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松 乌斯曼·尼牙孜
近四十年来,以市场经济为取向的我国社会主义经济体制改革逐渐走向深入并获得广泛赞誉。与此同时,经济学界大量译介、引进了西方经济理论,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渐被边缘化。然而,进入新世纪以来,西方经济危机的再度爆发和蔓延,促使西方有识之士重新聚焦于马克思经济理论;在国内,面对由收入分配不公和贫富分化差距不断拉大引致的一系列新矛盾新问题,新自由主义经济思潮的贩卖者似乎冷静了许多。在当代中国,如何科学对待马克思经济理论与如何继续推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始终深度关联。本文尝试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透析马克思经济理论体系的结构,为当下我国市场经济启蒙和马克思经济理论的坚持与发展做出努力。
马克思运用科学理性对商品经济进行了深度透视,阐明了简单商品经济的内在时间结构和基本矛盾,揭示了资本主义经济的时间架构和内在矛盾,阐释了“两个必然”得以实现的时间和条件,呈现出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的时间规划和逻辑图像。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内在矛盾的深刻揭示,是通过对剩余价值论中时间结构及其矛盾的剖析呈现出来的,而理解这一问题的根本和关键,在于科学阐释资本的内置时钟和外在时钟“时钟”可以理解为时间,是一种隐喻和意象分析;“内置时钟”即内在时间要求,“外在时钟”即外在时间强制。哈萨德说,处在“商品化过程的中心的是时钟的意象”,还说:“在工业主义盛行的时代,时钟是协调和控制的工具。”①[英]约翰·哈萨德:《时间社会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页。芒福德也强调说:“工业时代的关键引擎是时钟,而不是蒸汽机。”②Mumford,L.Technics and Civilization,New York:Harcourt,Brace,1934,p.14.马克思说:“时间是自然即有限东西的命运。”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71页。对马克思来说,资本当然是历史的有限的存在物。不仅如此,他在谈到剩余价值产生的秘密时曾说:“时间的原子就是利润的要素”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1页。。研究表明,马克思在论述剩余价值的生产、实现和分割过程中对资本时钟作了三个层面的分析。
随着商品经济发展到资本主义阶段,劳动力成为商品,货币转化为资本;价值规律转化为剩余价值规律,商品生产所有权规律转化为资本主义占有规律;商品生产由劳动过程和价值形成过程的统一转化为劳动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的统一;以单纯交换为目的的商品生产转化为以“赚钱”为目的的剩余价值生产。这种情况下,商品经济的内在时间矛盾即个别劳动时间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之间的矛盾,体现为资本主义经济的内在时间矛盾即必要劳动时间与剩余劳动时间之间的矛盾。马克思指出,在剩余价值生产中,雇佣工人的劳动时间必须超过再生产劳动力商品价值的时间这个“一定点”,货币才能转化为资本,剩余价值才能被生产出来,因为“价值增殖过程不外是超过一定点而延长了的价值形成过程。”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7页。接着,他分析了绝对剩余价值生产和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实现条件及其时间结构与矛盾。绝对剩余价值生产,以必要劳动时间不变为前提、通过绝对延长工作日进而绝对延长剩余劳动时间得以实现;相对剩余价值生产,以提高全社会劳动生产率为前提、通过个别资本竞相追逐超额剩余价值、缩短必要劳动时间进而延长剩余劳动时间加以实现。可见,剩余价值生产的主要矛盾集中体现在必要劳动时间与剩余劳动时间之间的背向消长关系上。需要强调的是,经货币表征的商品的内在时钟即个别劳动时间不长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必然被资本的内在时钟即劳动时间必须超过再生产劳动力商品价值的时间所置换。这种置换,既是单个资本疯狂追逐剩余价值的结果,也是社会资本激烈竞争的结果,并伴随着规律强制和资本暴力。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资本时间本质上是一种资本所有者的强制时间,也是一种社会规制时间①这里“规制时间”可以理解为与自然时间相对应的社会时间。与自然时间受到物理、化学、生理、技术等因素的规定不同,社会时间显然是一种以自然时间为基础的高级时间系统,一般受到行为动机、道德规范、法制法规等因素的约束。。
