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翻译与噪音诗学
李忠庆
(香港大学,香港)
摘要:罗兰·巴特曾提出“作者之死”一说。本文受其启发,拟探讨“译者之死”的概念。笔者认为“译者之死”源于翻译过程中缺乏人为介入,且在机器翻译方面表现最为显著。文章以台湾诗人夏宇的双语诗集《粉红色噪音》为分析对象,力求阐释语义和句法因翻译过程中偏离原文而出现新生涵义的原因。诗人以透明胶片为物质媒介,机器翻译为中介手段,此种做法引发笔者思考:翻译是否可使读者真正读“透”原文?倘若可以,其能“透明”至何种程度?就文学翻译而言,如何诠释文本意义的“透明性”?《粉红色噪音》中,机器翻译以阻滞理解的方式促使读者关注译入语,藉此形成译入语的“透明”物质性。
关键词:夏宇,“译者之死”,机器翻译,传播,延异
1.前言
罗兰·巴特关于“作者之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的论述奠定了后结构主义的理论基石。他在论述中指出文学批评领域存在已久的一大迷思,即作者拥有诠释意义①的绝对权威,并主张“是言语活动在说话,而不是作者;写作,是通过一种先决的非人格性……而达到这样一点,即只有言语活动在行动,在‘出色地表现’,而没有‘自我’”(巴特1995:302)。该观点强调了写作的非人格性(impersonality)。意义虽起始于作者,但由于互文性固存于一切文本,作者的权威身份消解于多种意义来源的相互交织之中,而这些来源本身亦出自其他来源。故意义并非源自单一个体,写作亦应视为一种非人格性或去人格化的活动:
语言学也为破坏作者提供了珍贵的分析工具,它指出,陈述过程在整体上是一种空的过程,它可以在不需用对话者个人来充实的情况下就能出色地运转:从语言学上讲,作者从来就只不过是写作的人,就像“我”仅仅是说“我”的人一样:言语活动认识“主语”,而不认识“个人”,而这个主语由于在确定它的陈述过程之外就是空的,便足以使言语活动“挺得住”,也就是就足以耗尽言语活动。(同上:303)
相对于作者/讲话者以语言为媒介与读者/听话者沟通这一观念而言,若每句言语都为一个语言瞬间,那么主体性与写作行为本身在理论上毫无关联。巴特的理论挑战了作者特权的观点,敦促我们彻底反思作者对于作品的诠释权限究竟可至何种幅度,及其主体性是否在决定文学意义方面拥有绝对权威。如果把这一看法从单一语种/文本延伸至翻译作品,针对特殊作者身份的译者,我们能否提出“译者之死”一说?如果可以,这对于理解文学意义有何理论启示?晚近社会翻译学研究强调,甚至推崇译者解读文本意义时积极“发声”及“介入”(Michaela 2007)。相比之下,“译者之死”的观点似乎与此相左。虽然巴特对作者主体性之否定引致了学者对读者主体性的批判(陈佩筠2009:181),但翻译研究的很多后学理论已经证实,作者可能对文本意义的生成丧失主导权,如此一来,译者的主体性亦可以受到类似质疑。
翻译过程中人为意志的抽离会直接导致“译者之死”。机器翻译背后的一切精密程序虽系人力操控,然这一现象仍于此领域表现最为显著。机器译者较人工译者而言并非首选,且仅用于最为机械的翻译工作,但机器翻译有时会因语义、句法偏离原文而派生出新的意义,那么我们如何看待机器在无意识情形下派生的“意义”?巴特认为,写作实为一种语言操演。既然如此,翻译作为一种写作,亦应视为“只有语言活动在行动”(巴特1995:302)。假使褫夺作者的诠释权威意味着“作者之死”,则机器翻译对译者主体性的消隐亦暗示着“译者之死”。由此我们应当进一步思考,机器翻译作为一种言语活动,如何引致“译者之死”以及对理解翻译所生意义有何启示。
夏宇利用互联网和计算机翻译程序“写作”双语诗集《粉红色噪音》,此种前卫文学试验于中文世界可谓史无前例。本文除讨论《粉红色噪音》的写作及翻译过程外,还试图进一步介入及延展诗集与机器译者之互动,追踪“意义”的传播途径。下文即从后结构主义写作/翻译理论出发,探讨机器翻译对双语诗集《粉红色噪音》里文学意义的影响,并使用多种翻译程序试验诗人与机器译者之间的互动。最后,笔者将提出机器翻译对于深入理解“意义”之涵义的理论价值。
2.机器译者之于《粉红色噪音》
夏宇于2007年推出名为《粉红色噪音》的诗集(2008年再版),将华语文学的前卫试验引向又一高峰。一如其名,作品围绕“噪音”,准确来说,是“文字噪音”这一概念展开。夏宇曾在一次访谈中透露,此部诗集的创作灵感源于噪音和低频艺术唱片。受其影响,她开始思考可否于文字中实践噪音美学。
