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

2015-03-31 06:57管仕斌
荷城文艺 2015年1期
关键词:刘大妈波罗古村

作者简介:管仕斌,男,1962年生,云南省作协会员。在《当代》《萌芽》《边疆文学》《章回小说》《滇池》《青春》《中华传奇》等刊物发表过作品。公开出版中篇小说集《浮出人海》。现居宣威市。

一条古道从天上走来又向天上走去,人们习惯叫它天道。

传说这条古道是汉武帝时的唐蒙所修,它从波罗河北岸耸入云天的山顶上弯弯曲曲地下到河底,过了波罗河上的石拱桥又从南岸的山底弯弯曲曲地爬到耸入云天的山顶。云雾常年在北山和南山的峰峦里飘动,天和山分不出界限,因此天是什么样子人们有点模糊。

波罗河的南岸十分狭窄,而且陡峭,不适合人居住,四处都长满了芦苇和灌木;河的南岸有很宽的河床,南山也不像北山那样裸露怪石,满山堆叠的都是厚厚的红土,而且较为舒缓,这就注定波罗河南岸要有个古村。古村是由明朝大将傅友德南征时所建的兵堡演变而来的,因此留下了明朝的印迹。

古村有条明朝时候修建的古街,一律用青色的石板铺就,石板上已经被岁月刻出许许多多的痕迹;除去古街还有一所明朝时候建盖的古屋。古屋坐落在古街的入口处,是两间木架房,墙壁是用青石垒砌的,其中一间的瓦顶已经塌陷,另外一间看上去虽然古旧,倒也完好无损,因为里面住着个古人。古人没有古屋老旧 ,但村子里的人都称他老辈子或者老古人。

老古人一米八的样子,身板比现代人剽悍得多,虽然老,但仍然挺拔笔直,他的脸庞宽大,脸面上沟壑纵横,岁月的痕迹让脸色变得沧桑,乃至泛着好多黑色的斑点。他的须发很长,但不算凌乱,他常常用手中那把足有二斤重的剪刀修理须发。

老古人手中的剪刀是生产队时剪羊毛用的,剪子的碗口上现在也还裹着厚厚的绵羊毛呢。不过,现在的老古人不剪羊毛了,那剪刀除了用来剪他自己的头发胡子外,还成了他讨生活的工具,出外捡食的时候,他经常带着它,当然身上还背着个编织相当粗糙的篾箩。

所谓捡食就是自己不种地不养殖,从别人收过的庄稼地里收捡些主人收割漏掉的粮食,一如在别家刨了洋芋的地块里找主人家掉落的洋芋,或者在人家已经收割后的包谷地里寻找几个掉在地里的包谷,或许那洋芋和包谷也是主人家不要的,比如绿洋芋,那是露到土外被太阳晒绿了的,吃在嘴里麻涩涩的,因此没喂牲口的人家,绿洋芋就被扔到了地里,老古人会把它们一一地拾在篾箩里背回家去当美餐。当然,老古人捡食的东西不光包谷洋芋,也有豆子和野果什么的,夏日的时候,他还会从山里弄回杨梅和蘑菇。除了这些以外,老古人还会捡死猪,死鸡,比如村子里哪家的小猪病死扔掉了,老古人就拿着他的剪刀把它大卸八块,不好的随地丢掉,肉多的地方则拿回了他的老屋,这就是他获取荤食的方式。当然,最让村里人吃惊的是他那吃死鱼的功夫,波罗河里是有鱼的,每年春夏季节都会有死鱼漂到沙滩上,那鱼有时候是下雨涨水被冲上来的,有时候是上游的人下药闹昏了漂上来的,当然到了沙滩上都成了死鱼,一条条翻着白肚皮的死鱼睡在沙滩上或者漂在浪渣里。这时候,老古人拿着剪刀跟随村里的人们到河边捡鱼,所不同的是,村民们捡到的鱼都是带回家去加工了再吃,老古人就不同了,捡到鱼就用剪刀刮了鱼鳞,然后再剪开鱼肚,扒出肚杂,随后就用剪刀解成鱼片,再从他那有些破烂的衣衫里掏出个包儿,从中拿出点盐巴和辣椒面撒在鱼片上,接下来就是一片一片地往嘴里喂了。

儿哩哩哟,老古人吃生鱼耶!胃口不得了啦,不怪他能活这么久。村民们常常这样惊叹,也这样猜想:老古人之所以能活这么大年纪,也许就跟吃生鱼有关,但想归想,古村一直没有人为了长寿而跟着老古人吃生鱼的。

又一个夏季到来了。

河滩上又出现了死鱼,村民小组长杨二憨一声吆喝,村里的后生们都涌到沙滩上去捡鱼。

后生们来到沙滩时,老古人已经坐在那里咀嚼白条鱼片了。

快看!老古人又吃生鱼了,简直是牢里放出来的,生鱼怎么能吃呢?

有人这样一喊,其他的人也就围到了老古人身边,不时有人感叹:好胃口哟!像是野人,要不怎么敢这样吃啊。

呵呵!本来嘛。杨二憨说,他就是野人耶!你见过他吃熟食了吗?他不但吃生鱼肉,还吃生猪肉呢。

人们于是想起被老古人捡回屋里的死猪肉可能也被生吃了,心里也就把老古人和野人等同起来。

老古人不气不恼,吃完一条白条鱼,抬头看看身边的小伙子们说:看什么呢?你们这群小B塞子,老子吃掉的比你们见过的多。

老古人一骂,后生们觉得无趣,各自忙着去捡死鱼了。

杨二憨没有马上离开,涎着一块冬瓜脸好奇地坐到老古人身边问道:这生鱼好吃吗?你也不要再叫我小B塞子了,我多少也做了小组长,可以叫小死娃娃了吧?