从剩余价值实现角度看,单个资本具备了并存性和继起性的条件,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和商品资本才能正常发挥基本职能,商品生产和流通才能服从服务于资本内在时钟运转的基本要求,商品生产的资本主义性质才能得以体现。但是,最大化的追逐增殖额是资本的本性,也是资本外在时钟的强制要求。为了实现利润最大化,其他条件不变情况下,需要最大限度地提高资本周转速度,其制约因素是多方面的。从空间上看,主要是生产资本即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的构成状况。如果资本、技术等条件有限,可以选择流动资本量所占比例较高的产业进行投资;否则,选择固定资本所占比例较高的产业进行投资。其间,可以通过加速固定资产折旧的办法,提高资本周转速度。从时间上看,主要是资本周转时间即生产时间和流通时间的长短。生产时间中,除了生产资料的储存时间、自然力作用在劳动对象上的时间以外,最重要的是劳动时间的长短,它根本受制于科技水平的高低;流通时间中,无论是购买时间抑或售卖时间,都受到距离市场远近、交通运输等硬件设施状况、服务业发展水平等一系列因素的影响。可见,单个资本能否正常地、最大化地组织剩余价值生产和流通,主要取决于制约和影响资本周转速度的多重时空要素的有效组合,它通过个别资本时钟快慢的自我调适,直接影响到货币转化为资本的水平高低、程度深浅和规模大小。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对社会资本再生产中资本时钟的量变进行了剖析。其要点是,个别资本时钟运转速度不断加快的主观愿望与社会资本时钟运转速度逐步变慢的客观趋势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其根本原因在于资本作为实体本身是欠缺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为资本时钟运转所提供的历史空间是有限的。
如果说资本时钟在剩余价值生产过程中主要受到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结构的制约,在剩余价值实现中主要受到生产时间和流通时间构成状况的影响,那么在剩余价值分割中,它将进一步主要受到部门时间和社会整体时间构成状况的约束。由于生产条件和经营状况不同,资本在部门内部各行业之间的转移,必然形成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这是商品定价的基础;由于资本有机构成不同,各部门利润率存在差别,资本就会从利润率较低的部门流向利润率较高的部门,形成利润率的平均化。同时,剩余价值取得了利润的形式、商品价值取得了生产价格的形式,剩余价值规律也就转化为平均利润率规律。在这一规律作用下,等量资本获得等量利润。于是,职能资本家获得利润、借贷资本家获得利息、土地所有者获得地租。随着竞争的加剧,垄断的出现,剩余价值规律进一步呈现为垄断利润率规律,资本时钟也相应的由平均利润的生成时间转化为垄断利润的生成时间。其中,资本时钟不仅受到部门内部各行业之间由于竞争而形成的部门时间的影响,还受到部门之间由竞争引致的社会整体时间的制约,因为“价值规律决定社会在它所支配的全部劳动时间中能够用多少时间去生产每一种特殊商品”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12页。。前者将促使劳动生产率不断提高,社会必要劳动时间逐步缩短;后者将促使部门间的发展维持适度均衡,平均利润率趋于降低。显然,二者都将促使个别资本时钟的运转速度进一步加快。
资本主义条件下,价值规律进一步转化为剩余价值规律;剩余价值规律在自由竞争条件下呈现为平均利润率规律,在垄断情况下呈现为垄断利润率规律。相应地,商品经济时间得到进一步规制,集中体现在资本时钟取得统治地位上。在内在动机和外在压力、主观愿望和客观规律等各种因素和力量交织中,个别资本时钟的发条越来越紧、时间越走越快。这预示了危机的逼近。