夏宇透过《粉红色噪音》的装帧设计将创新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她特意令诗歌印在透明胶片上,且用两种颜色印刷英汉对照诗句:英文原诗①用黑色,中文译诗用粉红色。中英文诗句分别靠左、右两边对齐,带来极富后现代色彩的视觉效果,同时令人联想到克里斯(Gunther Kress)和范·里欧文(Theo van Leeuwen)提出的概念“铭记”(inscription)(此概念与媒介[如纸张]的物质属性赋予文本的多模态[multimodal]效果直接相关)(Gunther & van Leeuwen 1996:230-32)。机器译者逐字翻译原诗,译诗因此艰涩拗口。这在流畅观念根深蒂固的读者看来,无疑为耳旁噪音。加之诗句以粉红色呈现,使人容易联想到诗集的标题“粉红色噪音”。读者阅读时,把印有一组组平行诗句的透明胶片迭加起来,便会看到中英文诗句相互层迭,因此可同时阅读(用不同颜色标注的)双语诗句。诗集中,印有英文诗句的透明胶片在上,印有中文诗句的胶片在下,如此一来,读者“透过”英文原诗来阅读中文译诗。诗集《粉红色噪音》突显的此种“透明”及“读透”的概念不禁引发我们思考这样几个问题:读者能否藉助翻译真正“读透”原文?如果可以,翻译可“透明”至何种程度?如何诠释文学译本中意义的“透明性”?
2.1“作者之死”到“译者之死”
夏宇构思《粉红色噪音》时并未以英文原诗作者(即传统意义上的作者)的身份自居,而是将作者和译者身份彻底架空。“原诗”的文字由网络随机搜集而来,故来源不尽相同,内容也有乏完整。虽然不同的语言片段拼凑在一起无法有机统一,但诗人并不在意。类似技巧在夏宇的第三部诗集《摩擦·无以名状》中亦有体现。具体来说,诗人先以剪辑方式分解其第二部诗集《腹语术》中的个体语词,然后将之拼贴排列以重组“新”诗,因此《摩擦·无以名状》可谓是脱胎自《腹语术》。《粉红色噪音》的创作再次使用了此种混组拼贴技巧,并将语言材料的来源扩展至网络空间。以诗集中第一首诗的第一节为例②:
Brokenhearted time and ordinary daily moment
How fucking creepy is that?
So different and sweet
A promise awaits us
At the limits of the mystical glow
If we must die
We will need those rhyming skills
Some people are born with
Others develop (夏宇2008)
《粉红色噪音》中原诗的分裂特质导致文本意义无以确定。每一句“原”诗的源头都无迹可寻,更未必与文学相关。然而无论其源头何处,都或多或少自此获取到某些意义;当其脱离原有语境,进入另一个全新语境后,又会获得新的涵义。因此,它的意义就会异于从前。鉴于此,理解诗句“意义”时,不能将其固定或宥于英文的能指范围,因为“意义”是一个恒久流动的概念,是与其他“不在场”概念对比之后的结果,并不体现或包含于语词本身(Davis 2001:15),亦不存在终极诠释的可能。文本虽可视为一个整体,然其意义却支离破碎。故而,将不同英文诗句混组为一首“诗歌”,实是制造了一种“诗歌”幻象。来源各异的文字在夏宇笔下聚合、交织,且透过散乱诗行形成互文空间。各种意义于此相遇、碰撞、结合,并派生新的意义。
上述观点可能会引致这样的批评:意义的非确定性见于一切诗歌,甚至一切文本,并非《粉红色噪音》所独有。此种说法或许言之有理,但夏宇在该部诗集中藉“物质性”来“突出”意义的非确定性,在华语文学中实属罕有。夏宇从网络任意截取个体语词以组成英文诗句,放弃了作者的主体性及对意义的控制,由此凸显意义传播的互文网络,并引致作者角色的消亡。她通过这样的手法制造出其冠以“反诗”、“非诗”、“伪诗”之名的作品,并提醒读者“诗歌”一词需加引号方可诠释(夏宇2008)。
然而,夏宇的语义试验并不止于此。创作诗集《粉红色噪音》的一大关键在于运用软件Sherlock③(夏宇所谓的“机器诗人”)。异化句法及艰涩搭配在Sherlock的译诗中随处可见,它们严重破坏了语言的流畅,且造成译诗意义时而延伸,时而中断,以至于读者因困惑不解须参考英文原诗④。但有趣之处在于,中文译诗与英文原诗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吻合。试看上例英文诗节的中文翻译:
软件Sherlock的译文:
令人心碎的时代和普通每日时刻
怎样性交是蠕动那?
