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白鲸》中埃哈伯人格的“脸面性”解读

2015-03-29 06:22:37康有金,朱碧荣
当代外语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白鲸解读

小说《白鲸》中埃哈伯人格的“脸面性”解读

康有金朱碧荣

(武汉科技大学,武汉,430065)

摘要:“脸”是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德勒兹哲学核心。它是由展示“表征”的“白墙”与紧锁主体的“黑洞”构成的体系。社会经济结构变化所引发的权利结构变化触发了非个性化的群体组织“脸”的形成。本文用“脸面性”思想解读《白鲸》的主人公埃哈伯,从他的“入脸”、“在脸”和“去脸”出发,探究主体如何经过“块茎”、“去疆域化”、“生成”和“无器官身体”,最终线化“白墙”,冲出“黑洞”,完成复仇。虽成为“脸面性”的牺牲品,但在埃哈伯身上却闪烁着未来的曙光,即为个性获得解放敢于抛弃既得利益的牺牲精神。

关键词:《白鲸》,埃哈伯,“脸面性”,解读

[中图分类号]I106.4

doi[编码] 10.3969/j.issn.1674-8921.2015.01.011

作者简介:康有金,武汉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电子邮箱:kyjgzyx1209@126.com

朱碧荣,武汉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2013级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电子邮箱:wjzhubirong@163.com

*本文系湖北省教育厅重点课题“精神分裂分析视域下藤泽周平作品研究”(编号14D007)的研究成果。

《白鲸》(MobyDick)是19世纪美国浪漫主义代表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的海上悲剧传奇小说。专家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对它进行研究:象征意义、宗教意义、生态意义、悲剧人物特点、自然主义色彩、叙事特点等等。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德勒兹和伽塔里在他们的合著《千座高原》中多次提及《白鲸》,把《白鲸》作为他们阐述生成这一哲学思想的典型案例,以精神分裂分析哲学开辟了研究《白鲸》的新天地。本文在德勒兹哲学思想的启示下从“脸面性”角度解读《白鲸》中埃哈伯的人格。

1. 德勒兹哲学思想中的“脸面性”

法国哲学家和思想系统的历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哲学剧场》(“Theatrum Philosophicum”)一文中给予德勒兹极高的评价,他预言“德勒兹的世纪”即将到来——“或许有一天,这个世纪将被认为是德勒兹的世纪”(Foucault 1977:165)。德勒兹这位法国后现代哲学家、世界公认的隐喻大师,将新奇的概念巧妙融入丰富的隐喻里,在不同领域之间追踪概念。其中“脸”(face)是德勒兹和伽塔里成熟的政治哲学核心。在德勒兹哲学体系中,“脸”是一个由“白墙”(white wall)与“黑洞”(black hole)构成的体系。“黑洞”排列在白墙上,洞口紧锁在白墙之上,洞体横向无限延伸。“白墙”是展示“表征”(signifiance)的场所。“表征”相当于“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之和。白墙上所陈示的一切被称为“冗赘”(redundancies)。“冗赘”因其数量大、真正价值低,及其所起到的虚饰作用而得其名。

“脸”本质上不是个性化的。脸面性系统在成员加入之前就已经剔除了不肯接受“脸面性”所认可的核心思想的观点或成员(Deleuze & Guattari 1987:168)。“脸”体现的是集体的、集团的、社会的特征。“脸”具有排他性。它先过滤,再屏蔽;先约己,再排他。虽然“脸面性”(faciality)体现了人性化的一面,但它的生产并未出于人性化的考量,甚至我们在“脸”上还能看出纯粹的非人性化的一面(同上:170-171)。它把人性主体牢牢锁藏在“黑洞”之中,把“黑洞”紧紧固着在“白墙”之上。“黑洞”之中的个性成为“虚无”,“白墙”之上的“冗赘”代表了自己。这就是“脸”的本质属性——人群中建立起来的非人性的社会组织机构。“脸面化”是一个抽象的运行机制,按照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运行,藐视任何个体诉求。因为不是参加者选择了“脸”,而是“脸”选择了参加者(同上:180)。更确切地说,是参加者被吸到“脸”这个社会组织形式中来。所以在建立之前,参加者就清醒地知道“脸”的专断与独裁。