马克思指出,随着科技进步和生产力发展,劳动者在必要劳动时间以外,创造了社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这为生产力的充分发展提供了广阔余地。但是,资本主义条件下,这些非劳动时间,转化为资本所有者的自由时间。所以,马克思说:“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一个阶级享有自由时间,是由于群众的全部生活时间都转化为劳动时间了。”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5-606页。这必然造成一系列社会不公平现象,诸如劳动者不得食而不劳动者吃喝不愁、劳动者时间不够用而不劳动者享尽闲暇、劳动者低三下四而不劳动者昂首挺胸,等等。所有这一切都集中体现为劳动时间是财富的衡量尺度。资本家拥有生产资料并以此强制占有由雇佣工人创造的剩余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并进而拥有更多的物质财富、政治资源和社会自由。相反,对于劳动者来说,自己的所有一切时间被迫成为劳动时间,从而把自己降低到雇佣劳动者的地位,隶属于劳动。对此,马克思分析说:“可见,社会的自由时间的产生是靠非自由时间的产生,是靠工人超出维持他们本身的生存所需要的劳动时间而延长的劳动时间的产生。同一方的自由时间相应的是另一方的被役使的时间。”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15页。所以,现代机器系统强迫雇佣工人比劳动者从前利用简单、原始工具时劳动的时间还长。
马克思进一步指出了与剩余劳动时间相对立的社会可支配的自由时间消失的条件和路径。他认为,随着科技不断进步、生产力不断发展,只要财富的创造不再以“盗窃他人的劳动时间”为基础;劳动者不再是“生产过程的主要作用者”,而是站在生产过程的旁边,成为“生产过程的监督者和调节者”;财富的创造主要取决于劳动时间内所利用作用物的力量,劳动时间和已费劳动量不再成为主要因素;财富的尺度不再是劳动时间,使用价值的衡量尺度也不再是交换价值。于是,商品经济社会将崩溃,社会必要劳动就会缩减到最低限度。这样,也必将结束“活劳动同对象化劳动的交换,即社会劳动确立为资本和雇佣劳动这二者对立的形式”;劳动时间也就不再成为财富的衡量尺度,财富不再建立在贫困的基础上;生产资料被社会直接占有,重建个人所有制;作为与剩余劳动时间相对立的社会可以自由支配的自由时间不再存在,在必要劳动时间以外创造的非劳动时间也就不再表现为少数人的自由时间,而是由劳动者个人自由支配。正是在这种社会条件下,自由劳动不再等于“潜在的赤贫”。
进而,马克思分析指出了导致资本主义市场失灵、资本时钟发条停止、经济危机爆发的因果链:资本主义基本矛盾是产生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生产相对过剩是其本质表征;由于两大部类之间的资本结构失衡和总产品供求总量失衡,自然引发生产相对过剩;单个资本生产的有组织性、计划性和整个社会生产的无序性、盲目性之间的矛盾,势必引致结构失衡和总量失衡。从经济时间角度看,之所以产生经济危机,是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提供的空间不足以容纳更高水平的劳动生产率,或者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提供的空间不足以保障资本时钟速度的进一步加快。这种矛盾势必通过必要劳动时间与剩余劳动时间之间、生产时间与流通时间之间以及部门时间与社会整体时间之间的严重失衡体现出来。
经济危机的爆发提示着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历史局限,这进一步通过资本积累理论揭示出来。资本主义生产本质上是扩大再生产,需要不断进行资本积累。由于各部门的有机构成不同,随着资本积累的进行,必然出现机器排挤工人的现象。同时,工人的数量不断增加。于是,出现了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所需要的产业后备军。一方面,资本所有者依托科技进步和资本积累,攫取大量财富;另一方面,雇佣劳动者大量失业,贫穷日益增加。这势必导致劳资矛盾不断加剧,阶级斗争和社会革命不可避免,资本主义孕育了自己的掘墓人。这样,马克思不仅阐述了资本主义被更高社会形态所代替的历史必然性,而且阐明了其得以实现的时间和条件。
进一步深度剖析马克思经济理论体系中的时间结构及其内在矛盾,不难发现,在分析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产生的经济根源的同时,揭示了其它方面的原因;在阐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具有历史暂时性的同时,积极寻找适合生产力发展的社会空间;在明确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同时,表达了对未来美好社会的向往。
