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梓偎
(西华师范大学,四川南充 6 37002)
《文心雕龙·体性篇》有云:“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1](P9)这段话首先阐明了文学创作是由作者内在情感受到波动而以语言现于外,但是由于每个人的创作个性不同,导致呈现在作品中的风格也不同。之后刘勰又阐述了创作个性由才气、学习两个方面构成,而在这两方面之中,刘勰尤其强调先天秉赋,有云“才力居中,肇自血气”,[1](P9)认为才与气肇始自先天的气质,然而在笔者看来,创作个性虽肇自血气,但后天的环境亦对其形成有重要影响,而童年时期的经验对创作个性的影响更有决定性的作用。分别以直接、间接两种方式起着作用。
王朝闻先生将创作个性定义为:“一个艺术家区别于其他艺术家的主观方面各种具有相对稳定性的明显特征的总和,它是在一定的生活实践、世界观和艺术修养基础上所形成的独特的生活经验、思想、情感、个人气质、审美理想以及创作才能的结晶”,[2](P150)创作个性不是个性,两者虽然皆起源于内在的主观感受,但创作个性却是内在的主观感受与外在的客观存在艺术作品上的有机结合。然而创作个性虽不等同于个性,但两者却有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个性不等同于创作个性,但却产生创作个性。“作者的个性特征反映在艺术作品中,就体现为作者的创作个性。创作个性是艺术家在作品中显示出来的、不同于他人的艺术特点。正是这些特点,构成了作家的独特的艺术风格。”[3]
曹丕在《典论·论文》里有云:“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4](P7)性情狂放不羁的人,其文章多夸张而辞藻华丽,而个性顿郁者,其作品多含蓄而意味深长,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说:“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幹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触类以推,表里必符。”[1](P9)别林斯基也说:“诗作品的独特性不过是作者的个性中的独立性的反映而已。”[3]除了先天气质的差异外,由于每个人的经历、遭遇的不同而造就的不同的个性,在艺术创作实践中逐步转变为独特的创作个性,并以此获得纷繁复杂且相互迥异的艺术风格。所以创作个性的形成个性起着至关重要作用。
个性与气质不同,气质是与生俱来的由神经系统的先天性造成的,而个性则不然,现代心理学一般把个性定义为一个人的整个精神面貌,即一个人在一定社会条件下形成的、具有一定倾向的、比较稳定的心理特征的总和。个性不是与生俱来、通过遗传得到的,而是经由后天诸多因素的影响逐渐发展而来。就如同马克思所强调的:“只有在社会中才能发展人的个性。”[5](P167)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中,均对个性的发展起着或微或显的作用,而其中童年时期的经验是形成个性的重要阶段。
弗洛伊德将人格发展划分为五个发展阶段,认为在不同阶段发展的顺利与否会对以后的人格产生重大影响,特别是童年时期的欲望满足与否以及所受挫折对人格形成与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人格包含气质与个性,换句话说弗洛伊德也强调在个性的形成过程中,童年经验占据重要位置。“认为个人生活的不幸可以在其过去的经验尤其是童年时期的经验中寻找根源,即大多数心理疾病患者,究其病因,往往都可追溯到童年时的环境和教育因素。”[6]而美国心理学家约翰·华生更有名言称:“给我一打健全的婴儿,我可以保证,在其中随机选出一个,训练成为我所选定任何类型的人物——医生、律师、艺术家、巨商,或者乞丐、窃贼,不用考虑他的天赋、倾向、能力,祖先的职业与种族。”