老古人把最后一块白条鱼片吃下去后,伸手揉揉胸脯,露出一口还很整齐的牙齿看着杨二憨笑。老古人的牙齿十分健硕,一颗是一颗的,整整齐齐,锋利无比,只是吃东西的岁月长了,牙面微微有些泛黄。

天佑良民呐,河水生鱼,鱼肉养人!老古人眯着眼睛说,小B塞子就是小B塞子,什么小死娃娃?刘八才能叫小死娃娃呢,这是规矩!

杨二憨有点震撼。他想刘八都八十二岁了才算小死娃娃,那么自己还真是小B塞子了。不过,杨二憨心里震撼的不是这个,而是老古人居然能说“天佑良民”。要说呢,老古人确实是个良民,他虽然是个捡食者,但别人庄稼地没有收割的时候,他连一个脚迹都不会进去,活了这么大年纪似乎还没有要过谁人的东西,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这么光明磊落地活着的人不是良民又是什么呢?

天佑良民!老辈子就是老辈子啊,你老慢慢吃吧。杨二憨说,我也去捡两条死鱼。

嘿嘿!小细米姆也认得老辈子?好,好啊。老古人莫名其妙地笑笑说,但愿天也佑你 ,让你多捡两条死鱼。

老人要有老伴,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也就是说人老了要有同辈人在一起才不会寂寞,可是古村无法找到老古人的同辈人,比他年轻的也一茬一茬地死去了。为此,老古人和他的古屋一样寂寞,当然老古人的门前也不是一个声音也没有。刘八和刘大妈就经常出现在古街上呢。

八十二岁的刘八在古村算是老人了,他儿孙满堂,须发银白,早已不用下地劳作,有事没事就来老古人门前的大石头上坐着,晒晒太阳,抽袋旱烟,偶尔也和老古人说说话。

刘大妈是刘八的老婆,也七十六岁了,村里人都叫她大妈。刘大妈似乎天生的闲不住,即使儿孙满堂了还天天做着营生。太阳刚刚照耀波罗河的时候,刘大妈的一挑木桶就会准时挑到古街上,那桶里一只装着嫩豆腐一只装着豆浆。刘大妈放好桶就拖长声音喊:豆——浆,豆——腐——脑!

刘大妈的声音喊过,老古人就会从古屋里拿出个土碗,慢慢地来到刘大妈跟前,害羞地说:丫头儿,我想喝碗浆。

喝吧。刘大妈笑着给老古人的碗里舀满豆浆说,要不你也吃碗豆腐脑?

不吃了。豆腐是上等人吃的呢。老古人鼻梁红红地说,我就喝碗浆。

瞧你说的,你是个老辈子嘛,吃碗豆腐没啥。刘大妈总是笑呵呵地说,人嘛就是人,还分什么等次?

丫头儿不懂噶。老古人说,人生下来就有三六九等,我就喝碗浆。

老古人打死也不吃嫩豆腐,连喝豆浆也有点害羞,因为刘大妈的豆腐豆浆是用来卖的,老古人没钱,也从来没有使过钱,吃豆浆也是白吃的。

刘八看看老古人,笑了笑说:老辈子,来抽袋烟吧,都说烟酒不分家,其实豆腐你也是可以吃的。

刘八,你这小死娃娃,做人我是有规矩的。老古人边说边把土碗送回他的黑屋子里,然后走出来坐在刘八旁边的石头上,接过刘八递来的烟斗猛吸几口,嘴巴啧啧地咂响几下,赞道:柳叶烟呐!都说吃烟要吃柳叶烟,采花得采朵朵鲜,你这小死娃娃眼水不错,娶来的丫头儿贤惠呢,有福气呐。

刘八一双眼睛就望着刘大妈笑,然后恭维老古人道:还是老辈子有福气呀,都活到这么大岁数了还精精神神的。

没福气!我活到连我妈哪天生我也没记住,更不知道我爹是哪天死的去,还有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这叫福气?老古人一脸凄凉地说,活着死了都一样,都一样耶。

老辈子啊,你很有福的。刘八笑呵呵地说,咱们这古村就要成为福康村的典范了。

什么叫福康村?老古人摇着一双老手说,没听说过。

福康嘛,我想就是幸福健康的意思了。刘八咂口烟,一脸满足地说,这回呀,太阳算是照到波罗河了,月亮也算是掉进波罗河了,咱们这古村面子大了,听说县长工程给了很多钱呐,就要把古村建成福康示范村。

什么样的福康示范村?老古人不懂,迷茫地问道,这跟我有关吗?

听二憨说,就是要把村里都搞成水泥路,还要把每家每户的墙都刷白呢。刘八兴奋地说,包括老辈子这老屋的墙也要刷白。

我这个不刷。老古人说,坚决不刷。

二憨说,全村都统一刷,你怎么能不刷呢?刘八眨巴着眼看着老古人说,反正用不着你动手,他们会给你刷。

刷了也没用。老古人说,我这墙永远也刷不白。

为什么?刘八惊奇地望着老古人。

我这是明朝的房子。老古人严肃地说,明朝的房子明朝的墙,现在的人怎么能刷白呢?刷不白的东西,我不准许他们刷,刷了白墙有什么好?