“脸面性机器”首先确立一个共鸣场(locus of resonance),即为所有成员都能接受的表征性所提供的精神空间。这个共鸣场上的冗赘就是脸面性规制。接受这些规制意味着获得了加入这张“脸”的门票,同时也意味着放弃了自己原来的思想观念。从此放弃个性,主体也就被锁藏在黑洞中,禁锢在白墙上;如果不能接受这些规制,也就不能加入共鸣场,因而无法成为脸面性体系中的成员,无法获取因经济结构的变化而导致的权力更迭所带来的各种利益,即“脸面性”成员所拥有的各种待遇。巨大的利益诱惑使得潜在成员千方百计地想成为“脸”的成员。“脸”的形成是经济的发展以及相应的权力组织形式变化共同作用的结果。每次权力分配形式的变化会决定利益分配形式。为了在权力分配形式中获取最大利益,社会中的个体成员会积极行动起来,依据所处环境的频率与概率,即时间和空间上的可能性和可行性,加入到某个属于自己的社会组织结构当中,经过一番取舍后从集体中接受一些因政权更迭而带来的重新进行的利益分配。

紧紧固着在“白墙”上的主体不仅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主动性,更失去了创造性。“黑洞”给他们提供了安乐窝:尽管摧眉折腰事权贵,却也得来全不费功夫。“白墙”给他们提供了有安全感的保护伞:尽管没有广厦千万间,却也并非身上衣正单。如果随遇而安,“白墙”就是栖息场;如果一生风平浪静,“黑洞”就是避风港。然而人类要发展,社会要进步。栖息和避风不仅裹足不前,还会倒退。这是反历史的。人类社会必须挣脱“脸”的束缚,必须拆除“脸”,去除“脸面化”。“脸”的拆除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人类历史的发展正是因社会关系的发展,经济关系的变化,以及由此所导致了一系列的权利关系更迭和各种“脸”的出现。随着社会政治经济的进一步发展这些“脸”还将会被拆除。社会的发展拆除了“脸”,尽管一段时间之后还会有一种别样的“脸”建立起来,但是每一次“脸”的拆除,都释放了大量的能量,促进了社会的飞速发展。“脸”的拆除是革命的进步。

2. 埃哈伯之“脸”

从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中叶,捕鲸业是美国国家经济的支柱产业,捕鲸满足了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要。因为当时“全球点燃的所有小蜡烛和灯盏,与燃点在许多圣殿前的巨蜡一样都得归功于我们(捕鲸人)”(梅尔维尔2011:130)。当时的人们对捕鲸业如此依赖,难怪“我们美国的捕鲸人的总数如今比全球其他结伙的捕鲸人加起来还要多……船队数目达七百艘;人员达一万八千人;每年耗费四百万美元;船队以航行开始时的价值计,总值两千万美元;每年运回港口的丰厚收入总值七百万美元”(同上:131)。每当经济结构发生变化,“脸面性机器”都会发挥作用,生产出一系列的“脸”。巨大的经济变化相应地带来了以鲸油所带来的利润为核心的权利组织形式的产生。潜在的“脸”成员纷纷加入到以捕鲸业为主要特征的“脸”中来,形成新的社会组织结构。比勒达船长和法勒船长到了六十岁就从捕鲸船上退了下来,成为披谷德号捕鲸船最大的股东,以他们两个为核心,许多南达科特人入股成立了一个民间私人捕鲸团体。埃哈伯成为他们捕鲸船船长理想的人选。

