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与《人间词话》词论之比较

2015-03-29 05:52王美伟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四库词话

王美伟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400715)

学者彭玉平说:“大凡文论之经典,或结一代之穴,或启一代之风,舍此而难副经典之名矣。”[1]自序,1《四库全书总目》(下称《总目》)和《人间词话》正是这样的经典文论之作,《总目·词曲类》提要是对唐五代至清中期词学成就总结反思的结穴之作,而《人间词话》则是中国传统词学向现代转型的标志,以“意境说”引领近现代词学批评风尚,开创一代风气。两部著作在词学研究中的价值,学界早有论述。本文通过对两部著作的比较研究,来探讨古代词论的发展变化历程。

《总目·词曲类》著述提要在注重对词集作者、文献、版本等考辨的同时,也体现出了四库馆臣对词的发展规律、词学风格等词学思想的认识,代表了清代官方意识形态下的传统词学主张。《人间词话》则是在继承中国传统文论的基础上,融合西方美学、文艺学思想而形成的现代词学理论。从整体上来说,二者在词学观方面存在明显的差异。具体而言,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对词体的定位认识不同。《总目》作为中国古代官方学术的集大成之作,其词学主张是中国古代主流词学理论的代表。《总目》认为词“体卑而艺贱”[2]2354,这一认知贯穿于《总目·词曲部》的各个方面。如四库馆臣在《集部总叙》中说:“集部之目,楚辞最古,别集次之,总集次之,诗文评又晚出。词曲则其闰余也……至于倚声末技,分派诗歌,其间周、柳、苏、辛,亦递争轨辙。然其得其失,不足轻重,姑附存以备一格而已。”[2]1971《总目》认为,词属“倚声末技”,其优劣得失,无关紧要,只是客观地把它作为一种文体存在而加以存录。正是在这一思想倾向的主导下,使得词在编排体例上位于集部最末;在叙录词作数量上,与动辄上千部的诗文著述相比,词集数量则少得可怜(120 余种)。而这种轻视词体的态度在《总目》词学著述提要中被反复表达,如:“词、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厥品颇卑,作者弗贵,特才华之士,以绮语相高耳。然三百篇变而古诗,古诗变而近体,近体变而词,词变而曲,层累而降,莫知其然。究厥渊源,实亦乐府之余音,风人之末派,其于文苑,同属附庸,亦未可全斥为俳优也。”[2]2779在此,四库馆臣按照“以古为尊”的原则,把文体的演进立场看作是“层累而降”的文学退化历程,词曲被视为乐府之余音、风人之末派、文苑之附庸,品位卑下。又如柳永《乐章集》提要说:“词本管弦冶荡之音。”[2]2780毛奇龄《词话》提要云:“奇龄填词之功,较深于诗。且本为小技,萌于唐而成于宋,亦不待援引古书,别为高论。”[2]2808再如程明善《啸余谱》提要云:“考古诗皆可以入乐,唐代教坊伶人所歌,即当时文士之词。五代以后,诗流为词,金元以后,词又流为曲。故曲者词之变,词者诗之余,渊源虽远,本末相生。”[2]2822《四香楼词抄》提要曰:“至如《南歌子》第二首之类,虽脂粉绮罗,诗余本色,要亦稍近于亵也。”[2]2817不管是称“管弦冶荡之音”、“小技”还是“诗余”,都充分说明了《总目》对词体的轻视态度。《总目》之所以有如此文体观,一是与《总目》的官学性质有关,《总目》奉行尊经崇古、厚古薄今的文学观。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则是由古人的文体价值观念决定的,“从现代文学观念来看,小说、戏剧与诗歌、散文是同样重要的文学文体。但在中国古代,情况恰恰不同。以《四库全书》为例,其文体谱系是以诗文为中心的,词曲(散曲)、小说(文言)为边缘文体,而作为叙事文学的白话小说与戏曲作品则被完全排斥在外”[3]432。

王国维的词学思想是中国现代词学的开端,[4]是“中国新世纪第一个文艺批评家”[5]。受近代中西思想文化影响,王国维对众文体地位的认识莫过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著名论断:“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6]所以,在王国维看来,词作为一种独立之文体与楚辞、汉赋、骈文、唐诗、元曲是同等重要的,这是自苏轼提出词“自成一家”的诗词一体观以来真正把词学纳入正统文学范围的开始。

而对于文体兴替过程的认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7]218由此可见,王国维把文体发展看作是其自身“始盛终衰”自然演进的必然结果,一种文体发展到顶峰,必然会出现另一种文体取而代之,这是文体自我革新的规律,不存在文体的高低贵贱之分,这也不同于《总目》所标榜的以古为尊、后不如前的文学发展观点。

