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领 李小艺
(贵州财经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4)
两种民主的困境及其自我化解机制*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的一个解读
张 领 李小艺
(贵州财经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4)
在托克维尔的理论中,划分出了两种民主:一种是从社会状况出发定义的民主,这种民主即平等所带来的民情;另一种民主为政治制度,是保障自由的政治安排。两种民主存在矛盾和张力,社会民主易带来多数暴政和中央集权,而政治民主则是其矫正机制;社会民主又是政治民主得以存在的基础,没有社会民主,政治民主只是空中楼阁。托克维尔对民主的这一洞见,对我们今天践行民主具有重要意义。
托克维尔;平等;社会民主;政治民主
托克维尔因提出“多数暴政”,质疑民主的价值而被很多西方学者贴上“保守主义者”和“反民主”的标签①。其实,托克维尔对民主的认识比较复杂,这源于托克维尔对民主理解的多维性。在托克维尔的理论中,存在两种民主:一种为平等的民情所体现出来的民主,即本文所说的“社会民主”;另一种为政治制度或政治安排,本文用“政治民主”来指称②。两种民主观使得他的思想非常复杂,显得异常矛盾;然而,两种民主又因孪生而增加了免疫功能,使自由社会得以存续。对民主的这种洞见体现了托克维尔的睿智。正如西方学者指出的:“与其他政治思想家不同,他对于现代民主和民主的灵魂的复杂性的认识对于我们的时代有高度的智力启迪作用。”[1]599-629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笔者重新审读托克维尔的文章,探寻摆脱民主困境的办法。
通常,民主是指以自由为基础的一种政治安排,在这一政治安排中,个人的权利得到保障。但托克维尔的民主是从“社会状况”——平等角度加以理解的[2]79-92,区别于制度性的、保障自由的政治民主,笔者将这种民主定义为社会民主,它是以平等为基础的。平等在托克维尔的理念中主要指机会平等:人的才智成为财富的源泉,打破了原来社会固化的诸如僧侣、贵族统治的社会的平衡。人们因科学发明、新知识、新思想而开始掌握社会权力,在托克维尔看来,这种均等是世界历史的必然趋势[3]7。
其他地方跟美国一样,到处都有促进平等的趋势:“支配美国社会的民主,好像在欧洲也在迅速得势。”[3]4法国的例子突出地显示了这一趋势:在法国,僧侣阶层的政治权力开始建立起来,并向所有的人开放,这样,通过教会的渠道,平等开始进入政治领域。民智开化,知识成为事业成功的要素,金钱开始见于国务,通向权力的大门向所有的人开放了。而传统上,这些权力是由一系列的社会机制先赋于贵族的,贵族通过世袭制将这一等级的地位固化,下层和上层之间流动的渠道被堵死了。换言之,机会均等使得原来的贵族可能成为平民,平民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而占据社会分层中的高位。在美国,主要是移民本身的性质使然:因为移民在离开英国的时候,一般彼此都没有谁更优越的想法,同时,因政治和宗教纷争而被赶到美洲的领主贵族等所带来的贵贱有别的法律并不适宜美洲的土壤。托克维尔的这个观察不一定属实,因为美国解放黑奴的南北战争说明,南方存在种植园地主和奴隶的阶级差别。不过,南北战争也说明,这一阶级障碍不为美国社会所承认。总之,法国和美国的平等表明了民主的世界潮流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尽管今天西方社会的自由和民主是相容的,亦可说民主是自由得以实现的政治安排,但在托克维尔看来,以身份平等为基础的民主,其实和自由是不相容的:“有一种平等可以在政治界建立,但那里没有政治自由。即除了一个人以外,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3]621也就是说,平等的个人由于自高自大、无组织等难以和政权对抗,因而导致结果的不自由:“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强大得足以单枪匹马地进行胜利的斗争,而只有把所有人的力量联合起来的团结才能保住他们的平等。但是,这样的团结并非总是存在的。”[3]60换言之,平等的社会没有独立的中间团体,个人直接面对国家,这使得中央集权的扩张缺少有效的制约[2]79-92。平等的社会易于带来一系列问题,对自由威胁最大者包括集权和多数暴政。