很不同和甜
承诺等候我们
在神秘爱的限额
在明亮,发光,似神的焕发
如果我们必须死
我们将需要那些押韵的技能
某些人是出生与
其他人显现出(夏宇2008)
英文原诗标题中的短语“brokenhearted”在这里译为“令人心碎的时代”,即“brokenhearted times/milieu/era”之义。机器翻译将其中的时间概念由确切、离散的框架转入宏观、抽象的空间,其涵义随之产生变化。
原诗首行“How fucking creepy is that?”中以脏话为副词的做法虽常见于英语日常口语,但对脏话的指示含义“性行为”并无特别指涉。人工译者即便再不精通英文,也会了解并译出该词的情感含义,而非指示含义。然机器翻译并不触及情感含义,只处理字面含义,即“怎么性交是蠕动?”所以,副词“fucking”硬译为“性交”,“creepy”的语义也随之由“恐惧”变为“蠕动”。倘若我们试着去理解如此不合语法的中文语句,其可释为“何种性交为蠕动?”性的涵义原本充其量潜于英文诗句,但机器却在直译过程中将其意外凸显,令该诗的解读出现颇为有趣的变化。机器翻译将这种性影射具体化的情形在《粉红色噪音》的其他诗歌里亦有出现(Yeh 2008:174)。
上例说明,机器译者拥有无意识的自主权,可令英文原诗偏离至受职业操守约束之人工译者无法接受的程度。正是机器的无所顾忌和直译倾向使其成为首选译者,它“没有承诺”,且“像一切致命的情人一样早早宣布它的不负责任”(夏宇2008)。夏宇将翻译工作交予计算机程序,利用机器译者的无意识特质创造诗歌美学,放弃了译者的主体性,并对文学创作和阅读的传统标准提出质疑。这种诗歌美学在夏宇描述机器翻译的语言特质时得以最佳阐释,“言辞一直发生,但是它并不前进。它并没有要带你去任何地方,它不停地维持现状却又不停崩溃,一句一句崩溃后却也就忽然到了某一所在”(同上)。也就是说,唯有机器可以践行此种破裂美学、“噪音”美学,因为人工译者会不同程度地为读者梳理原作含义,而机器译者因毫无意识,可忽略传统及惯习,赋予原作中能指语词的引申意义和内涵意义。
正是机器这种无意识“违背伦理”的态度引致,甚至驱使夏宇透过“文字噪音”解构意义。译文藉这种特殊“噪音”脱离原文控制,生成新的诠释,并获取潜在含义。由此可见,获得意义自主权以翻译过程中人为意志的抽离为代价;如果改写巴特的说法,我们可以宣称:噪音美学的诞生必然以“译者之死”为代价(巴特1995:307)。
3.机器翻译与夏宇“对字的肉欲的爱”
与翻译相关的常见比喻都突出其传意功能,如将翻译比作“桥梁”或某种“传意模式”。假设我们视翻译为一种非传意性行为,结果又会怎样?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认为,传意为劣质译文的一大特性,“任何执行传播功能的翻译所传播的只能是信息,也就是说,它传播的只是非本质的东西”(本雅明2012:100)。夏宇素来以颠覆传统、非交际指向性表达方式及非指涉性、反叙事语言风格著称⑤。对于其诗歌涵义能否诠释,文法能否接受,夏宇并不在意,因此,她的诗学备受争议。《粉红色噪音》可谓将此种创作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夏宇借助机器翻译发展出一套独特诗学,对“意义传播属性”(communicability of meaning)的“不可动摇信念”(shockproof faith)提出质疑(Greer 1991:153)。
创造震撼的语言效果是夏宇的一贯风格,除了她的第四本诗集Salsa外,其多数作品都对此有所展现。夏宇在《粉红色噪音》中大胆尝试把“意义”从能指的束缚之中释放出来,以实现“语言的绝对解放,一种语言的解放信仰/语言的信仰解放”(夏宇2008),将其特有的风格推向极致。夏宇借助机器译者演绎其理想书写模式,并以不合文法及反叙事手法实现、强化意义的非传意属性,令《粉红色噪音》呈现出多种涵义。试看下面这首作品:
Things seem to get worse before they get better
When, from a long distant past, nothing subsists,
After the people are dead, after the things are broken and scattered
She poised herself on the balance beam gracefully
And he waited with his fingers poised over the keys
Who’s ready to remind us
