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字案(中篇小说)

2015-03-31 06:55张庆国
荷城文艺 2015年1期
关键词:白城错字印刷厂

作者简介:张庆国,云南昆明人,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昆明作家协会主席,《滇池》文学杂志主编。发表小说等作品4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中篇小说集和长卷散文等图书共15部,小说作品被中国大陆各选刊多次转载,入选多种中国小说佳作年度选本和“2011年中国小说排行榜”,获过多种奖励。

我不想把事情看得一团漆黑,开导我凡事朝好处想的马师傅,反倒自己把白城看得一团漆黑。他在白城的所有文字中都发现错字,图书和报纸杂志就不说了,那些印刷品,即使不是我们印刷厂印的,也多少与我们的职业有关,发现图书和报纸杂志上的错字,马师傅除了惭愧,无话可说。我说的错字是指商店招牌、广告单和广告牌上的字,马师傅对这些错字很反感,下班就朝街上跑,到处提意见,错字包括打错的标点符号,见一个灭一个,好像市长付钱让他校对整座白城。

马师傅闹笑话不止一次了,每次都会被同事议论几天。这次的事也是发生在街上,人家说他收到塞来的广告单,低头发现错字,勃然大怒,拔出一只笔,用笔头敲打着广告单说,八个错字啊,太不像话了,不信我标给你看。说完就蹲到人行道边,在那张印了大胸美女的广告单上写写画画,麻利地标出几个校对符号。结果可想而知,马师傅站起来时,发广告单的姑娘已经跑远,在街对面的汹涌人流中忙碌了,行人匆匆来去,没有人知道马师傅为什么生气。

笑话归笑话,议论几天就过了,没有人往心里去。再脏的水,泼到五月滚烫干燥的水泥地上,也会很快蒸发,我却为马师傅抱不平,难过了好几天。我是马师傅惟一的朋友,也可以说他是我惟一的朋友。我有心事只会找他讲,我发任何牢骚,他都会耐心听,并取下老花镜,把手中的校对稿摆到桌上,和蔼地微笑着,鼓励我一吐为快。完了他会安慰我,从校对室小方桌的另一头伸过手来,拍拍我的手背说,小伙子,多往好处想,不要把所有事看得一团漆黑。

他对我很关心,慈祥如父,我也就时常为他担心,怕他操劳太多,身体吃不消。一个月后,事实再次证明,我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那是星期天,我去找正在恋爱的姑娘约会,坐在公园花香轻摇的游廊里等一小时,接到的竟然是分手短信,气得火冒三丈。分手不可怕,现在乱成一片,恋爱分手太多,男的另寻新欢,女方择了高枝,毫不奇怪。可怕的是昨天她才说亲爱的我想你,明天公园见面好吗?今天我心花怒放地跑去公园,她却来短信断交,玩笑开得过分了。

那天我气得抱头呕吐,一阵干噎。忽然马师傅出现,他从天而降一般,站在我面前,摸一把我的头说,生病啦小伙子?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我顿时全身温暖,下巴发酸,眼里滚出泪水。

奇怪的是一向对我格外关心的马师傅,那天竟然没有发现我掉眼泪,他在我身边坐下,扭头朝游廊外面看,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我抹一把眼泪,试探地问,马师傅来公园玩吗?

玩?人都要气死了!他提高声音愤怒地说,这个公园,错字太多了啊,真不像话!我带你去看看。

我没有完全清醒,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失恋悲伤中,敷衍了事地问,错字?这么好的公园里会有错字?我不信。

我的话让马师傅误会了,他大概以为我怀疑他眼力不济,猛地站起来,撇下我朝前急走。我追上去,他已跨出阴凉的游廊,顶着五月的烈日闷头乱蹿了,搞得我很内疚。那天我一路小跑,追着他绕遍整个公园。他边走边停,指指点点,在三块游园须知和五块小商店招牌上,找出不少错字,感慨地说,每个地方都有错字,害人得很啊!

管他呢,我说,马师傅你年纪大了,下班就好好休息吧,现在错字太多,你要管也管不过来。

年纪怎么啦?马师傅不高兴了。

我知道说漏了嘴,急忙换一个话题问,马师傅你不是在街上找错字吗?怎么跑公园来了?

街上我烦了,马师傅怒冲冲地说,来公园吸口新鲜空气,又见到错字,真要被气死啊!

以前马师傅只在街上找错字,现在跑公园来了,这还有完吗?可你要跟他争论,更没有完。我只好沉默,送他一个苦笑。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女朋友良心发现,发短信表示歉意。她说对不起,祝你幸福,另外找到真爱。可惜她把幸福的福,写成副,道歉就变得有几分滑稽了。

马师傅是印刷厂的校对工,我也是。我二十五,他五十,年龄差他一倍,再过五年,他就可以退休,安享无所用心的生活。我们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原因是马师傅凡事都往好处想,我遇事都朝坏处看。没有马师傅开导,我的灰暗心情,恐怕会惹出乱子。

马师傅除了错字,什么事都能原谅。我上班校对错字,不敢马虎,走出印刷厂校对室,就不管那么多。我着急的事是谈恋爱,几次恋爱一谈就崩,好像我是一个错字,总被白城的姑娘删除,心情怎么会好?

这种事不能着急,马师傅安慰我说,你不是错字,姑娘才是,尽管放心。

姑娘看不上我,怎么她倒变成错字了?我不懂。

马师傅神秘地笑了笑说,小伙子啊,你真是老实。错字要去找,不找怎么会发现呢?姑娘也要去找,不找怎么会有老婆?找对象好比找错字,只要有心,总会找到的,你是印刷厂校对工,专门找错字的人哦。

我哈哈大笑,心情像白城的天空,晴朗而明亮了。

把姑娘与错字相联系,是马师傅的伟大发明,有这种理解,人生就宽广得多。错字有多种,大错或小错。小错无关痛痒,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失去一个类似于小错的姑娘,比如把我哄骗到公园,却发短信来要分手的那个女孩,无所谓。其实她过了一天又来短信,求我原谅,要跟我见面,我马上表示拒绝。她长得不怎么样,爱穿鼓胀的廉价裙子,打扮土气。她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错字,我不在乎,我早从那天下午的可笑悲伤中解脱了。我像马师傅,发现白城错字很多,美女如云,已经信心大增。

现在,我要说的是大错,至关紧要的错字。不是说姑娘,老说姑娘太俗。我们这些印刷厂校对工,文化不高,境界却不低,整天读书看报,再笨也会被教化得高尚,至少不会只谈女人。我要说的错字是一个生死攸关事件。马师傅在一份捡来的重要文件中,发现几个错字,那几个错字有可能给我们这座城市带来重大失误,很危险。马师傅把那份文件郑重其事地摆在我面前,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坐下。他不是生气,是害怕和激动,满脸冒汗,嘴唇发颤。我受了感染,胸口一阵猛跳,白城的所有美丽姑娘,马上从眼前消失。

那是一份用蓝色封面装订起来的文件,光滑的封面有些残缺,边角略微卷曲,上面印了《白城杀人坡街道办事处十年发展规划》。

先介绍一下杀人坡。

我们厂的人,最近都在议论杀人坡,因为我们就要从城里搬走,迁往郊外的杀人坡,城里的工厂原址,要卖给房地产公司。很多人欣喜若狂,对新生活充满期待,也有少数人不满。不满的原因是杀人坡太远,地名也不好听。我就是少数不满的人之一。我不信鬼不信神,对难听的地名并不太在乎,可杀人坡那个地名不是难听,是恶心。听说那个地名清朝就有了,早年官府常在那里处置狱犯,砍头什么,老鸹满天飞。我当然知道几百年早翻过去了,杀人坡现在鸟语花香,已变成白城郊外的鲜花种植基地,可还是恶心。

马师傅很乐观,对未来的杀人坡新生活充满期待,他开导我说,住在鲜花丛中有什么不好?

我摇摇头,不想争辩。

马师傅接着说,你想想,我快干一辈子了,住印刷厂的老房子,才四十平方米。搬到杀人坡可以分八十平米,每人还有三万块钱的装修补贴。

我说,路太远,找女朋友不方便。

马师傅说,不要把事情看得一团漆黑,你在厂里没有房子对吧?搬到杀人坡,你也可以买房子,才三千块钱一平米。

我哪里去找几十万?

没有钱可以卖掉,一平米赚千把,加上装修补贴的三万块,你白白赚好几万有什么不好?

道理简单,账也不难算,可我就是不感兴趣。

不过,现在我要说的不是房地产,不是赚多少钱,说赚钱也俗。现在我要说的是一份文件,那天晚上,桌上放着那份蓝色封面的文件,马师傅满脸严肃,我知道出了大事。

那份文件有错字。

首先封面有错,那份文件的重要性,马师傅说了不算,我说也不算,文件自己会亮明身份。它的蓝色封面上,除了标题,左上角端正地印了两个二号黑体字:绝密。这就是身份。绝密不用解释,间谍片侦探片黑道片,任何人都看过,那些黑衣人、紧闭的门窗、保险柜密码、擦肩而过的男女和一路狂奔的汽车,说的都是绝密。可是绝密的密字错了,变成甜蜜的蜜,要命!甜蜜的东西,带去会女朋友,卿卿我我热乎一阵,搞丢了不知道,有可能。

翻开,里面两个标题有错,一个人名有错,五个地名有错。我和马师傅反复研究,前后对照,又找出两个数字错误。万元的万字掉了,八千万元变成八千元,那不要命吗?杀人坡是白城很大一片地区,几十万人,一份白纸黑字的规划发下去,结果地名错了、人错了、钱数错了,剩下的还有什么?