二憨说这叫文明。刘八抖动着白色的胡子说,我都活了八十二岁,想不到还能过着现在的好日子,要我说呐,现在比前朝好多了?

前朝?你见过前朝?老古人眨眨眼睛说,小死娃娃呀,日子就是日子,老百姓的日子哪个朝代都一样。

老辈子啊,前几朝我们不会有福康村,也没有水泥路,当然也没白墙。刘八乐呵呵地说,我们这村马上要文明了呢。

文明能当饭吃?老古人说,我不要文明,我只要有饭吃。小死娃娃你不懂啊,无论有多富贵,要吃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吃是最硬的道理。

这个朝代愁什么吃哟。刘八说,能吃得了多少?

吃是有档次的。老古人看看天上的太阳说,太阳是热的,水是冷的,这吃也是分档次的。

老辈子啊,吃重要,文明也重要。刘八说,这打了水泥路走起来舒舒服服,刷了白墙看上去干干净净,舒服呐。

白墙就是文明?老古人很倔强地说,我这明朝的老墙才文明呢。

老辈子错了。刘八吐口烟雾,很有知识地说,老墙嘛顶多是个文物,算不得文明。

瞎说了,文物就是文明啊。老古人坚持说,没有文物哪来的文明?

不跟你争。刘八底气十足地说,反正文物就不是文明,要不哪天我们一起去问问二憨,二憨懂的多,他正带着大家刷白墙呢。

二憨也就是个小细蚂蚱,懂什么文明了。老古人说,姜是老的辣呢。

老辈子呀,你是多吃过我几个猪头,也多吃了我好多盐巴。刘八仍然分辨说,要说这文明呢还是年轻人懂的多,毕竟人家多喝过些墨水啊。

喝墨水是懂文化。老辈子说,小死娃娃不要谱我,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分不清文化和文明吗?

老刘啊,跟老辈子瞎嗑什么呢?刘大妈说,长辈是重天,要尊敬。

是了是了。刘八笑呵呵地说,福康村也包括尊老爱幼,改天让二憨跟老辈子说吧,二憨水平高呢。

就是呢!刘大妈笑着转向老古人道,老辈子还想喝豆浆吗?

不喝啦。老古人也笑笑说,我上山去走走,说不定能找到几根明参、野党参呢,山上找来的东西好啊.

老辈子说完真就拿了剪刀,顺着南山的古道去了。刘大妈望着远去的老辈子说:老辈子不容易。

是不容易。刘八也说,打我记事起他就这么老了,以后多给他点豆浆喝吧。

古村的水泥路终于修建结束,古村的房子也都刷了白墙,乃至连厕所的墙也变成了白色的。刘八来到老古人门前的石头上时,连头发胡子都笑了,他说:老辈子呀,你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见到过这么干净的村庄吗?这可是官家修给百姓在的呢,福康村真是福康村了。

给我咂两口柳叶烟吧。老古人说着就拿过刘八的烟袋,凶猛地吸了几口道,有味道啊,白墙管什么用?吃不到肚子里呢,我还是那句老话,吃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

就剩下你的没刷了。刘八说,二憨肯定会来给你刷的,其实他也不容易。

不刷!老古人说,我这是明朝的墙,刷不白。

二憨有办法。刘八说话的时候,杨二憨果然向老古人的房子走来了。

老辈子,我们来给你刷白墙了。杨二憨带了几个人,手里提着石灰水,还有刷墙的刷子。

不刷!老古人说,我这墙不刷。

怎么能不刷呢。杨二憨说,这是县长工程,竣工的时候王县长是要亲自来的,你想想啊,咱们这村子啥时候来过县长这么大的官?

小细米姆!你懂啥了?老古人很不高兴地说,知道这村子怎么来的吗?傅友德大将军的军营变的,大将军没有县长大?

杨二憨有点尴尬,顿了顿说:老辈子认得的东西多呢,但墙必须刷,你这房子在路边,很显眼的,全村都是白森森的,就你这老屋像个煤炭房,不能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啊。

我的墙不刷。老古人说,你要想文明就把我塌了屋顶那间房修好,也就要点椽子瓦匹什么的。

这不行!杨二憨麻下冬瓜脸说,上面让刷白墙,没让修房子,修了房子还同样刷白墙。

我要吃的,不要白墙。老古人说,反正我的墙不准刷。

这由不得你。杨二憨说,县长工程谁也阻挡不了,我们要动手了。

你敢?老古人迅速跑进屋里拿出那把大剪子,绷着老脸说,杨二憨,你个小蚂蚱儿,牛不知角尖,马不知脸长,还给我麻脸了?信不信我剪掉你胯裆里的小雀雀?

老辈子啊,我这是在完成任务。杨二憨说,这是造福百姓的任务,你干吗这么倔呢。

吃的!老古人的声音拖得很长,他说:吃在肚子里才是自己的,吃的,懂吗?