Amid the ruins of all the rest
Everything vanishes around me
And works are born as if out of the void
Ripe, graphic fruit falls off
My hand has become an obedient instrument flying of [sic] a remote will
Sherlock的翻译:
事似乎得到坏在它们得到更好
当,从长式遥远的过去,没什么维持生活
在人是死的之后,在事是残破和驱散之后
她优美地保持了平衡自己在平衡木
关键词他等待了与他的手指保持平衡在
谁准备好提醒我们
在所有休息之中废墟
一切消失在我附近
并且工作是出生好像在无效外面
成熟,图像果子掉下
我的手成为了遥控的服从的仪器飞行将
上例中,有些诗行的句法结构高度异化,但经翻译后仍具一定逻辑可循。如第二行中的两个分句“在人是死的之后,在事是残破和驱散之后”,虽不合汉语句法,但若去掉句中连系动词“是”(从英文原诗中的“are”翻译而来),中文译诗于语言层面会与其英文原诗大致对等。然而,有些译诗诗行却好像由不易辨识的文字随机拼凑而成。例如,第四行诗句“And he waited with his fingers poised over the keys”译为“他等待了与他的手指保持平衡在关键词”后,变得毫无意义,无法以汉语文法逻辑加以理解。此处的英文原句为附于介词“with”之形合句,机器译者将其译为汉语中的连词“与”(即“and”),导致两个分句因在译文中相互连结而难以诠释,整行诗句也由此成为意合句。倘若非要对此句进行诠释,其或可意为“他和他的手指一同在等待着在关键词上保持平衡”。对于想要赋予诗句确定含义的读者来说,这样的诠释并不合理,因为据此诠释,主语“他”与他的手指一起等待做某件事情,他的手指成为了一个与具有主体性的“他”相分离的个体。
关键词除此之外,Sherlock还将“keys”译作“”,使诗句愈显荒谬。“Key(s)”在英语中为多义词,据英文诗的上下文语境及“fingers poised over the keys”的惯常搭配,keys可能指钢琴的琴键。但须留意的是,此意义并非取决于文字本身,而是延异的结果,形成于文字与其他能指及语境之间的互文关系。我们对字词的初步理解都基于对其在其他语境中运用方式和意义的观察(参照Davis 2001:15),因此在这里“key”的意义不能绝对确定。但假设“keys”指涉“琴键”,经机器翻译后,该词再次发生了变化。中文诗句里的“关键词”是“keys”字面含义的譬喻引申,机器翻译于此意外暴露出“keys”背后的隐喻涵义。原词“keys”经历的此种转变恰恰体现了德里达提出的意义“保留”(retentive)和“延迟”(protentive)的特征(德里达1999:95)。就“保留”层面而言,“keys”从上下文语境的其他因素和其曾在其他语境中的用法获得意义;论及“延迟”,“keys”透过机器翻译令自身延伸至“未来”,即中文里的“关键词”。意即能指并非指已然存在和固定于自身的事物,而是“与非它自身之物相关,因此也使自身保留过去因素的标志,它已经通过表明与未来因素的关系让自身变质,这就构成了踪迹”(德里达2000:77)。从这一角度思考,中文诗句虽将“poising his fingers over the keywords”的字面含义译出,然究竟有何意义?该处的译文再次陷入荒谬,给读者带来不便。但诗人却意在迫使读者接受此种“无意义”的诗句,因为机器翻译透过直译、甚至转化,以及对语法和语言习惯的彻底忽视,可制造出大量意想之外的意象。“手指在抽象的‘关键词’上保持平衡”即可视为一例。其产生的美学效果出乎意料,不仅挑战了读者的诗歌感悟能力,亦颠覆了读者对于意义如何透过语言得以清晰表达的保守观念。
[中图分类号]H315.9
doi[编码] 10.3969/j.issn.1674-8921.2015.04.009
作者简介:李忠庆,香港大学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翻译理论与当代诗学。电子邮箱:leetk@hku.hk