哪里捡来的?我问马师傅。

街上,从收废纸的车子上掉下来,我捡到的。

绝秘文件怎么变废纸了?应该用碎纸机销毁。我们校对室,校过重要材料,清样要用碎纸机销毁,难道他们不懂?

这就是问题,马师傅在桌上轻轻敲了一拳说,大错啊!

那天晚上,我和马师傅把校对绝秘文件当正式工作,半夜悄悄跑校对室,自己加班去了。家里不严肃,有些婆婆妈妈,就像把绝秘的秘改成甜蜜的蜜。

夜已经深了,走道上蹿进一阵风,把半开的办公室门猛地合上,巨大的轰响有力地摇撼着老旧的车间办公楼,惊得我七窍生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看一眼漆黑的窗外,忧心忡忡地问,怎么办?

错字标出来,马师傅说,下步的事我还不知道。

我和马师傅,面对那份错字太多并注有绝密二字的文件,苦恼了好几天。标出错误寄走,丢失怎么办?再说,绝密文件也不能随便邮寄,这是我提醒的。马师傅最初想的就是邮寄,夹一封信,寄走了事。遍布白城的错字,像一群被人拐卖的孤单孩子,正等着马师傅去解救,他耽误不起,想赶快脱手。我认为那样太草率,告诉他只能先寄信,文件暂时留在手里。可单单寄一纸短信,也不妥,我们算什么?凭什么给人家寄信?如果人家不理,我们会左右为难。如果信收不到,更为难。再说信寄给谁?杀人坡街道办事处,谁管这份绝密文件?就算我们寄对了人,如果他想隐瞒,把信销毁,问题更严重。我们找上门去,会引出麻烦。一份绝密文件,事关白城杀人坡地区几十万人的安全,怎么会落入我们手中?我们反被诬陷怎么办?

提到诬陷,马师傅笑起来,他说,你啊,什么事都往坏处想,人家感谢我们还来不及,怎么会诬陷?

我见得多啦,还是防一手好。

你才二十五岁,什么见得多?把我放哪里了?哈哈!

马师傅大笑,我急忙捅捅他,四处张望。

我们是在厂食堂讨论。中午吃饭,食堂里很吵闹,饭菜香味被钞票味掩盖。以前,印刷厂的空气中只有腻稠的油墨味和纸的辛辣味,纸有辛辣味谁知道?印刷厂工人知道。纸浆做成纸,要加进各种化学药水,药水有辛辣味。辛辣味经过机器的神秘转换,深藏在纸张的细密纤维中,变得轻弱,飘忽不定,像梦一样,像爱情的希望一样,别人闻不出来,我闻得出来。现在,腻稠的油墨味和轻弱的纸味没有了,空气里只有钱味。印刷厂工人没有几个钱,闻到钱味不见钱,很着急,都在打房子的主意。

我们厂搬到杀人坡的事好像快了,就要有眉目了,所有人都要分到大房子了。可大家想的不是住,是大房子值多少钱。厂食堂里的男男女女,穿着灰色工作服,端着饭碗,围着油腻的饭桌,都在热火朝天讲钱,算买卖房子的账。三千块一平米,五千块一平米,两千块一平米,争得面红耳赤,俗不可耐。没有人注意到我和马师傅,没有人知道我们高尚的心,没有人知道我们正在为一件严肃的事苦恼,为白城杀人坡地区的几十万人操心,操碎了心啊,急死人了。

直接出马,马师傅说,只能这样了,我们把文件送去。

我紧张地左右环顾,拉着马师傅走出食堂。

我觉得不对劲,不同意直接送文件去杀人坡,可东西留在手里也不对劲,更加让人不安。犹豫了几天,马师傅嫌我烦,要自己行动。我慌了手脚,却提不出更好的建议,只好跟着马师傅去白城郊外的杀人坡找人。

我们很久没有出城了。马师傅工作认真,上班很忙,下班在城里找错字也忙,没有时间去郊外逛。我是外县人,在白城的印刷厂找到工作,很自豪。下班在城里花花绿绿的街上游荡,欣赏满街的美女,仰望越来越多的高楼,享受大城市的热烈拥抱,就悄悄回厂里租的一间小破屋睡觉了,郊外根本不去。去郊外,看到菜地和稻田,我就有被踢出大城市的恐慌。我为白城建得越来越像外国高兴,为故乡小县城的简陋寒酸深感羞耻。老实说,这也是我对印刷厂搬到郊外杀人坡隐约不安的原因。

现在,我和马师傅要去杀人坡了,即使找不到人,送不出那份文件,考察一下杀人坡的面貌也好,说不定我会喜欢上它。我对恶心地名的成见,可以慢慢消除,对郊外的害怕,没有足够强大的理由,想抹掉就难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祖宗三代的事。五年前,我心乱如麻地挎一个背包,准备离开故乡的小县城,父亲把我送到县客车站。客车站外墙的白色冷瓷砖亮得刺眼,司机满脸高傲,一付不耐烦的表情,售票窗口里不断传出大声喝叱,父亲却被四周的匆忙嘈杂感动,抹一把沧桑的老脸对我说,儿啊,不要回来,远远地去吧,有出息的年轻人早就跑光了。去大城市,在那里找老婆,撬开那里的水泥地,把我家的种撒在下面。

寒酸简陋的故乡,埋在县城郊外的菜地和猪厩下,与我阴阳两隔。我在白城形只影单,住了五年。夜深人静,躺在出租房窄小的房间里,我常想起与父亲郑重分别时的场面。当时,父亲一席话,曾说得我泪流满面。如果,白城郊外的杀人坡也建得漂亮,变成一片比得上美国的现代城区了,住在那里也就很光荣,可以放心,我想父亲会理解的。

我们印刷厂是轮休制,我和马师傅费了点脑筋,才换到同一天休息。那是星期三,我们坐郊外的公交车,穿过拥挤的白城,直奔郊外的杀人坡而去。奇怪的是,大事即将揭幕,我们却不紧张,很放松地坐在后排座位上,面带微笑,漫不经心地朝窗外张望。我在印刷厂工作五年,与马师傅亲如父子,从来没有单独跟着他去白城郊外,何况还是去白城著名的鲜花种植基地。看上去我真像一个孝顺的儿子,正陪着父亲去郊外赏花散心。也许马师傅有同感,他笑得很慈祥,松弛的眼皮垂下来,几乎把眯得很细很弯的眼睛遮住。

好久没有去杀人坡了啊,马师傅轻声说,真想去那里看看花。

我倒希望没有花,我说。

为什么?马师傅吃惊地睁大眼睛。

种花种菜的地方,就太像郊外了。

郊外怎么了?有什么不好?

郊外就是不好,种菜养猪的地方都不好,我要是市长,就把郊外的田地全部灌上水泥,不盖楼也灌水泥,修成广场啊停车场啊,要不修成一大片篮球场也好,租给美国的NBA用,租不了就暂时闲着,看见种花种菜的田我就烦。

只是不能有错字哦,马师傅偏过头来,压低声音说,我跟你相反,城里的错字太多,郊外只是种菜种花,没有多少字,就算有错字,农民养的猪啊鸡啊也不识字,我就不用着急了。

马师傅得意地笑了笑,捅我一指头,我也笑。

公交车费力地穿过白城的所有红绿灯路口,弯弯拐拐地绕过城里挖得破碎残缺的街道,终于在郊外的杀人坡站停下。我和马师傅下车,大吃一惊。眼前黄尘滚滚,疾风卷着灰土,从一望无际的空阔中横扫而去。无遮无挡的刺目阳光下,无数干硬的机器高高耸立,像美国电影中所向无敌的钢铁战士,糊满泥土的卡车在宽阔的空地上来回奔走,噪声如雷,震得耳朵发麻。

花呢?马师傅惊叫,鲜花种植基地,怎么不见一朵花呢?

哈哈,我大笑,这下轮到我开导马师傅了。我安慰他说,马师傅啊,这里要盖高楼,要盖我们的厂房和住房了,还要盖大商店大酒店和银行,不把那些烂花搞掉怎么行?你说怎么行?要不你住哪里?搭草房住在田边?