杨二憨看着老古人手中的剪刀就有点害怕,那剪刀锋利无比,剪毛发剪死猪,也剪死鸡死鱼,还剪山中的树枝子,当然也可以剪掉小雀。老古人性子犟,只要他想剪,什么都不在话下。二憨愣了一会,只好让手下回去休息,自己跑去村委会找白主任。

白主任胖墩墩的,摇摇白嫩嫩的手说:这个老不死的,他都吃什么?

死猪死鱼死鸡,估计还吃死耗子。杨二憨说,他是个捡食者,捡到什么吃什么,据说都是生吃的呢,绿洋芋,霉包谷他也吃。

据说个球呢。白主任说,你不会亲自看看他吃什么,怎么吃?

他那个屋子黑洞洞的,进都进不去。杨二憨说,对了,他最馋豆浆,经常白吃刘大妈的豆浆。

豆浆?白吃?白主任反问道,你知道白吃?

是白吃。杨二憨很肯定地说,老古人没钱,也不会使钱,连钱也认不得的。

还真他妈怪,这老古人。白主任边说边满屋子乱看,突然指着两箱牛奶说,有了,他不是爱吃豆浆吗?这两箱牛奶快过期了,拿给他去,就说是特制豆浆,我就不信忽悠不了他,那墙一定得刷白了。

管用吗?杨二憨说,也许他不会喝牛奶。

白痴了你。白主任说,他能分清牛奶和豆浆?

那就试试吧。杨二憨说着就去扛牛奶,白主任背着一双手率先出了村委会,一路向古屋走去。

白主任来到古街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老古人还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纳凉。杨二憨放下肩上扛着的牛奶大声说:老辈子,白主任给你送吃的来了。

给我送吃的?老古人的眼里冒出一丝亮光,有点吃惊地说,给我送什么吃的了?

听说你什么也不会吃。白主任背着手走上前去说,错了,不是你什么都不会吃,是听说你喜欢喝豆浆,所以给你送点豆浆来。

豆浆用纸箱装?老古人有点不相信地说,没见过这样的豆浆。

这豆浆比刘大妈的豆浆高档。杨二憨赶紧解释说,一会我教你吃。

你教我吃?敢情你比我还会吃了。老古人说,不过,你们送我东西就到我家坐一会吧,等我去点个松明结。

老古人没有点电,村子里通电也有几十年了,但通电的时候没有给老古人拉线,原因是老古人一个人生活,没儿没女的,他自己没有钱,更不会使钱,给他拉了电没人交电费,所以老古人几十年没有点过电;晚上的照明一直用的是松明结,当然老古人晚上也很少需要照明,天黑了就睡觉,偶尔才需要照明。

老古人打开古屋的门时,杨二憨和白主任见到的是一个黑洞。其实,老古人的老屋白天和黑夜都一样是个黑洞,因为以前的木窗烂了,老古人就用木板给封住了,屋里不通光。老古人摸着黑从屋里拿出一根松明结,用他的大剪子嚓的一声剪出斜口,然后点着转身进了老屋,杨二憨和白主任也就跟了进去。

借着松明结黄色的光,杨二憨和白主任发现那老屋确实老了,所有的墙壁和楼杆楼板什么的都糊上了好几厘米厚的尘灰,那尘灰是烟火熏出来的,黑得有些发光,乃至比漆在棺材上的漆水还要光亮。

看什么呢?老古人说,你看看我这屋子老得跟棺材板板一样黑了,还刷白墙吗?

墙是一定要刷的,这是县长工程呢。白主任说,你一个人不能拖后腿。

老辈子啊,白主任都买豆浆来送你了。杨二憨说着打开纸箱拿出一盒牛奶,又从牛奶盒上拿下吸管插上递给老古人道,这是高档豆浆,也要新式吃法,你先吸两口试试?

老古人就吸牛奶,杨二憨则满屋子乱看。其实,屋子里的东西不多,就老古人捡来的食品,都用编织袋装了,或挂着或摆在墙边。屋子里最显眼的东西是一个沙罐和一个铜吊锅,这是老古人所有的炊具了。其实,沙罐早已没有人用,铜吊锅也是手工打制那种,如果从文物角度算,老古人这两样东西是很有价值的。

二憨,你个小B塞子,干吗要骗我?老古人突然骂道,这是牛奶,怎么哄我是豆浆?

这?杨二憨有点语塞,憋了一下道,白主任怕你喝不来牛奶,所以我只好说是豆浆。

老辈子也认得牛奶?白主任有点吃惊地说,杨二憨狗日的说你只会喝豆浆。

都是妈生的,吃奶长大的,怎么就不知道牛奶了。老古人说,我牙齿都吃黄了,还分不出味道?

是吗?老辈子也喜欢喝牛奶吗?白主任说,喜欢的话我以后再送你些?