剩余价值生产中的必要劳动时间与剩余劳动时间之间的矛盾,属于劳资矛盾和阶级矛盾,本质上是对抗性的,不能通过量上的平衡加以根本解决。因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性质决定了雇佣劳动者必然成为被剥夺的对象,而资本追逐剩余价值的本性进一步决定了雇佣工人的必要劳动时间将被最小化,剩余劳动时间将被最大化。资本为了自我生存,一方面竭力将劳动时间缩小到最低限度,另一方面要求劳动时间成为社会财富的惟一尺度与源泉。这样,在资本矛盾运动中,剩余劳动时间越来越成为必要劳动时间存在的条件。否则,在残酷的竞争中,个别资本将无以生存和发展。所以马克思说,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7页。。进而,循着这一理路,也就不难理解剩余价值实现过程中生产时间与流通时间之间以及剩余价值分配过程中部门时间与社会整体时间之间的结构失衡和矛盾的不可调和性。
资本主义经济时间结构的失衡及内在矛盾的不可调和,意味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已不能适应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亟待拓展适合生产力发展的生存空间。
资本时钟以浓缩的形式规定了资本主义存在的历史空间。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经济时间结构内在矛盾的不断激化,由资本“唤起”的具有“巨大效率”的社会生产力,必然进一步挤占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空间,直至冲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束缚,进而寻找适合自身发展的社会空间。
雇佣工人在商品生产中所耗费的劳动量超过了正常的生理限度。马克思分析说,劳动力的日价值是根据其正常的平均持续时间或劳动者的正常的寿命来计算的,也是根据从生命物质到运动的相应的、正常的、适合身体性质的转变来计算的。所以,劳动力在一个工作日内所损耗的劳动量有一个合理的限度,否则将不利于身体健康。如果资本家把工作日延长到“一定点”内,多增加的劳动损耗量可以用增多的报酬来补偿;如果超过一定点,劳动损耗将以几何级数增加,劳动力再生产和发挥作用的所有正常条件就会遭到破坏。这样,“劳动力的价格和劳动力的剥削程度之间就不再是可通约的量了。”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2页。然而,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是劳动过程与价值增值过程的统一,而价值增殖过程就是超过一定点而加以延长的价值形成过程。
资本主义财富的增长是有限度的。马克思分析指出,一旦价值关系和以价值为基础的商品生产发展到资本和雇佣劳动对立的社会阶段,它发展的前提是,财富的创造取决于直接劳动时间和已耗费的劳动量。但是,资本主义条件下,大工业不断发展,“现实财富的创造较少地取决于劳动时间和已耗费的劳动量,较多地取决于在劳动时间内所运用的作用物的力量,而这种作用物自身……取决于科学的一般水平和技术进步”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196页。。这表明,资本主义经济已经是商品经济社会发展的最后阶段,财富的创造与增长受到自身发展的限制。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是有限度的。马克思指出,随着掠夺和垄断转化过程的全部利益的资本巨头日益减少,社会的贫困、压迫、奴役、退化和剥削程度日益加深,而不断壮大的工人阶级对资产阶级的反抗也在不断增长。资本的垄断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桎梏。随着生产资料的进一步集中和生产的社会化,“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4页。。
资本主义发展空间的有限性集中体现在资本主义经济时间的内在矛盾上。马克思阐明,资本一方面竭力将劳动时间缩小到最低限度,另一方面使劳动时间成为社会财富的惟一尺度与源泉。这样,在资本内在矛盾运动过程中,剩余劳动时间越来越成为必要劳动时间存在的条件。否则,个别资本将无以生存和发展。他进一步论述道,一方面,资本唤起了科学、自然和社会相结合的一切力量,以使劳动时间不再是财富创造的决定因素。另一方面,资本借用劳动时间对其所创造出来的巨大的社会力量进行衡量,并把这些力量限制在为把所创造价值作为价值加以保存所必需的限度以内。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资本而言仅表现为手段,是资本用来从其有限基础出发从事生产的手段。但事实上,资本及其所唤起的巨大力量是炸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物质条件。这意味着,资本主义向更高社会形态的过渡不可避免。