高大的黑影忽然把我们罩住,一辆运土的肮脏卡车蹦蹦跳跳驶来,轰隆晃荡一下,擦着马师傅呼啸而过,我急忙把马师傅抱住,拖着他跳开。

我愤怒地捡起一块石头,大骂一声,砸向远去的卡车。

我说出烂花一词,马师傅就板起脸。粗暴的运土卡车救了我,我拖着马师傅躲开卡车,他就把我的错话忘记了。想到宽大崭新的住房,马师傅转怒为喜,嘿嘿笑起来。我们顶着无遮无挡的烈日,冒着滚滚黄尘,艰难地闪来闪去,躲避着一辆又一辆横冲直撞的运土卡车,在一望无际的空阔中走了很长一段路,沿路说很多话,拼命想象杀人坡美好的未来,心情渐渐明朗了。

说话间,杀人坡街道办事处大楼离我们越来越近。

那幢大楼很容易找,太容易了,隔着无比空阔的建筑工地,老远就能看到那幢威严巍峨的大楼。它有土红色的外墙,远看很像照片上的澳大利亚大堡礁,也像美国的总统山。我们隔着老远就能看见它,是因为大楼前面近几公里的土地已经铲平,杀人坡一带的大半农村房子、树和草、包括马师傅想象中鲜花摇曳的风景,都被连根拔除,孤伶伶的街道办事处大楼傲然挺立,俯瞰着扫荡一空的大地。

我们来到大楼前,畏缩地站住。

大楼很新,非常豪华,平整的楼顶由一排粗壮的圆桩强力支撑,很容易让人想起北京城的人民大会堂,只是颜色不同。我的记忆中,北京的人民大会堂好像是浅灰色,杀人坡街道办事处外墙是土红色。土红色不是土墙,也不是刷上去的涂料,是土红色的花岗岩。几面外墙和楼前的一根根圆柱,都用光滑闪亮的土红色花岗岩镶成,气壮山河。压得我害怕,心里发抖,腿发软。

看得出来,马师傅也害怕了。他长我几十岁,同样紧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犹犹豫豫地站着,缩起脖子,避开目光,扭头朝身旁的空地看,把装有那份文件的塑料袋抱起来,紧贴在胸口。

大楼前面有很宽的院子,院子里停满豪华轿车,院子中间有一个圆形水池,水池正中矗立着一个不锈钢雕像,雕像是一匹高高跃起的马。我认为这个雕像尽管俗气,想法却很好,有气势。不足之处是马的制作非常失败。不锈钢敲打成的马会好到哪里去呢?猛然看去,它不像马,因为身子短,腿太细,脑袋小,倒像一只被卡车吓惊的羊。

这只羊给了我和马师傅勇气。

大楼院子前面有很宽的门,门前有亮着红灯的不锈钢自动栅栏,保安穿黑色制服,戴着钢盔,打扮得像比警察还像警察,我却知道他们不是真警察。就像院子里的那个雕塑,打扮成烈马,其实是温顺的羊。更重要的是,门前的不锈钢自动栅栏没有全部合上,开着一半,很多人出出进进,无所顾忌地大声打招呼,没有人注意到我和马师傅。

我们迟疑一下,朝门前走去。

马师傅低声问,办事处的领导叫什么?

我怎么知道?

我是说官职,应该叫主任吧?

可能叫主任。

记好,如果保安盘问,我们就说是主任的亲戚。

我不敢回答,因为已经来到门边了。

我们故作镇静地靠进大门,憋住气,硬着头皮走进院子,保安对我和马师傅视而不见,我大为惊喜。

我们顺利上楼。

楼内的奢华不用说,再说就俗,要说的是繁忙。宽敞的办事处大楼里,上下一片繁忙和紧张,很多人跑上跑下,满脸汗水,吵吵闹闹。我们拦住一个打扫卫生的中年女人,打听主任办公室,很快上到四楼。

四楼很安静,主任办公室开着一半门,我们探一下头,看不到人。

马师傅在门上敲了几下。

一个女人忽然在门后出现,吓我一跳。

这个女人很瘦,穿一身黑色套裙,显得更瘦,头发烫得很卷,干硬地四处散开,好像被外面工地上的风吹乱。

找人吗?她问。

她说的是乡下口音,白城郊区口音,我皱起眉头。

我们是亲戚,马师傅说,主任的亲戚。

我手心冒汗,不敢出气。

女人的脸上堆起笑容,她热情地说,陈主任出去一阵了,可能很快回来,你们进来坐好吗?

这时,我听到身后有响动,回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面前。

站在门里的女人说,噢,陈主任来啦。

马师傅转过头,朝站在身旁的陈主任笑了笑,挺直身子,保持镇静。我身不由己地退到门上靠着,吓得几乎尿裤子。不是害怕,真不是,我是羞愧。马师傅啊马师傅,我们放弃休息,不求报酬,光明正大地帮人家的忙,有什么必要冒充亲戚?搞得像诈骗。印刷厂工人地位再低,也没有必要攀一个郊外街道办事处的主任做亲戚,这件事搞砸了怎么办?

陈主任三十出头,个子中等,身子结实,肚子略微前突。他面孔黝黑,头发散乱,额前、下巴上和鼻子两边全是汗珠,看得出来很忙。不过,我很快就放心了,因为他满脸和气,咧嘴笑着,一付谦虚而友善的表情。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说,请进请进,有什么事?

女人还想说什么,又忍住。

我们在陈主任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

马师傅不愧年纪大,见多识广,会应付场面。他在沙发上坐下,抢先认错,哈哈笑着对陈主任说,刚才,我们还说是你的亲戚,对不起啦,只是为了方便见到你。

陈主任笑着递上一支烟说,我理解,我理解。

办公室里的那个女人也笑了,给我和马师傅送来茶水。

陈主任拖过一把椅子,在我们面前坐下问,两位有什么困难?

不是我们有困难,马师傅说,我们是来帮你们解决困难的。

你们是什么单位的?陈主任问。

马师傅说,印刷厂的。

拉业务?

马师傅笑着说,我们是校对工,拉什么业务?

哦,陈主任不解地望着马师傅。

马师傅打开手里的塑料袋,把里面的蓝色封面文件取出来。

也许是到了谜底揭开的最后时刻,也许是陈主任忽然抿紧嘴,表情严肃,马师傅紧张了,文件取出,他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

我赶快接上,做出解释,说明我们的来意,并把从马师傅手里接过的文件打开,耐心指出标示在里面的错字。

马师傅缓了口气,朝陈主任用力点头。

没想到,陈主任开心地笑起来了。

坐在陈主任办公室窗前的那个女人走过来,朝展开在我手中的文件看一眼,也捂着嘴笑。

不要笑,陈主任收起笑容。

那个女人急忙退朝一边,坐到窗前一把孤伶伶的椅子上。

谢谢!陈主任站起来,朝马师傅走近,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老师傅谢谢你!谢谢你关心杀人坡的发展。可是,怎么说呢,这份文件是错的,我们知道,它不是正式材料,我们印出来,发现错了很多地方,就把它作废了。不过,你们的精神很可贵,难能可贵啊!

我感到难为情,脸烧得发烫。

马师傅高兴得呵呵直笑。

陈主任松开马师傅的手,扭头对坐在窗前的那个女人说,信封,拿两个信封。

那个女人站起来,摇着黑裙子,钻进办公室侧面的另一道门里去了。

陈主任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噢噢噢地点着头说,好的我马上到,马上就到,请稍等。

他收起电话,抹一把额头的汗,看了我和马师傅一眼,送上谦和的微笑,原地转两圈,有些不知所措。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好人,一位心肠很软的主任。

那个女人拿着信封出来了。

陈主任的电话又响,他接通电话说,马上到,不要再打了。

马师傅受到感动,抱歉地说,陈主任打扰你工作了。

陈主任犹豫地揉一下疲惫的眼睛,走上前来,朝马师傅弓下身子说,老师傅,你看是这样,对不起了,是这样,我还有事,要出去。工作很忙啊,是很忙,我不能留你们吃饭了,也不能听你们的更多意见。你看我这就要出去,我对两位的到来,再次表示感谢好吗?

马师傅说,不用谢……

陈主任说完,迅速直起身,对那个女人说,我走啦,你处理一下。

那个女人赶紧点头。

陈主任朝我和马师傅草草挥一下手说,再见。说完直奔门外,微胖的笨拙身子在门边有力地擦了一下,一晃消失。

办公室里静下来,我和马师傅面面相觑。

那个女人走到我们面前说,两位辛苦了。说完,塞给我和马师傅一人一只信封。马师傅没有推辞,一只信封怎么能推辞呢?也不便开口问,人家不解释,怎么好开口问呢?他不解地看看信封,又看看我,我看看信封,也大为纳闷。不过,我看出马师傅似乎有些明白,至少领会了人家要送我们走的意思。

我们,马师傅试探着问,我们走啦?就不打扰你的工作了?

那个女人说,两位慢走。

她再无话,也不作任何解释,立即把我们送出办公室,用白城郊区的乡下口音说一声再见,转身回办公室了。我们从楼上下来,心照不宣,一直保持沉默。手里的信封很薄,却很沉重,有力地压在我的心口。里面装了什么?感谢信吗?何必如此正式?也许不是信,是钱?装两张票子在信封里,表示感谢,是可能的。现在流行这个,早不是秘密。我从未收到装在信封里的钱,却听说过。我们印刷厂,跟报纸杂志的记者打交道多,记者隔三插五收到信封,一半收入靠这个维持,我知道的。可我们不是记者,查出几个错字,并不会写文章去报纸上揭发,有必要送信封吗?信封里真的有钱?我暗暗捏一下信封,感觉里面是有钱。

马师傅看我一眼,摇了摇手里的信封问,是不是钱?

我点点头。

我们下楼了,站在办事处一楼的大厅里,出不是退不是。四周一片忙碌,脚步声杂乱无章,电话声、打招呼的声音、见面的惊喜和分手的告别,响成一片,嘈杂声嗡嗡回响在奢华宽敞的大厅。没有人朝我们投来目光,没有人觉察到我和马师傅行踪可疑,来路不明,更没有人看出我们的心事。有人从我的身边一晃而过,我发现这个人很熟悉,追着她黑瘦匆忙的背影看,认出她就是陈主任办公室的那个女人,女秘书吧?她对我们不屑一顾,没看见还是不屑一顾?

打开看看?马师傅说。

不要……,我急忙制止他,在大庭广众的一楼大厅里,当着来往奔忙的众人,公开查看信封里的钱,那不是很可笑吗?

