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霞
童年在渐行渐远的岁月里老成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生冷僵硬;我在记忆里迷路,找不到返回的路标。我只想想一些与快乐有关的事。
这次回到娘家,不经意在一本破旧不堪的影集里找到一张被涂改的黑白照片,记忆的闸门随之打开。童年里那个扎着小羊角辫的女孩在盈盈的笑,头上对称的两条马尾在夏天的竹林下晃动,那个年轻的稚气和心事一览无遗。那就是我,一个束发的小女孩,一个不安分的人,一个不服输的倔脾气。但是比起世俗的眼光和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三纲五常”,倔强不过是个调皮的孩子,无非是讨一顿打骂后赖在地上,边哭边用双脚狠狠把地皮抽出两条深深的槽来解恨,在心里安慰自己,已经狠狠地给烦恼抽了几鞭子。
儿时的我是不喜欢被束缚的,也不喜欢束发。但在那样的年代是不容许一个女孩子披头散发的女孩出现在村落的,邻里会由此推及你所在的家庭和接受的教养。作为女孩,束脚、束发就是必然的要求了。听母亲说,到我们那一代,尽管不再需要裹脚,但是脚太大的女孩是不受欢迎的,将来连找婆家都难。三寸金莲是众所周知的美的标准。母亲一直在鼓励我朝着那个目标努力,对我来说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我对这些规矩没有什么概念,我总认为它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有何相干呢?但是女大当嫁,我终究还是要嫁人的。母亲大概为了我的将来着想吧,也就义不容辞地把像束发、束脚这类事情列为很重要的一门家庭必修课,我只有听从的份。
爱,变成强加的施与也会成为心的劲敌,被心坚决的排斥在感情的门外。
我希望时间流动得快些,把那些陈规俗矩远远抛在上个世纪的冰河,彻底冰封,永不解冻。好让那些随心所欲的愿望在一个人的青春高原一一实现。事实说明,我的想法是那样的幼稚可笑,我还是抵不过那些魔咒般的规定和审美要求。所以,我的脚就一直被一双小一码的鞋子严肃地管教着,不听话的代价是我如今要隔三差五修剪脚趾上厚厚的老茧。
几根简易的橡皮筋把我的头发教唆得顺从,凡是不安静躺在圈内的,都被连根拔起,在每一次梳洗时永远地脱落,永远成为垃圾,稍微长点的可以拿去换几颗缝衣针。可他们从来没有自由地飘逸在向往已久的肩头上,在平直的脊背上放声歌唱,舞出年轻欢畅的韵律。
我从头到脚都被管得服服贴贴。
在现在看起来近乎笑谈的规矩在那个年代却是不容冒犯的。要是谁敢挑战那约定俗成的规矩,是要被指着脊梁骨骂的,骂到你的几代祖宗,这种蜚语会一直伴随着一个人的生命一起成长,犹如幽灵附体,盘旋在幸福的心空。
我倒有些怀念没有头发的日子了。
还记得那是八三年,我上小学一年级,家里很穷,那时比较流行的一句话就是“穷生虱子富生疮”,我一个穷孩子生虱子似乎就理所当然了。不知道那个时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虱子在头上,大白天都会爬到头顶上作威作福,母亲说那叫吃人又羞人。束起的头发成就了虱子的梦想,他们在像毡包一样的发屋里繁衍生息。我的头发成了虱子们的安乐窝,虱子们在这里尽情地结婚生子,享那天伦之乐。未曾想过,我的青春、我的美丽就被他们武断地做了主。世间竟有这般可恶的东西!
母亲用尽各种办法来为我除害,可还是屡禁不止,甚至在我的头发上撒上了一种叫做敌杀死的农药,来对付这些贪婪的家伙,根本顾不因此所带来的毒副作用,就像我必须为了世俗的枷锁而放弃自己的自由和快乐一样。美和自由需要太多的代价和足够的勇气。
遇上晴好和闲暇,母亲都要大开杀戒,一丝不漏,一根根翻过我的头发,把隐藏的虱子一个个找出,用力掐死或丢进火坑。当看到母亲指甲上的斑斑血迹和被烧得焦枯成灰的虱子,心里别提多高兴,像是打了一个胜仗。可过不了几天,新生的虱子又开始奋勇向前。
我有些佩服他们的视死如归了。
痛恨至极,母亲一狠心,索性把我的头发剃个精光。看着满地的发丝,我的快乐也随之消失在推剪锋利的决绝里。没有了长发,活脱脱就是一个男孩样子,少了女孩特有的优雅和秀美。
烦恼丝的消失不代表烦恼的退隐。我是别人的笑柄。同学们都要在我走进教室时取笑我,叫我假小子,故意在我上厕所时刁难我,把我推进男厕。我哭过、恨过、胆怯过,我几近逃学。幼小的心灵受到重创,我发誓要养一头秀美的长发,击败那些笑话我的丑小鸭们。那样一个梦就在心里一直长,简单而直接。不知是我的心愿感动了头发,还是青春这高效的催长剂在快速发酵,我的头发寸寸增长。到了三年级,就已经齐肩了,我精心地呵护着这一头饱经摧残和羞辱的黑发,用父亲特意为我买的红绸发带高高束起,扎成漂亮的蝴蝶结。