从对词体的认识定位来看,《总目》明显是中国传统词论的典范,而《人间词话》的观点则具有明显的进步性,是现代词论的代表。

第二,在何为词体正宗的问题上,四库馆臣在论述词的渊源流变的过程中突出了其重在“言情”的文体特征。《宋名家词》提要云:“词萌于唐而盛于宋,当时伎乐,惟以是歌曲。而士大夫亦多知音律,如今日之用南北曲也。金元以后,院本杂剧盛而歌词之法失传。然音节婉转,较诗易于言情,故好之者终不绝。于是音律之事,变为吟咏之事,词遂为文章之一种。”[2]2818四库馆臣认为,相比于言志、雅正的诗歌,词的主要功能是“言情”,即所谓“诗人之言,终为近雅,与词人之冶荡有殊”[2]2795。基于此,四库馆臣在论词时,不重教化,而以抒情婉约为正宗。四库馆臣在论述词的发展演变过程时说:“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故至今日,尚与‘花间’一派并行,而不能偏废。”[2]2787馆臣在《稼轩词》提要评辛弃疾词云:“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2]2793词有婉约、豪放之分,四库馆臣虽然标榜“凡柳、周婉丽之音,苏、辛奇恣之格,兼收两派,不主一隅”[2]2806,且《总目》对苏轼、辛弃疾等豪放词人评价亦很高,但四库馆臣明显是以周、柳婉约词为正宗,视苏、辛豪放词为别格、变调。

《人间词话》同样肯定词在抒情方面的优势,“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7]人间词话删稿,226。王国维此语强调诗词的互补性,正如清末谢章铤所言:“诗以道性情,尚矣。顾余谓言情之作,诗不如词。参差其句读,抑扬其声调,诗所不能达者,宛转而寄之于词,读者如幽香密味,沁人心脾焉。”[8]对于婉约词、豪放词孰为正宗的问题,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虽未明确提及,然从其话语表达来看,王国维对苏、辛词亦赞誉有加,在其看来“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7]209,并认为“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读二人之词“须观其雅量高致”[7]213。可见,王国维对苏、辛词的赞许与《总目》视其为别格的态度明显不同,在其看来不论是婉约词还是豪放词,只要符合其境界说就是绝妙好词,即其所说的“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7]191。

第三,词学倾向不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清晰地表明了他的词学倾向,推崇五代、北宋词,这已是所有研究者的共识。其在《人间词话》中说:“北宋风流,渡江遂绝。”[7]210“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7]人间词话删稿,223-224“唐五代北宋之词,可谓生香真色。”[7]人间词话删稿,231此外,在其他词论中往往多为其尊北宋词寻求理据,如第六十七则,此则主要是批判清初词人朱彝尊提出的“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7]人间词话删稿,230的观点,并援引词论家周济、潘德舆、刘熙载的论断为其崇尚北宋词学寻找根据,甚至以清代词学的渊源——云间词派推尊北宋词学来批判那些“群奉其说”的“后此词人”。王国维之所以如此尊崇五代北宋词,“乃在于这一时期的一些优秀词家时有表现或触及人类生命共感的篇章或名句”[9]。

与《人间词话》相比,《总目》纂修之时正是浙西词派盛行之时,四库馆臣在《总目》词集提要中不可避免地继承了浙西词派的词学理论,[10]浙西词派尊崇南宋姜夔,《总目》称赞姜夔之诗词曰:“夔诗格高秀,为杨万里等所推,词亦精深华妙,尤善自度新腔,故音节文采,并冠绝一时。”[2]2796但《总目》标榜“一准至公”的公正性,四库馆臣从整个词学发展的角度出发对北宋词、南宋词的评价基本一视同仁,体现了其所标榜的公允性。