马师傅不管那么多,扒开信封口,眯起眼睛朝里面看了看说,就是钱,两百。

走吧,我说,回家再说。

马师傅说,钱不能收,我不为了这个。

马师傅一贯固执,我知道劝说无用,就把手里的信封递过去。他接过我的信封,转身上楼。我紧跟着他,找到四楼陈主任的办公室,只见房门紧闭,门上的主任办公室几个字端正而威严,门下一条细缝,隐约透出迟疑的光亮。马师傅盯住门上的小牌看,一付校对工审查错字的架势,完了蹲下身子,把两只信封从下面的门缝里慢慢塞进去,然后站起来,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

杀人坡文件的事,很快被我的爱情生活覆盖,那件事过去两个月,我整天想的只是一个姑娘,一个个子稍矮,蹦蹦跳跳很快乐的白城姑娘了。我在跟她恋爱,她真的爱我,爱情把我强壮而寂寞的身体填满了。姑娘姓白,我叫她小白。她在白城一家报社工作,是广告部文员,负责电脑打字、文字样稿处理一类杂事,有时会来我们厂做版子。白城的几家老报社规模都很大,自己有印刷厂,她在的那家报社很小,十多个人。报纸原属卫生局,一年前承包给广告公司,专登美容消息和养生保健故事,再就是登广告,瘦身丰胸做人流降血脂治癌症等等。广告的真假我不管,报纸办得怎么样我也不关心,重要的是小白在与我恋爱。她来我们印刷厂校对室,每次我都很客气,笑脸相迎,让座给她,倒水给她喝,把她的事做得很好,尽量为她省心。我有目的,对白城的所有姑娘都很留心,能接近尽量接近,有机会就上。她第一次上门,咕咕咕不停地笑,无所用心,单纯可爱,短裙子晃来晃去,就把我迷住了。几来几往,我略施小计,果然如愿以偿。小白姑娘再来,老远就盯住我,我送她微笑,她也毫不回避地用微笑回应,并迅速来到我身边,挤着我坐下。于是,一片芳香熏得我心花怒放。

白城的一个普通下午,爱情之花正式开放。那天,小白姑娘又来我们厂,处理完她的事,我鼓起勇气,把她送到门口。这过分巴结的举动,超出校对室工人的正常态度了。我们校对室也应该热情待客,却不负责客户联络,只要任劳任怨,把工作做好就行,不必大老远送客户到门口。可是我不仅送她到门口,还送她下楼。我后背发热,感觉到有好事者的目光从身后刺来。在车间大楼下面的小路上,我还听到头顶的三楼窗户接连响了几声,肯定有人趴在校对室的窗户边张望,想看我的笑话。他们一定以为小白姑娘会给我脸色,让我难堪,也一定在等待那样的愉快时刻。他们不怀好意,我更要坚强,咬牙挺住,用爱情的胜利让他们失望。

我像马师傅一样固执,坚持把小白姑娘送到厂大门口。这样做很危险,从车间办公楼的校对室到厂大门口,路程太远,变数太大。我有些紧张,身子绷得很紧,沿路几乎不说话。小白姑娘话多,咕咕叽叽问东问西,还笑。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她没有表示反感,也没有流露出惊奇。好像我应该送她到厂大门口,好像我们早就心心相印,难分难舍。好像有我在身边,她就是白城最幸福的姑娘。

来到厂大门口,我们必须分手了。

小白姑娘说一声再见,准备离开。

我急忙问,晚上见个面怎么样?有空吗?

小白姑娘站住了,咕咕看着我笑。

我慌得改口说,如果你没有空,另找时间也行。

小白姑娘说,我还没有回答,你怎么就知道没有空?

哈哈,我像马师傅一样爽朗地大笑。

你笑什么?小白姑娘好奇地盯住我。

我说,早知道你有空啊。

你怎么会知道?

我有空你当然应该有空啦。

小白姑娘很机敏,听懂了我的暗示,也大笑。她举起两条白白的手臂,原地转一圈,裙子飘起,又轻巧垂下。她继续笑着说,你这个人很好玩啊,人家说白城越大越冷漠,说错了啊,你这个人很热情很关心人的,我愿意跟你交朋友。

如此表白,震得我几乎窒息。

那天晚上,我与小白姑娘在白城一家冷饮店见面。天气很热了,冷饮店人满为患,都是年轻男女,都在高声说笑,黄头发红头发光头胡须,吊带裙耳环项链文身,稀奇古怪,只有我和小白姑娘安分守己,静静地坐在一角,面对一小片飘在玻璃碗里的烛光。小白姑娘扶着细长的饮料杯,把吸管吸得吱吱响,不时朝我眨眼睛。看得出来,她对这个意味深长的爱情之夜很满意,深深为之陶醉,我也陶醉并深感幸运。那天晚上我们坐了很久,把几伙疯疯颠颠的男女熬走,才从冷饮店出来,沿街漫无目的闲逛,欣赏白城苍茫而去的宏伟灯火,东一句西一句瞎扯。快到半夜,走到一个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我迟疑地站住,小白姑娘也站住。街上冷清了,灯火渐稀,行人渐少,往来的车子零零散散,像迷路的蟑螂,出租车的顶灯落寞孤单。小白姑娘笑了笑,又朝我眨眼睛。我早就按捺不住,心怀鬼胎,想诱她去我的房间。我那个出租屋,窄小潮湿,屋里的床散发出腥酸渴望。如果,小白姑娘跟我回去,这个夜晚就能划上完美句号。

忽然,我被刀尖刺了似地一阵战颤,怔怔地朝街对面看。只见街对面远远地站着一个黑影,那个黑影背对着我,抬头盯住楼上一条高大的霓虹灯广告。那是酒店的广告牌,广告牌上的霓虹灯文字有错,灯管坏了几条,两个大字的偏旁熄灭了,被夜色抹去,空洞漆黑的夜空里,王宫大酒店的王宫两个字,变成了工吕,像无法读懂的深奥古文。

马师傅,我失声惊叫。

小白姑娘也回头看。

一辆出租车驶来,我急忙招手叫停,把小白姑娘拖进车去。车子迅速驶走,把马师傅抛在车后的白城夜色中。那天晚上,打车把小白姑娘送回家,我就独自回自己的出租小屋。我胆怯了,不再敢提冒失的建议。初次约会成功,已值得庆幸,再得寸进尺和步步紧逼,搞不好会砸锅,前功尽弃。再说,马师傅半夜站在街边的身影,太让我印象深刻。街边的霓虹灯把他照得若隐若现,凝重而孤单,威严而渺小。我为自己的沾沾自喜羞愧,为自己一心求欢的色欲念头恶心。马师傅说的对,小白姑娘是一个可爱的错字,我找到她了,应该高兴,这是我爱白城五年得到的奖赏。可马师傅更爱白城,他半夜不归,站在街头的夜色中,为扫清白城的所有错字辛苦操心,白城给了他什么奖励呢?给了他也不要。相比之下,我的急功近利和烦躁不安,真是很恶俗。

一个月过去,我的阴谋还是得逞了,小白姑娘睡到了我的出租屋里。那天晚上,我才恍然明白她与我是天生的一对。她是白城人,父亲病逝,母亲另嫁后,与第二任丈夫经常吵闹,无心照顾她。她成绩不好,读完职高,自己找工作,过一天算一天。我们是两颗无足轻重的白城石子,焦渴干燥,被高楼夹缝间犀利袭来的大风卷起,摔来打去,最后滚到一起,这叫命。她认命,我更是。我试探着伸手搭到她的肩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压倒在床上,像纸袋一样戳破了。让我的吃惊是,她比我更渴望和急切,两条战颤的手臂,牢牢捆住我的脖子,不愿松开。薄嘴唇微张着,噢噢呼唤,裙子掀起,身子松软,敞开。唇上的口红被我的亲吻抹乱,额上汗水淋淋,沾了大片头发。她把不断抽搐的柔滑身子敞开,我也要敞开,把心敞开,告诉她我的秘密。

我们忙累了,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此时,小白姑娘不再害羞,她平静地坐起来,脱光衣服,躺下紧抱着我,乳房无所顾忌地贴在我的胸口,头枕在我的耳边,嘀嘀咕咕说话。

我把马师傅找错字的故事告诉她,愧疚地说,我帮不了他,很难过啊。

她咕咕咕笑,稍稍往后缩一下身子,好奇地看着我。

看什么?我有些晕。

她问,你也上街找错字?

我说,我陪马师傅找过一次,跑过一家街道办事处。

她说,你想帮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件事变得有价值。

马师傅做的事很有价值,只是别人不在意。

可以领报酬的,算一份额外的工作吧。

领什么报酬?

你不懂?

我摇摇头。

小白姑娘告诉我,白城的几家报纸,为减少错字率,公开在报上宣布,读者查出一个错字,奖励五十元。

五十块钱啊?我怎么不知道?

小白姑娘为我的惊讶得意,激动地半撑起身子,乳房轻轻摇晃,快活地说,你先挣这个钱,再教马师傅挣,那不很好?