喜欢啊,吃奶长大的人都会怀念妈妈,怀念奶。老古人说,孙子才不喜欢牛奶。

孙子也喜欢牛奶的。白主任说,老辈子就让二憨把墙刷白了吧,我会多送点牛奶过来。

嘿嘿!老古人憨厚地笑笑说,看在牛奶的面上,我就让他刷吧,只怕他没本事刷白。

为什么刷不白?白主任说,一个村子的墙都被他刷白了。

我这墙是明朝的墙。老古人说,我就不相信现在的人能刷白明朝的墙。

你让我刷就行。杨二憨很自信地说,能不能刷白是我的事情。

呵呵,你要是能刷白这墙,天都要睁眼睛了。老古人拿着那把大剪刀晃了晃说,天是有眼睛的。

老辈子,我们就先走了。白主任说,墙吗?明天二憨带人来刷,刷不白我打他屁股。

刷吧刷吧。老古人说,既然想做无用功我也不阻止。

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刘大妈的一挑桶准时顿在了古街上,“豆浆,豆腐脑”的声音也准时响起,老古人随后从老屋里走了出来,不过今早他没有去拿土碗给刘大妈要豆浆喝,而是静静地坐在石头上烤太阳,顺便看着刘大妈卖豆浆。这时候,杨二憨带着六七个人挑着石灰水来到了老屋,准备给老屋刷墙。

老古人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一句话也没说,那意思是准许杨二憨动手去刷。这时候,八十二岁的刘八也来到了老屋前,慢慢地坐在了石头上。

小死娃娃怎么才来?老古人说,我想吃柳叶烟呢。

老辈子咂几口吧。刘八恭恭敬敬地递上烟袋说,二憨都来给你刷墙了。

嘿嘿!我正要看看这新鲜事呢。老古人很惬意地吐了口烟雾道,算来你也活到八十二岁了,但你肯定没见过现在的人能刷白明朝的墙。

二憨能的。刘八说,一个村子都被他刷白了。

那就等着天睁眼睛吧。老古人深邃地说,天是有眼睛的。

天的眼睛已经睁开了。刘八捋捋满嘴的白胡子说,阳光照耀了古村,月亮也掉进了波罗河,要不我们这古村怎么就成了福康村呢?

说你不懂还真不懂。老古人神秘地笑笑说,太阳月亮是天的眼睛吗?

怎么就不是了呢?刘八说,它们就是天的眼睛啊。

你见过太阳月亮流眼泪吗?老古人看着刘八,一脸的认真。

太阳月亮不会流眼泪,我怎么能看见呢?刘八迷惑地望着老古人说,你也没有看见过吧。

所以嘛,太阳月亮不是天的眼睛。老辈子说,你记住了,凡是眼睛就会流泪,不会流泪的都不是眼睛。

老辈子见过天眼?刘八望着老古人,一副佩服的眼神。

等你长大就知道天眼了。老古人诡秘地笑笑。

刘八有点纳闷,他想:我都八十二岁了,还没长大?

我去看看他们刷墙。老古人说完就回到老屋,拿了一盒牛奶出来,但没有插吸管,只是拿着,也没有喝。

杨二憨等人已经开始刷墙了,只是那明朝的青石经过岁月的风霜,虽然码在墙上,但也留下了岁月痕迹,一个个都布满了筛子眼那么大的洞孔,石灰浆泼上去就进入洞孔里面,一点白色也没有显示出来。

这墙废料呢。杨二憨说,估计要其他墙壁的三倍。

老古人慢慢地把吸管插入牛奶盒子里,悠然地喝了一口,然后看着杨二憨他们一桶一桶地将石灰浆往墙上泼。

妈生的,吃奶长大的,奶好喝。老古人自言自语地说,好喝的奶!

泼!一桶不白就两桶,两桶不白就三桶。杨二憨说,我就不相信刷不白这墙。

老古人看着杨二憨他们一桶一桶地往墙上泼石灰浆,然后冷冷地又是痛彻心扉地喊:天呐!我的银子。天呐!我的银子。

杨二憨没有理睬老古人,指挥着手下一个劲地往墙上泼石灰浆。大约到中午的时候,终于把老屋的一面墙壁刷白了。于是很有成就地走到老古人面前说:老辈子,刷白一面了。

天睁眼睛了。老辈子说着吸了口牛奶,冷冷地看了杨二憨一眼说,天是要睁眼睛的。

老古人说完就回到老屋里去了,晴天汪汪的波罗河上空却传来了轰隆隆的响声,然后就有电闪扯到波罗河里。

要变天了。杨二憨说,停一下吧。

刷墙的人们就停下来,都站到古屋半边的屋檐下遥看波罗河两岸的山头,山头上都滚动着黑色的云彩,很快就蔓延开去遮住了太阳。雷声和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有些吓人,紧接着大雨就在风声中呼啸下来了,哗啦啦地打在树叶上,也叮叮咚咚地打在瓦片上,然后就很混乱地狂泻起来,人们都吓得跑进了屋里。那雨一下就是一个多小时,雨停的时候,杨二憨第一个从屋里跑出来去看古屋的墙壁,但白色已经没有了,墙壁上仍然是那些久经风霜的黑洞洞,密密麻麻的黑洞洞。

老古人也从古屋里走了出来,看看杨二憨,再看看刘八,很老道地说:早就说过,天会睁眼睛,看到了吗?这就是天睁眼睛。

新鲜了。刘八说,还是老辈子吃过的油盐多,刘八没长大呢。

还刷吗?老古人看着一脸惊异的杨二憨说,不听老人言,报应在眼前呢。

刷!肯定是要刷的。杨二憨说,这是县长工程呢。不过要等等天气预报了,天晴再刷。

没用!老古人说,天的眼睛是预报不了的,不信就试试。

不是天眼。杨二憨说,这是六月的气候。

妈生的,吃奶长大的。老古人说,养孙不用教,只要遭三遭,南天门的横梁是撞不断的。

杨二憨觉得老古人有点不正常,所以也没答他的话,散了刷墙的手下,一个人往村委会去了。

老古人的嘴巴是吃死猪死鱼的,他说天睁眼睛天就睁眼睛了。杨二憨气急败坏地对白主任说,古屋的墙难刷,刷白了也会遭雨淋,稀奇了呢。房子的墙雨能淋到?