英文诗句“Amid the ruins of all the rest”(第六行)及“And works are born as if out of the void”(第八行)分别译为“在所有休息之中废墟”和“并且工作是出生好像在无效外面”后,皆出现语法误用现象。前者中的“rest”本义为“其余的东西”,机器译者却将它译成“休息”;另有,名词“废墟”在中文译诗里用作动词,令整行诗句看来不合文法。若在“废墟”前面加入动词组成动宾结构,那么整句从字面来看,可理解为“在(所有)休息之中变成废墟”,如此一来,“rest”在这里就代表一种静止或休息的状态。但需要强调的是,这仅是一种解读方法而已。就常规理解而言,此种诠释并不合理。然而,恰恰因此,读者可以构建新的意象:“休息的状态”如何能够呈现于“废墟”之中?这里的中文译诗又如何与英文原诗在互文及跨语言层面相互联系?此处不同寻常的表达形式大大丰富了诗歌的释读潜能。
同理,尽管英文原诗中第八句的意义绝非已然固定,但若其合乎文法,亦可释读。中文译诗对该句句法有所扭曲,并将“void”译成“无效”。这种扭曲语法和直译“void”的方式令读者无法以惯常逻辑理解中文译诗。如果硬要解读这一误用语法的诗句,其字面解释可为“好像工作出自无效之外的范围”。我们试将该诗句放入谷歌翻译程序进行回译,出现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谷歌翻译把其译成“And work as if born outside the valid”。将英文原诗、机器译诗和谷歌回译放在一起,解读困难便随之而来。如果该诗句意在传递某种意义,那么其“意义”究竟是何?是原文所指的“工作从天而降”,机器翻译的“工作是有效的(即无效外面)”,还是谷歌回译的“工作是无效的(即有效外面)”?这种语义多样性又是否表明意义不断滑动,蜿蜒并穿行于不同语言之间?
语法误用是机器翻译的一个特征,所以翻译复杂言语时,机器译者的表现较人工译者逊色。但在《粉红色噪音》这部诗集里,夏宇却藉这一已知缺陷显示语言的物质性。译诗愈荒谬、愈不合语法,读者就会投以语言符号本身愈多的关注,而非去留意“意义”这一非常不稳定的概念。这并不是说“意义”与此毫不相干,毕竟寻求意义仍是读者阅读文本的原动力,只是意义并不按读者预期的那样,以某一具体形式出现。此处的意义取决于语词在英文诗句中的临时意义与它在其他(不在场)语境中意义之间的关系,同时亦取决于该临时意义和其在中文译诗中潜在意义之间的关系。如果《粉红色噪音》中所有英文诗都是“由一个多维空间组成的,在这个空间中,多种写作相互结合,相互争执,但没有一种是原始写作:文本是由各种引证组成的编织物,它们来自文化的成千上万个源点”(巴特1995:305),那么翻译就是一个意义滑动的场域,在此场域之中,诗歌的多线意义加速于译入语扩散出更多涵义。
Sherlock为《粉红色噪音》生成的翻译违背句法惯例,令读者十分困惑,只能屈服于能指的有形操控。加上诗集的物质载体令阅读过程单调乏味,造成进一步的阅读困难⑥。诗人正是藉此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回中文诗句,并提醒读者意义以近似折射的路径跨际传播。能指的独一地位亦因此得以凸显。夏宇在一首早期诗歌(夏宇1997)中写到她“对字的肉欲的爱”,这可视为其对自己写作意向的宣言。“肉欲”(字面含义可理解为“对肉体的欲望”)二字暗含的情欲意味表明诗人极度热爱汉语的物质形态,比如其形体及声音⑦。这促使夏宇消除汉语的惯常意义,以此凸显其形态,进一步暴露汉语的皮肉。从这个角度来看,夏宇试图借《粉红色噪音》中不合文法的言语来“测试中文的可塑性,意在扩展其意义空间”(夏宇2008),而此种不合文法的特殊情形惟有透过人工译者之“死”及机器译者之参与才能实现:
[机器译者]除了忠实外不遑他顾译出来的结果也是忠实到不能更忠实了而就居然就疏离起来了,译文原文原是要互补创造共同意义的,那些忠实陈述的碎片黏合后却常常变成另一个形状。请注意原文每个句子都是结构清晰的句子是充分具备可译性的,旁边对照的译文每一个字词也都是一个语言实体,具有语言总体的全部特征,它们充满等同交换的动机结果貌合神离如影随形而渐行渐远,异到极致又像是真实细节的无限放大。(夏宇2008;粗体为笔者强调)
机器译诗不合文法,从而制造出文字噪音,迫使读者脱离阅读习惯,并向其对于意义稳定性和感知力的一贯看法提出挑战。译诗所体现的形态一致但意义不一的矛盾,却是夏宇以机器进行文学写作试验的预期效果。夏宇耽溺于这些汉字之中,对人工话语试图解构意义之举做出嘲讽。对于传统学者来说,夏宇刻意尝试解构或破坏汉语,仅是一个大胆的语言游戏而已。然而,若从理论角度进行审视,《粉红色噪音》的特殊意义在于其不仅在文学写作,而是在双语文学创作中突出了语言的文本特性,即透过差异和延迟传播意义的特性。当读者商榷缩小译诗和原诗之间的差异时,反而会延滞或延迟理解,这样一来,机器翻译所造成的异化效果就使得译入语的形态愈加鲜明。
