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远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廉州话“腩、nɐm21、nɛu35”同源辨析
王英远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廉州话“腩、nɐm21、nɛu35”在语音和语义上对应整齐,它们是一组同源词。
廉州话;同源;腩 nɐm21nɛu35
廉州地区历史悠久,是今天合浦县城的中心乡镇,早在西汉的时候就设立合浦郡,管辖大部分广西地区及部分广东地区。廉州话属于粤语钦廉片代表方言,包括北海周边、合浦、钦州和防城港部分地区及玉林的博白县等地区,使用人口达120万。[1]本文探讨的廉州话“腩(nam24)、nɐm21、nɛu45”这一组词,在语音上相近,意义上相通又各有分工。本文认为它们是一组同源词。据王力《同源字典》:“凡音义皆近,音近义同,或义近音同的字,叫做同源字……所谓同源字,实际上就是同源词”。[2]如草木缺水为“枯”,江河缺水为“涸”,为“竭”,人缺水欲饮为“渴”。“枯涸竭渴”是同源字。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说的“同源词”不能等同于历史比较语言学上的同源词,历史比较语言学中的“同源词”指的是:在亲属语言比较中,有同一来源的词。如:汉语和藏缅甸语、壮语和泰语。
关于“腩”字的研究也有部分论文涉及到,但都不是针对性的研究。比如:
张双庆(2001)在《粤语特征词》一文中,提出“肚腩”和“腍(软;做人软弱又和善)”都是粤语的特征词,但没有提到“腩和腍”是同源的关系,腍即本文的nɐm21。
蒙元耀在《壮汉同源词研究》一书中,提出“腩”和壮语的“nam4”是同源的关系,并构拟为*nam。本文认为其二者是借用的关系,壮语借自汉语方言的词。[3]
钱奠香《闽粤客方言深摄几组同源词辨析》一文利用语音对应规律,提出“稔、飪”和厦门话、广州话的“腩”是同源的关系。[4]
下面将从“腩(nam24)、nɐm21、nɛu45”各自的语音、语义及用法上分析它们存在同源关系。
腩,现有的文献里比较少提及,亦不见于《说文》。《广雅》载:“腩,脯也”。“腩”的本义是“干肉”的意思。《齐民要术》“亦以盐,豉汁腩之”,这里“腩”作动词,表“用调味品浸渍肉类以备炙食。”《广韵》载:“奴感切,煮肉,上声,泥母。”如此,“腩”作为“熟肉”就含有“熟软”的意义,而“熟软”又跟“软肉”相关。如今,“腩”演进到现代汉语里,已经失去了动词、形容词的用法,“腩”只用作构词的语素,表示“肚子上松软的肌肉,如牛腩、鱼腩”[5]。“腩”的演变过程大致是:干肉—熟肉—熟软—软质物—肚子上松软的肌肉。
在廉州话里,“腩”与古汉语词的“腩”一脉相承。“腩”廉州话读作nam24,语音上和古汉语对应整齐。功能上,“腩”既可以作名词用,也可以作动词用。“腩”做名词时,表示“人或动物腹部肥软的肉,如肚腩、牛腩、鱼腩”,“肚腩”相当于现代汉语里肚子上的赘肉。因腩肉无骨肥厚,猪的五花肉在廉州话里就叫做“五花腩”。“五花腩”除了肉质柔软,肥瘦相当而受到人们喜爱之外,也常用于形容好差事,比如“他捡到了件五花腩。”意思是“他找到了份好差事”。“腩”在廉州话里作动词用时,表示“蘸”的意思,如“腩汁”就是“用调味品(酱料)浸肉类以使得肉类口味更好”的意思。在两广地区,有很多菜品都是肉、酱料分开,如白切鸡、白切鸭、白切鹅等,这些都需要“腩汁”来食用的。因此,可以说廉州话的“腩”是对古汉语“腩”的继承。
“腩”在汉语其他方言里,没有比廉州话里的意义丰富。同样是表示“肚子上或近肋骨处肥软的肌肉”,不同的方言有不同的说法。厦门话有“腩肚肉”的说法,“腩”读作“lam”,鼻音边音不分,义指“猪胸腹的肥而松的肉”;山东话里有“肚腩”的说法,但对于动物的不说“腩”,没有“牛腩、鱼腩”这类说法;安徽话里没有“牛腩”的说法,而是说成“牛肚子”,对于肚子上的赘肉,说成“膘”。湖南话里,也没有“腩”的说法,而是说成“pao33肉”,意思相当于普通话里的“膪”;赣州方言把“牛腩、鱼腩”说成“牛肚、鱼肚”,对于人的肚子上的赘肉会用形容词的手法来表示,如ʂe4ʂe4tia41。在广州话里,和普通话一样,“腩”只表示“肚子上松软的肌肉”这一义项,没有其他义项。潮汕方言地区也有“牛腩”的说法,但“腩”的意义和广州话一样,仅仅限于这一个义项。广西客家方言里也有“腩”的说法,但是存在人和动物发音上的不同之分。这是通过采取声调屈折的方法来表示不同的意义。声调屈折指的就是靠改变声调来衍生新词的构词法。如:动物的读作“nan24如:牛腩ŋɐu24nan24”;对于人肚子上的赘肉读作nan55如:“肚腩tu21nan555”。