那房子的椽子烂了几沟,那房子的檐口也掉了半截。白主任十分平和地说,你急个什么呢。

不是急,只是觉得怪怪的。杨二憨哭丧着的冬瓜脸终于松弛下来,他说,主任呐,那墙刷了也会被雨淋掉,永远也刷不白。

说哪样话呢?白主任胖胖的脸上堆下笑容说,瞧个好日子突击刷白,反正竣工典礼的时候那墙一定要白,王县长来的时候必须要看到白。

你是说只要县长来的时候是白的,以后白不白不用管了。杨二憨面露喜色地说,这倒好办,瞧个黄道吉日,再看看天气预报,找个晴天举行竣工典礼,早上突击刷白,县长来时肯定是白色的,即使不白也能看到我们正在施工,典礼肯定能圆满的。

还不憨嘛。白主任说,二憨呐,凡事有个变通,只要王县长肯定了咱们的福康村建设,以后白不白当球一甩呢。

呵呵,我当然没有主任聪明。杨二憨笑笑说,要不怎么不是我当主任而是你呢?

对了,古桥边的亭子盖好了吗?白主任说,那可马虎不得,要放功德碑的,这是县长工程,功德碑上也要写上县长亲自督办。

亭子已经盖好了。杨二憨说,功德碑就是你的事情了。

当然,碑文我都请人写好了,字我也请县书法家协会主席来书好了,在刻着呢。白主任说,办事情就要捏拿个轻重,王县长的工程是怠慢不得的,功德碑是面子工程,一定要下心做。

是要认真做。杨二憨笑笑说,这些常识都不懂还怎么混呢。

竣工典礼就定在八月十六吧。白主任说,有福有禄,天气预报也是个大晴天,功德碑立在波罗河边,上上下下的人都能看到,我们也算对得起王县长了。

县长真的会来吗?杨二憨有些迟疑地说,我从来没见过恁大的官哦。

所以说要好好准备。白主任说,包括村里的卫生也要打整好。

我这就去通知各家各户。杨二憨说,到时候一定让县长满意。

杨二憨出了村委会,亲自去古桥边看了一遍亭子,亭子有四米多高,白主任说功德碑有二米八,加上碑座就得三米多,因此杨二憨督办的亭子建了四米多高,功德碑竖起来还有足够的空间。杨二憨想,这样的亭子王县长见了一定满意。

杨二憨看了亭子,然后回村召开群众会,说县长要来,各家各户一定要搞好卫生,柴草也要堆放整齐,谁家影响福康村的形象,往后上面有好处就不给谁家。

古村于是紧张起来,家家户户都忙着高卫生,一直忙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总算猪圈牛圈都干净了。

八月十六一大早,杨二憨指挥一伙人拼命往古屋的墙上泼石灰水,然后又指挥一伙人从小学校里抬桌椅板凳到古街上,各家各户也都出两个凳子来到古街上。下午,福康村竣工典礼就在古街上举行,县长要亲自来看望乡亲们呢。

古村的人脸上都堆满了微笑,因为他们就要见着县长了,波罗河边见过县长的人还没有几个呢,所以人们都沉浸在见大官的喜悦里。村子里不带微笑的人估计只有老古人了,他拿了盒牛奶,走在古街上,样子有些滑稽,歪头耷脑地看着杨二憨等人布置会场。

红色的布盖住了课桌,课桌上面开始一瓶又一瓶地摆放奶色东西。

这也是豆浆?老古人走上前问杨二憨。

这是奶茶。杨二憨说,奶茶呢。

奶茶?老古人说,没吃过,也给我一瓶吧。

这是主席台上的人喝的。杨二憨说,下面的人喝的是矿泉水,要不就给你一瓶矿泉水吧。

矿泉水还不如波罗河里的水呢。老古人说,我要喝奶茶。

奶茶不行。杨二憨说,奶茶只够主席台上的人喝。

哎!这天是不睁眼睛了。老古人长长地叹口气,阴森森地喊道:苍天啊,你睁睁眼啊。

老辈子,吃盐米的嘴不能乱说话。杨二憨有点发急地说,今天是福康村的大喜日子,天是不能睁眼睛的。

天是你管得了的吗?老古人有点恼怒地说,你就等着吧,天一定会睁眼睛。

呵呵!杨二憨昂头看看日头汪汪的天,笑了笑说,老辈子,今天是黄道吉日,天不会睁眼睛的,道士都瞧过呢。

天干不依甲子算。老古人诡秘地笑笑说,小细米姆,你就等着吧,天一定会睁眼睛的。

午饭后,古屋的墙终于被刷白了。白主任也来到古街上检查了准备情况,因为县里和乡里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好!白主任满意地说,二憨办事就是行。

杨二憨笑笑,正想跟白主任说点什么,但有人喊小轿车来了,然后就跟着白主任去迎接领导。

一辆又一辆的车停在古街旁边,大大小小的领导走了下来。既然是竣工典礼,领导们的第一要务是检查工程的情况,白主任就带着王县长以及乡里的头头脑恼们先看村里的水泥路,再看看白墙,还有那些堆得很整齐的柴禾以及突击弄干净的牛圈猪圈。