从十八九岁开始,埃哈伯便成为一名镖枪手,从此开始了他的捕鲸生涯,成为一名以捕鲸为背景的“脸”的成员,接受了“白墙”之上的表征性,接受了这个组织的规制和约束,将自己的主体性紧紧锁藏在困在“白墙”之上的“黑洞”之中。作为牺牲了主体性自由的埃哈伯获得了令人满意的回报。经过艰苦的努力,他在船上的地位越来越高,生活状况也一天天好转。最终他成为船长,也就是捕鲸船上的最高位置。过不了几年他也该退休,告老还乡了。然后再用自己多年的积蓄入股成为捕鲸船的股东,雇人为他捕鲸。这样他的主体性就会终生束缚在这堵白墙之上,紧锁在黑洞之中。成为捕鲸业这张“脸”的最大受益者之一。但是,一次意外事件的发生改变了埃哈伯的命运,他的生活和生命都从此被简单化为两个字——复仇。这样,埃哈伯就要从紧锁自己的主体“黑洞”之中挣脱出来,于是他所在“脸”的“白墙”开始线化。

埃哈伯“白墙”的线化过程是从他被白鲸莫比·迪克咬掉一条腿之后开始的。在回来的一路上,他胡言乱语,俨然成了疯子。在昏迷状态下那种蛮力变本加厉,万般无奈他的三个副手不得不用绳子把他绑住,唯恐他过于悲伤跳海,或过于愤怒伤害他人。这时的埃哈伯已经完全不顾“白墙”的约束,开始摆脱“表征性”的束缚,被锁藏在“黑洞”之中多年的主体性开始复活,即将获得涅槃重生。革命的力量正在酝酿。他开始蓄积拆除他所在“脸”的力量。

埃哈伯所在“脸”的“白墙”与“黑洞”同样也是统一在一起的。但它们之间的关系又是对立的。统一只是暂时的,对立才是永恒的:它们的力量并不均衡,此消彼长。结果有两种可能性:要么“白墙”力量大于“黑洞”,这时“白墙”紧紧将“黑洞”禁锢其上,将其团团围住,直至其完全接受共鸣场冗赘,被同化为“白墙”的一部分。巨大的捕鲸利益,从残羹冷炙,到分一杯热羹,再到一大块肥肉,慢慢地在“白墙”之上,埃哈伯的主体“黑洞”被越锁越紧。要么“黑洞”力量大于“白墙”,“白墙”被“黑洞”绕散开来,在“黑洞”吸引力作用下向“黑洞”移动,然后猛烈撞击,使这些“黑洞”上下起伏,如同“波浪翻滚”。“脸”现身于“黑洞”之中,周围是线化了的“白墙”(Deleuze & Guattari 1987:168)。刚刚被鲸咬伤的埃哈伯就处于这个起伏和翻滚阶段。一方面愤怒使他丧失理智,忘记“白墙冗赘”的存在,完全失态,不顾及任何面子。另一方面,船长的身份使他紧锁其他“黑洞”,成为维护整个“脸”稳定的核心力量。他如果不顾一切地冲出“黑洞”,整个“脸”会迅速瓦解。船长的身份,以及由它带来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捕鲸经济利益的诱惑,更主要的是“面子”——“白墙冗赘”,暂时平息了他主体“黑洞”的上下起伏。所以,尽管他脸色苍白,却保持了坚毅沉着的外表,再一次镇定自若地发号施令。但是表面的镇定只是“白墙冗赘”对他的约束,不代表“黑洞之中”主体性不在运动。看得见的是“白墙”,看不见的是“黑洞”。从此埃哈伯开始心理失衡。看不见的东西在悄然变化着。虽然可怕的神经错乱总算过去了,但是埃哈伯的胡思乱想还在继续,他的处于扩张状态的神经错乱症一丁点也没有消失。他那了不起的天生智力也一丁点没有丧失。神经错乱症正在超常神智的诱导下策划更大的起伏和翻滚。埃哈伯想要拆除“脸”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白墙”力量在消,“黑洞”力量在长。

