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宁
我的高中生涯再过几个月就要结束了。
跳上熟悉的公交车,马路两边的景致熟稔得我闭上眼睛都可以画出来。当然,每天也会有些变化:比如,兰州拉面馆的老板娘可能坐在店铺门口看匆匆经过的不同面孔,也可能倚着门框和熟人断断续续地说着家长里短,而一旁的快餐店也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包子铺。
每个周五傍晚,我都将经历一场甜蜜的灾难。我要穿过最繁忙的街道,去一个本地人未必知道的长途汽车站买票乘车回家。
傍晚的公交车永远像个肚子滚圆步履蹒跚的胖子,从外面看,它鼓得像是要炸开来。好多次上车时,我觉得人太多太挤,正犹豫是否要等下一班车时,后面的人已经把我推了上去:“哎呀,你快一点好不好?”
站在公交车里,什么样的念头都会冒出来,什么样的念头都会被瞬间捻灭。在这里你什么都可以想,可你想什么都多余。在这里,我的肩膀抵住他的手臂,她的手绕过我的脖子去握扶栏。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周围汗津津的男人,他们却一脸无辜地朝我瞪眼睛。
大多时候我是没有座位的,偶尔有了座位也不一定是好事。老人提着菜篮子站到了我面前,而我背着重得下垂的书包拖着旅行箱,实在不愿意站起来,但车厢里的人已向我投来复杂的目光——混着鄙夷、好奇、幸灾乐祸,我自认刀枪不入,却敌不过周围人无声的谴责。最后,我认命地站起来,扯出漂亮的笑容对老人说:“您坐。”
我起身后,人们的目光变得更微妙了。我抓紧了扶栏,也在一瞬间挺起了背脊。到下一站了,又一波乘客涌上来,司机喊着“往里走往里走”,我默然移动几步又停下,因为书包太大箱子太沉,行动实在不便,于是我挡在了中间,在人群里闭上眼睛,任凭人们从身边挤过。
穿过市中心的繁华地段,车子就变得轻盈起来,步履也快了。马路两旁多是些小店,名字直白得很,有丽达湘菜馆、芳芳理发店……陈彪的五金店生意最好,因为就在红绿灯附近的转角上。
这路车的终点站是火车站,车上总有提着蛇皮袋的黝黑男人,也有拎着布袋子、把钱包放在衣袋里的老太太。距终点站越来越近,有的人越来越活跃,有的则更沉默了。
车上总有人扯着嗓子跟边上的人讲家乡的新鲜事,也有上了年纪的人低声给自己的孩子打电话,不断地说“不用送”“待不惯了要回家”,说完挂了电话,把头靠在椅背上。还有人握着手机温柔地跟对方讲“我马上就回来”,更有人对着手机屏幕和亲人告别,不停地抹眼泪。
终于到站了,匆忙下车。
去长途汽车站要经过一条不长的街。
街两旁什么店都有,但最多的还是水果摊和小吃摊。
水果摊上,杨梅陈列在最前面,瞥一眼都嫌酸,樱桃还没熟透,仍沾着枝叶的气息,香蕉倒是熟透了,黄皮上有黑点,老板指着它用很内行的口吻向我介绍:“就是这种快烂了的才好吃嘛!”
再前面就是凉皮摊了,摊上的食材一看就知道是不新鲜的。但在这里,新鲜是个笑话,没有人会不识趣地问一句“干净吗”,老板也从不废话,毫不忌讳地用刚拿过钱的手去捏一把香菜撒在碗里刚拌好的凉皮上。
凉皮摊旁是烧烤摊。羊肉、牛肉、鸡肉一溜地排在铁架上,诱惑着身心俱疲的旅客。老板娘动作极为利索,无论是撒胡椒粉还是涂甜酱辣酱,都能在两分钟内搞定。摊子的挂牌上印着“西北烤肉串”,我心里清楚,那肉可能不新鲜,摊主定非来自大漠,但并不计较。被骗得太多了,何必跟个烧烤摊过不去?
有些摊子则是按时令转换内容的,比如冬天卖糖炒栗子,夏天则售现切菠萝。从小到大,父母的警告让我对烧烤和凉粉敬而远之,却躲不开栗子的温柔攻击。很多个冬天的黄昏,我剥着板栗靠在椅背上等车子出发,凭借那点余热焐暖原先冻得僵硬的手。
走完这条窄窄的街,就到了车站。司机和售票员一同招呼着:“绍兴,绍兴!”刚读高一时,我会小跑进站台,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一个,绍兴。”随着对司机和售票员认知的加深,我越来越沉着。这不仅体现在买车票的过程中,也体现在等待车开的时候。刚开始坐这班车时,我总是不停地催促司机快点开,却只收获其他乘客的冷眼和司机的一长串诉苦。后来才知道,车是公司的,卖票收益却和司机及售票员的收入挂钩,于是司机把主观能动性发挥到了极致,视时间表为无物,不坐满人就誓不开车。两年半过去了,如今我总算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现状了,一上车便戴上耳麦把手机里音乐的音量调响,让其盖过司机的吆喝声,然后蒙头大睡。
一旦启动,车子便飞速行驶了。
出了市区,道路两旁的建筑一下就变矮了,一眼就能看出大多是上世纪90年代的作品。四层高的“国际大酒店”门前冷冷清清,让人不禁想起钱钟书笔下的那个“欧亚大旅社”,边上补胎的小店倒是生意兴隆。路上的行人很少,而且看似非常悠闲。这一带曾经商业发达、市场兴旺,却不知何故突然变得萧条,只留给当地居民讲究的生活习惯和挑剔的眼光。
每一次归途中,我最喜爱乘长途车的那一段时间。我很享受那种漫长的,只是为了等待到达什么地方的时光。
终于到收费站了,我从书包里摸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让她来车站接我。离家越来越近了,我不断地转过头去看窗外,有没有一处是我陌生的景物?宋之问说“近乡情更怯”,大抵是我走得还不够远,年纪又尚小,所以全然没有这些复杂的情感。我胸中涌起的,只是对故乡最简单也最坦白的爱。
这是我的故乡——虽然它时常被宣传为“旅游城市”,但旅游资源实在匮乏,知道的人也少,甚至不少当地特产被批评不够卫生……但仅凭一句“这是我的故乡”,便让我没法不喜欢它。
我一下大巴,就发现街道两旁新建了绿化带,而香樟树再一次用那难以察觉的香气拥抱了我。
然后,我看到了自家的汽车,奔过去打开车门,一把抱住等我已久的妈妈。
——我到家了。
有一味中药,唤为当归。我不知当归究竟能治什么病,也没兴趣去查,只是觉得最美好的病大抵是相思病,而思乡之苦,极其难耐。于是想象几百年前,一个中医用一味药材纾解了一个落魄书生的羁旅愁肠,那药材从此便被唤为“当归”。
突然想起,吴越王所言的那句美得过分的“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许多年前,他也许正站在我伫立的土地上,朝着心上人所在的方向,远远眺望。那诗意带着惆怅,那惆怅满是诗意。
我总会被那些“生活在别处”的说法所打动。我一直希望去比远方更远的地方,但我会像候鸟,总在落花时节,悄悄地回到属于我的故乡,因为那儿有我一生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