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学创新与文艺学者的心路历程——读方守金《文艺学与民间情怀》

2015-03-29 04:53
关键词:迟子建著者文体

木 风

(珠海城市职业学院 人文与社会管理学院,广东 珠海519090)

总感到五六十岁以上的作家批评家,对上世纪80 年代中后期中国文学的回忆,有着浓重的自豪、遗憾以及不无偏激的挚爱色彩。通过阅读和与当下的比较,我觉得他们回忆中的诸般深情是有道理的。中国大陆文学在那个时段,确曾丰赡鲜亮,活力四射,虽有些喧嚣,但创作上“寻根”“生活流”“意识流”“叙述圈套”“魔幻”“荒诞”等力作并辔而行,理论批评方面的新方法、新观念等新思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乱花渐欲迷人眼”“敢叫日月换新天”的阵势,着实使后学如我神往不已。时移世易,文学早已失去了轰动效应,批评界的各种“热”也已降温。然而,文学作为不死鸟,依然在千千万爱好者的心际矫健飞翔,三十多年前的文学热,也冷凝为当代文学史富有营养的坚果——近读方守金教授的《文艺学与民间情怀》(下简称《情怀》),使我油然生出了上述感慨。

我觉得,贴近创作实际,运用文艺新学科的理论与方法,精微辨析文艺学的核心概念,由此给出迥异往常的结论,是《情怀》的一大实绩。开篇《文学形象的心理流程》就一改教科书对形象理论解说的众口一词,顺应当代注重过程的美学新潮,“把文学看成一种多方面介入的精神活动,一条绵绵流经作家、读者和批评家心灵的艺术长河,即有作家造型、读者接受和专家批评所构成的长距文化心理流程,其中每一个阶段又由若干心理环节有机相衔。”[1]4著者努力发掘过程的方法论价值,把形象放到这条艺术长河的各个阶段之中,依序考察其“印象→心象→语象→意象”[1]12的形态递嬗和要义,遂使形象理论丰盈和具体化起来。

有意味的是,著者步入形象旅程,是以郑板桥《题画》中的那段精妙之言作为路标的:“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眼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起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1]4于是我们首先看到的形象之“前世”,乃为“眼中之竹——印象”,即“知情意多元心理融合的统觉经验”[1]5,亦即作家造型之初“神与物游”、“心与物化”的结晶,这就宣告了传统文论关于素材是“原始生活材料”这一僵化命题的终结。接下来是“心中之竹——心象”,这是形象在作家构思中的受孕和生长,与印象的碎片化不同,心象在作家的意识屏幕中已然完型,成为形象生成并获得主体资格的发端。著者通过对托尔斯泰、鲁迅和海明威等文学大师具体创作的考察,发现形象博大或平庸的底蕴,在于作家构思中有无涵盖世界的总体思考,即介入生活后能否领悟到某种独特的对人生、世界和历史的一般态度或观念。总体思考“牵引着作家向那纯净高洁的审美碧空飞升,并在无形中制导着作品构思的全过程,于是心象便赋予了深邃的意蕴”。[1]7再接下来的是“画中之竹——语象”。文学不具有绘画雕塑影视那样的外观性,它在传达和接受阶段,只能靠文字符号的刺激而幻化成象,进而调动识字者的再造性想象机能,从字里行间唤出形象,此即语象。为什么作家在从心象到语象的跋涉中如此呕心沥血,字字推敲?实是因为日常词语只有置于文本结构里,即艺术语境的上下文关系中,才可能被赋予审美性,成为文学的传达媒介。而语象的有机构成,不仅在于语言符号的意义,更在于它的意味。“作家在独立叙述正在其脑海浮沉的艺术图景时,必然会使这一叙述染上他的心境色调。所谓风格、个性皆源于此。而文本的词汇、句式、语段中所逸出的独特情调,又无不蕴含着作家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背景,这与作家构思中的总体思考遥相呼应。”[1]9语象之后,才有“读者眼中之竹——意象”(著者在此对这个概念的内涵有特定限制,与诗学中的意象含义有别),这是接受主体感知文本词句时,激活了沉睡其中的语象,进而幻化为自己意识中的艺术图景。读者心目中的这一意象,既不是语象的机械翻版,也不同于作家构思中的心象,它是接受主体借助文本而主动展开的审美心理体验,是在语象基础上的二度造型,由此引出的文化心理定势以及由不同地域、国度或民族所产生的文化位差,由不同历史时期所形成的文化时差,都成了接受美学和文化学的广阔话题。总之,《情怀》对形象的具体形态作了一番饶有兴味的巡礼,有效地帮助我们透过抽象概念,谛视到了它在文学流程诸阶段的不同芳踪和倩影。

强烈的文体意识及致力于对文体学的深入探究,是《情怀》的一个鲜明特点。阅读该著,我看到了文学研究“向内转”的清晰轨迹,即批评家对文学内部规律的勇敢探索,对文学自身的结构、形态诸方面认知的深入把握,对文体的热情和语言学转向的肯认。这种理论批评的“向内转”,全方位观照着主体的独立、个人的体验、情感的抒写和艺术的实验。