根据“腩”在其他方言区的分布,可以确定的是,“腩”作为“干肉”的意义已经消失了或被“脯”替代了。而其作为“熟肉”的意义经衍生出“软质物”的意义在其他方言里也比较少见,大部分地区只剩下“牛肚子上或近肋骨处的嫩肉”这一义项或者“腩”被“膘”取代,如安徽话里“肚子上的赘肉”就说成“膘”。普通话里的“肚腩”这一说法很有可能来自于粤闽客方言,因为其他方言和相关词典里不见“肚腩”或有关的说法。北方方言受普通话的影响,现在基本上只存在“肚腩”的说法,没有“牛腩、鱼腩”的说法,有些地区甚至不存在“腩”的说法,对于“牛肚子上或近肋骨处的嫩肉”也没有相关的词汇来表示。这些地区有“腩”字说法的基本上都是跟普通话里的意思相近,也没有其他的义项。这说明“腩”的其他义项在北方方言区和大部分南方方言区里已经消失,只是在远离广州的部分粤方言区里留存下来并一直沿用至今。
在壮侗语族里,指“牛肚子上或近肋骨处的嫩肉”的词用上“腩”这个语素的并不普遍存在,武鸣、靖西、贵港这些地区的壮族人民不说“牛腩”、“肚腩”,甚至对于肚子上的赘肉没有相应的词来表示。泰语里同样的意思说成 khɔːŋ33jai21。但也有部分地区存在“腩”的说法,如:马山壮语里,把人和动物腹部上的软肉称为“腩”,如牛腩nam4 wai2、肚腩tung4nam4。因而,壮语里“腩”的说法应该是借自粤方言。
廉州话里有跟“腩”音义相近的另一组词“nɐm21”,和“nɛu35”。这两个词都是有音无字词。核心意义都是“软”,区别在于,nɐm²¹是果蔬类自然熟透或食物经人工加工以后熟透的意思,呈现的形态一般是固态的。而nɛu45跟“结实”对应相对紧密一点,是“软”成差不多呈现液态的形态。这两个词跟“腩”的意义相近,都有表示“软”的语义,语音上,声母也对应得上。可以确定它们有同源关系,是一组同源词。
“腩”不收于《说文》,但在《说文》、《广韵》一些文献里收录有和 nɐm21语义相对应的一组词“稔和飪”,和 nɛu35对应的是“淖”。“稔”,《说文》“谷熟也,从禾念声,而甚切。”飪,《说文》“大熟也,从食壬声,如甚切”。“稔和飪”的核心意义也是“烂熟”,区别在于“稔”指的是谷物的自然熟透,而“飪”在古代是指“食物经过人工加工以后的熟透”,有被煮熟的意思,而且熟的程度要比“稔”的要深,是“大熟”。语义上,“nɐm²¹和“稔和飪”是可以对应得上的,都有“熟”的意思,nɐm²¹的意义是“稔和飪”意义的综合,既有自然上的熟透也有经人工加工后的熟透。语音上,“稔”,《广韵》“如甚切,上声寝韵日母。”“饪”,《广韵》如甚切,上声寝韵日母。古音娘、日二纽归泥组,这是符合古音演变规律的。在廉州话里,日母归泥的现象也是有的,比如:“瓜瓤、禾穰”的“瓤、穰”读作[nan33]。另外,“稔”在粤方言还有另外一个读音“nim”,部分地区读“nian”,如“稔子”是一种植物,结的果子可以食用,其果形如小灯笼,颜色先青而黄,黄而赤,赤而紫,味道甜美,亦可酿酒,是两广地区很常见的野果。这样“稔”就有“ren ian im”的发音。因此 nɐm21和“稔、飪”在语音的上就形成了整齐的对应。
“稔、飪、nɐm21”的音义皆合,对应整齐。nɐm21在廉州话里既可以作形容词也可以做名词。作形容词时,除了能表示果蔬类自然熟透、食物被煮熟的性状、或人长得肥胖多肉之外,还用来形容人的和善又软弱、无能,含贬义的说法。如:他太nɐm21了。在一定的语境下这句话既可以表示他长得胖,跟肉多而软且肥胖有关,也可以表示“他太软弱了。”另外,nɐm21可以和其他语素一起构成名词,“nɐm21”由“软熟的”衍生出软质的物体来,如:菜头nɐm21(一种经煮熟酿制的白萝卜)。如此,nɐm21就有如下几个义项:①熟、熟软;②软、软质物;③肥胖;④和善又软弱、无能。
《说文》:“淖,泥也。从水卓声,奴教切。”本义是烂泥,名词。《广雅》“淖,湿也。”淖是形容词,表湿润。《莊子.逍遙遊》“淖約如處子”。“淖約,柔弱貌”。“淖”形容词,表柔软。根据词汇的一般演进规律,“淖”由其本义“烂泥”引申出“湿润、柔软”的意思。词义的演进为:烂泥→湿润的、柔软的。
廉州话把“烂泥”称为“phan21”,跟“淖”的发音已相去甚远,而“淖”的引申义在廉州话nɛu35对应整齐。nɛu35,即表示柔软的、略微呈现液态状的形态,其核心意义是“软”。在功能上,nɛu35在廉州话里作形容词时,可以独立成词,如:这粥太nɛu35了。意思是“这粥煮得太烂了”。另外,nɛu35可以和其他语素一起构成名词,如“糖khɛu35nɛu35”,这可不是什么糖果酱,是一种鸡屎。因形色如糖果酱而得名。如此,nɛu35由其“软“的意义引申出一种软质物。在语音上,nɛu35和“淖”声母相同,韵母都是前响复元音韵母,只是由于舌位的高低造成发音的略微不同而已,总体来说是可以对应得上的。因此,nɛu35和“淖”在音义上是一致对应的。无疑,nɛu45的本字应该是“淖”。