4.延异扩散之于机器翻译
上节对机器译者如何扭曲诗句语义进行了说明。这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机器能否“自主”传播意义。如果我们延伸夏宇的语言实验,使用机器翻译将“意义”延展数次,结果又会如何?本节把《粉红色噪音》中的英文诗放入谷歌翻译、Systran和Reverso三个不同的翻译程序,从而产生三个对应的中文译本。然后将英文原诗、Sherlock的译诗和其余三个翻译程序产生的译诗放在一起进行比读,从多元阅读法(pluralist reading)(Yeh 2010)的视角来探讨意义经不同翻译软件同时翻译时经历何种变化。
一如所料,多数译诗的可读性很低,异化搭配和句法错误随处可见。这虽为机器无意识“嬉弄”(play)出的结果,但当中的一些语义变化颇为有趣:那些不循常规的形态变化非语言游戏,可对我们认识意义与机器间关系有一定启示。故我们不应把其视为语言垃圾不予理会。例如,第二十九首诗的标题“Those misty memories seem awfully good”经机器翻译后有不同的中文版本:Sherlock和Systran将“misty”译成具体的意象“薄雾”;谷歌翻译“选择”(好像有意为之)将其译成“蒙蒙”这一描绘“晦黯”状态的抽象迭词;Reverso没有把该字译出,“misty”因而匿迹于译诗标题。还有,Sherlock和Systran将“To make their senses come alive and feel good”中的“senses”译为“道理”,谷歌翻译和Reverso却分别给出“感官”和“感觉”的译文。于此看来,不同机器译者的诠释虽各不相同,却都巧妙地忽略或凸显了语词涵义的不同潜在面向,如所指概念的具体及抽象维度,令意义更加完整。
机器翻译之所以引人入胜,在于每台机器处理文字的方式都无可预测。每处翻译本身并无对错,它们与诗歌中的其他文字组成新的搭配,并由此产生新的意义。比如,Sherlock和Systran把第九首诗的标题“In their near-human pleasure”直译成“在他们近人的乐趣”,谷歌翻译却把它译作“在他们接近人类的快乐”,使“near-human”这一抽象概念扩展出具象化的“接近人类”的涵义;而Reverso则产生出“在附近的人高兴地”的译文。由此可见,英文原诗本来并无确定涵义,机器译者在另一种语言中赋予了其多种释读方式。计算机程序的无形之手在背后操控一切,对意义进行种种无意识的操作,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关于所指和能指间任意关联(arbitrariness)的观点也意即如此。
第十八首诗非常有趣,主要围绕夏宇经常提到的一个主题——性。“He and I made it our duty to screw as often as possible”在英文中是一句表达十分直接的口语,但经机器翻译后意义却发生变奏。Sherlock将“to screw”直译成“拧紧”,整句于是译为“我们的义务拧紧越经常越好”。“拧紧”本是木工用词,但在这里与英文诗句对照阅读时,性交的影像却不期浮现。Systran的译文也与此类似。而谷歌翻译和Reverso却把动词“screw”译作名词“螺杆”和“螺丝”,在消解原诗语义的同时,将诗歌带入另一个无关性爱的空间。
并非所有译诗都清晰易读,而且易读与否亦非此处关注的重点。虽然“嬉弄”的确是意义活动的一种方式,然机器翻译的过程却不仅仅是一场“嬉弄”,还有“通过在设备部件之间留出间隔而为运动和连接创造条件的意思”(德里达1998:31)。因此“运动和连接之间的间隔”源于机器译者的任意行为。若以多元阅读法来审视机器翻译,便会发现能指可能透过机器译者呈现出多种意义。译文有时补充原文,有时候又会完全偏离原文。因此,机器翻译充分体现了意义的偶然性和多样性,以及它与能指之间的暧昧关系。除此以外,机器翻译还影响了我们认知译文文学意义的方式,引发我们进一步思考翻译可“达意”至何种程度?正如误读(misreading)是阅读或写作过程的一部份,并令作者表现出对于“影响的焦虑”(anxiety of influence)那样(Bloom 1975:3-6/1997:5-45),“谬传”(miscommunication)是否也是翻译本身固有的一种达意模式?如果误读是作者在过去作品影响之下藉以创新的一种策略,那么“谬传”作为机器翻译的一个固有特征,能否同样被视为一种论述手段,使译文脱胎自原文的同时,又可与原文分道扬镳?