马克思继而探索了人、自然和社会之间协调发展的社会空间。马克思阐明,整个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中心问题,就是通过或延长工作日,或提高生产率、增加劳动强度等办法,来增加无偿劳动。在这个生产体系中,雇佣工人虽然受到了无以复加的残酷剥削,但他们所创造的巨额财富被资本家集团和大土地所有者集体瓜分,自己白白地为剥削者劳动一定的时间,才被允许生存。所以,他得出结论说,雇佣劳动制度是奴隶制度,并且社会生产力越发展,这种剥削制度就越残酷。这表明,资本主义条件下人与人之间,或者说人与社会之间充满了不和谐。同时,正是在这种不合理的经济制度下,人格化资本出于对剩余价值无止境的贪欲,在资本本性的驱使下,对人类生存于其中的自然界进行了破坏性开发,于是整个人化自然界也服从服务于资本的需要。当然,这种对自然及其资源的无序无度的开发和利用,也无情地遭到了自然界的惩罚,人与自然之间极度的不和谐。为了消除资本主义条件下这种人、自然以及社会之间的不和谐现象,马克思积极寻求解决途径和办法。认为只要资本不在把自身赖以发挥作用的生产方式作为单纯的手段加以利用,资本就能摆脱既竭力拒斥劳动时间作为财富创造手段又借用劳动时间衡量与保存价值的矛盾困境,经过社会历史发展主体的充分自觉和自我解放,人类社会面前必将展现出一个生产率水平高、生态环境美以及劳动者个性天放的崭新的社会发展空间。
马克思在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暂时性、探索适合劳动生产率发展的社会历史空间的过程中,也在批判现实社会经济时间结构及其内在矛盾的同时,科学预见了未来社会的经济时间构成及其基本特征。
其一,未来社会中可供社会成员支配的社会时间。马克思在谈到未来社会的社会时间发展趋势时指出,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将被“缩减到最低限度”,并且这种极其有限的必要劳动时间是在劳动者作为社会体的存在支配了自然必然性、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崩溃的条件下发挥作用的。除了拥有必要的劳动时间外,人们还创造出更多的自由时间以促进个人在艺术、科学等方面的发展,这包括劳动者自己受教育的时间、提升和训练智力的时间、履行社会职能的时间、从事社交的时间、自由支配脑力和体力的时间、星期天的休息时间,等等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6页。。其中,包含着马克思称之为“闲暇时间”和“从事较高级活动的时间”。
其二,未来社会中劳动时间的三种经济职能。马克思分析指出,在未来社会中劳动时间具有三种基本的社会经济职能。一是直接表现产品中所包含的社会劳动量。一旦社会占有了生产资料并直接用于社会生产,所有劳动者的劳动,从一开始就直接成为社会劳动的一部分。这种情况下,产品中所包含的社会劳动量就不再借助于迂回的形式加以表现和确定,人们就可以根据日常的经验,采用时间这一产品的自然的、绝对的尺度,直接显示出产品平均需要多少社会劳动量,这也是最恰当的表现尺度。二是调节各种劳动职能同各种需要的适当比例。未来社会是一个自由人联合体,所有个人的劳动力作为一个社会劳动力来使用,联合体的总产品作为一个社会产品,一部分用于社会进行再生产的生产资料,另一部分用于劳动者的生活消费资料。如果假定每个劳动者在生活资料中得到的份额由其劳动时间决定,那么劳动时间作为“整个社会的劳动时间”或“全部劳动时间”在全社会的分配是按计划进行的。这样,劳动时间就起着调节各种劳动职能同各种需要之间适当比例的职能。所以,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消灭以后,在社会生产依然存在的情况下……价值决定仍会在下述意义上起支配作用:劳动时间的调节和社会劳动在不同的生产类别之间的分配”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65页。。三是计量劳动者在社会产品的个人可消费部分中所占的份额。有计划地在全社会各部门进行分配生活资料,就首先需要对劳动者在社会劳动中占有的份额,而承担这个计量任务的就是劳动时间。
其三,未来社会中财富的衡量尺度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自由时间。马克思分析指出,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者在必要劳动时间以外创造的非劳动时间表现为资本家的自由时间。此外,资本还借助于科技手段,增加生产者的剩余劳动时间以据为己有。这样,资本就呈现出矛盾的或者说是违背自己意志的发展趋势:一方面尽可能创造出更多自由时间,另一方面尽可能把它们转变成剩余劳动。这样,科技越进步,资本就越难以实现剩余劳动,就会引发生产过剩的危机。这表明,生产资料资本家私人占有制已经有碍于生产力的增长,劳动者应当占有自己的剩余劳动。一旦发生这样的社会变革,劳动者个人的需要将成为必要劳动时间的尺度,同时劳动者能够支配的自由时间会增加,个人的综合素质会获得很大提高,社会生产力会获得很大发展,这种情况下,真正的社会财富就是全体劳动者个人拥有的发达的生产力。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强调指出:“财富的尺度决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9-200页。。