王县长站在清澈的阳光下,标直的身材加上整齐的西装,还有黑亮的皮鞋,看上去就很威严。他那张有些圆润的脸块上也泛着亮光,堆着笑的眼睛也像在说话,人们一看就有些气度不凡呢。

好!王县长挥了挥手说,做的好啊。

大大小小的官员,包括最小的杨二憨都异口同声地说:是王县长领导有方,是王县长关心到位,这古村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是我的功劳,是人民政府的关心呢。王县长说,是国家在关心大家。

在我们眼里,白主任不遗余力地说,政府就是王县长,县长就是人民政府。

你很会吹牛拍马的。王县长望着白主任说,但我很欣赏你的办事能力。

白主任得到王县长的夸奖,脸上就堆满了笑,嘴也更甜了。他说:县长啊,我们这儿的古道古桥都是文物保护单位,县长工程也会成为文物保护单位的,因此我们在河边上建了座公德碑,可以跟古桥麗美呢。

什么功德碑?王县长说,看看去。

在河边上。一个矮个子男人突然跑到王县长面前说,那亭子是我亲自找人设计的,请县长去过过目。

我们乡长为建那亭子确实费了不少心。白主任表白道,碑上的字我可是请县书协主席写的。

人们这才知道,乡长就是那个矮子,也才知道这古村的建设从县长到乡长再到村长,最后到村民小组长,个个都是费了心思的。

挺会办事的嘛。王县长的脸上就多了几分笑意,兴奋地说,走!看看你们的杰作去。

一群人就簇拥着县长到了波罗河边,一座辉煌的亭子出现在眼前,雕梁画风,翘橼斗拱,琉璃放光,确实是个很完美的建筑。亭子中高达三米的石碑笔直挺拔,中间那行“王县长工程功德碑”是用颜真卿体写的,很有庙堂之器,而且都涂成了鎏金的。

古村又添一景了。矮乡长说,这亭子也是要名垂千古的。

做好事嘛!王县长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爬满青苔的古桥说,这石拱桥风雨沧桑几百年了,自然是文物;还有那条古道经历过多少王朝更替,经历过无数烽火硝烟,它们是真正的文物,这亭子只能说又添一景了。

是啊。矮乡长立即汇报道,县长啊,有了这个新景,我们打算把古道古桥一起开发成旅游景点,继续让福康村向前发展。

这座亭子花了不少钱吧。王县长想了想说,够豪华气派的。

不多不多。白主任说,也就三十来万,我们建造这座亭子是很细心的,自从福康村开始建设亭子也就跟着开建了,亭子的工程是细致工程,我们一点也不敢马虎。

其实,白主任他们也不容易。矮乡长表扬道,他们是一分钱掰成两分使,圆满完成了福康示范村的建设。

做事情嘛就该这样,不做就不做,做了就得做好。王县长望望那行鎏金字,不无感慨地说,做好了县里是会给倾斜的。比如打造旅游景点的事情就是个好想法,县里肯定支持你们,赶紧拿出个规划,写成报告上来。

有县长支持,我们就更有信心了。矮乡长说,回去举行竣工典礼吧。

一行人又簇拥着王县长回到了古街。

古街的阳光仍然是温暖的,老古人坐在自己的老屋前,左手拿着根树枝样的东西,右手拿着那把老式剪刀,很认真地刮着树枝,然后将那树枝喂到嘴边咔嚓咬下一截,嚼得嚓嚓地响,仿佛就是在吃仙物,表情显得十分舒张。

其实,老古人吃的不是树枝,那是他从山上找来的一种参药,叫天星,因为那东西是从土里往外长,像萝卜一样露在土外,常年经受阳光雨水,所以它的表皮是绿色的,人们也称为明参,中医以为明参能提神补气,当作上好的中药。在古村,能够吃上明参的恐怕只有老古人了,因为那东西生在深山里,很难找到,现在的古村人除了老古人外是没人愿意去深山的,因此享受明参也就跟他们无缘了。

老古人甜美地享受着自己收获,面前的光景也就跟他无关了。

杨二憨拿着麦克风大声地吼叫着,指挥着各家各户要认真整齐地坐下,因为竣工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群众们就坐到自己家拿来的凳子上,严严实实地等着王县长等人入座,杨二憨给每一个人都发了一瓶矿泉水,很多人没喝过呢,拿在手里捏来捏去,都舍不得打开。

竣工典礼开始,请各位领导到主席台就坐。白主任清脆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

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在王县长的带领下,一个个走上了主席台,分别在自己的牌位面前坐下,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有了一杯奶茶,当然领导比不得百姓,对那奶茶似乎不特别感兴趣,没有拿在手里捏来捏去,更没有将它打开。

老古人没有到凳子上就坐,也没有去看县长的脸块,他在嚼着明参呢,很有滋味地品味着明参。

竣工典礼开始!白主任喊,鸣炮!