白城两家势力相当的报纸竞争,各出奇招,做出许多承诺,承诺之一就是鼓励读者查找错字并发给奖金。作为一家印刷厂的校对工,我对这件事早有耳闻,只是不知道错字查出竟能领到报酬,而且是一个字五十块的天价,对我来说是天价。我做了五年校对工,每天查出数百个错字,即使减少一半,校一个错字五十块,我也早变成大款,能在白城买大房子了。换成马师傅,就可以开房地产公司了。我当然是说笑话,印刷厂的校样不是正式出版成品,错字较多很正常。不过,现在的很多正式出版物,错字连篇,触目惊心,疤疤点点也太过分了。马师傅为之痛心并奔忙操劳,原因即在于此。

我们厂和其他印刷厂都有规定,出厂的印刷成品,错字超出比率,校对工要受罚。不是扣五十块的惩罚,也不是一百块,是扣半月奖金,外加写检查。外国人写不写检查我不懂,中国人写检查就很多,我们印刷厂的人写检查,更加古怪。写检查不是为了写,是要你的命。写短了挨骂,写长了挨骂,老实巴交挨骂,推脱责任挨骂,承认错误挨骂,不承认也挨骂。印刷厂每天跟字和图打交道,图看得见,不用担心,字一笔一划很清楚,笔划后面的心事,比白城的夜晚还深,看不见,所以战战兢兢,把字当鬼神拜着。从厂长下来,直到校对室主任,收到写满字的检查,都不是为了读,是拿它折磨人,让犯错误的人翻来覆去写字,尝尝其中厉害。我记得马师傅教导过,他对我说,国家规定的错字率,说好听了是讲质量,说不好听是烧香拜鬼神。字不是字,这种东西印在纸上,写在墙上和挂在楼上,就像女人生出了一条命,它会长大,把白城闹翻天,也会涂脂抹粉,把人搞得和和气气很高兴啊!

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错字满街都是,为什么闹成这样?不懂。我们厂,至少从我和马师傅手里出去的印刷成品,我敢保证错字很少。我们管不了的那些别人的活,就让人惭愧!我想,马师傅痛心疾首,是丢不起这个脸,可这个脸不是他丢的,即使他有错,丢的也是白城的脸啊!看来,名声在外的几家大报,也丢不起这个脸,才出高价查找错字。这两家报纸,一家《白城晚报》一家《白城晨报》,一个黑夜一个白天,一个月亮一个太阳,势均力敌,各不相让。黑白两道也丢不起脸,都在为错字害羞,我觉得这次白城有救了。

我应该加入拯救白城的光荣队伍,何况还能挣钱。一个错字五十块,够我和小白姑娘在夏天的冷饮店里消费两杯冰水了。

我马上行动,却不敢惊动马师傅,他不屑于谈钱,羞于看到正式印刷品上的错字,我只能单干。

小白姑娘密切配合,第二天就买来一份当天的《白城晨报》。这家报纸创办时间短,据说总编从前是卡车司机,运煤运土,混得报社总编身份,十个手指甲还是黑。这个人的手下做事杂乱,容易出错,是可以理解的,拿它下手很合适。

我和小白姑娘躲在狭窄潮湿的出租屋里,门窗紧闭,顶灯和台灯都打开,在床上一页页摊开报纸,一本正经地工作了。对我来说,校对错字永远是工作,不是闹着玩。小白姑娘有些闹着玩的意思,干十分钟就熬不住,咕咕笑着朝我捅指头,想引诱我干别的。

老实点,我不客气地说。

谁不老实呀?她生气了。

我赶紧道歉。

她咕咕笑着,竟把一根手指伸到我的耳朵里来捣乱了。

你呀你,她笑着说,耳朵堵了耳屎吗?就听不见我说话。

听见了呀?

就没听见,她噘起仔细涂抹的嘴唇说,我的话你就没听见。

我懂了,她在抱怨,认为我听不见她的心事,就像粗浅的人,看不见文字后面的黑夜。

我无奈,只得把报纸小心收起来,坐在床上说,我讲一个笑话给你听好吗?有些黄色哦,听不听?

她说,听也可以的呀。

我给小白姑娘讲的笑话,不是瞎编的,确有其事。五年前刚进厂,校对室主任曾用男妇科医生作比喻,告诉我做好印刷厂校对工的秘密。他说校对工读书看报,不是来上课的,是找错字。比如男医生看妇科,扒着女病人的腿,瞧来瞧去,检查完那个东西,除了细菌,什么也没看见,自己的东西不会硬。这样才对啊小伙子,你要这样做才对。主任一边说,一边盯住我的裤裆,搞得我很狼狈。

故事讲完,小白姑娘躲开我的眼睛,脸色涨红地低下头。我吓坏了,急忙解释说,我们那个主任很粗,不过话说得是有道理。你想想,把小说印刷样稿读得泪流满面,怎么能做好的校对工?怎么能找出错字?

你在骂我,小白姑娘低声说。

没有啊,心疼你还来不及。

她把头靠到我肩上,轻声抽泣,两只手揪扯着床单,身子微颤。我不敢多想,抱住她一阵亲吻。接下去,我就按捺不住,在床上忙乱起来。她一直在发抖,哭声不息,手脚却敞开,任我折腾。完事后才把我抱紧,在我的耳轮上轻轻咬一下,嚅嚅地说,你是一个好人,一个有责任心的好人啊。

我吻她表示感谢,她把我推开,坐起来整理裙子说,接着干吧,找错字。

报纸揉烂了大半,不过,以我的专业水平,加上小白姑娘的配合,我们还是找出了五个错字。

十一

真是一条生财之道,那家报纸太烂。仅仅一星期,我就在报纸版面上找出三十八个错字,按每个错字五十块钱计算,我能挣得两千多块钱,一个月下来,收入要比工资高几倍。我不会在一星期查够三十八个错字后才去领奖金,更不会一个月查出百来个错字后才去结账,不会那么傻。我凡事爱往坏处想,已有防备,担心那家报纸赖账。《白城晨报》大清早就能买到,我拿到报纸,躲进厕所,半小时查完错字,下午就叫小白姑娘去领钱。五个错字两百五,七个错字三百多,都顺利结账了。我把前三天领到的奖金全部花光,为小白姑娘买了一只挎包和一条裙子,再次带她去喝冷饮,然后回小屋共度良宵。

第五天出事了,我没有想到这么快。

钱是领回来了,这次最多,四百块。晚上八点,我接到陌生电话,一个男人约我出去吃烧烤,大热天吃什么烧烤?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那就喝晚茶吧,他说,我们认识一下。

你是谁?

记者,他说,《白城晨报》。

小白姑娘坐在我身边。

我捂住电话,低声问小白姑娘,你告诉他们我的电话了?

小白姑娘紧张地摇头。

谢谢!我放开手,对电话那边的陌生人说,我还有事。

我知道你住那里,他说,要不我过来?

电话断了,嘟嘟声回响在整座宽阔的马城。

小白姑娘抓住我问,怎么办?

记者怕什么?打架我还不怕呢。

这个自称记者,晚上打来电话的人,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还知道我住哪里?我被跟踪还是被调查了?小白姑娘抱住我,不断地解释,发誓说自己没有告诉报社我的电话,连她的电话也没有留给人家。我连连点头,表示出对她的完全信任,她竟哭起来了。看得出来,她被吓得不轻。我抱住她亲吻,有人敲门了。我们一怔,急忙分开。

这么快?我轻声说。

小白姑娘紧紧拉住我,我拨开她战颤的手指,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人,光线不明,模糊看出这个人三十岁左右,瘦高,头发稀疏,脸很小,眼睛鼻子也很小,嘴巴尖尖地朝前突起,像老鼠。我料定他不会是记者,他连眼镜也不戴,会是记者吗?何况还长了一付老鼠的样子。

你是谁?

记者,他说。我的屋里没有开顶灯,只开着床头台灯,灯光拐着弯投到门外,只能照出他的轮廓。不过,我还是看清他的表情了。他仓皇地笑了笑,接着说,刚才打电话,我就在你们厂外面。

十二

我得承认他是一个好人,老实人。他没有摆任何架子,相反一付慌张的表情。我大大方方侧过身,让他进屋。他受宠若惊,连声感谢,用力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小心地朝屋里跨进一只脚。看到小白姑娘一声不响地坐在床头,身影被台灯灯光幽幽地投到床边的墙上,他慌忙站住,抱歉地退到门外,狼狈地晃了晃脑袋。我抬手按一下门边的顶灯开关,屋里亮堂了。他站在门外,抱歉地问,不好吧进来?打扰你了吧?

我把他拉进了屋。

小白姑娘深深地低着头,很难看出她本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

我把桌前的惟一一把椅子让给他,自己坐到床边,紧靠着小白姑娘。

对不起,他再次道歉。

我朝小白姑娘看一眼,她笑起来了。

你不像记者,我说。

不像,他说,是不像,不过记者该是什么样子?真说不清。

我没有见过你,小白姑娘不再害怕,笑着对他说。

他感慨地说,我可是很熟悉你啊!

这是一句危险的话,气氛再次变得紧张,小白姑娘张口结舌,瞪大眼睛。他抬手抓一下头,反复道歉,才让小白姑娘恢复镇静,重新露出笑脸。他说了几声对不起后告诉我,小白姑娘第一次去报社领查出错字的奖金,全报社就震动了,震动的事不说,关键是当天就有一个记者被警告,第二天小白姑娘再去领错字的奖金,又有两个编辑被警告,第三天,小白姑娘领奖金走后,他自己就被报社辞退,收东西走人了。

你不是记者了?小白姑娘吃惊地问。

还是,他说,现在我是另一家报社的记者,跳槽了。

这次,轮到小白姑娘向他道歉了。

我也道歉,向他表示,这件事不做也罢,查错字只是闹着玩,本来工作就紧,不想再多管闲事。查了玩,领几个钱,晚上看电影喝冷饮啊,玩玩。没想到给他带来麻烦,让他被报社辞退。

要查,他说,坚决查下去。

为什么?小白姑娘不解地问。

他接着告诉我,查错字给奖励,本是报社想出的一个烂招,炒作报纸的拙劣花样。这招花样一年前就在报上公布,从来没有人领奖,也不会有人去领奖,因为没有人关心什么错字。有多少事该管管不过来,还去管几个错字?白城让人心烦的事多了,错字就不算错,要是错字也算错,白城的所有报社都应该查封。

可是,我说,你被处理,被报社辞退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去查错字?