托克维尔把全国性法律的制定、本国与外国的关系问题的领导权集中于同一个地方或同一个人手中的情况称为政府集权。这种集权意味着凡关系全国的事情都由中央来管,地方无权干涉;同理,地方事务集中于国内的某一地区、某个地方或者某个人,地区居民不能参与地区事务。这一集权在平等的社会中易于产生无限权威。因为平等的大众和一个高高在上的、代表人民意志的权威之间没有缓冲地带。如果将之与等级社会对比,这一趋势就显示出来了。比如,在贵族政体中,人民拥有组织的力量,可以随时反抗暴君,人民因而能够避免专制的过分压迫[3]107。但在身份平等的社会中,没有组织的力量与政府对抗。因为在民主国家,每个个人都是非常软弱的,但代表众人并统治众人的国家却非常强大。这样的结果是,权力机关可以任意干预行政工作,“多数”无法和政府对抗。实际上,在人人平等的社会,个人消失在群众之中,“多数”只是散兵游勇,仅仅是一个躯壳,民众仅有“高大宏伟的形象”[3]841。奥尔森的“集体行动的逻辑”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平等社会为什么会没有人和中央集权对抗:“当参加者的数量相当大时,典型的参加者会认识到他个人的努力不会对结果产生很大的影响,而且不管他个人对问题的投入的努力有多少,集体行动的公共物品的输出对他都是大同小异。因此,当参加者能够自己做出决定的情况不同,典型的参加者不会那么仔细研究各种问题。再则,个人不参加,也能享受公共物品。”[4]64总之,无论是无法对抗还是自愿放弃对抗,在中央集权的情况下,“(平等的人们)不用深思就会想出关于由政府亲自直接领导全体公民的单一的中央权力的观念”[3]840。
对自由社会的另一个威胁来自于多数暴政,民主政府的一个机制是少数服从多数,多数借助于自身的道义力量,会对民主社会中的个人形成专制。民主社会中多数的道义力量部分来源于许多人联合起来总比一个人的才智大的思想,部分来源于多数人的利益应当优先于少数人的利益。这样的结果是立法的人数比选举重要[3]283-284。因此,如果对多数没有权力约束,多数就可能形成暴政。一方面,它可以通过真正的多数来施行;另一方面,它可以假多数之名来达到某些人的利益。因此,多数就成为了不可抗拒的权威。多数的权威对少数来说无异于专制,这是与自由相悖的。密尔指出,多数对少数的专制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自由是社会自由而不是政治自由[5]1。在托克维尔看来,多数因其道义力量比君主的专制尤甚。因为“昔日的君主只靠物质力量进行压制;而今天的民主共和国则靠精神力量进行压制,连人们的意志它都想征服。在独夫统治的专制政府下,专制以粗暴打击身体的办法压制灵魂,但灵魂却能逃脱专制打向它的拳头,使自己高尚。在民主共和国,暴政就不采用这种办法,它让身体任其自由,而直接压制灵魂”[3]294。托克维尔的这种意识在杰斐逊的思想中也得到了回应,杰斐逊认为:“立法机构的暴政才真正是最可怕的危险”[3]300。
总之,在以平等为基础的民主社会中,人们从贵族集团中解放出来,但个人却失去了社会联系:“民主制度松弛了社会联系,但紧密了天然联系,它在亲族接近的同时,却使公民彼此疏远了。”[3]738换言之,在平等的社会中,社会联系松弛、人们毫无组织,要么无法和中央政府对抗,要么给多数暴政以可乘之机。
托克维尔从社会民主的角度给我们描述的社会图景并不乐观,但社会民主导致的这些后果是否将自己断送于自身的逻辑之中?当然不是,他发现平等社会非自由性的同时也发现该社会自由得以实现的机制。这就是政治民主,主要体现在乡镇自治、陪审团和结社自由等传统③。
乡镇自治的存在使得中央集权无法在美国得逞,因为美国政府的权力只限于州一级,乡镇实行自治。在美国,乡镇没有代议制,在任命行政官员之后,选举团便在一切方面领导他们。美国的各州都或多或少地承认乡镇的独立。在联邦的这一部分,政治生活始于乡镇。后来的几位英国国王要求行使他们权力时也只限于州一级,他们让乡镇保持原状。当然对于本州的公共事务,他们并非独立,他们也得尽义务。但是在执行的时候,乡镇又恢复了它的一切权力。这跟我国古代皇权只及于郡县不一样。在美国,乡镇在人们心中就是其家乡,他们相互依存,以乡镇为生活中心,关心乡镇,即“他们把自己的抱负和未来都投到乡镇上去了,并使乡镇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与自己联系起来”[3]76。他们试着去管理社会,使自己习惯于自由赖以实现的组织形式。在这样的情况下,政府想干预都困难。最后,他们学会了过组织的生活,并体会到组织的好处。简言之,在乡镇一级的政治生活中参与治理,克服了单子化带来的中央集权的趋势。这对于因平等而使他们一致趋向于中央集权的激情是一种抵消。