此时的我竟爱上了束发。一半是为了蝴蝶结,一半是为了心结。走路时,我喜欢蹦蹦跳跳的,要不就是故意晃动脑袋,让可爱的发鞭大幅度甩动,和着清风,狠狠抽打来袭的蚊蝇和尘埃。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在激励我的自信和不甘。
我喜欢在有太阳的日子看自己的影子,有些稚气和绰约,更多的是自信。
初中三年,一直束发。学习很紧张,他们和我一起奋发,遇到难题或碰到不开心的事情,我喜欢用手从上到下轻轻抚摸他们,也会变着花样细细编织,或者把发尖拉到鼻孔外,轻吻他们,心慢慢和他们诉说我太多的心事。他们变成最知心的朋友,最亲密的爱人。
偶尔洗发结束,在宿舍门口晒太阳,任他们随风飘散,一缕带着香波味的发丝亲吻脸庞,亲柔惬意,我方感到自己长大的青春和美丽。理想中温柔美丽的仙子在人间漫步。
成堆得作业和繁重的家务活开始封杀年轻时特立独行的梦想。为了那个时代被看得很重的“铁饭碗”,在老师和家长的鼓动下,我由一只雏形的天鹅开始蜕变成一个极富奋斗意义的简单形象——儿子头,青春的张望在势利的理想苛求下谢幕。母亲说,只有飞出这深深的山沟,才会化茧成蝶,成为众人羡慕的金凤凰。
粉色蝴蝶结被锁进寂寞的黑匣子,发霉变色,被墨水染成黯黑,心里的那点鲜红的挣扎变得脆弱无奈。只有红色的三好学生证书方可以让所有对我信心百倍的人有些许的慰藉。好成绩才能让那时的青春闪烁短暂的光芒,让父母的含辛茹苦变得超值。
时间是一把无形的剑,慢慢磨砺,直到足以斩断所有与理想无关的七情六欲,包括尾随青春期到来的烦躁和期许。直到跨进大学的门槛,未来有了足够的保障和依赖,我慢慢卸下灰色的理想包袱,对着青春的另一面镜子偷窥包裹得很紧的面容。由于长期缺乏阳光的照晒,苍白无比,头发变得枯黄无光,大概是夹杂了太多的尘世的灰烬,不再是本真的模样,失去熠熠光泽。走在城市时尚的风里雨里,头发一再被折腾,他们累了,我也疲惫了,对fashion(时尚)有些茫然了。
我皈依为一个嫁作他人妇的女子,一个平常而母性十足的母亲,爱有了寄托,不再迷离,相夫教子,这是神圣的天职。把心连同青春的冲动一起藏在家里,藏进厨房。
一次喂奶,儿子用小手轻轻揽起我从耳旁垂落的头发,我突然反应过来,是头发挡住了他看我的视线。没有谁不在渴求爱和关注。他喜欢边吃奶边看我,不时开心微笑,小眼睛告诉我,妈妈的怀抱真温暖,妈妈的乳汁真甜。幸福像刚绽放的花蕾,鲜嫩温润。为了母爱的顺畅传递,我束了发。用一个晶晶牌的发卡把所有的头发束成一条发辫,双轨似的马尾合二为一。并了发,收了心。一个准母亲的特写就这样定格在儿子成长的画卷里。
青春耐不住岁月的炙烤,就像白嫩的肌肤经不住恶毒的紫外线的摩挲一样。我在渐渐变老,一个发型坚持了五六年,儿子变成了小男人了,他总认为妈妈最漂亮,以后都要娶妈妈做老婆,可时间在变,他也在变,当他直立着与我对视,便开始觉得我过于单调和老土了,希望我是他童话里的天使,有飘逸的头发,彰显青春的魅力。
我下了决心。决定来个大转弯,烫发,越夸张越好。经可,我伤了头发,也损了形象。我痛失长发,几经修剪,只能以段披发来等待,等待一个长发飘飘的梦发芽。
剪不断,理还乱,是心里的思绪。剪断了头发,却徒增了烦恼。理顺头发犹如理顺思绪一般难,但是不得不。
又是一个五年,告别了束发。心事散乱得无法收拾。我无端地放纵自己的情绪,唯独找不见快乐的影子。对镜自视,挤出一个久违的微笑,怎么看都不真实。
车内的空气太闷了,我流了汗,不自觉地顺手握紧发丝,高高抬起透气,没想,你的眼光抓住了这一刻,我在你心里变成美的化身,成为你的最爱。
你永远都自信却也谦逊。束发吧,这样的你更美,更有气质,你说。我哑然,但没有停止对这句话的思考。回家,试图验证,我越看自己越美。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习惯的改变确实好难,在心里问了自己千遍:束发为谁?只为一句赞扬?答案在你满含爱意的眼里明晰。真诚的力量无形却巨大得压倒所有的不自信,碾碎虚无的慌张。
束发,为你!为了你眼里美丽的我!
女为悦己者容,为了那个能读懂自己的人改变,为了那双明澈纯净的眼睛和那颗爱意浓浓的心而束发,我愿意。
明艳,专营发卡。黑白相间的蝶状水晶发卡在心情的春天绽放在头顶,我,明艳了,心化蝶飞到你守候已久的枝头,只等你用心把我融合,成为你的一部分,让飘摇许久的发丝结为你爱的焦点。
束发,见证美的誓言和一个关于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