在报社,搞出错字的人很多,他叹一口气说,被辞退的人只有我,只有我啊!

对不起,我说。

不用说对不起,他说,我现在还是记者,在另一家报社工作,我要报复,求求你帮忙,再查《白城晨报》的错字,查出来告诉我,我写文章登在现在的这家报纸上。

小白姑娘说,不好吧?

求你了,求求你们两个了,他慌忙站起来,哆嗦着拉住我的手说,求求你帮个忙好吗?我心里有气啊!

我的疑惑并没有消除。他为什么知道我的电话?为什么查到我的住处?他真是报社的记者?我把疑问提出,他笑着解释,说是机缘凑巧。他在报社负责社会版,专跑公安部门,跟警察混得熟。某日约警察吃饭,知道有老头跑去派出所,纠正了他们公告中的两个错字,一惊,打听了老头的来路,找到我们印刷厂,在厂门口恰好见到小白姑娘,就不动声色地跟踪,找到我的出租小屋。

你才是警察啊!我说。

对不起,他说,我请你们出去喝酒,吃晚茶。

我坚决拒绝,却被他用力拖起来,朝门外推,小白姑娘也被他叫走。那天晚上,他带我们打出租车,找到白城一家广东酒楼,坐进去吃晚茶。吃得肚子饱胀,酒气冲天。他喝了酒很兴奋,动作多声音大,一下抓头一下拍腿,一下抬手比划,慌乱地舞来舞去。离开酒楼时,他在街边紧拉住我的手说,帮帮忙吧,老实说我也不是要报复,那家烂报纸关闭了最好,市长不关它我们来关。我笑着说,你现在在的那家报社呢?也该关吗?他急忙抓抓头,在腿上连拍几下说,那是我的饭碗啊兄弟!你说现在除了饭碗还求什么?

十三

小白姑娘是好姑娘,记者的不幸遭遇让她后悔,她不主张我去查错字,更不主张我为错字去挣钱了。可是,那个自称是记者的朋友,隔三插五打电话来,求我帮忙。语气很可怜,好像要哭,态度却很坚决,绝不松口。我忍不住,悄悄买了一份《白城晨报》,查出八个错字,用笔在报纸版面上清楚地标出来,交给那个自称是记者的朋友了。我不想让他实现报复愿望,我认为报复不是好事,自己痛苦再让别人倒霉,不好,白城只会更乱。我根本没有把谁搞垮的想法,只想试探一下,弄清他是不是记者。我查出了错字,却没有拿着错字去报账,放弃了本应到手的四百块钱奖金,问心无愧。

第二天,文章果然在《白城晚报》登出来,接着发生的事让我很吃惊,也很气愤。我们厂原来的校对室主任刘师傅,忽然登门拜访,找到我的小屋里来了。

他就是那个用妇科医生作恶俗比喻,教导我怎样做好校对工的主任。三年前,他办了提前退休,出去做生意,自己开印刷厂。看他一付正二八经的西装打扮,我猜想一定赚钱不少。

你不要干这件事了,他看也不看我,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在小屋干裂的墙上扫一眼,拉过桌子前面的椅子坐下,开门见山地说。

你怎么知道是我干的?

还不容易?谁写的文章,不是明摆着吗?

那个记者说的?

他没有回答我,捻捻手指,比了个数钱的手势。

他接着告诉我,他的印刷厂,吃的是《白城晨报》的饭,《白城晨报》印刷厂的一部份业务,分包给他。他说,我靠这个活,你这件事就不要再干了,再干我不好过,你也好过不到哪里,会倒霉的。白城印刷界我熟得很,都是弟兄。

他居高临下的气势让我厌烦,我把目光移开,不说话。从前,他在厂里做校对室主任,粗俗得要命,那时我就烦他,他做几十年校对工,读那么多书报样稿,真没读懂一个字?他带着我们查错字,自己就是一个错字?他现在做印刷,怎么尽出错字?这个人我不懂。

你还是校对室主任呢,我说,错字就这样不管了?

他不想回答我,打一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来,自己开门走了。

我对查错字这件事完全没有兴趣了,那个手忙脚乱的记者,包括原来的校对室刘主任,都让我轻视。我只想跟单纯可爱的小白姑娘亲密厮守,不想让他们把我们的爱情生活搞乱。

十四

我再次搅进白城的错字漩涡,首先是因为小白姑娘,其次是因为马师傅。小白姑娘有一天晚上找我玩,进屋后气愤地告诉我,她上午去银行存钱,按照单子上的文字填写,竟被柜台里的服务员嘲讽了几句,急懵了仔细看,才知道自己填错了。后来醒悟,觉得委屈,又很生气。因为错在银行,那张空白存单上有错字,她才跟着填错。

我说,算了。

我想也算了,只是跟你说了玩。

她确实是说说而已,我安慰几句,气就消了,转而跟我胡闹,缠着要玩别的。

第二天上班,我无意中把小白姑娘的遭遇告诉了马师傅。

岂有此理!马师傅大怒,在桌上用力拍一下。

算了,我急忙说。

马师傅冷笑一声,不再说话,低头看手里的校样。我知道大事不妙,心扑嗵跳,整个上午忧心忡忡。我不想再为错字操心,更不想让马师傅为此操心。可是,从马师傅一言不发的表情和铁青的脸色看,我知道他已在刹那间打定主意,坚决要管这件事了。下班吃饭时,我担心马师傅按捺不住,中午跑去找银行的麻烦,就处处跟着他,一步不离开,还故意找话,缠住他大谈印刷厂拆迁,大谈搬郊外杀人坡住新房的美好前景。走进食堂,我把他拖到饭桌边坐好,独自排队,热情地帮他打饭。可站在食堂窗口前的拥挤队伍中,我才发现自己乱中出错。把马师傅远远地留在饭桌边,他不是会借机溜走吗?这样一想,我惊出一身冷汗,又退出来,把马师傅拖到食堂窗口前,推进排队打饭的队伍中。

你啊你,马师傅笑着说,这件事我不会自己干,你要帮我的。

什么事?我故意装傻。

马师傅仰面大笑,并不回答。

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下午,马师傅默默工作,下班时,跟我匆匆告别,就回家了。白城的夕阳无声地诡异落下,把车间外墙斜斜地划成阴阳两半,我站在车间门口的阴影中,远远地看着马师傅朝厂家属区宿舍的方向走去,才放心离开,回自己的出租小屋。

第二天无事,第三天也无事,我却越来越不安。我知道这件事没有完,不知道它何时发生,更不知道会引出什么后果,却无力制止。晚上竟然失眠,大半夜时惊醒,独自看着漆黑的屋顶,听着窗玻璃上可疑的飒飒声发呆。我与小白姑娘照样见面,照常约会,不过我没有把自己的不安告诉她。小白姑娘单纯可爱,一张白纸,真白,上面不会出现错字,她应该永远快活。可是,如果真发生什么事,这件事却是她引起的啊,怎么办?

四天无事,我才恢复轻松,为自己的不安惭愧。几个错字会引出什么麻烦?可笑。那个记者说的对,真要查错字,白城的所有报社都该查封,可人家活得很好,记者忙个不停,到处跳槽,退一步进两步,我着急什么?搞烦了我就去查报纸的错字,把他们赚的钱全部领光,让他们统统完蛋。我拿到大把钱,可以讨小白姑娘做媳妇,让小县城郊外农村的父亲高兴了。父亲当然不会想到白城这个大城市错字太多,更不会想到我会在错字上发财,为他挣够祖孙三代的面子。

第五天晚上,天刚黑,我正与小白姑娘躲在小屋里亲热,马师傅在外面敲门了。他知道我屋里有人,故意高声喊我的名字,表明是他,暗示我不要慌。他这样热心肠,反把我搞得很慌张,动作大乱,不慎把小白姑娘的裙扣扯脱。这下麻烦了,小白姑娘不能动,只能坐在床里,紧靠着墙。我红着脸打开门,马师傅并不进来,站在门外说,跟我走。

我指了指屋里的小白姑娘。

马师傅毕竟是老同志,善解人意,他不问我屋里有谁,也不伸头看,站在门外招招手。

小白姑娘知道是马师傅,并不像我一样慌张。她靠在床里的墙上,伸出指头点着我,一直在哑笑,嘴闭得紧,小鼻孔一开一合地哧哧出气,憋得两腮鼓圆。

可是,小白……,我嚅嚅地说。

马师傅伸手把我拖出门去了。

小白姑娘憋不住,哈地笑出声来,我急忙回身,把门拉上。

十五

马师傅带我去校对室加班,他要干大事了。那天晚上,一路上他不说话,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们在印刷厂厂区散乱的路灯下急急忙忙赶路,走进黑乎乎的宽大车间,见到昏黄光线中走来上夜班的人,我立即低下头,好像做贼心虚。校对室有几个组,也分白班夜班,我和马师傅单独行动,是自己加班。他最好的一点是,自己查错字,从来不在上班时间做。我们夜晚去校对室加班,挑的都是没有人的机会,没有人指我们组正好不上夜班,我们自己的那个小办公室空着,这让我轻松很多,不会有跟着他做傻事的负担。

我们上到三楼,坐进了空空的小办公室。

马师傅把衣袋里的一堆东西掏出来,放到桌子上,银行的空白存单、彩印的小宣传册、基金的什么须知一类。

这么多?我很吃惊。

都有错,马师傅在桌前坐下说,错得太离谱了。

都这样,我说,现在都这样。

马师傅不接我的话,他告诉我,这是大事,白城最严重的大事,连银行都有错字,就太不像话,不出手不行了。他说得很平静,语气坚决,毫不含糊。接下来,他说出的计划让我心惊肉跳。他说不能便宜了银行,要给他们最深刻的教训,这个教训就是要罚银行的款,让他们掉毛。掉毛是白城的街头土语,损失钱的意思。银行是管钱的地方啊,他大为感叹,连连摇头说,管钱的出了错,老百姓就要掉毛,影响很不好,要把整座白城的风气搞坏的。所以要让他们尝尝损失钱的滋味,罚他们的款。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速很慢,一个一个字吐出来,很干很硬,就像朝地上砸小石子。

怎么罚款呢?