3. 埃哈伯拆除“脸”的力量来源

主体要从禁锢自己的“白墙”之上挣脱出来,从紧锁主体性的“黑洞”中冲出需要超强的力量才能完成。在“白墙”之上,位置越是靠近中央,线化“白墙”就越是需要更大的力量。作为船长,埃哈伯可以从捕鲸业中获取极大的经济利益。放弃既得利益的难度之大可想而知。“脸”的颠覆力量是从边缘向中央逐渐递减的。越是边缘化的“脸”员越有可能颠覆这张“脸”,或者是放弃“脸”员资格,成为“浪人”。在这进退维谷之中,正常思维的人是不会迈出这一步来选择“退脸”的。“白墙”的吸着力总会把他们拖回到“白墙”之上。但是埃哈伯不是常人。他要拆除“脸”,即让“黑洞”的吸力超过“白墙”对其的固着力,“黑洞”线化“白墙”,摆脱“白墙冗赘”,然后主体再从主体性冗赘中挣脱出来,在线化了的“白墙”的拖拽下冲出“黑洞”。埃哈伯线化“白墙”,冲出“黑洞”的力量来自以下几个方面。

3.1“块茎”的力量

“块茎”(rhizome)是精神分裂分析的最重要概念之一。“块茎”用隐喻方式表述来迥然不同的事物、地点和人物之间所发生的关系,也可以是最为相似的事物、地点和人物之间所发生的关系(Parr 2005:231)。德勒兹和伽塔里从认识论角度出发,创造了“块茎”这个概念,指由两个不同事物上分离出来的脱裂物所组成的与原母体性质迥然不同的子事物。块茎的生长遵循六条原则:块茎的联系性——块茎上的任何一点都能够与外界连接;块茎的异质性——块茎脱裂的“子体”与“母体”中间的迥然不同;块茎的多样性——块茎都从不把“唯一”当作主体或客体;块茎的无痕脱裂性——块茎“子体”从“母体”脱裂不留任何痕迹;块茎的反图绘性——块茎的生长方式不能用遗传基因图谱方式来描述,它是基因图谱断裂或遗传基因突变的结果;块茎的反溯源性——块茎的生长方式不是树状化的,人们不能按照叶-叉-枝-干-根的顺序从叶溯源到根(Deleuze & Guattari 1987:7-12)。

埃哈伯的思维方式是“块茎”式,即飘逸和跳跃式的,反常规的。在所有其他人都认为“白鲸成为偏执狂所有恶毒力量的化身”(梅尔维尔2011:207),“一个可憎可恶不能忍受的寓言”(230),“一头动不动要人命可又总逮不住(“总逮不住”原文为immortal——不死的)的恶鲸”(284),人们甚至有人将它神化,认为它是神灵转世,“这白鲸非别,乃是正教上帝的化身”(344)。在“极少有人甘愿冒和它的血盆大口遭遇的风险”(203),在人们都畏而远之的情况下,与众不同的埃哈伯却甘愿用他滚烫的心作为一颗炮弹,“他要用这个炮弹来轰它”(207)。

这种思维方式使埃哈伯开始重新审视自我,考察自我,认识自我,发现自我,改造自我,从而确立了目标,找到了力量的源泉。“块茎”式思维使埃哈伯与船上所有其他人不同,成为德勒兹哲学思想中的“少数派”(minoritarian)。所谓“少数派”就是由具有“精神分裂”心理人格的人所组成的集体的总称。它是针对“多数派”(majoritarian),也就是由具有“偏执狂”心理人格的人所组成的集体的总称而言的。“多数派”在一定社会中,把某种特殊的因素抽象出来,再将其放大为普遍恒量(constant),并以此来排斥或压制他们不认可的异质因素(heterogeneity)的人。显然,“多数派”体现的是统治者的意识形态基本特征。相反,“少数派”追求异质性、多样性和创造性,不会认同于那些被抽象地假定为普遍性的理念或事物。“少数派”不是被动地接受现存秩序并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而是意味着对现存秩序的不断超越(夏光2007:36)。作为“少数派”要超越当时既定的社会秩序,埃哈伯从他本人的“块茎”式思维方式中获得了线化其所在“脸”“白墙”的初始力量。

3.2“去疆域化”的力量

概括起来,去疆域化就是生产变化的变动。作为一条逃逸线路的去疆域化,所显现出来的是主体的创造潜能(Parr 2005:67)。通过逃逸,主体离开旧有环境进入新领域,通过创造出新的环境发掘自身的潜能。通过去疆域化主体以新环境为镜像照出一个全新的自我。去疆域化既是一个创造过程也是一个发现过程。