其四,未来社会中的时间节约规律。马克思分析指出,从根本上说,一切节约都归结为时间的节约。节省时间不仅可以把生产费用降低到最低限度,提高劳动效率,发展生产力,还可以增加劳动者的自由时间,尽可能地发展劳动者自己的才能,提高劳动者的综合素质。劳动者自身的充分发展又将作为最大的生产力反过来促进生产力发展,最终促进社会进步。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认为,在未来共产主义社会,“时间的节约,以及劳动时间在不同的生产部门之间有计划的分配,在共同生产的基础上仍然是首要的经济规律。这甚至在更加高得多的程度上成为规律”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页。。
其五,未来社会中自由时间的内涵、特点和功能。马克思阐述说,自由时间就是劳动者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是直接用于发展劳动者个人各种本质力量的时间。它本质上具有一定的现实超越性和非功利性,因为它是“用于发展不追求任何直接实践目的的人的能力和社会的潜力(艺术等等,科学)”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14页。的时间。他进一步分析指出,因为时间是人的积极存在、人的生命的尺度和发展才能的空间,所以劳动者创造出自由时间就是为自身的自由活动和发展开辟了广阔天地。
其六,未来社会的劳动者将在时间变易中得到自由全面发展。马克思阐明,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随着机器的出现,工人成为机器的一部分,不是人支配物而是相反。所以,在资本时钟的强制下,资本主义生产和再生产只能不断生产出畸形和片面的人。而在未来社会生产中,创造财富的根本因素不再是直接劳动时间以及已经耗费的劳动量,将是以科学技术为主体的社会力量。社会生产力的提高,自由时间的创造,人们的科学文化素质得到不断提高,作为社会生产过程监督者和调节者的劳动者在这种社会巨变中将得到自由全面发展。他明确指出,这种情况下,劳动者将作为尽可能完整与全面的社会产品创造出来,他们具有广泛的爱好、兴趣和需要,具有丰富的情感、志趣和个性。同时,劳动者就不是“在某一种规定性上再生产自己,而是生产出他的全面性;不是力求停留在某种已经变成的东西上,而是处在变易的绝对运动之中”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7页。。而时间本身就是变易,并且保证了这种变易的发生。
对现实不合理制度的批判以及对未来美好社会的追求,除了科学的理性和坚定的意志以外,炽烈的情感也不可或缺,因为它能够唤起劳动者足够的理性自觉、积聚摧毁旧制度的强大力量、解决在旧环境中运用传统手段无法解决的现实问题,以重建新秩序、完成新使命。
马克思经济学时间思想是科学性、价值性和艺术性内在统一的思想体系,是深度系统解读和创新发展马克思经济学绕不开的深层理论框架,是解答时代课题、回应时代挑战不可或缺的思想武器,需要在坚持和发展马克思经济学过程中不断得到返观内照。而对其准确把握需要基于经济学本体论的理论层面,需要基于经验科学和超验科学、形式时间和实质时间相统一的学术视野,需要基于知性理性和辩证理性、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相统一的思想维度。否者,无论是对马克思经济学的现实运用抑或理论研究,必将有意无意地贬损其理论品格、屏蔽其理论样态、肢解其理论整体、阉割其理论意义、弱化其理论功能。
面对日益复杂的社会经济现实和西方经济学的冲击,目前我国经济学界在对马克思经济学新一轮研究和解读中,一定程度上存在着无视其理论整体、日益裂解其经济学时间思想的不良现象,亟待纠正。
一个时期以来,学界在对马克思经济学的研究中存在一种崇尚科学主义的不良倾向。主要表现在仅仅纠缠于既成的经济现象,认为现在的经济现象是过去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而经济研究就是对现成经济现象间因果关系的考察和探究。在对这种经济现象间关系的研究中,往往采取简化与还原的方法,把复杂的经济关系简约为简单的经济关系,进而选择一般不超过两个经济要素作为经济建模的基本变量,并借助经济假设、数理推演以及计量检验,诊断经济现象,预测经济发展。这种做法无非有以下两个说辞:一是马克思经济学本身是一门科学,他本人也一直致力于“把政治经济学变成一种实证科学”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2页。;二是经济学形式化和专业化乃时代潮流。