童年时期若家庭幸福美满,家庭成员关系和谐,在这样背景下长大的儿童则多个性开朗,人生观积极而健康,相反,若童年时期亲情缺失、过早体会到社会关系的冰冷残忍,这样的人往往敏感多疑、个性孤僻。例证最好莫过于冰心与庐隐,冰心的童年幸福而美满,再加之家庭条件优越,使得她从未接触到社会的阴暗面。她在《我的童年》里曾说过:“说到童年,我常常感谢我的好父母,他们养成我一种恬淡,‘返乎自然’的习惯,他们给我一个快乐清洁的环况,因此,在任何环境里都能自足,知足。我尊敬生命,宝爱生命,我对于人类没有怨恨,我觉得许多缺憾是可以改进的,只要人们有决心,肯努力。”[7](P6)这种充满爱与温暖的童年使得她具有了自信、勇敢、包容、博爱等性格特征,对国家、对生活充满了信任与爱,体现在其创作中则是“爱”成为其创作的重要主题,并且特别强调创作中的真实,她求童真、求纯真,面对世界,毫无保留的表达自我。而母亲在冰心的成长中则起着重中之重的作用,“母亲温和慈爱、细致体贴的性情以及开明贤达的思想对冰心温柔、善良、充满爱心的人格素养的形成有重要影响,冰心与母亲之间深厚的情感牵连也决定了冰心在作品中对母爱的反复书写和深情赞颂”。[8]
而庐隐则不然,她自出生起便遭母亲厌恶,又曾被父亲丢进海里险些丧生,年幼的她遭到亲生父母的非人对待,从未感受过亲情的温暖,童年的创伤使她忧郁、孤僻、消极。而她的作品“总是充满了悲哀,苦闷,愤世,嫉邪,视世间事无一当意,世间人无一惬心”。[9]正如庐隐她自己所说:“无论什么东西,到了我这灰色的眼睛里,便要染上悲哀的色调了。”[10]不同的童年际遇使得二人性格南辕北辙。正如《冰心传》作者肖凤所言:“一个人童年时代的境遇如何,往往会深深地影响她(或他)的一生:她将有什么样的性格;她将有何种的心地;她将热爱什么,痛恨什么等等,都会看到童年留下的烙印。”[11](P1)但并不是说幸福的童年经验就一定会形成开朗博爱的个性,而经历过悲惨的童年个性就一定是孤僻冷漠的。个性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心理结构,并不能简单的机械式的呆板分析,有些人童年过的不幸福但却仍然会用充满爱的目光看待世界。例如梅洁,梅洁的童年无疑是不幸的,但这段人生经历却使得她懂得了世间的一切美好来之不易,面对人生,她不是庐隐式的愤世,而是对一切都心怀感激。梅洁与庐隐,两人同样经历了不愉快的童年,但两人却以不同的角度从童年记忆中获取了形成各自个性的因素,这也说明了个性结构的复杂性。在这一方面,童年经验通过对个性形成的影响从而间接影响了创作个性。另一方面,对于创作个性,童年经验也有其直接影响。
童庆炳先生认为,童年经验会作为一种先在性意向结构对创作主体产生多方面的影响。“对作家而言,所谓先在意向结构,就是他创作前的意向性准备,也可理解为他写作的心理定势。根据心理学的研究,人的先在意向结构从儿童时期就开始建立。整个童年的经验是其先在意向结构的奠基物。”[12]每个人的童年都是被动而又脆弱的,从一出生起,无一事无一物可自己决定。无论出生背景、家庭环境皆不可自己选择,而在这脆弱而重要的一段时期,他所承受的幸与不幸,痛苦或快乐,一切外界事物,无论是社会的、家庭的、时代的、地域的,只要是能折射进他幼小心灵上的记忆与体验都会在他的灵魂上打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而这些印记,“就是形成最初的却又是最深刻的先在意向结构的核心。这个先在结构核心是如此顽强,可能对他的一生都起着这样和那样的引导、制约作用。”[12]而对于作家而言,这种顽强的先在结构核心会使得作家面对生活时的感知方式、情感态度、想象能力、审美倾向和艺术追求等,都印染上深深的童年经验的色彩。换句话说,童年经验就好像是一片戴在作家眼前拥有独特色彩的彩色镜片,它使得作家眼中的万事万物都蒙上了专属于作家的感情色彩。也许童年经验并不是形成世界观、人生观的绝对性因素,可是它却限制了人观察世界、感受世界的方式和角度。