一串好长好长的爆竹就被点燃了。响声开始如滚雷一般炸开来,烟雾也在古街上空飘起,波罗河谷里荡出恐怖的回应,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好不容易爆竹的声音停止了,白主任开始介绍参加竣工典礼的领导,百姓们就认认真真地看大官们的长相。

老古人吃完一段明参,再用剪刀开始刮下一段的皮,根本就没有看那会场一眼,虽然会场就在他的门口,也在他的眼下,但他关注的仍然是手中的东西。

漫长的领导介绍终于完了,这时候的天空已经没了阳光。

请王县长讲话!白主任的声音十分恭敬,但随着他恭敬的声音,头顶上却响起了更大的声音。

嘭,咔!轰隆隆——

响声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大,天空也一下比一下黑,一下比一下黑,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从天上传下来的是雷声。哐——隆隆——

上天的怪叫伴随着乌云滚动,一条条闪电从天上直插波罗河谷,哐——隆隆——隆隆——

响声让人心惊胆颤,大雨也如泄洪般袭来,人们就见到台子中央白白胖胖的县长站起来被带着往屋里走,然后大家都纷纷往屋里走。昏天黑地里,雷声雨声,怪叫声混乱成一种惊惧,直让人汗毛倒竖。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恐怖的声音终于褪去,屋外又出现了亮光。人们这才从各自的屋里来到古街上,发现古屋的墙又变成了明朝的墙,老古人站在那里冷冷发笑,见人就说:明朝的墙就是明朝的墙呢。

这时候有人大喊:亭子被雷打了。

亭子被雷打了?白主任吃惊地说,功德碑呢?

去看看。杨二憨带头跑到古桥边,矮乡长、白主任、王县长等也都到了古桥边,只见那四米多高的亭子被揭去了顶盖,二米八的功德碑被雷劈腰打断,有半截已经掉到波罗河里了。

这么会这样呢?白主任一脸狐疑地说,怎么会有这么罕见的雷呢?

都怪老古人那张吃死猪死鱼的嘴。杨二憨说,他前次说天睁眼睛天就下雨,这次说天睁眼睛天就打雷了。

什么老古人?什么天睁眼睛?王县长有些纳闷地向杨二憨问道,他说话就那么准?

准呢。杨二憨说,早上我布置会场的时候,他要奶茶我没给,他就诅咒说天要睁眼睛,这不?还真的睁眼睛了。

带我看看去……,王县长吃惊地说,带我去见见那个人。

王县长就被带回老街,他看到古屋的白墙换做了青色,也看到了老古人那间塌了屋顶的房,还有老古人手里拿着剪刀以及他正在吃的绿色东西。

老人家吃的是什么呢?王县长望着那根像树根一样的东西问道,这也能吃?

我在吃天星。老古人说,这东西养人呐。

胡说了,你吃的分明是苦参,因为它从地表面开始生长,所以也叫明参,古村的人谁都知道。杨二憨抢先教训老古人道,老辈子啊,这是王县长,你怎么能骗他呢。

小细米姆啊!老古人骂道,明参即是天星,天星就是明参呐!

王县长的脸色就突然白了,当然他把老古人的话听成了“民生就是天心。”

老人家,你给我说说天心和民生是什么?王县长很谦卑地说,晚辈请教你了。

晚辈?也就是个小B塞子嘛。老古人咬了一口明参说,天心给人需要的,民生也是百姓依赖生存的。刷白墙干什么?我这是明朝的墙了,你们不问问这墙下的人能不能吃饱,偏偏要把它几百年的面目刷白,你们不问问猪圈和牛圈里是不是关着猪和牛,也不问牛和猪大不大,偏偏要给牛圈和猪圈打扫卫生?都在做些无屁眼的事情呢。

白主任的脸上露出了羞红,杨二憨的额头也爆出了青筋,矮乡长在一旁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都在惊慌着老古人的话语冒犯了王县长。王县长的脸上开始泛出青灰色,但却继续谦卑地说:老人家说得好啊。

我说得好不如天睁眼睛。老古人吐了点吃在嘴里的渣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做了屁大点事就想给自己立碑,人活着就想勒石刻碑,天不打雷才怪呢。

老人家教训得对!王县长转身看看杨二憨说,奶茶还有吗?

还有!杨二憨干脆地回答说,还有的。

全部拿来给老人家吧。王县长握了握老古人的手说,祝你老健康长寿。

已经活得很长了。老古人笑笑说,都活得认不得姑妈什么氏了呢,县长保重哦。

老辈子开玩笑了。王县长转身对白主任说,典礼就算开过了,剩下的事情是将半截功德碑炸掉,然后把那个亭子掀掉,还有就是把老古人那间塌了的房子修起来。

是!白主任像军人一样回答得十分干脆。

还有你!王县长指着矮乡长说,本来是为百姓做件事情,但每一个人都不脚踏实地,都在心怀鬼胎,都在考虑自己,以后再做这种无屁眼的事情定要遭到天谴!哼!哼哼!我怎么会有这样的下属呢?

你怎么不问问怎么会有这样的你呢?老古人挥着剪刀说,路是从天上走下来的,最终还要走回天上去,王县长也不要怪罪下属了。

谢谢你!老人家。我们走吧。王县长说着向老古人深鞠一躬,然后向轿车走去,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也就向轿车走去。

轿车队伍从古街沿着新修的公路开出波罗河峡谷时,古村上面又有了阳光,一条虹从天边延伸到波罗河里;只是河两岸的山头上仍然云雾缭绕,好的是那条古道已经清清楚楚地暴露在人们的眼里,俨然是从天上走来,又向天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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