也可以不叫罚款,叫赔偿吧。

赔谁呢?赔我们?我们没有吃亏啊?赔小白姑娘,她也没有少一分钱啊?

小白不要惊动,姑娘胆子小,不要吓了她。

马师傅接着开始布置,他希望我配合,密切配合。我问他打算罚银行多少钱?他不回答,看我一眼,问是不是害怕了?害怕可以不参与,他一个人去做。我赶紧直起身子,表示不害怕,要跟他站在一起。他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告诉我,已经安排了,帮我调换好休息的时间,后天我们一起去银行。

不等我做出表示,马师傅就把桌上的那堆东西一件件打开,里面工工整整地划了些校对符号,我趴下去仔细看,果然发现要命的大错。比如,一个百分比符号,竟然多了个零,错成千分比符号了。马师傅有条有理地一一解释,告诉我每个错误将会带来的巨大破坏性影响。这显然是多余的,我做校对工,看多了文字后面的黑夜,对错字造成的破坏理解得很透,这种话要去对银行说。

听懂了吗?马师傅问。

我点点头。

马师傅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解释,我明白他是在演习,他的解释不是为了让我听懂,是看我的反应。

说得太有水平了,我忍不住称赞道。

马师傅很得意,笑得眼睛很细地弯起来。

十六

现在我要告诉你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它完全超出了我的估计,引出的后果也不是被人讽刺、吵架和下不了台之类。还要告诉你,马师傅和我一起去银行,行动开始,事前的布置马上就乱了套。马师傅太急躁,满腔怒火,难免打乱自己设计的步骤。马师傅最初的计划是,先让我填写银行存款单子交柜台,待服务员说有错,他马上露面。露面不是说他躲藏在暗处,银行除了保险柜和金库哪有什么暗处?人都站在大厅里,保安穿厚厚的防弹衣,盯得很紧,几个位置还有森严壁垒的摄像头。不要说躲藏,就是做出鬼鬼祟祟的样子,也会被摁翻带走。马师傅站在我身后,只是不出声,假装平静。如果柜台里的服务员没说我填错单子,他想好了应对的另一招,也会当机立断地露面。不同的做法是,他会朝柜台里交出一张自己填写的单子,然后,质问啊什么就来了,应该说左右两方面都考虑得比较周全。

可是,那天去银行,我正趴在大厅的一张小桌子上填写存单,柜台那边就立即传来马师傅的大声怒吼。

岂有此理!马师傅高声骂道,岂有此理啊!都是错字!

两个穿防弹服的保安闻讯而动,很快围上去,我不敢耽误,马上丢下手里的笔,赶过去帮马师傅解围。大厅里的顾客并没有骚乱,有人好奇地张望,也有人无动于衷。柜台里的服务员,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态度很好,客客气气,身子侧过来,微微前倾,隔着柜台玻璃,朝马师傅做出一付洗耳恭听的样子。保安没有动手,也站在旁边听。如果保安动手,我会拼命的。马师傅没有错,要说错也就是有些态度急躁。他们敢动马师傅一指头,我会抢过电棍先把两个保安干翻。

你看看,自己看看,马师傅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存单、银行的小宣传册和基金的什么须知之类,上面划满了校对符号。他把几件东西摊开在柜台上,朝上面指指点点。保安好奇地伸过头来看,柜台里的那个女人朝马师傅招手,示意马师傅把划了校对符号的材料递进去。

马师傅很快把证据收起来,抓在手里,举起来摇了摇说,你出来,不然我打电话找你们总行的头。

他把手里的证据迅速装进衣袋。

我扒开挡在前面的保安挤进去,拉住马师傅的臂说,到那边坐一下吧,等他们出来。

马师傅把我推开,指着柜台里的那个女人说,你出不出来?

银行的工作没有打乱,喇叭里继续喊号,呆板的电声在大厅里清晰地回响,其他柜台的服务员继续工作,若无其事。只有我和马师傅这边在乱,只有马师傅在嚷叫和骂人。一个保安走开,另一个保安坚持站在我和马师傅身边,寸步不离。柜台里的那个女人依然保持着客气的风度,没有微笑,也不生气,平静地看着马师傅,不说话。场面有些僵持,我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拍我的肩,我回头看,是保安,保安朝自己的身后指了指,赶快让开,我看到三个穿藏青色西装制服的年轻男子出现在面前。

一个戴眼镜的男子说,我是经理,有什么事到办公室谈好吗?

有惊无险,这下解围了。马师傅的计划终于上路,他要的就是去办公室,亲自见到银行经理,保安和柜台里的女人也松了一口气,各忙各的去了。我跟着马师傅,在三位男子的引领下,从大厅一角的浅灰色金属小侧门里走进去,上到二楼,坐进了干净整洁的办公室。

十七

让座、倒茶、说客气话就不提了,马师傅和我坐在长沙发上,年轻的银行经理拉过一把椅子,把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扶正,坐在我们对面,他的手下坐在两边的沙发上。气氛很严肃,却不紧张,彼此默默对视,还算友好。马师傅把衣袋里的证据拿出来,一件件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摊开,一一指出标示在里面的错字,不慌不忙地解释这些错字将会造成的严重危害。

百分比符号变成千分比符号了,马师傅连连摇头说,会有多大的破坏啊!

年轻的经理说,是的,我们会改过来,是错了。

不是错了,马师傅提高声音,他用手指敲打着桌上的证据说,你想想,银行一天进出多少钱?几百万上千万会有吧? 一个符号错了,顾客就会损失100倍的钱,100倍啊!

年轻的经理笑起来,他摇摇头,眼镜片晃动着白光,恭敬地对马师傅说,不会的,我们一般都会复查,会现场改过来的。

改过来?马师傅瞪住年轻的经理说,就没有忘记改的?你敢说百分之一百都改过来了?单子上明明错了,还狡辩?还有,不是一个东西上有错字,你看看,这个那个都有错,到处是错字。这么多错的地方,你改得过来?年轻人啊,教训太深刻了!

老师傅谢谢你!谢谢你提醒!年轻的经理抹了一下头上的汗。

要罚款!马师傅正言厉色地说。

罚款?……年轻的经理愣住。

马师傅对年轻经理不知所措的反应很满意,微微一笑,眼睛很细地弯起来,开始讲道理和算账,把夜晚在印刷厂校对室加班时,面对我演习过的那些话重复一遍。罚款,他一板一拍地接连强调说,要罚款,这样你们才会真正汲取教训!

我全身发凉,惊得不敢抬头,不敢看面前几个人的表情。查错字是对的,骂人是有道理的,罚款就错了,大错啊!在印刷厂校对室,马师傅提出要罚款时,我就感到不妙,想劝他不要这样做,可我的劝说就不会有用,不能劝说他别做错事,我就只能陪他和帮助他,跟着他一起受罪。

我担心年轻的经理跳起来,抓住马师傅张口乱罚款的把柄,没想到他并不生气,也没有转守为攻,采取什么强硬措施。他们有保安有枪,要来硬的完全有可能。我们在二楼的银行办公室里孤立无助,被他们干了,到头来也说不清啊!

信封,年轻的经理扭头对身边的手下人说,拿两个信封来。

一个男子赶快从沙发上站起来。

马师傅大笑,立即制止说,少来那一套了,什么信封!

年轻经理和他的手下都愣住,我急忙送上客气的微笑。

完啦?送个信封就完啦?马师傅冷笑着说,信封我见得多了,就不吃这一套!你们的问题很严重,要罚款五万块钱,五万,一分也不能少!罚款用来干什么以后再说。

年轻的经理大笑。

不要笑,马师傅抬起手来,指着他警告说,今天可以算完了,就这样,我们要走了。明天我来拿钱,拿不到钱的话,你们的事会登到报纸上去的,我们印刷厂跟白城的记者都很熟,不信走着瞧,报纸一登你们都要完蛋!