然而,透过《总目》词学著述提要的梳理,其以宋词为尊的倾向性依然明晰可见。首先,从词学著述数量上来看,宋代最多,清代其次,元明最少。①《总目》共叙录词学相关著述127 种,包括别集类84 种(著录59 种,其中宋代56 种,金元2 种,清代1 种;存目25 种,其中宋代14 种,金元1 种,明代3 种,清代7 种);总集类26 种(著录12 种,其中五代2 种,宋代6 种,明代1 种,清代3 种;存目14 种,宋代1 种,明代5 种,清代8 种);词话10 种(著录5 种,其中宋代2 种,明代1 种,清代2 种;存目5 种,其中宋代1 种,金元1 种,清代3 种);词谱词韵7 种(著录2 种,全为清人所作;存目5 种,明代2 种,清代3 种)。这固然与元明是词学的衰微期有关,但清代官方对明代的偏见亦是重要因素。其次,从话语表达上来看,四库馆臣对明代词学著述批评最为严苛。只有陈耀文《花草粹编》和陈霆《渚山堂词话》因考据谨严、版本完善得到四库馆臣的认可,其余明人词学著述皆备受批判,如明词别集只存目3 种,四库馆臣对这三部著作无一好评,瞿祐《乐府遗音》提要称:“其古乐府绮靡软熟,近于温、李,不出元末习气。词欲兼学南北宋,反致夹杂不纯。”[2]2816吴子孝《玉霄仙明珠集》提要称其词:“造诣未深,不能入宋人阃奥。”[2]2816施绍莘《花影集》提要认为其词:“大抵皆红愁绿惨之词,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2]2816总集同样如此,题名杨慎《词林万选》提要对其所藏《唐宋五百家词》深表怀疑,又云:“序与书亦不符。又其中时有评注,俱极疏陋。”[2]2818董逢元《唐词纪》提要对该著在断限、体例、考证各方面予以全面批判。而对作为明代词学重要成就的毛晋《宋名家词》,提要在版本、异文、考据等方面进行了全面批判。四库馆臣并由此而升华到对整个明代学人风气的批判[10],如《东浦词》提要云:“盖明人一代之积习,无不重南而轻北,内宋而外金。晋直以畛域之见,曲相排诋,非真出于公论也。”[2]2790《逃禅词》提要曰:“明人刊书,好以意窜乱,往往如此。”[2]2791清以异族入主中原,为维护其统治,清初统治者对明代学术展开了猛烈的批判。就词学而言,上文提要所提及的“绮靡软熟”等风格本就是五代词风的最主要特点,且四库馆臣在此类词风的代表作《花间集》提要中并未对此展开批判,而是着重阐述其在词史上的重要地位,《总目》却对明人词中的“绮靡”词风则严加批判,明显是所持标准的不统一。此外,《总目》对整个明代及其明代文人流派之争、学问空疏等“积习”的批判尤为严格,这在明人别集提要中尤为明显,而词集提要作为明代学术的一部分,四库馆臣亦借此展开了对明代学风的批判。故而,词以宋为尊是双方的共识,然王国维偏尊五代北宋。相比而言,《总目》视野更为广阔。

《总目》与《人间词话》除了在整体词学观上的差异,在涉及对具体词人、词作的批评时,由于时代背景、词学观念的不同,其批评的角度和观点亦往往不同。现择取词学发展史上较为重要的几个人物试做分析,以比较二者之区别:

(1)柳永。《总目》评柳词曰:“词本管弦冶荡之音,而永所作,旖旎近情,故使人易入。虽颇以俗为病,然好之者终不绝也。”[2]2780以柳词直白为“俗”,但更重要的是看到了柳永在词史发展过程中的作用:“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2]2782而从《人间词话》来看,柳永及其词则颇不受王国维重视。《人间词话》提及柳永及其词作主要有3 则,除了“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7]人间词话删稿,227评价较高外,王国维连柳永的词都误作是欧阳修所作:“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7]人间词话删稿,226而此句甚至在“三境界”一则出现过。柳永之所以如此不得王国维的重视,其原因在于王国维讲求词之品格,以雅正为宗,即“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7]205。而柳永之词多为市井之词,与王国维所主张词之雅正不符。

(2)李煜。王国维推崇唐五代词,李煜更是备受推崇。王国维高度评价了其在词发展历程中的作用,“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7]197。并把其词的风格定义为“神秀”。并用三则来分析原因:一是“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7]197-198。二是“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7]198。三是“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7]198。而《总目》对李煜之词并未叙录,原因大概在于一是李煜之词数量极少,二与《总目》对词体的不重视有关。

(3)周邦彦。《总目》称周邦彦“其词多用唐人诗句,隐括入调,浑然天成。长调尤富艳精工,善于铺叙”。“邦彦本通音律,下字用韵,皆有法度,故方千里和词,一一按谱填腔,不敢稍失尺寸。”[2]2785《总目》对周邦彦词的特点概括为:隐括、富艳精工、法度。评价不可谓不高,四库馆臣主要是从其词学本身的特点来判定其成就。王国维对周邦彦的态度则复杂得多,王国维高度重视周邦彦词,并著有《清真先生遗事》,考证其生平事迹,而在《人间词话》主要是表达对其不满。首先是对其身处北宋末期,而其词多为风花雪月之作的不满,故王国维说:“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只爱稼轩一人,而最恶梦窗、玉田。”[7]人间词话附录,260其次,对其恪守法度的不满,批评其缺乏创意之才。“美成词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其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7]206并认为词最忌用替代字,而“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7]206。