今天我们看得更清楚了,文学“向内转”,势必高涨文体意识,诚如王蒙所说:“文体是个性的外化。文体是艺术魅力的冲击。文体是审美愉悦的最初的源泉。文体使文学成为文学。”[2]3但追求理论透彻的批评家,却不能止步于作家的诗意表述,故著者告诉我们,所谓文体(Style),实为文学作品的话语体式与文本的结构方式,亦即作家将文学作品表现出来的具体方式和方法。建立在文体研究基础上的文学批评,方可发现文学审美的奥秘与幽邃,并形成对文学的独特颖悟。近34 万字的《情怀》,有1/3 以上的篇幅专注于文体研究,可见著者对文体学的重视和喜爱。在其理论阐发中,他将戏剧、绘画、音乐、影视等与文学纳入同一审美场域,精心爬梳,既比较诸门类艺术的不同点,又探询彼此间的共性及融合,并进而分析其融合过程中小说和诗歌艺术的深刻变化。书中专门讨论小说的戏剧化及其限制和超越的篇章,就指出“小说的戏剧化,包括小说在融合戏剧艺术过程中所形成的四个方面的内容:戏剧理论对小说美学的影响,小说文本的戏剧性结构,人物、叙事者和读者之间的戏剧性关系,小说家对戏剧创作技巧和演出经验的汲取,以及小说自身与戏剧艺术相契合的形式技巧”。[1]57由此出发,著者引经据典,作了15000 字的系统阐述。该文当年在《文艺理论研究》发表时,就引起了小说界的注目,至今还为学界同仁所称道。

在文体学的个案分析中,我们从《情怀》中看到的,也是对文学研究回归自身的诚意践行。譬如对迟子建小说的解读,著者就努力开掘传达层面的意义和意味,那些富有特征性的细节描摹,诗情画意般的意象经营,以及晨雾般氤氲的气氛渲染,确系“借以反映一种生活状态,传达一种审美情调。……它流贯在小说的每一场景之中,且将它们结构成一个诗意整体,从而表现出一种独特的叙述风貌”。[1]224哪怕对文学史上聚讼已久的热点问题,《情怀》也尝试从文体角度参与研讨,譬如针对苏轼关于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著名点评,著者就认为,六朝以来所有的优秀山水田园诗都可誉之为“诗中有画”,为何苏东坡只独赞王维才是熔诗画精髓于一炉的大师?著者结合王维的大量诗作,细致而宏阔地分析了王诗呈现的色彩、光影、线条和构图四个方面的绘画形式特征,由此得出结论:“王维的诗境构成和他的画一样闲静淡远、缥缈空灵,而且在意匠经营上自觉将绘画方法、技巧引进诗歌创作,从而大大增强了诗作的魅力”,进入王维诗歌世界,“你会处处感受到纤敏而睿智的画家眼光,即对形状、色彩、光影和空间关系的独特感知力,且深谙如何从了无定型的自然界抽绎出美的色彩、线条和构图。”[1]115我想,这个扎实的总结,或许弥补了古人诗话评点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不足,亦可避免当今文学教材的空泛说教。

超越方法论层面,将比较分析提升到比较美学和历史文化学的高度,是《情怀》的第三个特点。比较是文艺学与文学批评的一个常规武器,假如只在一个平面上铺展,又不免乏味。《情怀》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故在操作上努力寻求超越,表现出了不俗。譬如《中国诗境中的双重主体》在结合创作分析比较的基础上,指出中西抒情诗艺术上的一大分野:总体看西洋抒情诗是倾诉体,虽如小提琴的独奏,美妙轻柔,如泣如诉,但看不出“听”琴的人是何模样有何感觉;与这样的单声道不同,中国抒情诗却多是戏剧体,诗境中有两个抒情形象在互慕唱答。结合实例的具体比较,已经把古人“推己及人”、“对面入笔”等神龙不见首尾的评点,阐释得相当圆融了,但著者仍不满足,继续思索为何双重主体抒情在西方绝难发现,而在中国诗史上绵延千年?他从华夏民族不同于西人的生存境况、社会风尚和婚配方式入手,指出: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人为的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束缚,使得‘古时恋爱在婚后,不在婚前。婚前男女难得见面,即使由青梅竹马而结婚,缔结爱情也在婚后’。而且与西人相比,文人学士们哪怕是李白杜甫,由于奔波于仕途羁旅,婚前无暇与情人爱语呢喃,婚后也大都经常与妻子分居,与西人相比,既鲜有相见的欣合,更少西洋情诗中虽略显直白却超群拔俗的人生哲学和宗教情操。从这个视角望去,实是生活中男女相见的稀少和情感交流的匮乏,酿成一种人生大痛苦而升华为诗境中的有情人相亲相伴”。故中国抒情诗“每每出现两人的聚会欣合,委实只是一种情感代偿,一个虚空的幻影,折射出古代中国人(也包括部分现代人)情感生活的艰辛和不幸”。[1]121这就散发出了深浓的历史文化意味,颇有朱光潜《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的韵致。