nɛu35也和 nɐm21一样有表示“软弱的”意思。壮语里和“nɛu35淖”对应的是“nau33”,“nau33”在《壮汉词汇》里收录有“腐烂;颜色不鲜明;无能、窝囊、软弱”的意思。一些壮语方言里也有“naeuhnadnad 烂得很,naeuhnedned有点腐烂;naeuhnodnod颜色不鲜明,naiqnueknuek软弱无力,naiqsisi,naiqniekniek无精打采”等说法[6]。
以上对腩、nɛu35和 nɐm21的分析得出:这三个词音义相通,有同源关系,核心意义“软”,都有表示“软质物”的意思,源词意义是“软、熟软”。虽然这三者意义相通,但也各有分工。这三个词都不可以单独作名词使用,只能和其他语素一起组成名词成分。构成名词时,都有表示“软质物”的意思,但“腩”表示人或动物腹部的软肉,nɐm21不表示软肉,而表示软肉以外的软质物,如“菜头nɐm21(一种经煮熟酿制的白萝卜)。”nɛu35则是比nɐm21更为软的,甚至接近液体的软质物,如“糖khɛu35nɛu35”(一种鸡屎)。nɛu35和nɐm21在廉州话里可以单独做形容词来使用,都有表示“软弱的”意思。虽然在廉州话里“腩”不表示“软弱的”的意思。但据梁孝元帝《金楼子》所载“习又曰:‘大鹏从南来,众鸟皆戢翼。何物冻老鸱,腩腩低头食。’道安曰:‘微风入幽谷,安能动大材。猛虎当道食,不觉蚤虻来。”这个典故是道安和尚跟习凿齿争论互讽的。里面的“腩腩”就是“呆笨、软弱”的意思,是贬义的用法,做形容词。“腩”在现代汉语方言里找不出“软弱”的义项,但在壮侗语言里,如,马山壮语:“nam42腩”还有表示“呆笨的、软弱的”意思。如:wun² kɯn¹ mɯŋ² lum³ kɯn¹ no6namdnei(人家视你如腩肉一样软弱可欺)。[3]如此,“腩”也存在“软弱的”意思。从语音、语义上看,“腩nam24和nɐm21”的联系更紧密,可以说二者是通过元音的变化实现分化的。在粤语里,一字多音多义的现象是很多的。如:“妹”:mui35(女孩),mui21(妹妹)。而与 nɛu35在语义上的对应关系,则更有可能是通过词义的引申分化的。既然前文把“腩、nɛu35和 nɐm21”作为同源词来看,那么相对应的“腩、稔、飪和淖”也应该是一组同源词。
[1] 合浦县志编纂委员会.合浦县志·方言[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4.
[2] 王力.同源字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3] 蒙元耀.壮汉同源词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46.
[4] 钱奠香.闽粤客方言深摄几组同源词辨析[J].暨南学报, 2012,(5):109-116.
[5] 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982.
[6] 广西壮族自治区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编.壮汉词汇[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84.
The Homologous Discrimination of “nam24、nɐm21、nɛu45”in Lianzhou Dialect
Lianzhou dialect’s nam²d、nɐm²¹、nɛu45correspond tidily on the phonetic and semantic.they are a group of cognate words.
Lianzhou dialect;Homology;nam24;nɐm²¹;nɛu45
H17
A
1008-1151(2015)09-0179-03
2015-08-12
王英远(1990-),女,广西北海人,广西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壮侗语汉语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