就如上文笔者提到的梅洁与庐隐,二人虽皆童年不幸,但对于生活的感知方式、对艺术的感知方式却依然不同,这就是由于两人戴在眼前的镜片颜色不同所致,这也决定了二人不同的创作个性。又如美国华裔作家白先勇,他在七岁时被祖母传染上肺结核,为避免把疾病传染给兄弟姐妹,被迫离家独居在一个小山坡上,身边只带了一个保姆和一个厨子。在最需要母亲关怀的年纪,陪伴他的只有一个会说《薛仁贵征东》的老厨子。然而由于他父亲白崇禧身份的特殊性,就算身在病中,也不得不因为内战的缘故,随着军事形势的变化而跟着家族一路“逃难”。桂林、重庆、南京、上海、武汉、广州、香港,最后到台湾,在人生中最重要最美好的年华里,给白先勇留下的却只有孤独。疾病的威胁如雁鸟一般的频繁迁徙,使得白先勇“很小的时候,对世界就有一种‘无常’的感觉,感到世界上一切东西,有一天都会凋零。人世之间,事与物,都有毁灭的一天。”“所以我想我那一场病对我后来的文学感性和人生道路,很有关系。”[13](P258-259)童年里这些异于常人的经验,在白先勇的记忆深处沉淀、酝酿,然后化作一道看不见的彩色屏障,过滤着白先勇的人生,形成白先勇独有的色彩。
而他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是这颜色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台北人》共收14篇小说,在14篇小说里,既有达官显贵朴公和窦夫人,也有仆从杂役顺恩嫂和王雄;既有社交名媛尹雪艳,又有低级舞女金大班。然而无论这些人是大人物还是小角色,他们都有属于自己曾经的辉煌,可是逃到台北以后,他们那些曾经的辉煌也只能如一场梦,正如《游园惊梦》里的窦夫人,那些连摆十台戏的排场,那些花十块大洋请厨师做一桌酒席的派头,不过是梦醒后的虚无。《台北人》既像是一场梦,又像是一台戏,在这庞大的如梦似幻的戏台上,名角也好、配角也罢,他们缅怀着曾经的辉煌,沉浸在虚幻的回忆里。他们的肉体随着时间逐渐衰弱消亡,而灵魂却停滞在时间的夹缝里,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他们有的只是过去。在刘俊对白先勇的采访录里,白先勇曾说过一句话,他说:“大部分人物在年轻的时候,很美的,很理想崇高的,但我总觉得他们总有美人迟暮的一天,总有英雄老去的一天,这时就会有一种对人生的哀婉。”[13](P259)七岁便体味过生与死的界限,少年时期便由自己的双眼亲眼见证家道中落的每一个细节,在战争与疾病的夹缝中生长的白先勇,深知花开花落不过转瞬之间的痛苦与悲哀,他对一切美好的事物怀着深沉的热爱,但正是这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童年记忆,使得他更清楚的明白他所热爱的那份美好是如何的脆弱和容易损坏。白先勇的小说不写未来,因为他深知一切美好的未来只有凋落与衰亡,正如《台北人》所展示的,一切的美好都在过去的回忆里。正是这份来自童年经验的认知使得白先勇这份独有的色彩,总是繁华与毁灭并存着。就如同童庆炳先生所说:“由童年经验所建筑的最初的先在意向结构具有最强的生命力。”[12]
童年经验从两方面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着创作个性的形成与发展。它不但对塑造个性起着不可磨灭的作用,并且也直接改变了作家对世界对艺术的感受方式。“人类不仅运用知识客观冷静的对待世界,同时还主观地、情感地对待世界。”[14]而童年经验无疑是培养情感的温床。童年时期不但对普通人很重要,对作家更是意义非凡。幸福美满的童年经验固然是积极正面的世界观、文学观,而相比较而言,残缺的童年经验对作家来说却更有价值。弗洛伊德曾说过:“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感到不满意的人才幻想。未能满足的愿望,是幻象产生的动力。”[15](P44)童年的缺失是一粒埋藏在作家灵魂深处的种子,它带给作家创作的动力,带给作家无穷无尽的激情与幻想,也规定着作家创作的方向,最后经由不同的创作主体,终究会结出相互迥异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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