毋庸置疑,借用逻辑的、数理的以及技术的方法研究经济现象,对于推进马克思经济学进一步专业化和当代化是有裨益的,但如果仅流于把脉既成的经济现象而无视背后的本质规律、只关注数理模型和几何曲线而阉割制度创设和人文关怀,是有悖于马克思经济学时间思想的丰富内涵和精神实质的。这种研究方法自觉不自觉地陷入了逻辑实证主义的窠臼,本质上与西方经济学逻辑主义、数理主义和技术主义并无二致。马克思经济学并不排斥经验现象和形式时间的逻辑推演以及经济计量,但它远远不止于此。它还致力于把实质时间引入经济学本体之中,基于“完整的表象”,借助情景理性形成“简单的规定”,进而通过范畴间的矛盾运动,穿透经济现象,把握“隐蔽背景的各种互相矛盾的事实和实际的对立”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2页。,揭示市场经济运演的内在矛盾和深层规律,探求经济社会发展的科学本真和历史趋势。
如果说在对马克思经济学科学形态的寻求上,忽视当下和未来研究视角,仅仅聚焦于既成的经济现象,寻找在场的经济事项间的直接关系和浅层规律,而对不在场的间接关系和深层规律视而不见,本质上是理智至上主义的,属于科学主义的研究范式。那么,在对马克思经济学价值形态的寻求上,忽视过去和当下研究视角,仅仅执著于未来理想主义,把马克思的科学论断当作“烤乳鸽”“张开嘴等着”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面对现实问题,或机械僵硬的比附,或坐而论道的玄谈,甚至以理论裁剪现实,本质上是意志至上主义的,属于教条主义的研究范式。
究其原因,这种执着于纯粹未来视角的研究理路,是对马克思经济学时间思想研究缺失以致遮蔽其完整理论体系和丰富内涵的误读、曲解和误导,必然陷入凿空蹈虚的学究型马克思经济学研究模式之中。基于未来视角看待和研究马克思经济学,将其关于资本主义的科学论断和未来社会的科学预见作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的行动指南,完全必要,不可或缺。但是,缺乏像马克思那样为了解决现实中令其“苦恼的疑问”、“不得不去熟悉政治经济学这门科学本身以外的实际的细节”的“诚实研究”态度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594页。,以及“通过批判旧世界发现新世界”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的科学精神,抽掉过去、无视当下的单一未来视角的考察和研究,必然堕入空想和幻想的无根境地,势必贬损马克思经济学的价值诉求、遮蔽其价值视界。
单一过去视角的研究,仅限于既成现象间关系和规律的把握,不及马克思经济学应有的理论本真;单一未来视角的研究,陷于超越现实的价值悬设和信仰盲从,越过马克思经济学内蕴的善之意境。所以,只有通过实践构境,把对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视线投向火热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实践,才能使“过去”与“未来”研究视角相互牵引、并在其矛盾张力中回归治学本位,从而恢复马克思经济学时间思想真善美的理论意境、彰显其应有的科学指导功能和理论建构功能。然而,回归现实,关注实践,并不意味着仅盯现在。当前学术界在对马克思经济学研究中还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实用主义的心态和做法,主要表现为,仅仅驻足于当下流俗的经济物象、醉心于构造应景式的经济模型、陷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式的眼前问题的敷衍。这样做的托辞可以概括为:一是马克思对未来理想社会的价值指向远离现实,于当下无补;二是经济进入复杂性时代,现实已难以应对,遑论其它;三是西方市场经济发展成熟,有现成经验可取。
我们已经知道,马克思经济学是对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整体观照,其理论灵魂和生命所系,正在于它是对特定历史现实的总体把握,具有深厚的历史纵深感和强烈的现实使命感。无视这一点,必然屏蔽其审美视界,引致使命残缺和意义阉割。事实上,这种实用主义的研究方式只是截取当下时点通过空间化而将其拉伸,把过去和将来强行塞进当下之中,并用现在去透支未来,所有的经济事件都被视作可以完全掌控的当下,这是典型的神性思维范式在作祟。这种研究理路看似受生活感召、感念众生,实则丧失了理智、驱除了意志,而理智的丧失将导致现实穿透力下降,意志的欠缺将致使价值虚无和信仰失落。时下流行的所谓马克思经济学“过时论”、西方经济学“成熟论”、无条件的马克思经济学“下降论”等错误认识,无疑属于这种研究套路,值得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