马师傅抓起桌上的证据,想了想,又把东西丢下,得意地说,留给你们自己看吧,我家里还有两套,再见。

他拖着我,朝办公室门外走去。我脑袋很乱,身子发抖,呼吸困难,担心走不了。如果办公室里的三个年轻男子扑上来,我们会吃亏的,如果楼下的保安再上来,那就不是吃亏,是要受皮肉之苦了。幸运的是,办公室里格外安静,三个银行的男子都坐着不动,他们被马师傅的大义凛然震住,被马师傅信口喊出的五万块钱罚款搞懵了,脑袋大概比我还乱。

出了办公室的门,我拖着马师傅想跑,赶快逃走,马师傅甩开我的手,走得更慢,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真把我急出一身冷汗。办公室里的人没有追出来,下楼返回银行大厅,保安也没有把我们拦住。柜台上还在忙,喇叭里还在喊号,没有人记得刚才发生的吵闹,大厅里的人很焦急,盯紧了柜台上方窄长的电子显示号牌,望眼欲穿。穿黑色防弹服的小个子保安略微一怔,认出了我和马师傅,客气地让开路,我假装镇静地回他微笑,急忙跨出银行大门,远远地站在人行道边,等着马师傅慢吞吞地从银行走出来。

马师傅身体很好,五十岁的年纪并不老,出了银行,他就加快步子。上午的阳光落下来,路上树影斑驳,危机四伏。他满面红光,一付胜利者的骄傲表情。我们在返回印刷厂的途中,都没有提到五万块钱罚款的事。我觉得这是一个愚蠢的玩笑,看上去马师傅却很当真,好像成竹在胸,五万块钱罚款就不值得再提。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出五万块钱罚款这个数额,也不知道他想拿五万块钱来做什么。我只知道他根本就拿不到五万块钱,把一个愚蠢的玩笑当真,会等来什么结果呢?我不敢想象。

那天晚上我无心与小白姑娘约会,打电话撒了个谎,告诉她要加班,关门躲在出租小屋里,躺在床上发呆。我手脚发冷,眼前发黑,比白城的夜晚还黑,却找不出解脱的办法。想来想去理不出头绪,倒把尿急出来,接连跑了好几趟厕所,折腾几次累了,就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睡着。忽然被敲门声惊醒,听到马师傅在门外高声喊我,急忙翻身下床,拉开门。马师傅站在门口,朝屋里指了指,我摇摇头,示意屋内无人,他就高兴地跨进来,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马师傅坐下后立即开口,告诉我已经想好了五万块钱的用途,不待我问他为什么是五万块?不是十万八万或两万?他就急急忙忙地解释,说五万块钱要用来做奖励,奖励那些在白城的街上发现错字的人,奖励那些把白城打扫干净的人,奖励为白城纠正错误的人。说到这里他一拍大腿,兴奋地站起来,提到了基金这个词。叫错字清查奖励基金,他高声大叫,抓住我的手用力摇几下。就这样定了,明天去领钱,领来交给你管,你和小白两个人管账,他很兴奋,再次斩钉截铁地大叫。我无话可说,只觉得尿急,憋得难受,忍无可忍。他看出我两腿夹得紧,身子扭来扭去,哈哈笑着拖我出门,一路念叨着基金基金,把我送到小巷口的厕所边,挥挥手走远了。

十八

我尊敬马师傅,不能临阵逃脱,丢下他不管,再说我想逃也逃不了。第二天上午,一大早他就来找我,挎着一只空空的大包。我们调换了两天休假,还有一天空闲,这都是马师傅安排好的。我被绑架了,只能跟着他去演闹剧,让人看笑话。我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可笑的事稍稍拖延。如果他忽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的荒唐,赶快刹车,那就谢天谢地。现在我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时间上,可是时间也不多。银行九点钟开门,现在七点半了,我最多只能拖半小时。我又夹起腿,做出尿急的样子。马师傅笑着拍拍我的肩说,小伙子啊,要注意身体哦,我看你是谈恋爱玩得过火了。他把事想到别处去了,羞得我脸烧起来。

我拖拖拉拉地洗漱换衣服,跟着马师傅出门。在巷口进了一趟厕所,躲在厕所里捱了十多分钟,不得已出来,看到马师傅站在厕所对面的矮墙边,早晨的太阳落下来,正好照着他的脸。他神采飞扬,脸上亮堂堂的,兴致勃勃,没有悔过的苗头,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走。

现在我要说银行里发生的事。那天上午去到银行,并没有什么异常,马师傅领头走进去,年轻的银行经理就出现了。看上去他们认输了,年轻的经理脸色灰灰的,很谦卑,领带有些歪,头发稍乱,脸颊有阴影,好像一夜间瘦了很多,眼镜后面的眼睛躲躲闪闪。他没有拒绝我们,也没有发火,好像还有些怕我们反悔走掉的意思。他把我们让朝前面,一只手不断示意,催我们上楼,我们就是反悔不干,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这让我的心情好了起来。

走进熟悉的二楼办公室,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都是男的,全部衣着整齐,看不出表情,经理进来,他们的人就一共四个。有人走过去,轻轻把办公室的门合上,听到门锁谨慎地咔嗒一声响,看到那个关门的男子站在门边,我就紧张起来。马师傅很镇定,自信地坐到沙发上,把衣袋里的证据掏出来,其实这些东西用不着了,如果人家愿意拿钱,有没有它已无关紧要。

我听到年轻经理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唔唔唔地点头。我悄悄拉了马师傅的袖子一把,他无动于衷,把身上的大挎包取下来,放到茶几上。我觉得不妙,站起来,年轻的经理伸出一只手,一言不发地把我摁到沙发上。

马师傅不解地看着他。

我挣扎着站起来说,卫生间……

年轻的经理又伸过手来,我把他的手拨开,拔腿朝门边走,门边的男子迎上来,拦腰把我抱住,后面扑上来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摁倒在地了。

马师傅大声吼道,你们要干什么?!

门哗啦打开,两个保安和几个警察冲进来,我被人从地上提起,推到墙边,动弹不得。两个保安和一个警察朝马师傅冲过去,抓住他的臂,马师傅幡然猛醒,冷笑一声说,年轻人让开,我自己会走。

我说幡然猛醒,是因为马师傅后来道歉了,向我道歉。警察把我和他带上银行门口的警车,马师傅抱歉地对我说,错了,我错了,你看我想得太简单了。

警车闪烁着警灯呼啸而去,我惟一庆幸的是被警察抓走的事没有发生在厂里,不然就太丢脸了,搞不好会丢掉工作。丢掉工作就没有爱情,会把小白姑娘搞丢。想到这个严重的后果,我就眼前发黑,比白城的夜晚还黑。

警察把我们带到派出所,我和马师傅被人从警车里拉出来,推进派出所小院。办公室里走出一个人,也是警察,中等个,有些胖,脸光光滑滑的很和气。他吃惊地走过来,盯住马师傅看,围着他绕一圈,迟疑地问,这不是马师傅吗?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一个警察说,敲诈,银行报的案。

这个警察说完,推了马师傅的脑袋一下。

马师傅平静地看着他说,小伙子你的手太重了。

什么敲诈?认识马师傅的警察问。

错字,马师傅不慌不忙地说,查错字,就把我们抓来了。

哈哈,这个警察笑起来。

接下来事情就好玩了,马师傅认识的这个警察是副所长,大小算个官,他把我们带进办公室,倒茶水给我们喝,哈哈哈接着笑,马师傅也笑。他们竟然叙起友情来,听了一阵,我才知道马师傅认识这个王副所长,他们是因为错字相识并结下友谊的。前不久,马师傅路过这家派出所,发现门口的公告牌上有错字,好心地替他们纠正,王副所长诚心接受了马师傅的批评,还请马师傅吃过一顿饭。

发生了案件,要了结也有些手续。王副所长把我们留下,在派出所暂时待下来,也可以说是暂时关押。问讯啊填表啊,要做些事,完了他再次请我们吃饭,亲自开车把我们送走。

误了两天班,会有麻烦,就不说了,要说的是这件事让马师傅很感动,好几天后,他还对我说,还是好人多啊小伙子,要有信心。

十九

白城建得越来越大了,大得我越来越不认识它,就像它永远也不认识我。高楼密密麻麻,眺望着十万八千里的远方,对我这个从高楼下走过的小小的外乡人视而不见。街上的汽车一串串驶过,趾高气扬,永远不让人。可我还是热爱它,非常爱,爱得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它给了我一个梦,给了我小白姑娘,我就该感谢它。

小白姑娘真是很好。我和马师傅出事,关进派出所,我脑袋里想的只有小白姑娘。想到以后会闹出说不清的误会,影响到爱情前途,我那个急啊,掉眼泪什么都不解恨,只想死。幸好王副所长人好,允许我打电话。这样,我人还关在派出所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快给小白姑娘打电话。她接到电话,丝毫不顾自己的名声,马上就赶来派出所探望。当然,她确实有些误会,对我是产生误解了。她认为我和马师傅真有过敲诈银行的想法,而且认为那种想法是我的,因为我年轻爱钱,买不起房子,想赶快发财。她认为就算我最初没有那种想法,至少后来是顺带产生过那么一点点念头的,我有了坏念头,才把马师傅牵扯进去,让他老人家跟着受委屈。

她的这个理解让马师傅觉得可笑,我们在派出所办完手续,蹲了两天出来,马师傅就郑重其事出面,找小白姑娘谈了一次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事情的全过程,一下子就把小白姑娘感动了。说来说去这件事的起因是她,我们有些替她出气的感觉,还有,我们对白城是那样地热爱和关心,爱到以身试法的程度,小白姑娘当场就感动得流泪。后来我们更加相爱,如胶似漆地亲密,那些事就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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