杀死莫比·迪克是埃哈伯“去疆域化”的原动力。来自莫比·迪克的挑战是埃哈伯的力量源泉。所以,他老当益壮,骁勇善战。此次捕鲸航程中,第一次猎鲸行动中,埃哈伯船长就身先士卒,以残躯之身,亲自出征。他表现得十分勇敢,赢得了水手们的一致好评,令全船上下赞不绝口。在追赶莫比·迪克的第一天,第一次对莫比·迪克发起的攻击严重受挫,埃哈伯差一点没死过去,但他不一会儿就站起身来寻找自己的镖枪,又开始准备投入战斗。没人知道他这把年龄的人是哪里来的这股力量。他简直就是力壮如牛的大力士。这时的埃哈伯宛如一个超人,超越了自己的身体和年龄,他拥有“比在他神志清醒时用来达到一个合理目标的力量高出一千倍的力量”(梅尔维尔2011:209)。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在整个大海就是鲸的屠宰场的年代,他已经把它们人性化。这正是尼采哲学视野下的超人,即人生理想的象征,具有大地、海洋、闪电那样的气势和风格,是未来人的理想形象,是人的自我超越。去疆域化进程中的埃哈伯身体力量大增。

与此同时,他的工作精力和智慧也同样得到了巨大的增长。埃哈伯潜心研究航海图,并取得了巨大收获。于是他了解所有潮汐水流的组合,从而可以算出抹香鲸食物的动向;还可以回想起在某些纬度追猎它的有案可查的正常季节,由此得出合乎情理、几乎近于肯定的揣测:在哪一天到达哪个地点最契合追捕这一猎物的最佳时机。有了埃哈伯这样的工作精力和劲头,最终找到莫比·迪克就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发现莫比·迪克的当天,他只简单地吸了一下海上的空气就向全体船员宣布白鲸就在附近,他立刻命令全体船员为给莫比·迪克最后一击做好准备。这简直就是神力,一种在惊涛骇浪中翻滚了几十年,并最终实现去疆域化的超自然力量。

去疆域化使埃哈伯体力和智力上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增长。自信满满的他因此而找回了因长期困锁在“白墙”之上而被驯化了的原始野性,在“黑洞”之中痛定思痛之后,进一步发掘了自我,重新认识自己的使命:龟缩在“黑洞”之中,任凭“白墙”摆布是绝对不能人尽其才的,冲出“黑洞”,才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就是为杀死白鲸而生的。

3.3“生成”的力量

在德勒兹和伽塔里看来,“整个《莫比·迪克》这篇小说就是一部关于‘生成’的最伟大作品。埃哈伯船长就是一个不可阻挡的生成之鲸”(Deleuze & Guattari 1987:243)。从尼采早期笔记中获得启示,德勒兹用“生成”来表述不断地产生的物质上的或精神上的差异。“生成”是不同事物之间纯粹的运动过程(Parr 2005:21)。“生成”是从此物质通往彼物质之间运动过程,经过“生成”一种事物变成了另外一种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事物。这种“生成”过程可以是物质上的,也可以是精神上的。“生成”不是最终的或间歇性的产品,它是变化的原动力(同上)。这恰好突出地体现了后现代文化是一种没有中心的多元文化,宽容各种不同的标准,为持续开发各种差异并为维护差异性的声誉而努力着。