对于中央集权的抵制更强的力量来自于结社自由。在君主国的时代,人民通过贵族来制衡中央的集权。然而,如上文所述,在民主时代,人们的社会联系松弛了,其直接结果是,无组织的民众无法和专断的权力对抗。因而,结社自由对于民主社会来说非常重要:“再没有比社会情况民主的国家更需要用结社自由去防止正当专制或大人物专权的了。在贵族制国家,贵族社团是制止滥用职权的天然社团。在没有这种社团的国家,如果人们之间不能随时仿造出类似的社团,我看不出有任何可以防止暴政的堤坝。”[3]217正如孟德斯鸠所言:“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有权力的人们使用权力一直到遇有界限的地方才休止。要防止滥用权力,就必须以权力约束权力。”[6]104问题是,单子化的大众如何才能约束有组织的政府力量。事实上,唯有组织的权力才能约束有组织的权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达尔认为:“独立的社会组织在一个民主制中是非常值得需要的东西,至于在大型的民主制中更是如此。……其功能在于使政府的强制最小化、保障政治自由、改善人的生活。”[7]1所以,达尔这样评述托克维尔的思想:托克维尔是第一个认识到民主的体制与一种多元的社会与政体具有亲和性的人之一。他是完全正确的[8]46。
多数暴政则由陪审制度来消弭。所谓的陪审制度,就是由几个公民组成一个陪审团,暂时参加审判。陪审制度由于使人民参与民事案件的审理,人民逐渐养成法治观念,同时塑造公民的主体性。换言之,陪审制度能塑造人们与自由相关的那些精神:尊重判决的事实,养成权利的观念,做事公道、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等[3]316。简言之,这一制度缓解了人们的激情,增强了自己对政府责任的观念,同时把法治精神渗透到社会的最低层次。
总之,托克维尔给我们指出了两个民主的困境,他的理论意义还在于,他不是告诉我们一个悲观的局面,而是指出,民主的问题靠民主自身的机制来解决和矫正。当然,托克维尔给我们的理论不只这些,他还提到民主得以幸存的一些其他条件,比如,美国的地理优势、美国的移民优势以及开国元勋们的智慧,如果没有这些优势,民主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景象。从美国的角度来说,民主是奢侈的东西,不能随便复制;要享受民主和自由,可能还要神助。另一方面,托克维尔的理论告诉我们,以平等为基础的社会民主并不是完全无害的,尽管他是我们爱慕的对象。如果没有政治民主的支持,我们的社会可能会没有社团对中央集权和社会舆论的抵制,从而平等的人会成为奴隶;同样,如果没有平等为基础的社会民主,政治民主可能会因缺少社会环境而难以正常运转。
社会民主这一趋势可以说是现代性的一个反应[9]37-44,社会民主是大势所趋。对于传统向现代过渡的社会来说,托克维尔看到的民主困境具有警示作用。它表明,社会民主是政治民主的基石,如果没有才智的平等,人们没有因平等而成为单子的个人,即使建立了自由的制度,人们对身份和地位的屈服还是会扰乱民主制度。福山对美拉尼西亚引进自由制度所做的评论说明了平等的重要性:“这种政治制度一旦植入美拉尼西亚,结果一片混乱。原因在于,美拉尼西亚的多数选民投票不看政治纲领。更确切地说,他们只支持自己的大佬和一语部落。”[10]说得直接点,如果我们的社会还处在“共同体”时代,给我们安排的民主选举可能成了家长的一言堂,除了选与自己有血缘和地缘关系的家族头人和村庄长老之外,我们不会按照理性的指示去选择能够代表我们意志的人。
反观中国的现代化,农村大量的农民进城,实现了财富来源的多元化,也就是说,人们的才智都得到充分的利用,传统共同体正在解体。共同体解体的结果是,共同体的荣誉不再具有激励其成员奋斗的功能,这些人趋向于满足自己这一代人的需求。以共同体中最为典型的家庭为例,因为共同体要维护家庭声望,犹如托克维尔所说:“所谓的家庭声望,常常是建立在满足个人的自私心的向往之上的,可以说,人人都希望流芳百世,被子孙永远怀念。凡是在家庭声望不再生效的地方,个人的自私心就会取而代之。当家庭不再表示声望,变成一种模糊、含混和不确定的存在时,每个人就只求目前的安乐,只想把自己这一代搞好,而不考虑其他了。”[3]56所以,一旦“新时代的精神”(滕尼斯语)来临,共同体就解体了,因为在城市中,维护家庭声望的自私性没有存在的基础。因城市的流动性使得人们持久的互动不可能,因而靠人情无法产生,人们之间的关系只能通过劳务和商品的交换关系来维持。涂尔干所谓的“机械团结”的社会正大踏步向我们走来,而我们却没有为具有负面价值的社会民主准备什么。直言之,我们逐步走向身份平等的社会,但我们没有乡镇自治等制度,则平等的结果可能是大众智商低能化、品味庸俗化、意志情绪化,与政治参与所需要的公共精神背道而驰。“莫谈国事”就会成为时尚,现代国家治理因而缺少群众基础和内在动力,法治政府也因没有民间基础、无人监督而艰难前行。因此,如果我们力求建立民主繁荣的社会,则我们可能要有共同体④自治才能使民主更好的运转起来。用托克维尔的话来说:“没有乡镇自治的情况下,一个国家虽然可以建立一个自由的政府,但它没有自由的精神。片刻的激情、暂时的利益或偶然的机会可以创造出独立的外表,但潜伏于社会机体内部的专制也迟早会重新冒出表面。”[3]67
注 释
① 参见马凌《多数的暴政与舆论宗教》,载于《复旦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第132-140页。