再如对迟子建的评论,也是将其创作放在一定的学术背景下,与相关作家一起比较研究,以此显现她的特色。著者由迟子建的女性身份,进而联想起女性主义文学。女性主义文学是女权运动的产物,自上世纪60 年代至今长盛不衰,其核心观念是以女性视角来看待一切,颠覆传统的价值观和男性话语的霸权地位,其创作上的特点是身体写作、性别自恋和私人话语。迟子建是出生在60 年代的女作家,生活在女性文学兴盛的时代,却坚守自己高品位的审美追求,“将个人的情怀与民众的心事交融相通,把个体的困境与人类的困境发生联系”,因此,作品中显现出“女性写作潮流中难见到的开阔、神圣和高尚”。“同时,方守金还从迟子建与其他作家的比较中来发现她的特色。她小说中的情调叙述模式,与契诃夫异曲同工,契诃夫作品中浓重的情调意味,主要来自对俄罗斯草原风景的描绘,迟子建同样‘钟情于景物描绘,融情入景,使作品溢满了情调’。与池莉‘通过讲故事来传达转型期老百姓的生活变动和心底波澜’不同,‘迟子建出于抒写个人心灵景象的需要,往往有意淡化生活的当下性和故事性,转而追求语言叙述的诗情画意。’与王安忆的上海情结类似,迟子建也有一种东北情结,与王安忆撇开‘社会政治斗争味道极浓的宠大叙事’类似,迟子建也‘通过小人物来切入历史’,‘让小人物的内心情感来折射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以他们的行为命运来表现那段历史的本真状态’;与王安忆散文化的写作手法类似,迟子建也‘不经意于情节和矛盾冲突的一波三折’,而‘精心创设能支撑整个故事的感人细节与动人意象’。由于评论界趋向于把王安忆视为当今最为出色的女作家,方守金将迟子建与王安忆相比,其意图便是想看出迟子建‘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的标高’。”[3]

与研究对象交相辉映,追求批评语言的美感,亦是《情怀》的一大特点。诚然,文学创作是形象思维,文学批评是理性思辨,但后者的对象,主要是活泼泼的文学文本,故它对批评主体的天然诉求,就是批评语言需朴素生动、流畅优美。《情怀》整体上呈现出对批评语言的美感追求,以与批评对象在语言层面交流碰撞,相得益彰。前述在考察形象流程时对郑板桥《题画》的引用,既使抽象的理论明晰易懂,又加添了行文的美感畅达,类似的点睛之笔,在全浏览书时会不时遇见。此外,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某种诗意情怀,亦使该书语言生动,优美好读。譬如著者“在分析‘幸福’之后,不知不觉地感慨万千:‘作为现代读者,我们不知道艺术玫瑰是否像作家所祈愿的那样能战胜枪炮和死亡,但我深信拥有艺术和美的人就拥有了希望,拥有艺术和美的世界也就拥有了光明。’这样的抒情文字,不像是在作评论,而像是在写诗。甚至在谈到儿童心理学这一相当枯燥的问题时,也用了颇有诗味的语句:‘生命在这时鲜亮得如同清晨的露珠’;在谈到‘意象叙述’时,用概括的语言点明意象的含义过于费解,只能‘感受它是《诗经》中的依依杨柳、霏霏雨雪,是李白笔下涨满乡愁的月光,是周敦颐深情诉说的莲荷,是使苏东坡欲仙欲醉的江风明月……’字里行间,显现出一种浓浓的诗情。”[3]

《情怀》的《微评论一束》,是9 篇六七百字至千余字的文艺随笔,虽是理性的批评,却篇篇如散文诗般优美。试读《倾听恩雅》的一段:“伴随着大海波澜般重重叠叠的和声,恩雅的每一支歌,都是柔和甘美的,都能引发你的遐想,把你带到清朗亲切的至美妙境:秋日山岚的雾霭刚刚消散,金色的阳光便把山野、胡泊、草原和村落涂抹得亮丽而精神;而落日沉到鲜花覆盖的山后,那茫无际涯的大森林就越发郁郁葱葱了。天空慢慢地升高变成幽蓝,星星们眨着眼睛,欣羡雁阵在云间穿行。月轮越转越高,穹窿和大地一派澄明。远处,海浪轻轻拍打着堤岸,更衬托出这夜的恬静。一切都睡熟了,生命和岁月夜也仿佛凝固了起来。只有胖嘟嘟的小天使扑扇着翅膀飞来飞去,忙着给梦中人送去爱的幸运……”[1]365

作为后学,欣赏这样的诗意文字,我明白了理论批评的表述,要达到朴素、流畅和优美的高度,不仅需要学样的丰厚、思维的透彻和诗情的浸染,也需要年长日久的语言锤炼。另外,阅读《情怀》,我更相信:大量阅读文学作品,才能培育锐敏的艺术感觉,而优美的批评语言,正源自于批评家的艺术感觉。所以,在攻读理论书籍的同时,我们万万不可忽略对文学作品持久的深情注目。

[1]方守金.文艺学与民间情怀[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4.

[2]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3]江守义,刘锋杰.诗情与理性——读方守金《北国的精灵》[J].安徽教育学院学报,2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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