生产精神上的差异就是在精神意义上主体把自己想象为他者,形成纯粹意义上的移情。如果说生成女人是第一个阶段,生成动物紧随其后,那么,生成不可知就是生成的终极归宿。不可知是生成普遍的终极归宿,这是生成的普遍规律(Deleuze & Guattari 1987:279)。《白鲸》中埃哈伯船长历经了这一过程,他与他所生存于其中的所有其他成员之间产生了巨大差异,冲出了主体“黑洞”。埃哈伯在与大副斯塔伯克进行长时间交谈时提到了自己年过五旬才迎娶的年轻妻子,讲起自己长年在外捕鲸不能陪伴在妻儿身旁内心深深的愧疚。情到深处,他潸然泪下。我们看到了这位钢筋铁骨的硬汉的柔弱一面。这意味着他在精神上把自己完全想象为女人。同时也意味着他超越父权制文化和以男人为中心的世界,也超越男人所规定或想象的女人(夏光2007:31)。这时的埃哈伯已经开始心怡翘首盼夫归的爱妻和襁褓中渴望父爱的爱子,对这堵锁困自己的“白墙”开始生厌,“黑洞”的力量开始增长。这就开始为线化“白墙”积累着力量。

在精神上把自己想象为动物,想象为自己一直要捕获的一头抹香鲸,这是埃哈伯船长与所有其他人不同的地方。这也是大副斯塔伯克永远都无法理解埃哈伯为什么要“向一头没有灵性的牲畜报仇”、“跟一头没有灵性的东西发火”的原因。生成动物,和一头没有灵性的畜生较劲,埃哈伯在精神上已经把白鲸人性化,把白鲸看成与自己平等。当我们从埃哈伯身上看见动物的一面的时候,他却从动物身上看见了人性的一面。他已经不再像所有其他水手那样期待多捕鲸,多赚钱。利益和钱财已经开始在埃哈伯思想中失去原有的价值和魅力。这就意味着“黑洞”的力量开始超越“白墙”,彼消此长。因为“脸”是经济结构所引发的权利结构变化的衍生物,“脸”员一旦对经济和权利失去兴趣,“白墙”的线化过程也就开始了。

生成不可知,在精神上与天地间万事万物相通,真正做到了天人合一,将自己融入大自然之中,与万事万物之间皆是平等的关系。这就使埃哈伯的思想飘忽于天地之间,这才有“太阳要侮辱了我,我照样揍它;因为太阳可以这样干,我也可以那样干”(梅尔维尔2011:187)。这时的埃哈伯已经“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包天”,“欲与天公试比高”。这意味着埃哈伯超越实际存在的或可感知的世界,意味着试图去领悟不可感知的生成过程(夏光2007:31)。“生成不可知意味着生成任何人或任何物(everybody/everything),从而造就一个生成的世界。换句话说,就是一个既近在眼前又模糊不清的世界”(Deleuze & Guattari 1987:280)。经过生成不可知,埃哈伯“黑洞”吸引力的力量超过了“白墙”固着力,他的主体性呼之欲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3.4“无器官身体”的力量

主体性从“黑洞”中挣脱出来与主体成就“无器官身体”是同步的。在去除主体性冗赘和摆脱表征性的同时,主体也形成了“无器官身体”。“无器官身体”的形成给埃哈伯冲出“黑洞”带来了最后决定性的力量。埃哈伯的形象定位、社会评价,甚至他存在的艺术价值都由他的“无器官身体”决定的。“无器官身体”指身体处于在功能上尚未分化或尚未定位的状态,或者说身体的不同器官尚未发展到专门化的状态(夏光2007:32)。它是一种实践,一个永远不断接近,又永远无法最终到达的极致目标(Deleuze & Guattari 1987:150)。德勒兹和伽塔里把“无器官身体”解释为欲望的产物,是欲望的归宿也是欲望的载体。他们把“欲望”定义为“积极的”和具有“生产性”的支撑生活观念的物质流。它能生产出新的物质。他们把人看作是欲望机器,在这部机器的推动下,每个人都由三种不同的“无器官身体”组成,即恶化的“无器官身体”(cancerous body without organs)、干枯的“无器官身体”(empty body without organs)和完整的“无器官身体”(full body without organs)。在具体每个人身上,上述三种所占的比例不一样。