通过两部著作对上述三人的不同评鉴,我们可以发现《总目》作为中国古典学术的结穴之作,其对词人的评价主要是从整个词学史发展的角度,对其在词史中的意义及其词作特色进行的判断,理性色彩浓厚。而《人间词话》则少有对整个词史的观照,更多的是作者感悟式的论断,其主观性更强。两部著述对词人词作的评判之所以出现如此明显的差异,主要是由于作者的出发点不同,《总目》试图为其后的文人树立文学批评的范式,而王国维则是较多从文学审美立场出发,对词作进行审美判断,其功利性小得多。

叶嘉莹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说:“其实《人间词话》一书之成就,其特色本来就在于虽受西方理论之影响而不被西方理论所拘限,只不过是择取西方某些可以适用的概念来作为其诠释中国传统和说明自己见解的一项工具而已。”[11]此语道出了《人间词话》中西理论的关系。提及《人间词话》,首先想到的就是其核心观念即其境界说,关于境界说,学界关注的焦点往往是是其受到尼采、叔本华等西方哲学、美学思想的影响。其实王国维境界说是在其长期词创作的基础上,融合中西相关理论而形成的。

据彭玉平对《人间词话手稿本》的统计,王国维援引观点较多出自于刘熙载(六次)、周济(六次)、叔本华(四次)、朱彝尊(四次)、《四库提要》(四次)、王士禛(三次),张惠言、苏轼、毛晋、严羽、冯煦、屈原、贺裳、朱熹、金应珪、袁枚各二次,沈义父、晁补之、刘勰、韩愈、陈廷焯、刘体仁、王夫之、李渔、谭献、张炎、尼采、萧统、毛奇龄各一次。[1]绪论,53 从征引的文献即可见,王国维境界说的提出是建立在中国古典词学理论的基础上的。其中《四库全书总目》即其文献理论的重要来源之一,《人间词话》共援引《总目》观点两次:

第35 则: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7]207

此则,王国维援引《总目》意在表达对“代字”的不满,《总目》认为“代字”的使用“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王国维词论追求的是“词以境界为上”,而“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所以“代字”有雕琢涂饰之痕,破坏词之“真”。

第53 则: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7]217

《总目》原语为:“后有陆游二跋……其二称‘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不知文之体格有高卑,人之学力有强弱,学力不足副其体格,则举之不足;学力足以副其体格,则举之有余。律诗降于古诗,故中、晚唐古诗多不工,而律诗则时有佳作。词又降于律诗,故五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2]2803《总目》在此是以其诗体世代累降的文学退化论观点来说明“词易于诗”,王国维虽认同四库馆臣对陆游之驳斥,却反对《总目》所主张词易于诗之说,并引述陈子龙之说以证宋词繁荣之原因。

除此之外,在《人间词话》未刊手稿中亦有一则与《总目》相关材料,其内容是对《总目》所载清沈雄著《古今词话》进行考证,此书宋时即已存在同名之作,王国维意在证明此书非彼书,书同名而非同一著作。[12]25而在《人间词话》删稿中还有两则与《总目》相关,其一是辨《总目》所绪录王明清《挥塵录》中所载《冯燕歌》为曲,而非词律。[12]35其二为《尊前集》最初为何人所编之考证。[12]36三则均为考证性材料,与《人间词话》所主张之境界说关系不大,故三则均被删除未刊。

《人间词话》论词虽多引述《总目》的观点,然二者在词论上仍有极大差异,其原因在于两部著作所形成的时代文化氛围差异。《四库全书》的修纂处于中国封建文化专制最为严格的乾隆时期,《总目》的观点集中体现了清代中期官方的学术、文学思想观念。利于教化的社会功用性是其编修的重要目的,正如《总目·凡例》所言:“人品学术之醇疵,国纪朝章之法戒,亦未尝不各昭彰瘅,用著劝惩。”[2]32而王国维在传统学术研究的基础上,深受西方文化思想影响,其词学观点与四库馆臣相比则较为先进,并对现代词学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此外,王国维“欣赏超功利的纯美文艺观,反对儒家伦理功利主义”。[12]14这种思想支配下的《人间词话》更接近文艺的本质。这是两部著作在词学观、对词人词作的评价等各方面表现出明显不同的根本原因。

中国古典词论自后蜀欧阳炯的《花间集序》为词奠定了“词为艳科”的传统,宋代以后以苏轼、李清照等人的词话为代表的词学理论著述不断出现,对词的文体地位、词创作要求不断完善。而清代《总目》作为古典学术的集大成之作,其“词曲类”是对整个词史发展历程的梳理和词人词作特色的判定,具有清代学术总结性的特色,其观点被包括王国维在内的后世学者广泛接受。王国维《人间词话》更具有转折意义,一方面其意境说是中国古代传统神韵理论的终结,另一方面其又是现代词学的奠基之作,其影响已远远超出词学范畴。故而两部著述作为中国古代词学理论的经典之作,对今人的词学研究仍具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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