5.结论:机器翻译与意义操纵
正如巴特所言,写作由成千上万的踪迹组成,意义非稳定实体,与能指构成流动关系。写作的空间性受到关注时,意义的时间连续性就会中断,导致意义“消失”,并且“有步骤地排除意思’:
在复合写作中,一切都在于分清,而不是在于破译甚么;结构可以在其每一次重复和其每一个阶段上被后续、被“编织”(就像有人说的长丝袜的网眼编织的情况),然而,却没有底,写作的空间需要走遍,而不可穿透;写作不停地提出意思,但却一直是为了使其突然消失:写作所进行的,是有步骤地排除意思。(巴特1995:306)
翻译可能将“写作的空间性”扩展至另一语言系统,以此大大丰富写作固有的多样性。这样一来,意义则在另一组能指范围内循环出现,并不断消失。
直译或本雅明所谓的“透明”翻译加速了意义的生成扩散:“一部真正的译作是透明的,它不会遮蔽原作,不会挡住原作的光芒,而是通过自身的媒介加强了原作,使纯粹语言更充分地在原作中体现出来”(本雅明2012:113)⑧。夏宇在机器翻译试验中,以透明胶片为媒介,计算机程序为语言中介,采用独具一格的方式令“透明”这一概念得到具体呈现。《粉红色噪音》创造的物质空间把读者的注意力带回文字本身,与此同时,机器翻译也透过凸显汉语的形态发挥同等功效。
对于夏宇来说,机器译者专门生产不流畅的译文,这正好给其机会扩展汉语的极限,所以她认为“当前在文学写作中采用机器翻译很重要,因为该项技术不断发展。某天机器译文一旦通晓流畅,Sherlock这些控制欲极强的机器译者起码会变为合格的诗人”(Bradbury 2008:38)。那么,译文便成为异化的中介语,一个中英文交合产生的畸形杂种,并让人联想到本雅明提出的“纯粹语言”。机器译者随意且不稳定地操纵意义,导致诗集之中随处可见支离破碎的意义和句式,对于诗歌的全新感知亦随之出现。由于“意义”仅做临时停留,在凌乱的译诗行句之间传播扩散,“走遍写作的空间”,因此读者往往无法找到确切意义。本文用不同机器翻译程序进行实验,目的在于揭示意义能够以多种非常规方式跨越语际。
此种前卫文学试验并非仅仅源于夏宇对于语言物质性的特殊迷恋。《粉红色噪音》凸显的“透明”概念可置于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2008)的理论框架之下加以诠释。他认为“透明”意指用流畅的译入语归化原文,因此流畅的翻译会导致译文读者认为自己直接触及原文,然则实为一种假象。在此种流畅翻译原则的指导下,译文被误认为应该像玻璃一样透明。尽管韦努蒂呼吁译者采取异化策略,但流畅与否依然是译者和评论者评价翻译作品时参照的一大重要标准。著名翻译家伊迪丝·格罗斯曼(Edith Grossman)曾说到:
用另外的方式复制作品,如屈服于直译者的错误,试图用另外的语言复制文本,遵循字字对应模式产生的文本已经不再是翻译,而是怪异的变体。如博尔赫斯的皮埃尔·门纳德(Pierre Menard)重写了自己的《堂吉诃德》,虽然它因为切近当代被看作高于原作,但是它碰巧和塞万提斯的原作字字对应。而且,一个不动脑筋的直译本是对协议的严重侵犯。世界上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出版商都会拒绝出版用这种方式翻译出的作品。这种译作或许当然保存了自己认为的原创性,但它是不可接受、不可读、不忠实的作品,而翻译合同要求的标准则是可接受性、可读性和忠实性。(格罗斯曼2011)
正是这种“不可接受、不可读、不忠实”且“不动脑筋的直译本”赋予夏宇充分的空间利用“自己认为的原创性”探寻“透明”这一概念。她刻意采用透明胶片创造物质空间,使读者能够通过机器译诗“读透”英文原诗。不过,这种直译后的机器译诗意义依然晦涩难懂,也就是说,这些诗句形态“透明”,然语义“不明”。