② 按照布莱斯的理解,民主仅仅是一种统治方式。但是,“民主”一词的使用不仅限于统治方式,还有很多含义。比如,梁漱溟认为,“民主是人类社会生活的一种精神,或者倾向”,它“承认旁人、平等、讲理、尊重更多数、尊重个人自由”。(详见《梁漱溟全集》卷六,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125页。)这说明了民主的社会性——社会民主。储建国在《民主的三个层次》一文中详细论述了社会民主。他指出,社会民主是社会领域的民主,和政府民主不同,政府民主是一种民主的政治制度。(详见储建国:《民主的三个层次》,载于《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第84-90页。)本文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的。
③ 对社会民主矫正的政治民主机制很多,比如公司、集团、出版自由、宗教等等,本文仅论述我们常常忽略的、最为重要的几点。
④ 在托克维尔考察美国时,乡镇是自然形成的,人数只有两三千人,彼此生活休戚相关,人人依恋乡镇。这一情况在中国只有共同体具有这些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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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尹春霞)
The Paradox of Two Kinds of Democracies with the Mechanism ofSelf-moderating: An Analysis about Tocqueville's Democracy in America
ZHANGLingLIXiaoyi
(College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Guizhou Financial and Economic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550004)
According to Tocqueville's theory, there are two sorts of democracies. One is social democracy that makes the society equal, and the other is political democracy which makes the political system free. However, there is a tension between these democracies. In other words, the social democracy tends to the tyranny of the majority and centralization. Fortunately, the political democracy moderates the social democracy. Certainly, the social democracy is the basis on which the political democracy works well. That is to say, if there is no social democracy in the society, it is impossible that the free political system is in good condition. It is the insight about democracy that enlightens us about setting up and running the democracy in our regime.
Tocqueville; equality; social democracy; political democracy
2014-11-27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流动的共同体——农民工与一个村庄的变迁”,项目编号:11CSH07。
张领(1980— ),男,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政治学理论、农民问题的研究。
李小艺(1989— ),男,硕士研究生。
10.3969/j.ISSN.2095-4662.2015.01.010
D082
A
2095-4662(2015)01-004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