叠韵的关系,因此“圪塄”是“埂”的分音词,“塄”这个字是后起字,并且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获得了“埂”的词义,而“圪”也就相应演变为前缀。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得出结论:最初它们应为分音词,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第二个音节经过“重新分析”获得了整个词的意义,被载入词典,也就演变成了词根。这样第一个音节“圪”也就顺势成为前缀。即有些分音词在发展的过程中演变为入声前缀复音词。诸如此类的分音词还有“不烂”,它是“拌”的分音词,但“烂”在方言中也可以表示“拌”的意义,但使用范围较狭窄。“激灵”是“精”的分音词,但“灵”也可以单用,在大同阳高南部方言点中与“精”意义相同。虽然不是所有的分音词的第二个音节在被运用的过程中都获得与本词相同的意义,但部分分音词第二音节获得与本词相同的意义的结果则成为分音词首音节作为词缀被用来构词的契机。对于上述语言现象,李蓝先生提到“即使在反语盛行的时代,也还是有人不懂反语。当使用者不知道某反语本来应该有一个本字来源后,就会把反语当成一个普通的双音节词来使用,并按这个双音节词的字面意义来理解这个双音节词。这是古代反语在方言中被‘重新分析’(reanalysis)的原因。这种情况对解释晋语分音词进一步变化成‘屹’类词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3]李蓝先生认为分音词便是反语,有些分音词经过“重新分析”之后,就有了字面意义,从而进一步演化为“圪”头词。对于“圪”头词的形成的理论,我们也可以将其推广到“忽”头词、“不”头词,甚至是整个入声前缀复音词这个语言现象形成的过程之上。
根据以上对有“圪、忽、不”作为首音节的两类词之间的关系的分析,可以说明分音词的首音节“圪、忽、不”与入声前缀复音词的“圪、忽、不”字有着紧密的联系。
一些学术论文中提到,晋语中的“圪、忽、不”等词头是晋语中为了顺应汉语词汇单音词双音化的一种手段,那么这些词头又是怎么演变而来的呢?
我们所说的词头,如“老、阿、第”等均是由词根逐渐虚化发展而来的,而晋语中的词头“不、忽、圪”是由实词虚化而来,是否还有其他来源,通过上边的分析,我们认为它们并非是由实词虚化而来,而是由分音词中的首音节发展而来。
分音词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如《庄子·逍遥游》中的“扶摇”一词就是“飙”的分音词,李蓝先生在《方言比较、区域方言史与方言分区-以晋语分音词和福州切脚词为例》中举出了大量上古文献中已经存在的分音词。分音词现象与上古的二合音现象是相似的。而这两种现象又是由上古的复辅音现象转变而来的。张世禄先生在他的《汉语语音发展的规律》一文中指出古代口语中有一些“复音词”足以证明在古代存在复辅音的结构。例如“不律”为笔,“不来”为“霾”等等[4],而它们的结构与晋语中以“不”作为首音节的分音词的结构是相同的。同时章也在《上古汉语复辅音问题及其方言再证》中用大量的山西晋语区、内蒙晋语区的方言词证明了上古的确有复辅音的存在。[5]刘育林在《晋语词汇双音化的一种方式》中提到沙加尔早在他的论文中提到的“圪”头词与上古复辅音有关系不成立,是因为他认为与上古复辅音有关系的说得通的只有首音节为“圪”的分音词,但是首音节为“圪”的入声前缀复音词是无法用复辅音的理论来解释的。[6]我们认为分音词中的“圪”与上古复辅音有直接的联系,入声前缀复音词中的“圪”与分音词中的“圪”有着直接的联系,而与上古复辅音有着间接地关系。
我们的结论是晋语中的分音词有可能来源于上古的复辅音词,而这些复辅音词经过缓读,便产生了分音词,这些分音词的第二个音节慢慢被赋予了本词的意义,可以独立运用,久而久之首音节的性质也就演变成为具有黏附作用的词缀,从而其被逐渐推广开来成为构成双音节词的一个手段,逐渐被黏附在更多的单音节动词、名词等词类之前形成复音词来顺应汉语词汇单音词复音化的大趋势。从中可知汉语中的词缀的来源可能不只实词虚化这一条途径,还有分音词首音节演变这一条途径。
[1]侯精一,温端政.山西方言调察研究报告[M].太原: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3.
[2]张 崇.表音字词头探源[A].邢向东.西北方言与民俗研究论丛[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05):189-204.
[3]李蓝.方言比较、区域方言史与方言分区——以晋语分音词和福州切脚词为例[J].方言,2002(01):41-59.
[4]张世禄.汉语语音发展的规律[J].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80(04):1-7.
[5]章 也.上古汉语复辅音声母问题及其方言再证[J].语文学刊,1986(05):21-24.
[6]刘育林.晋语词汇双音化的一种方式:加“圪”[J].中国语文,2001(01):83-84.
The Discussion of the Divided-sound Words and the Entering Tone Prefix Disyllabic Words
ZHONG Yi-rong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Shanxi Datong University,Datong Shanxi,037009)
This paper analyzes two unique language phenomena-the divided-sound words and the entering tone prefix disyllabic words.From the word formation and the meaning,we can know that they are two kinds of languages phenomena.This paper did an analysis on their relationship and source.
divided-sound word;entering tone prefix disyllabic word;consonant cluster
H172.2
A
1674-0882(2015)05-0089-04
2015-07-10
钟义荣(1981-),女,山西阳高人,硕士,助教,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字学。
〔责任编辑 冯喜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