在复仇欲望的驱使下,埃哈伯的无器官身体总体上讲是恶化了的。他出现了信仰危机,不相信上帝,并把自己看成了上帝;他喜怒无常,专横跋扈。他还将自己极端的复仇心理传染给了捕鲸船上每一个人。信仰危机导致了他精神空虚;喜怒无常引起了他人的恐慌;独断专行使他视他人好言相劝为耳旁风。而这种病态心理的迅速蔓延就给全船人员带来了潜在的危险。欲火烧身不仅恶化了埃哈伯的身体,也殃及了他人。由这样一位恶化了的“无器官身体”内部燃烧着复仇欲望的船长引领航程注定会驶向死亡。在埃哈伯身体发生恶性变化的同时,它也在朝着枯干的方向发展。埃哈伯失去了痛觉,失去了疲惫感,失去了自制力。没有了痛觉就肆虐他人,没有了疲倦会累死他人,没有了自制力不能制他人,没有同情心不能服他人。

更悲惨的是,他失去了同情心。在一百二十八章,披谷德号遇上了拉谢号。埃哈伯从该船船长加迪纳那里得知此前一天他们见到过莫比·迪克。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要追击它。为此,他拒绝了加迪纳船长的哀求:他的两个儿子分别在两艘失踪的捕鲸艇上。他要求埃哈伯帮他联合寻找失踪的小船。然而,埃哈伯心中复仇大于天,其它船上失踪人员与他毫不相干。“对方船长看到自己的恳切请求居然被无条件地一口拒绝,惊得呆若木鸡”(梅尔维尔2011:563)。由这样一位枯干的“无器官身体”的船长来掌舵只能带领全船人驶向深渊。

尽管埃哈伯还保留着人间真情和战友之情,存留着完整的无器官身体,但与恶化了的无器官身体和枯干的无器官身体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儿女情长之长,战友情深之深,比不上复仇心切之切。恶化了的和枯干了的无器官身体最终使埃哈伯在完成复仇夙愿的同时,害己伤人,给全船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4. 结语

在“块茎”思想支配下,经过“去疆域化”,和不断地“生成”,成就了“无器官身体”,各种力量汇合在一起,最终埃哈伯完成了线化“白墙”,冲出“黑洞”的拆除“脸”的革命过程。拆除了“脸”的同时,埃哈伯杀死了莫比·迪克,实现了人生的夙愿。但他只完成了第一个夙愿——杀死白鲸,没有完成第二个夙愿——死在它后头。他与全体船员(除以实玛利之外)都随莫比·迪克葬身海底,谱写了一曲悲怆的捕鲸史悲歌。也许,托马斯·阿奎纳的话能够抚平读者不平静的心:“人生最大的快乐不在于对生命的追求,而在满足对自然的征服之后,人不再有别的欲望”(转引自Sigmund 1988:8)。我们有理由相信完成人生最大夙愿的埃哈伯临死前是快乐的。

在千万声“极端自私”、“极端自我”、“为个人复仇牺牲他人性命”等等对埃哈伯的谴责之后,读者也该问一问有哪一位“脸面性”成员因长期受集体意志的压迫,不能表达个人意志,一旦个性得到完全释放不会做出极端的反应?不可否认的是,作为“脸面性”的牺牲品,在他身上闪烁着未来的曙光,即为个性获得解放敢于抛弃既得利益的牺牲精神。

参考文献

Deleuze, G. & F. Guattari. 1983.Anti-Oedipus:CapitalismandSchizophrenia[M]. London: Continuum. 24-139.

Deleuze, G. & F. Guattari. 1987.AThousandPlateaus:CapitalismandSchizophrenia[M].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2-235.

Foucault, M. 1977.Language,Counter-memory,Practice:SelectedEssaysandInterviews(Donald F. Bouchard trans.) [M].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Melville, H. 1993.MobyDick[M]. London: Wordsworth Editions.

Parr, Adrian. 2005.TheDeleuzeDictionary[M]. Scotland: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Sigmund, P. E. 1988.St.ThomasAquinasonPoliticsandEthics[M]. New York: W. W. Norton.

赫尔曼·梅尔维尔.2011.白鲸(成时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夏光.2007.德鲁兹和伽塔里的精神分裂分析学(下)[J].国外社会科学(3):30-38.

(责任编辑玄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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