然而,夏宇和韦努蒂二人笔下的“透明”概念焦点各异:韦努蒂认为“透明”是一种建构起来的文本特质,其制造的假象令读者误认为可透过翻译这一媒介清晰地读透原文;夏宇却则认为与“透明”概念相关的并非原文,而是译入语。机器翻译阻止读者读“透”原文,它以延迟甚至阻滞理解的方式把读者的注意力带回译入语。如此一来,译入语的形态因直译变得“透明”。诗集《粉红色噪音》中,译诗的意义面目原本模糊不清,然夏宇却用透明胶片呈现诗句,制造出可藉此“读透”诗句的错觉,由此产生吊诡的现象。
对于夏宇而言,机器作为媒介是必然的选择。《粉红色噪音》以极端的方式提醒我们,意译可能会抑制潜于能指背后的意义。人工译者相对于无意识的机器而言,会不同程度上受译文流畅标准及翻译操守的囿限。从实用翻译策略的角度而言,直译不如语义翻译和传意翻译行之有效,但它却能透过常规语义辨别“延滞”(defer)意义的“差异”(differ),并将其释放。《粉红色噪音》对机器译者角色的诠释不落窠臼,机器译者于此不再是退而求其次之选。其生产的“不动脑筋的直译本”使意义可以进行跨语际传播,诗人并藉此阐明机器译者如何促进文学意义的生成。夏宇的诗集更促使读者关注“铭记”模式以及机器用作翻译媒介的意义,同时对存在于当代中国诗学之中的“誊写、翻译及阅读政治”提出质疑(Huang 2010:48)。
附注
① 此处及全文他处出现“意义”一词并非表明该词本身的“意义”确切无疑。下文讨论的重点之一即是阐明文学“意义”如何解构/泯灭于翻译之中。该词无论出现于文中何处,都应置于引号之内进行诠释。“来源”、“原诗”及“译诗”等关键词宜做相同处理。
② 整部诗集中除一首诗为中法对照外,其余均为中英对照。为方便起见,本文中所有原文均指“英语诗”。
③ Sherlock是苹果公司为Mac OS操作系统研发的一款网络工具,其中包含一个翻译程式/频道。此套软件已于2007年正式退出市场。
④ 此处并非意在言说英文“原”诗具有某种确切意义。英文诗为名义上的“原文”,且普遍易读,因此可以为译诗读者提供某种程度的参考。
⑤ 一些学者因而把夏宇和当代英美文坛的一大后现代诗派——语言诗派联系起来。语言诗派主张进行言词激进的争论,但夏宇的作品并未对此有所体现(Shetley 1993:138)。不过,无论刻意是否,她的作品的确呈现出了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的倾向。
⑥ 此处借用Yeh的贴切描述加以说明,“阅读《粉红色噪音》时经常遇到打断(读者必须翻查英文原诗以理解中文译诗)、延时(读者必须暂停片刻重读那些极其陌生的中文)、延迟(读者必须在两页之间加入一张白纸以阅读页面文字),以及分心(读者阅读诗歌时,脸庞会反射在透明书页的反面,读者会从中看到自己的印象)的情况”(Yeh 2008:177,粗体为笔者强调)。
⑦ 作者在访问中表达了她对中文物质性的迷恋:“我总爱那些译得忠实笨拙的句子,那些可爱的几乎不顾中文语法的直译,……还有那些由俄文翻成英文再翻成日文又翻成中文的几手翻译。汉字初始原以鸟足兽迹风声水纹表意,时至今日当我面对一个突兀地拼装组合的句子……我的视觉里仍满满是直观的欢愉,它奇特的自由也几乎带着敏锐的兽的直觉,而且与时俱进,好像还没有底线”(夏宇2008)。
⑧ 本雅明和巴特对“源头”这一概念的理解自然不同。本雅明认为原文质美、具体,故而直译应力求“充分展现”原文;相反,巴特反复解构原文的整体性,将其视为一个中性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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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